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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令人想要窒息而死的幻境真的已经消散了。

楼厌的思绪不由跑远,再回神的时候已经撞在了衡弃春身上。

他“哎呦”一声,捂着额头退后半步,半是埋怨地看向突然停下来的衡弃春。

“到了。”衡弃春说。

楼厌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去看眼前的巷子。

仍然是花潭镇惯有的风俗,街角墙柱上贴满了符纸,正在风中飒飒作响。

那声音激得人毛骨悚然,隐约还能捕捉到一丝小儿夜啼的哭声。

又来了。这样古怪至极的夜晚。

“你在看什么?”衡弃春的声音猛地传来。

楼厌吓了一跳,弓着脖子打了个哆嗦,顺着衡弃春动作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他抬手在一扇木门前敲了两下,里面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楼厌警觉地皱起眉毛,在那片木门即将被打开的瞬间箭步冲上去,脸上立刻黏上了冰冰凉凉的硬东西。

完了。

狼在心里上演一出大戏——这定然是虚生子那狡黠的老道又在耍什么把戏了。

念头未落,耳边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咻咻!”

楼厌想到什么,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两手胡乱将攀在自己脑袋上的“东西”抓了下来。

随后他就对上了来自貔貅幼崽热切怀念的目光。

两日不见,小兽似乎长开了一点儿,浑身的鳞片都乖巧排列,一双眼睛含着盈盈泪光,正张开四爪要贴到楼厌身上。

“咻咻!”

好想你哦!小狼!

“嗷?”楼厌受宠若惊,倒腾着再次后退两步,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这座宅院的本来面目。

檐角朴素,门上并没有贴符纸,一缕药气淡淡散开。

楼厌鼻尖微动,分辨出那其中可能夹杂着鹤子洲的灵气。

原来是南煦落脚的地方。

他都快把这小孩儿给忘了。

楼厌猛地想到梦境里谭萋萋说过的话,转头想要告诉衡弃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南煦从里面出来了。

小孩儿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看见衡弃春先抬手行礼,“神尊回来了。”

还不忘楼厌,“还有楼师兄。”

楼厌直觉南煦必然早就认识谭萋萋,此番回到花潭镇多半有别的目的,因而对他并没有好脸色,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赶在衡弃春开口之前抱着貔貅幼崽进了门。

只留下一个趾高气昂的背影。

怎么看都挺大逆不道的,好在衡弃春懒得与自己这个臭脾气的徒弟计较。

南煦迟疑道:“楼师兄这是……”

“别管他。”衡弃春反过来问,“溪娘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南煦伸手,“神尊请进。”

夜色已深,镇子上婴孩的夜哭声越发明显,给这方院落平添一丝瘆人的古怪氛围。

衡弃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拢起袖子推开偏厅的门,入目先看见一架古旧的屏风。

一枝腊梅覆在雪下,含着古韵探窗而入,恰是一架梅梢入室屏。

衡弃春心头一动,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妇人的低声呢喃恰在此时传来。

“丑时四更,百无禁忌——”

溪娘正抱膝蹲坐在那架屏风之后,身上的衣衫赃物凌乱,发丝全数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双极其温润的杏眸。

的的确确是他在环境中曾经亲历而为的人。

“她怎么……”楼厌早已经抱着貔貅幼崽满脸好奇地凑过来了,闻声不由地向屏风后面探了探脑袋,眸中震色难以言表,只能结巴着问,“她怎么还在念更夫的唱词,那个更夫不是已经死了吗?!”

南煦附和地应了一声,“更夫的确已死,尸体还在外面放着。”

楼厌只觉得一阵恍然。

这之中的怪异之处还没想清楚,溪娘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衣衫褴褛,行动缓慢,等她站到三人面前,竟生生耗去了半盏茶的时间。

随后便看到她轻抬右手,掌心虚握一物,随后作势在空中敲动一下。

“梆——”

一慢三快,一长三短——这是更夫敲打梆子的动作!

有什么念头在心底里炸开,楼厌脸色一变,立刻扭头看向衡弃春,毫无征兆地问:“师尊!当日你在应诫堂受罚,师伯罚了你几次?”

衡弃春不知他为何做此一问,但还是照实回答,“一次,怎么?”

一次。

怎么会只有一次!

楼厌猛地想起他在应诫堂见到衡弃春受罚的那一幕。

不是连罚了两日,而是只有一次。

怪不得事后衡弃春只口不提此事,而是他们处在不同的时间里,衡弃春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曾见过他被罚!

想清楚这一点,楼厌瞳孔骤缩,一时顾不上在自己怀里上爬下跳的貔貅幼崽,拎着小兽的后颈将它抛开,立刻冲着溪娘露出尖锐的犬齿。

他只觉得额上浸出汗水,衣服湿哒哒地黏上后背,周遭热风涌动,那股要将人蒸干的暑热气息再度翻涌上来。

耳边间或响起了南隅山讲学的声音。

——“煞者,怨魂凝戾所化,夜半现形,噬人精气,过处草木凋枯。”

——“常幻故人形貌诱生者近前,骤露獠牙,中者三日必亡。”

仿更夫敲梆子,致使时间混乱、小儿夜啼,怨气所化,噬人精气。

这是更夫煞!——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加油]

第27章 敕煞离形诀 “师尊,我们走。”……

人妖鬼怪皆有怨气, 怨气凝成煞,煞便会祸害人间。

世上唯有更夫可以把控时间。

所谓更夫煞, 便是溪娘疯癫之后将自己的怨气附着在那名打更的老汉身上,梆声一响,整个花潭镇的时间也随之发生变化。

这也足以说明,为何这一年暑热频发,以至民间死伤不计其数。

所以……

楼厌眸色渐深,沉默着在心里算起一场时间轮回的游戏。

他偏头去看衡弃春,“所以我们第一次见到谭家的老仆, 他只说谭萋萋‘失踪’了三四天, 并不是因为他在骗我们。”

“而是当时的时间的确回到了半年之前!”

