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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面前那只红狐甩着尾巴朝他扑过来,楼厌满脸不甘地闭上眼睛。

想本座上一世屠遍仙界,这一世却要死在尔等小妖手里,也不知……

他的思绪被扯得很远,没来由地想——也不知衡弃春见到我的尸骨,可会流下一滴伤心的眼泪么。

定然是不会的。

楼厌苦笑一声。

纵使这一世他们师徒还没有走到非要同归于尽的地步,但衡弃春那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只怕自己死上千遍万遍,也不会引得他心里起一点儿波澜。

他难得想要闭目等死,但想象中被撕裂的痛楚却并没有传来。

耳边只听到一声狐狸的痛呼,楼厌鼻尖微动,惶然睁开眼睛,对上甬道之中的那抹清光。

神尊水袖宽袍,周身都散布着清溢的莲光,那头鹤发半束而起,余下一半随意扑散在背,像远山之际一盖瀑雪。

浓郁的莲香正从他的袍袖之间翻涌而出,那只红狐被他一招制服,正仰面躺在地上高声呼痛。

小狼炸开的毛在一瞬间乖乖地抚平捋顺,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忍不住急呼一声:“嗷!!”

师尊!!

楼厌情急之下竟挤出两朵泪花,后腿猛地施力,“砰”的一声跳进了衡弃春怀里——

作者有话说:[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

第46章 他不近女色 师尊师尊,是我呀!……

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钻到了怀里。

衡弃春下意识地双手去接, 将楼厌搂住的那一刻,鲜明地感觉到小东西在自己怀里拱了拱。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寄来寄去, 从他的臂弯一路挤到颈侧,然后小舌头样儿地在他颈侧舔舐起来。

小狗似的。

“嗷?”楼厌反复在他怀里确认,“嗷嗷嗷?”

师尊师尊,是我呀!

小狼毛发皆灰,安静下来的时候狼毛微微卷曲,只有额头光秃秃的,看着又呆又瘦小。

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盯着人看, 很难让然不动容。

衡弃春失笑一声, 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小狼光秃秃的脑袋。

小东西被他养了那么多年,他自然一眼就将狼认出来了。

“知道是你。”衡弃春说。

楼厌这才又满心欢喜地在衡弃春怀里拱了拱, 前爪指甲尖锐,紧紧勾上衡弃春的纱质袍袖, 将那只袖子扯出几条银丝。

“嗷?”他问。

师尊是为了那面秦镜而来吗?

衡弃春没有着急回答,单手掐出一个莲花诀,灵力瞬间织成一面巨大的神网, 将仍在上空叫嚣的北灰鹟一齐网住。

楼厌下意识地就想要向他师尊告状, 告诉他重明鸟曾经包庇这群北灰鹟的事。

可他又觉得那多少有点小人行径,于是只好叼起衡弃春的一小截一角,报复似地吮磨起来。

衡弃春已经在处理脚边的那几只红狐狸。

“呜……”小狐狸呜咽求饶。

神尊饶我们一命吧。

“饶不了。”衡弃春面不改色, 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将一道缚妖索紧紧捆上狐狸的四肢, 。

衡弃春眼眸轻抬, 声音清润,“贪欲太过,鬼气太重, 还是入甪端门修习一段时日再放归深林吧。”

楼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还好,在兕妖那里获得的鬼气并不重,否则恐怕会被衡弃春看出来。

看着几只狐狸被捆成一串,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动都不敢动的样子,他又忍不住高兴地哼哼两声,在衡弃春怀里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衡弃春这才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楼厌身上,想着小狼之前哼哼唧唧问的问题,思索道:“听说你独自一人进了夷帝陵,为师不放心,所以前来查看。”

楼厌冷不丁地听见这句话,磨牙的动作都停了停。

他在说什么啊……

他是在回答狼狼我刚才的问题么……

我刚才问的好像是——师尊是为了那面秦镜而来吗?

那他……他是因为我才进来的???

楼厌猛地扭头看向抱着自己的衡弃春,一双狼目警觉地眯起来,连鼻子也开始快速翕动,试图确认衡弃春身上的味道。

该不会又有什么魅妖化成我师尊的样子在这儿耍我呢吧?

他直觉这个衡弃春很有可能是假的,尚未探查清楚就被人拍了一下脑袋。

不疼,但特别响,感觉脑浆都要被摇匀了。

“瞎看什么呢。”衡弃春又伸手在小狼脑袋上拍了第二下,语气含着隐隐的斥责,“秦镜在哪里?”

