他的神色极冷静,冷静到近乎无情,但叶阳辞知道,他的心也和当年遭血洗的大瑶山一样,下着一场秋寒入骨的雨。
秦深道:“……节哀。”
叶阳辞抬目看他:“楚白,我们再进去看她一眼吧。”
唐时镜二话不说,转身入殿。秦深与叶阳辞跟在他身后,再次回到秦折阅榻前。
她沉睡了,双手搁在腹部,握着那串从不离身的灵香草挂珠。
宁却尘将挂珠一丝不苟地整理好,靠坐在榻前的踏板上,低声说道:“殿下走得很安详,一点痛苦也没有。臣恳请皇上、君上与大王,为殿下的陪葬品里多加一件。”
秦深问:“加什么?”
宁却尘背靠榻沿,将鸣鸿刀横放在盘坐的双膝间,正色道:“我。”
黑血溢出他的嘴角,他用帕子擦拭干净,努力维持着服毒后的端正仪容,忍痛说:“殿下去九泉下招旧部,我听见军营的号角声了……我要追上她,追上我的将……军。”他垂下头,再也不动。
唐时镜静立许久,仿佛凝成了一尊石像,石像最后干涩地应了声:“好。”
秦深心生不忍,想上前宽慰两句,叶阳辞搭住他的肩,附耳道:“走吧,他不愿被我们看见他的伤痛,给他多留几分体面。”
于是秦深无奈暗叹,与他一同悄然离开,关上了殿门。
云彰元年,八月十六,岳国大长公主薨。其丧礼从简,但陵墓规格极高,远远超过了御极三十年的岳妄帝,且位于帝陵中央区域,这在历朝历代公主墓中,极其罕见。
云彰元年,九月二十五日,皇帝与大君共同颁发诏书,公开唐时镜瑶王之孙、大长公主之子的身份。
天下哗然。
然而这份诏书以摧枯拉朽之势,破除一切流言非议,历数唐时镜的功绩,并封他为新任“蓝黑大王”,三苗共主,封地广西,世代守护南疆。
秦深还赐给他御笔亲书的一幅字:“永固三苗。”
他原本想用“镇”字,叶阳辞提醒他,用“固”吧,不镇而永固,靠的是人心,而非武力。秦深从善如流。
秦深送字时,对唐时镜说:“建个王府,把这幅字刻在匾额,挂在楼门上。”
唐时镜斜睨看他:“你是什么书法名家吗,还是我的心上人?要我这么珍而重之地把这几个字挂起来?”
秦深也不发火,坐在御案后朝他凌然一笑:“不知好赖。”
叶阳辞看这对表兄弟又有点闹僵,将唐时镜拉到殿外,好声解释:“将云彰帝的赐字挂在你的王府,利在千秋。不止这一任帝王,还有下一任、再下一任,只要三任大岳皇帝都给你赐字,你们唐家这‘蓝黑大王’的分量,就算几百年后中原改朝换代,下个王朝为了延续前朝正统,也必须承认你的王位。这才是‘永固三苗’的真正含义,你个傻的!”
唐时镜心里很有些触动,但面上不显,嘴硬道:“他写的我不要,你再写一份给我。”
叶阳辞失笑,揶揄道:“我写?我只会另写四个字给你——多备虫药。”
唐时镜怔住,嗤了他一声,也忍不住笑了。
除了赠送作物种籽、技艺书籍与农工匠人,秦深还解散了驯象卫,将里面的瑶民、彝民都放给他一并带走,大象也带走。
“得道之君,不需要大象来充仪仗、壮声威。”秦深说,“我平生不喜困兽于柙、囚鸟于笼,让那些大象回到自由的山林间去吧。”
于是唐时镜这一路南下,还得同时驱赶一群大象,好在象群训练有素,途中不至于惊扰民众,但也够引人瞩目的。
这是国礼,至于私礼……秦深和叶阳辞掏私房钱,打造了一套可以安置在象背上的白银王座,连带着遮风挡雨的华盖。唐时镜正打算以象王为坐骑,引领象群,这张座辇是雪中送炭,亦是锦上添花。
为免象群路上受惊失控,践踏民舍,或是遭人猎杀,秦深还派千名奉宸卫护送,至广西边界再返回京城。
临别那日,唐时镜一身隆重的瑶王礼服,披挂着层层银饰,头戴新打造的青山飞流银冠,在百官注目下,向岳国皇帝与大君辞行。
他对叶阳辞说:“叶阳——”
礼官:“哎呀大王,错了,要称呼大君!”