衡弃春轻一颔首,接上他的话, “花潭镇中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场时间的漩涡里,包括你我。”

原因显而易见。

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不明真相, 频繁的改动时间,致使所有人都献身于这张怪网当中。

而她只是想要救回他的女儿。

楼厌只觉得脊背一寒,垂眸看过去。

屋里只点了一支微弱的烛火, 视线昏暗, 溪娘就微微弓着身子站在那里,手中空无一物,频繁地在空中做出打更的动作。

她的声音沙哑, 早已分辨不出当时的音色。

“丑时四更, 百无禁忌——”

“丑时四更, 百无禁忌——”

每念一句她便嗤笑一声, 似乎真的能就此找到谭萋萋的下落似的。

外面浓黑一片,月色被厚重的阴云彻底遮蔽,细碎的微光竭力穿破云层, 却不得不终止于当道。

小儿夜啼之声渐渐远去,更多的热浪翻滚扑面而来,时间已经又一次发生挪动,转变之快,令人毫无招架之力。

气候随之变换,那场熟悉的暑热再次席卷而来。

楼厌已经被热得出了一身的汗,衣衫都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卷曲的发辫也已经垂落下来,而他此时却完全顾不上是不是要给自己施一道避暑诀。

他动了动喉结,看着一旁站立的衡弃春,猜测道:“再后来那个打更的更夫死了,所以暑热退散,我们才能回到正确的时间……”

更夫一死,怨气重新回到溪娘身上,那道控制时间的古怪短暂地失去了效力。

看来这就是他们能够回到现实的原因了。

南煦不由沉吟一声:“那名更夫的尸体我仔细检查过了,上面确实还有附着的妖气,与溪娘身上的妖气是一样的。”

楼厌含糊地皱了皱眉,意有所指地看着南煦,继而问出他的下一个问题,“可溪娘为什么一定要杀更夫呢?”

南煦未答,他便一个接一个地将问题砸下去。

“借更夫打更回到半年前,从而寻找谭萋萋的下落,不是溪娘一直在执着的事么?”

“还是说……她杀更夫是有别的目的,她想主动引导我们查出事情的真相?”

“南煦,你该不会瞒了我和师尊什么吧?”

南煦面色一变。

那双清眸微微蹙起,引着人下意识地看向他鹤袍之下紧紧攥起的手掌。

楼厌挑了挑眉,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在人界里是紧张的意思。

看来谭萋萋在幻境中所说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南煦鼻尖上起了一层汗,紧攥手指看向溪娘,眼底微微泛红,“她都已经疯了,谁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衡弃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他没说话,两指并拢凝起一道灵力,淡色的光晕渐渐腾升而起,继而烧成一道火焰。

楼厌猜到他师尊想要做什么,弯腰抱起貔貅幼崽就退了好几步。

下一瞬,那架绘着雪下腊梅的屏风便烧起熊熊火光,火舌一步步攀升上去,先是梅花的枝叶,继而是上覆的白雪……

旧木与布帛相互灼烧时发出刺耳的“滋滋”声。

溪娘已经停下了诡异的动作,一双杏眼紧紧盯住那面将要烧尽的屏风,瞳孔骤缩,在那面布帛将要被烧尽的时候猛地伸手抓过去。

“不……”

话音未尽,整面屏风轰然倒塌。

南煦站在火海的另一端,垂目看着跪坐在地上徒劳挣扎的疯女人,声音微微泛哑:“神尊将溪娘送到我这里之后又去找楼师兄,当时溪娘神志不清,身上妖气四散。听闻她从前最喜腊梅花,所以我才将这架屏风找了出来,没想到她果然安静下来……”

楼厌冷冷地听着这番话,脑中却一刻不止地翻涌起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画面。

檐下一丛腊梅花迎雪绽开,香气幽微远闻,顺着窗棂探入室内,萦绕床榻上两个旖旎的影子。

那是溪娘最在意的东西,可为什么——衡弃春竟然这样狠心?

要将她最后的念想也一并毁去。

楼厌暗自紧抿唇角。

近些时日辗转于幻境当中,他心里那团扯不开的乱麻越缠越紧,似乎直到此时才真正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而衡弃春与上一世又好像是不一样的。

他垂眼看过去。

木架坍塌,淡色的火焰渐渐消失。衡弃春收回并拢的手指,转而在指尖掐起一道莲花诀。

灵力四散而出。

光泽刺目,一方原本昏暗至极的屋舍顿时明亮起来,楼厌与南煦不由地伸手挡住眼睛,一时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耳边只剩溪娘悲切的哭声。

良久,等到貔貅幼崽在楼厌怀里不安的蹿动,他们才听到衡弃春开了口。

“煞炁离形,破秽返虚。”

“敕!”