楼厌弓起脖子在衡弃春身上蹭了蹭自己被打的发晕的脑袋,确认这就是他师尊无疑。

他不太高兴地往衡弃春怀里缩了缩,只露着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在外面,还不忘抬起下巴朝着那尊棺椁一指。

诺,就在那里面。

空旷漆黑的陵墓当中,地上堆积的白骨重重,鬼气四溢,黑影幢幢,上千只北灰鹟被灵网捆缚在旁,一群狐狸挣扎无果。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显得诡异。

唯有衡弃春。

一身近水色的白衫,身形颀长,面容清癯,总让人无端想起神台之上亭亭净植的清莲。

楼厌瘫了一样躺在衡弃春怀里,由着他抱着自己走到那尊石棺前查看。

可能是差点死在这里的原因,他现如今对衡弃春的接受程度竟然越来越高了,从前恨他都来不及,现在都能让他抱这么长时间了。

唉,狼真是喜怒无常的动物。

楼厌腾出一只眼睛来查看境况,眼看着那尊棺椁离他们越来越近,恍然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衡弃春抬腿迈上石阶,俯身朝着那尊棺椁看过去。

不好!

楼厌怒“嗷”一声——他忘了里面那只魅妖!

但似乎晚了,他已经随着衡弃春倾身的动作看清了那尊棺椁里的样子。

蛛网仍然密密地结织着,幽光暗生,那具骷髅已经又变成了娇艳妩媚的女人,她正搭腿坐着,衣袍下露出雪白的大腿,继而她蜷起腿,像之前勾引楼厌一样抬手去攀衡弃春的脖子。

完了完了完了。

楼厌在衡弃春怀里急得直跺脚。

早知道刚才就先抓紧提醒衡弃春了,这只魅妖的魂魄历经千年而不散,可见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

纵使他师尊是神明,恐怕也很难抵挡诱惑的。

若是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那,那……他看还是不看啊?

楼厌脑子里全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越想越生气,控制不住地往衡弃春手上咬了一口。

耳边听见师尊“嘶”了一声,再抬眼时又猛地一愣。

那个女子又一次消失不见了,只剩一具骷髅躺在那里。

只是与之前不同,此刻那具尸骨暗沉无光地躺在那里,骨缝之间并无胭脂血渗出来,似乎变成了一具平平无奇的尸骨。

“嗷?”

怎么回事!

衡弃春没说话,在楼厌的注视下摊开手掌,素白掌心里竟安安静静呈现出一团血胭脂。

他这才淡淡开口:“被困在这里上千年,合该送她入轮回了。”

楼厌盯着那团安安静静的血胭脂,明白这就是那只魅妖留在这里的魂魄。

他看着血色弥漫的一团,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因殉葬而被困在这里千年的无辜女人正在低声啜泣。

小狼狠狠点头,从未有一刻这么赞同他师尊的想法,同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全部都是多余的——他师尊根本就不近女色。

衡弃春不知道小徒弟脑子里在想什么,自己拨开骷髅,从蛛网下捡起了那面琉璃一样的镜子。

他问楼厌:“被照到了?”

楼厌低“呜”一声,有些后怕地一头钻到了衡弃春怀里。

衡弃春失笑,将镜子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避着角度没让它再照到楼厌,并抬手捏了捏小狼露在外面的一小截耳尖,声音无比清润:“别怕,带回十八界看看,总有破解之法。”

他让楼厌“别怕”,楼厌好像真就没那么怕了似的,先前所有的担忧都在一瞬之间化作虚无,刚想要从衡弃春怀里跳出来,耳朵就不自觉地动了动。

有人来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楼厌转了一下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叼开衡弃春的衣领,从他前襟的位置钻了进去。

彻底完成了“钻到神尊怀里”这一行为。

下一刻,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神尊!”

魏修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逼近隆冬的天,他身上的衣袍都被汗水浸透了,看见衡弃春才算松了口气。

“神尊。”他喘着气说,“您可找到楼师兄了吗?”