唐时镜不屑:“你闭嘴。”继续对叶阳辞说道,“你折一枝花送我。”
折花送行?怎么感觉像儿女情长呢?仪程中有这一项吗……礼官从衣袖里摸出册子,飞快翻页。
秦深心知肚明,上前一步,笑道:“还是折柳吧。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姥啊移症锂’7O就似陸伞起伞临
叶阳辞也心知肚明,安抚地拍了拍秦深的手背,走到路旁,折一枝金秋桂花,递给唐时镜:“折桂文如锦,分忧力若春。愿三苗唐氏修文绩武,为国分忧。”
唐时镜笑了笑,接过花枝。
秦深挑了挑眉:阿辞,干得好。
唐时镜将花枝插进了叶阳辞送的定窑白瓷瓶里,连同里面的三枝干花——菡萏、木槿、腊梅,他现在有第四枝花了,还是叶阳辞亲手摘的。
他转身走到象王旁,扯了扯象耳。象王曲抬起左前腿,唐时镜踩着象蹄、象膝,行云流水般攀上象背,坐进了白银王座里。
一声响亮的象鸣,瑶王回归南疆的队伍出发了。
隆重的仪仗,奇异的象群,引发京畿无数百姓夹道相送,叹为观止。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那位高居象座的年轻瑶王,如白山堆叠、火树银花,从服饰到威仪,无不散发着异域风情。
他左手持玉瓶,内插四枝不同花束,右手托金坛,无人知道里面装着他父亲唐璩的骨灰。
阿爸,我们回家了。
万里晴空,华盖内忽然下了一滴雨,落在金桂芬芳的花簇间。
象背上的蓝黑大王用瑶语轻哼起了歌。
那是一支古老的《蝴蝶歌》,译为汉话,便失去了许多婉转意韵,但仍能窥见歌者内心那一缕悠远的情思:
“山上茶花朵朵开,一对蝴蝶飞绕来,蝴蝶花,蝴蝶来,雌的蝴蝶前面走,雄的在后不分开,蝴蝶花,蝴蝶来。”
不是从此不爱花,而是想让它永远绽放在晴空下。
银铃声荡,象群走过。路边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呆愣愣地仰头看,喃喃自问:“……是妙香象菩萨吗?”
“小和尚,麻烦让一下!”一名民间画师抱着画卷与交杌,火急火燎地跑到前方路边,找了个合适位置,打开折叠的交杌,一屁股坐下,继续绘制《瑶王出京图》。待到象群走过去了,他还得再这么飞奔狂跑几次,到前头去坐等观看,直至画作完成。
瑶王离京了,但带给秦深的麻烦仍未结束——他不仅要担负这支返疆队伍和千名奉宸卫的途中开销,还要让沿途驿站准备象群的食水。
更可恶的是这群大象有饮食供给,但仍偷吃,尤其进入江西地界后,时常偷吃路边田里的芭蕉与甘蔗。地方官府安抚农家,赔偿损失,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看着叶阳辞计算的,精确到毫厘的开销数目,听新任户部尚书恭敬的一声“皇上,可否准予拨银”,秦深开始头疼,挥挥手道:“找君上批红、用印。我现在不想看到关于唐时镜的任何消息。”
叶阳辞听闻此事,笑着批了个“准”。回头来找秦深,给他按摩太阳穴,按着按着,就按到龙床上去了。
“圣明帝王,当有容人之量。”大君在床上劝慰道。
可皇帝需要的是他另一个角度的安慰。秦深说:“君上又有多少‘容人之量’,让我量一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