神光顿时消失不见,耳边空寂一片,像处在空冥寂静的荒野。

楼厌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他与衡弃春在神霄宫里同归于尽,最后一缕魂魄在天际间飘荡了两百年。

没有意识,没有依托——就是这样的感觉。

太难受了,楼厌忍不住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手臂不由地收紧,怀中的小兽鳞片冰凉,激得他猛地一个哆嗦。

“唔——”楼厌猛地睁开眼睛,顺势看向那架已经烧成灰烬的屏风。

余烬之后,溪娘垂身跪坐,被烧伤的手指仍在执拗的抓握。

硕大的珍珠正从她的眼角滚落,摔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原来衡弃春是要破她的煞气。

楼厌回头,恰好对上衡弃春苍白如水的目光。

端坐莲台的神尊也可睥睨苍生,世间妖魔在他眼里似乎总有败势,就连方才他用的那道诀,楼厌也是从未听过的。

楼厌双手握拳,一时沉默下去。

衡弃春,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本座不知道的……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爬到他小腿上的貔貅幼崽就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楼厌起初以为它在乱叫,听清了那一声之后才猛地一凛。

他转头,看向溪娘原本坐着的方向,“不好!溪娘跑了!”

衡弃春已经调好内息,冷淡的眸子微微眯起,盯着那一地屏风的灰烬若有所思。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花潭镇的所有古怪都得烦了解释。

唯有一点——

“追。”衡弃春说。

南煦虚扶着衡弃春的一只手臂,闻言不禁转头看他的脸色,见他面色泛白,显然是刚才随意动用灵力的缘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神尊的元气还未恢复,不如就在此休息。”南煦说着就去扶楼厌的肩膀,“我和楼师兄去……”

楼厌“哐”的一下就把他的手打开了,乖张桀骜的一双眼睛斜斜地向上睨着,很是嫌弃地说:“谁要和你去!”

南煦噎了一下,还想再劝什么,就看到楼厌已经抱起貔貅幼崽两步迈过来,伸手扯住了衡弃春的另一只胳膊,“师尊,我们走。”

衡弃春本来也没打算留在这里,被楼厌扯得踉跄一步,怔愣过后就顺着小徒弟的力道出了门。

只剩南煦。

少年站在一片灰烬的厢房里,眉心紧锁,手指不由微微攥拳。

从南煦的居所到谭府,御剑眨眼即到。

楼厌蹲在衡弃春身后,注意到他师尊因为灵气不稳而用力绷直的指尖,眉心皱起,而后臭着脸掐了一道助灵诀。

衡弃春指尖微动,不着痕迹地向后看了一眼。

再回神时,谭府已在眼前。

师徒二人收了剑,趁着夜色敲响紧闭的木门,又足足等了半盏茶的时间,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仆自里面开了门。

夜色已深,恍惚已经到了子时,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乌鸦结队而过,煽动翅膀时仿佛要击碎这寂静的长夜。

老仆没料到来人会是衡弃春和楼厌,脸上讶然了一瞬,随即堆上笑容,极为热络急切地问:“二位仙君怎么去而复返了。”

“莫非是……”他意有所指,“有下落了?”

衡弃春抛给楼厌一个眼神,楼厌会意,立刻抬起下巴微微眯眼,一副姿态甚高的样子,“你问你家小姐的死。”

“呵,难道你竟不知情么。”

老仆微微一怔,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拢回去,按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紧,而后快速闪开身体就要关门。

“咔——”楼厌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住,狼爪子不怕疼似的,磕在门上一声闷响。

他暗中吸了口凉气,借着拦门的姿势将半幅身体挤了进去,在老仆惊慌的目光中咧嘴笑了一下,“怎么这么着急要将我们拒之门外,是怕我们知道什么吗?”

老仆心知事情败露,干脆不再虚与委蛇,紧紧推着手里的那片木门要将楼厌挤出去。

楼厌也不用灵气,就靠蛮力与他硬碰硬。

两人僵持在一扇木门之间,一时竟然难以分出高下。

衡弃春拢袖站在漆黑的夜色之下,禁不住扶额叹气。

怎么就这么幼稚。

知道时间不等人,找到溪娘才是当务之急,衡弃春没有再任由小徒弟胡闹下去。

腕间轻抖,一道幽微的莲香顺着散开,带着淡金色的灵力一路蜿蜒而过,逐渐逼向那面木门。

楼厌早在察觉到这道熟悉的灵力时就撤开一步,那道灵力很快顺着他让出来的缝隙钻进来,像一面缠乱的蛛网,将两扇木门密密匝匝地笼罩起来。

任凭老仆如何手脚并施,都难以令其挪动分毫。

衡弃春径自从门外走进来,眸色很淡,淡楼厌身侧的时候就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而是对那老仆说:“人命自贵,不要一错再错。”

这句话楼厌不懂,但老仆却眸色震动。

他胸腔轻颤,随后颤抖地闭上眼睛,抬手朝着某个方向指了一下,“已经晚了,仙君自己去看吧。”

楼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挑了挑眉。

是祠堂——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28章 人心更凉薄 楼厌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轮皎月, 清透的月光破开云层投照下来,描出祠堂不甚清晰的屋角轮廓, 锐利且又藏着锋芒。

楼厌刚一踏进这间院子就吸了吸鼻子,察觉不对,伸手去扯衡弃春的袖子,“师尊,就是这个味道!”