衡弃春不擅说谎,闻言轻咳一声,不自然地躲开视线,却又看见了远处被楼厌褪在地上的那身衣物。

他不着痕迹地掐了个诀,避开魏修竹的视线,将那团衣物隐去了。

他这才略有了些底气,思索着说:“找到了,但我让他去办些别的事。”

魏修竹“啊?”了一声,视线在神尊和他怀里抱着的小妖狼身上打量过一遍,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深表遗憾地说:“楼师兄这么快就去了啊……”

衡弃春并不想多做解释,只想赶快岔开这个话题,于是问他:“是师兄让你来的?外面的妖物都解决了么。”

魏修竹连忙从腰间扯出一个锁妖囊,十分自得地举起来给衡弃春看,“大半妖物都在这里面了,师尊正在外面指派弟子善后,吩咐我进来找您。”

那布囊中妖气四溢,一团团黑影挣扎蹿动,可见的确抓了不少妖物。

衡弃春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秦镜已得手,别让师兄挂念太久,我们出去吧。”

他说着便抬步下阶,魏修竹连忙跟上,视线随意一扫,不由地又迟疑了一下。

“呃……神尊。”魏修竹指着网中的鸟和地上的狐狸问,“这些都要带回去吗?”

“嗯,鬼气太重,都要带回去。”衡弃春按着楼厌的脑袋说,“让外面随行的弟子进来吧。”

魏修竹“喔喔”两声点头应下,又看着神尊怀里的小妖狼,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这个……”

这种时候,似乎不该由神尊这种级别的人物亲自抱着妖物的。

谁知衡弃春却并没有将那头妖狼交到自己手里,反而那些那只光秃秃的脑袋将小狼压进了怀里,又用衣襟一点一点遮严实。

他说:“这头小狼格外冥顽不灵,应由本尊亲自看管。”

楼厌适时地钻出一截嘴巴“嗷”了一声,被衡弃春又一巴掌拍了回去。

魏修竹哪儿还敢再多说什么,连声应下神尊的吩咐,两人一狼顺着来时的甬道出了夷帝陵,外面恰是早晨,天光已然大亮——

作者有话说:[加油]

第47章 人鸟声俱绝 为什么不让进去了?

染着冬意的寒风在一夜之间席卷整座山林, 枝叶落尽,凄压压堆了满山满路,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枯叶被碾碎的声音。

四象山上的妖气已经散了个干净,随行的十八界弟子正在清理残存的妖物。

人声喧吵,妖兽嚷叫。

楼厌老老实实待在衡弃春怀里,闭着眼睛细数那道声音,数到第一千两百三十下的时候,感到衡弃春停下了脚步。

“师兄。”他听见衡弃春唤。

看来是见到南隅山了。

楼厌哼哼两声,勉强找到一点儿光源, 便大着胆子用前爪勾住衡弃春的一截衣领, 试图从衡弃春怀里探出头去。

这里面太闷,要憋死狼了。

即将接触到外面新鲜空气的一刻, 一条滑溜溜的东西绕上来攀住了他的前爪。

楼厌吓得差点失声尖叫,勉强稳住心神之后才定睛看过去, 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儿微弱阳光看清了缠住自己的东西。

一条细弱的白蛇正朝他亲切地吐着信子,漆黑一片的衣袂之下,楼厌竟然能够看到它闪着绿光的那双竖眸。

楼厌恍然——是浮玉生。

也对, 当日魏修竹爱他的小白蛇快要走火入魔, 被南隅山发现之后就将这条白蛇讨要了过去。

虽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这就是自己门下最得意的大弟子,但南隅山既亲自来到了四象山,浮玉生的出现也不奇怪。

楼厌急切地挥动自己的前爪, 想要将缠人的浮玉生从自己身上甩下去。

但蛇身冰凉滑腻, 力气竟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上许多, 浮玉生整条蛇都像黏了胶一样, 牢牢地攀附在他的手臂上,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蛇信微吐,朝着楼厌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想到他立在阶上朝自己弯眸浅笑的样子, 以及那道熟悉的——厌厌~

楼厌被他这一声叫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皱着眉心瞪眼看过去,眸子里的不耐烦几乎要将浮玉生变作纸烧了。

干什么?!

浮玉生“嘶嘶”两声,依旧是那副缠人的样子。

早就觉得你和门中弟子不大一样,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可爱的一头小狼~

楼厌只恨自己不能向南隅山检举这条白蛇就是他大弟子的事实,只能磨着后槽牙“嗷”鸣一声,冲浮玉生扬了扬眼尾。

你也是被秦镜照出原形的?