浓烈的河腥气弥卷而来,与他们近日接触到的妖气别无二致,的确是来自溪娘的。

衡弃春没说话, 一双沉水一样的眸子紧紧盯住祠堂的门, 指尖掐诀,一道灵力便将栓死的门破开。

借着昏暗的烛光, 他们看清了祠堂里的情景。

满架牌位陈列在上,映着朱砂血红的暗光, 可以看到谭王氏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已经毫无起伏,脸色灰白, 竟像是被人吸干了精气而死。

溪娘就跪坐在谭王氏的一侧, 身形略显佝偻,蓬乱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听见开门声时转头看过来, 眼角处积存的泪珠便滴落下来, 凝成一颗珍珠, 摔在祠堂的地面上, 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啪嗒。”

怪不得老仆说一切都迟了。

楼厌快步上前蹲到谭王氏身侧,伸手在她的脖子上探了一下,气息已无, 且已经死了多时。

“仙君说人命自贵——”老仆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

楼厌与衡弃春一同回身看去,见他正微微弓着身子走进来,步态老迈,但每一步都透着坚定。

老仆冲着衡弃春拱手一礼,注视着谭王氏的尸体,续上他刚才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可老仆觉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对孩子下手,更是罔顾人伦。”

衡弃春少见地抬眸看向他。

他的眼神仍然带着固有的怜悯,但不知是不是楼厌的错觉,他竟觉得此时的师尊还多了一丝同情。

他似乎感同身受。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起初你以为谭萋萋还活着,还在协助谭承义找寻,后来你偶然听到了谭承义与谭老父的对话,所以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对吗?”

老仆并未否认,只是有些吃惊地看着衡弃春,“仙君是怎么知道的?”

衡弃春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曾在幻境里亲历此事,只淡淡地讲述,“你知道真相后,第一反应是做什么?”

老仆噎了一下,“是……”

“是找到了溪娘。”衡弃春替他答,“是你暗中将溪娘接回府中,与她里应外合,试图替谭萋萋报仇。”

衡弃春闭上眼,眼前一幕幕得闪过幻境中的画面,“可惜虚生子以死咒封存了谭萋萋的魂魄,又带走了谭承义,以至溪娘连报仇都束手束脚。”

看去神情痛苦,而跪坐在一侧的溪娘却自始至终都在流眼泪,珍珠溅到地面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衡弃春忽然叹了口气,抬眼一路向外看去,越过重重门幢,看向那条甬深的长巷。

他设身处地,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溪娘,“所以她神智渐失,逐渐成了百姓口中的疯女人,将怨气附着到更夫身上,试图扭转时间,找回她的女儿。”

“气候异常,暑热频发,婴孩夜啼,人心惶惶。一家之祸,危及千万生灵。”衡弃春面露不忍,“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旱灾里?”

这句话不太像是在问老仆,老仆自然也答不出来。

楼厌同样没有出声,他怀里的貔貅幼崽不安地动了动,攀到楼厌的肩膀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声音说出一个数字,“咻咻咻!”

上古神兽通灵晓命,知道人界的死伤并不稀奇,但楼厌听清它说的是什么,却整个人都震在了当场。

上一世的他唯恐天下不乱,率领无数妖魔屠戮仙界,死伤不计其数。

他从未觉得那些人无辜,连他的师尊一并算在其中,他甚至觉得那是罪有应得。

可这一次,他却由衷地感到一丝可惜。

沉默之际,衡弃春含着隐忍痛意的声音一并传来,“三千七百二十人,无数婴孩夜间惊啼,皆是因此事而起。”

眼看着他抬手掐诀,作势就要对溪娘下手,老仆终于忍不下去,“噗通”一声朝着衡弃春跪了下去。

“仙君。”他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袍尾,泥泞的汗渍染尽那片纱袍,“夫人只是救女心切,求您高抬贵手!”

祠堂寂寂,带着一丝秋冷的寒风穿堂而过。

衡弃春的白发尽数被风扬起,发丝刮擦在面颊上,将那片泛白的皮肉扯得微微泛红。

他的眼睛清透至极,细看时却发现里面藏着一抹凛冽的寒意。

楼厌第一次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我非公府判官,断不了公理冤案。”衡弃春凝视着兀自哭泣的溪娘,声音平淡,“但十八界有肃清六界之责,溪娘我必须带走。”

“她已经疯了!”老仆难以扼制地扑上去,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袍尾,再抬眼时已经隐隐泛出泪光。

他哽咽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求仙尊放过她……”

事态至此,衡弃春才终于眯起眼睛,不露痕迹地与楼厌对视了一眼。

楼厌同样警觉地挑了挑眉毛。

不对劲儿。

如果只是谭府用惯了的寻常奴仆,怎么会对自家夫人忠心到这个份儿上?

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楼厌两步挪到近前,拨开老仆的手将人拽了起来,审视问:“你与溪娘是什么关系?”

老仆满眼是泪,他连忙抖着手捂住脸,“求仙君将老仆带走,不要再问了……”

那阵悲恸的哭声在这间祠堂里“呜呜”响起,隔着谭王氏的尸体,隔着已经疯魔的溪娘,隔着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两个仙君,发出悲切的震荡。

溪娘终于动了动。

她循声看向老仆,眼角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混着血迹的珍珠零零散散地坠到地上。

她不久前刚刚吸干了谭王氏的精气,身上遍布妖气,忽然挪动着膝行到老仆面前,抬头时露出了那双漂亮的杏眼。

楼厌警惕地凝起一道灵力,只等溪娘稍有动作,便可令她灰飞烟灭。

他等着。

夜风吹彻,明明灭灭的烛火相互交叠,将老仆与溪娘的影子投照下来。

溪娘忽然伸手抓住了老仆的衣袖,颤抖着说出了今日的第一个字——“爹……”

“嗷?”楼厌吓了一跳,手上一抖,一道灵力径直燎上貔貅幼崽的鳞片,疼得小兽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尖叫。

“你叫他什么?”楼厌单手捂住貔貅的嘴巴,满脸震惊地看着溪娘。

下一瞬,老仆挪开捂着自己脸的手,手心里已经积攒了满满一捧珍珠。

他竟然是溪娘的父亲。

老仆佝偻着身子蹲跪下来,伸手拨开溪娘杂乱的头发,将神志不清的妇人揽入怀中,如她儿时一般轻轻拍哄,“别怕,爹在呢。”

溪娘发抖的身体竟然很快安静下来,眼角再度凝出一滴血珠。

她的视线仍然有些涣散,伏在老仆怀里的时候,竟然真的有一种小女儿情态。

“爹,我错了……”溪娘说。

楼厌已经被人妖两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搞得脑袋发晕。

他抬头瞅瞅衡弃春,见他师尊已经不知何时背转过身去,视线长久地凝视着外面那条漆黑的甬巷,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悲悯与不忍。

似乎他执意要将溪娘带回去的样子仅仅是装出来的。

楼厌拧眉,干脆收了指尖的灵力,学着老仆的样子轻轻哄了一下自己怀里的小兽,而后毫不见外地走到他们面前盘腿坐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仆单手揽着溪娘,另一只手抬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浊泪,怅然道:“是我看错了人。”

“我们父女本是浮珠河底的蚌精,后来山水泛滥,溪娘趁河水上涨时偷跑到了河滩上,在那里,她见到了还是少年的谭承义,对那畜生一见倾心。”

“回来以后她便心神不宁,一心想要修炼成人,为此不惜在蚌族族长面前立誓,只要能化作人形,此生都不再回浮珠河。”

“后来她果然如愿嫁给了谭承义,我自然不放心,便以仆从的身份待在溪娘身边,直到溪娘为他生下了萋萋,我原以为……她也算是得嫁良人……”

话说到此处,后面的也就都知道了。

楼厌总算理清楚前因后果,心头竟然猛然一痛,似乎又什么酸酸涩涩的东西在那里不停撞击,时间久了,终于支撑不住,最终化成一滩酸涩的苦水。

将他整颗心都溢满了。

难以名状。

他自己也是妖,知道化成人形要遭多少罪,更知道妖一旦付出了感情,又会忠心到怎样的地步。

可惜……

她一心爱慕的人因她是妖而将她狠心逐出府门,她侍奉多年的家人不顾亲情杀死十岁的幼女,到头来只剩她孤身一人,在无数个日夜间痛思己过。

识人不清,是她错了。

一意孤行,是她错了。

连累幼女,是她错了。

“不是你的错。”衡弃春忽然转身,笼着袖子端正看她,声音像冬日里附在腊梅上的清碎雪。

“是人心凉薄,保全自身者无情,顾念旧情者重己。”——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星星眼]

第29章 血泪叩神恩 楼厌浑身的毛都被他捋顺了……

冷月无声, 月色凉薄,将这一方庭院尽数笼罩。

溪娘仍然跪坐在地, 怔怔地抬头看着衡弃春。

良久,她忽然嗤笑一声,流干了眼泪的眼角再度凝出一颗血珠,紧接着死死攥紧两手,低下头,悲恸地哭了起来。

那声音无比凄切,似乎要将一个女人的心都哭出来。

是丧女之痛、遇人不淑, 也是事已至此。

够了, 真的够了。

楼厌心里不是滋味儿,起身退后两步凑到衡弃春身边, 别别扭扭地哼了一声。

貔貅幼崽立刻吃惊地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咻咻?”

你犯病啦?

楼厌一巴掌把它拍安静, 原本还算软和的脸彻底黑下去,臭着一张脸就要把脑袋转开。

扭头之际,衡弃春却忽然伸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托了一把, 带着凉意的指尖从他的发隙间穿过去, 顺势扥了扥那条又卷又长的发辫。

像是读懂了小狼全部的心思,他附在楼厌耳边,极温和地说:“别怕, 不会把你扔出去的。”

楼厌浑身的毛都被他捋顺了, 但还是不太高兴地弓起脖子, “啪”地一偏头从衡弃春手下躲出来了。

骗人。

上辈子就把我扔出去了呢。

狼才不会信这样的说辞。

楼厌的反应太过奇怪, 衡弃春不由地蹙了蹙眉,尚未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神尊!”南煦快步走进来, 站到衡弃春与溪娘指尖,面对衡弃春径直撩袍跪下。

衡弃春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挪开一步,“起来说话。”

南煦固执地跪在原地,偏头看了看仍在哭泣的溪娘,心有不忍地开口,“神尊还记得您当初救下晚辈时的情景吗?”

衡弃春静默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当初民间动乱,你流落在花潭镇,险些被流寇食。”

南煦眼角微红,垂头说,“在那之前,晚辈就已经家破人亡。父母和妹妹在逃难时遇险,只剩晚辈一人,若无溪夫人施舍给晚辈一碗粥,晚辈恐怕活不到遇见神尊的时候。”

“神尊对晚辈有知遇之恩,但溪夫人对我也有救命恩情。”南煦言辞恳切,说到此处径直俯身拜下,“恳求神尊饶他们一命!”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只站在那里垂眸看他,清眸若水,似要将一切苦厄悲楚都收入眼底。

楼厌至今都不知道在那个幻境里溪娘被赶出府之后,衡弃春又遇到了什么。但他恍然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他的师尊或许什么都知道。

从一开始老仆的所作所为,到如今南煦会在这里的一言一行,他都是有预料的。

他今日只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神多可怕。

衡弃春不说话,南煦便一直在跪地哭求,老仆看不下去,上前想要将南煦扶起来,“南公子,这不关你的事。”

“不。”南煦推开他,定眼看着衡弃春,“此事与我有关。”

“那个打更的更夫就是我杀的。”

这句话出口,衡弃春才终于有了反应,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南煦吸了一下鼻子,跪直,然后闭上眼睛,“我早就察觉到时间有异,后来便顺着溪夫人发现了那个更夫,只有他死了,神尊才能一路查下去。”

衡弃春似问非问地说,“所以你就杀了他,又伪造成他是被妖所害?”

南煦垂头,手指紧紧攥死,“……是。”

楼厌早在谭萋萋的幻境里就知道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对此只是嗤之以鼻。

他一抬下巴睨过去,“总算承认跟你有关系了。”

溪娘的神智似乎恢复了一些,起先听到南煦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一脸震惊,此时竟忍不住心头起来,哑声说:“一碗剩粥,不值如此。”

南煦跪着,偏头看她,“于夫人而言不过是一碗粥饭,于我而言却是一条性命。”

人心最复杂。

得了一碗粥的少年挂念旧恩,不惜赔上前程也要报恩,与妻白头的里正却以人妖殊途下定论,害得举家家破人亡。

虽然步步是错,却也难免让人动容。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他朝着南煦伸出手,将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已经传信给衡阳长老,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说的是南煦的师尊,“鹤子洲多医修,他已经答应我会将溪娘父女带回去修养,至于你——”

南煦反倒长长地松了口气,眼泪朦胧地冲衡弃春笑了笑,“神尊肯放过溪夫人,南煦感恩戴德。”

“我作为修仙之人却枉杀百姓,自知罪孽深重,回去恐怕也会被门规处死,神尊不如给我个痛快。”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眉心紧紧蹙着,一副束手待死的姿态。

终归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楼厌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全然不为所动。

师尊这东西,向来是说得好听做得决绝,鹤子洲的衡阳长老是出了名的宁死不屈,断然不会容忍南煦这样的弟子。

这小孩子怕是要玩。

南煦等了许久都没有反应,忍不住又睁开一只眼睛看看,觉得衡弃春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索性自己掐了个诀,灵气充斥在指尖。

衡弃春拧眉,“南煦?”

南煦紧紧抿唇,眼看就要抬手将一道灵力劈向自己。

“砰——”

剑气传来,拦下南煦手中那道灵力,紧接着便袭来一股浓郁的药气。

楼厌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竭力看向凭空出现在这间祠堂里的人。

同样是一身洁净到底的鹤袍,身形高挑,须发花白,一双眼睛锐利使然,处处都透着老成持重。

是衡阳长老。

上一世鹤子洲门下之人抵死挣扎,以衡阳长老为守的数百人为了阻止楼厌而以身献道,整个仙门无一活口。

过了一世再见到这样的“正道人士”,楼厌竟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索性衡阳长老并没有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只两步上前盯住惶然不安的南煦,顺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出息。”他淡淡地说。

南煦被这一巴掌打得嘴角渗血,十分狼狈地看向来人,“师尊……”

衡阳长老并没有应这一声,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对着衡弃春略一抬手,“神尊。”

衡弃春回礼。

“小徒年幼,犯下此等大错,我必严厉责罚。”衡阳长老睨了已经又跪下的满足一眼,语气里竟多了一丝恳求,“还望神尊允许我将他带走。”

衡弃春退开一步,守着礼数说:“鹤子洲门中之事,弃春不便插手。”

“只是……”看向那个正在啜泣的半大少年,心有不忍地说,“南煦此举情有可原,还请长老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什么?

楼厌疑惑地偏头看过去。

什么叫做“此举情有可原”,什么叫做“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他杀了人啊。

当年我不过是吞了一只鲛鱼,就被扔在天台池水受群鱼咬啮三年,最后也没能逃过被你亲手捅死的幸运。

怎么到了别人这里,就可以乞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了?

楼厌越想越激动,眼尾连着眼睑红成一片,寂静的祠堂里隐约能够听见磨牙声。

凭什么?!

脑袋忽然一沉。

衡弃春不知什么时候将手搭了上去,却是对着衡阳长老说:“小徒无状,还不见过衡阳长老。”

“唔。”楼厌就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在衡弃春的掌心里松开了紧紧摩挲地犬齿,哼哼唧唧地,“晚辈问衡阳长老安。”

衡阳长老这才将视线挪过来一点儿,看着楼厌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你从前提过的那个……”

“楼厌。”衡弃春答。

许是楼厌身上戾气太重,衡阳长老竟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心,应过衡弃春的话之后就不再多问。

他转身看向那对被忽略许久的蚌精父女,轻掐仙诀,淡声说:“冤债到头,二位可愿随我回鹤子洲,我会助你们度过雷劫,早日修炼。”

老仆抬手抹了抹眼角,将溪娘揽入怀中,对着衡阳长老深深叩首。

“我们愿意。”

话音落下,一道灵力自衡阳长老指尖探出,径直落入父女二人的眉心。

片刻之间灵气四溢,等到再定睛看时,那里只剩两枚兀自吞吐张合的河蚌,隔着厚重的蚌壳,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蒙尘的珍珠。

衡阳长老低声念了一道仙诀,将两枚河蚌收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才看到那边独自跪着的南煦已经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朝着他师尊递出手腕,“弟子自知触犯门规,愿意跟师尊回去。”

衡阳长老素知小徒品性,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一道缚仙索捆上他举着的手腕。

仙索越收越紧,南煦的手腕上立刻被勒出数道红痕,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走到衡弃春身边的时候又忍不住唤了一声,“神尊。”

衡弃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南煦恭应一声,很快就听见他师尊怒气未消的声音,“还不滚过来!”

于是他又踉跄一步跟上。

衡阳长老面色不愉,但还是郑重谢过衡弃春,拎着南煦的一截手腕儿把人带走。

目睹了这一切的楼厌张目结舌。

他看着南煦的背影,眉心紧紧地拧起来。

居然还有上赶着往师尊的缚仙索下送的?

他简直不能理解——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亲亲][亲亲]

第30章 无端起火海 “过来我抱。”……

出来时天色将白, 这一夜竟然已经近乎仓皇地过去了。

楼厌坠在衡弃春身后,怀里的貔貅幼崽频繁探出头来。

“咻咻!”

饿!

楼厌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脑袋按回去, 冷血到不近人情,“饿忍着。”

本座现在烦得要死,哪有空管你。

他这么臭脾气地想着,转眼却看到衡弃春停了下来,淡淡地转过身用一副无奈地表情看他。

“过来我抱。”

楼厌:“??”

没等楼厌想明白衡弃春为什么突然要抱他,怀里的貔貅就再一次兴冲冲地探出头来,四肢并用在楼厌的胳膊上一蹬, 顺利投入了衡弃春的怀抱。

衡弃春温和地在小兽脊上捋了捋。

楼厌气得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 衡弃春就不可能那么好心!

“师……”楼厌刚一开口就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从腰袋里摸出了一锭金子。

他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 楼厌就看到衡弃春将那锭金子喂给了貔貅。

他两只手死死攥成拳,上下牙齿磨在一起, 可以清楚地听到心痛的“吱吱”声。

那是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月钱!

更可恶的是,那小东西居然慢条斯理地抱着金子咀嚼起来,还满意得意地冲着楼厌挥了挥手。

楼厌:“……撑不死你!”

衡弃春格外喜欢两个小东西吵嘴打架, 此时竟忍不住低笑一声, 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楼厌的脑袋,“回去还你。”

楼厌脖子一僵,狼耳挣扎着散布痒意, 被他努力压制回去。

“哦。”他哼哼唧唧地跟上去, “那我们现在是回十八界吗?”

谭家的一桩冤孽了结, 人界的暑热也已经散去, 应该没理由继续留在花潭镇了吧。

还没听到衡弃春说什么,那边的貔貅幼崽就惊恐地叫了一声,一块金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楼厌骂骂咧咧地捡起来, 刚要抬头骂他,目光触及到远处的人影,顿时一愣。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紧紧攥住衡弃春的袖子,迟疑道:“师尊,那是……那是……”

再往前走就是那颗巨大的古木。

树枝参差,叶片卷落殆尽,树干上依稀还存留着他们先前与虚生子打斗的痕迹。

再往上看,分叉的树干处正盘腿坐了一个人,绿袍浮尘,精瘦老练,正是险些被他们遗忘的虚生子!

楼厌当即站出来嚷嚷:“老道士,你又搞什么把戏!”

虚生子似乎勾了一下嘴角,没答他的话,之闭着眼睛挥动了一下手里的浮尘。

“楼厌。”身后传来衡弃春的声音,“退后。”

楼厌明显不大服气地努了一下嘴巴,但还是很听话地后退一步,等到他再抬头的时候,就听到了一阵明显的脚步声。

树后有人。

楼厌登时屏住呼吸,下一刻,就看到谭承义脚步顿挫地从树后走了出来。

多日未见,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头发尽数散开,发丝交缠在一起,露出一张消瘦枯败的脸,与幻境中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一步一步挪近,露出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身上的妖气已经散了,但看状态,仍然是被虚生子操控的傀儡。

楼厌眯起眼睛看他,视线从他虚浮的脚步到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此间的事没了,罪魁祸首还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呢。

就在此时,坐在树干上的虚生子忽然抬手一扬浮尘,念起一道符咒。

“金断其线,木散其形,火焚阴咒,敕令——破!”

浮尘扫下,谭承义瞬间像几段失去了丝线牵制的木头,四肢僵硬地扭动起来,又手脚失衡地散落到地上。

楼厌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查看,被衡弃春单手拽住胳膊,回头去看的时候顺利浮动了他师尊的眼神——静观其变。

好吧。

狼听话地挪回去,暗中蓄起一道灵力,防止谭承义突然暴起。

日色渐涨。

一轮红日高挂枝头,将这处安静的巷子度上了一抹亮色,屋檐墙角的旧符纸在书中重飒飒作响,没来由地令人心生警觉。

仿佛这一切远未结束。

良久,虚生子终于动了动,掀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向伏在地上的谭承义。

他的声音莫名透着一种疲惫,“里正,看看吧,这就是你忘恩负义的下场。”

谭承义指尖蜷动,随后便艰难地从地上撑了起来,四肢摇摇晃晃,每动一下都发出骨骼相撞的“咔哒”声。

与符纸临风的声音相和,听起来怪瘆人的。

谭承义站起来,缓慢地伸直那根快要被压弯的脊骨,满目仓皇地看向眼前的府邸。

墙上的符纸被风摔响,檐角的灯笼也已经残破不堪,朱砂铸成的灯芯在风里轻轻晃动,不过一夜,这竟像是一座已经荒废多时的空宅。

谭承义的脸上闪过一瞬怔忡,他游移不定地向前迈了一步,而后缓慢地拾阶而上,试探着推开了那扇久违的木门。

楼厌转身看着他走向祠堂的方向,有些担忧地扯了一下衡弃春的袖口,“师尊,谭王氏的尸体还在——”

话音未落,里面已经传来谭承义痛彻心扉的尖叫声。

衡弃春没有说话,一双清润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这座宅院,过了许久才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这才是虚生子筹谋良久,一心想要看到的结果。”

楼厌一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立刻变得结巴起来,“师尊,他他他他他……他不见了!”

只见那棵古树仍然参天一般屹立在那里,枝叶婆娑又落,风过之处,只剩一片空寂。

枝叶相簇,仿佛虚生子从未出现过。

衡弃春眯眼看着那棵古树,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拽着楼厌悬在空中的那截手腕,将小徒弟猛地往远处一拽。

“走!”

楼厌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衡弃春的力道向前迈了一步,满脸不解去看衡弃春。

扭头之际,那双锐利的眼睛明显张大,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一片火光,“师尊——”

他急了总会这么叫。

衡弃春根本来不及回应他,指尖迅速凝起一道灵气,将无弦琴在臂间,琴弦铮动,淡色灵力无扑面而来的火光迎头相撞。

“砰!”

无弦琴将火光阻隔在外,而谭府的宅邸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楼厌被衡弃春挡在身后,只觉得面前火海灼热,竟有一种要将人吞噬之态,前胸后背立刻浮起一层热汗,他两手都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衣袖,费力地张开嘴喘息。

他咬着牙说:“虚生子想让我们给谭家人陪葬!”

衡弃春对此不置可否,他将已经吓坏了的貔貅幼崽交还给楼厌,只见在无弦琴上一寸寸地抚过,周身散起一阵浓烈的莲香。

火光冲天,今夜的轮焰颇有吞噬万物的架势,金色的火光将衡弃春围绕其间,他长身立在那里,面色惨白,额角处的冷汗浸湿了白发,正顺着面颊毫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无弦琴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异常,正依在他的怀里发出“铮铮”声响。

衡弃春的法器与他神泽相连,若非衡弃春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致,无弦琴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反应。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楼厌就听见“哐”的一声——衡弃春脸色惨白地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

楼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两步迈出去,将摇摇欲坠的衡弃春接到怀里。

貔貅幼崽摔到地上,惨兮兮地捂紧了自己的屁股。

“师尊?”楼厌晃了晃人,没有得到回音,惊慌之下额上立刻浮起一层冷汗。

慌乱之际,远处忽然有人急声唤他,“楼师兄!”

楼厌心知必不可能是南煦去而复返,正疑惑那道声音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抬眼就看到来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到近前时因为刹不住,竟然一个踉跄蹲跪在了他的面前。

居然这么蠢?

楼厌单手护着衡弃春,就着这样的姿势低头去看,只见来人穿着和他同样颜色的校服,正蹲在地上仔细揉他的膝盖,一双杏眼因为疼痛不由地眯起来,奶生生的一张脸竟然皱巴巴的。

是他同宗不同门的亲师弟,魏修竹。

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楼厌眼前立刻浮现出这小子抱着一只蜥蜴对他喜笑颜开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怎么是你?”

“唔——”魏修竹捂着自己蹲得酸麻的腿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说来话长。”

他这才看向楼厌怀里的人,脸色不由一变,“神尊他怎么了?!”

和小孩儿一比,楼厌整个人都显得沉稳多了,他先是凝了一道灵力在指尖,朝着衡弃春的眉心缓缓汇入,才又腾出空来与魏修竹解释。

“我们中了一个臭道士的暗算,师尊受了伤,几番强行动用灵力,可能……”楼厌皱了皱眉,“可能被反噬了。”

魏修竹立刻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半倒在楼厌怀里、脸色白成一片的衡弃春。

在他的印象里,还从来没有见过神尊这么虚弱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