浮玉生脾气太好,楼厌的态度都差成这样了都不生气,仍笑吟吟地“嘶”了一声。

是呢~

楼厌:……

他有时候很想不明白,魏修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这家伙的。

外面南隅山的声音已经传过来:“四象山上的妖物已经基本被清理了,只剩几个尚未开智的小妖,不至祸害人间,便由他们去吧。”

紧接着是衡弃春的声音:“但凭师兄做主。”

“你那徒弟呢?”

衡弃春依旧是对魏修竹的那番说辞,称楼厌替自己去办别的事了。

南隅山本就对楼厌不喜,当下也就没有多问。

躲在衡弃春怀里的楼厌想到什么,急切地去抓衡弃春的衣领,被浮玉生用蛇尾缠住后腿直直地拽下来,正落在衡弃春腰间。

他只觉得后腿踩到了一个又软又硬的东西,尚未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就感到衡弃春浑身都绷了起来。

紧接着后颈一紧——衡弃春径直将他从领口处拎了出来。

晨阳刺眼,楼厌被山林间细碎的阳光激得闭了闭眼睛,两只前爪在半空中交替挣扎,还不自觉地“呜呜”了两下。

未等他适应眼前的光线,就率先听见了南隅山的声音:“这是?”

衡弃春脸色泛红,细看时额角还坠着一层冷汗,他吸了一口凉气入肺腑,半晌才拎着楼厌开口解释,“是在夷帝陵墓中发现的一头野狼,尚未被鬼气侵蚀,所以就将他一并带出来了。”

南隅山对一头小野狼并不多感兴趣,只淡淡地看了正在踩奶的狼崽子一眼,确认这头狼身上的确没有过于浓厚的鬼气,只轻“嗯”一声,“那不如直接放了吧。”

楼厌挣扎的力气瞬间变弱了,他迟疑着扭头看过去,只见衡弃春也是一脸犹疑之色。

许久才又听见他说:“他前腿受了伤,还是等他养好伤再说。”

说话之际,浮玉生已经从衡弃春的衣袍见钻了出来,默默缠回到南隅山的手腕上。

南隅山甚至不知道小蛇是什么时候丢的,他蹙了蹙眉,将那条蛇缠得更紧一些,这才对衡弃春摆了摆手,“随你。”

站在他们身后的魏修竹一看到那条小白蛇眼睛都亮了,犹豫着是不是要从他师尊手里将小白蛇接过来,又担心会像之前讨要狼崽时被拒绝,蠢蠢欲动的心思最终在浮玉生警告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一点儿浪花都没能掀起来。

楼厌仍被衡弃春拎着后颈悬空提着,两只前爪不再乱动,而是乖顺地垂在身侧。

他满脸震惊地看向衡弃春所说的那只前爪,果然看见毛发只见夹杂着一道新鲜的血痕。

是他被魅妖蛊惑时自己割出来的伤口。

这两日太过惊心动魄,不仅在玄武湖底目睹了上古神兽的陨落,还在夷帝陵中大杀四方,他早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样一道伤。

没想到衡弃春竟然注意到了。

楼厌晃了晃那只负伤的爪子,有些得意地笑笑——呐,他还挺细心的嘛。

念头方落,一声鸟啼便远远传来。

重明鸟振翅落下,在南隅山身侧长啼一声。

楼厌听得很清楚,它是说山上的妖物已经抓完了。

此次随行的弟子渐次上来行礼,将捕获的妖物一一呈给南隅山和衡弃春看,红狐白猫以及各种奇异灵虫全都在列。

这个过程里,重明鸟始终在一旁看着,唯独在看到灵网中的那群北灰鹟时不自然地避开了视线。

偏私之后大抵又会心虚。

这不仅是人的本性,神明也躲不过去。

楼厌对这些妖物并不感兴趣,全程都百无聊赖地看着,除了在看见笑面猫时得意笑笑、在看见红狐狸时嗤之以鼻、在看见北灰鹟时大翻白眼。

其他时候都显得极其正常。

直到一名弟子押上来一只体型巨大的妖,原本安安静静悬在衡弃春手上的狼崽猛地一个机灵,冲着那只妖“嗷嗷”地叫了起来。

是兕妖!是与他同生共死过的兕妖!

兕妖一眼就认出这是和他不打不相识的那头小狼,当即挣开弟子的钳制,朝着楼厌扑了过来。

它跑得太急,被一块碎石子绊倒,“噗通”一声摔跪在楼厌面前,干脆就着这样的姿势嗅了嗅楼厌悬落的尾巴。

气味确认无误。

呜!真的是小狼!

一狼一兕久别重逢忙着叙旧,引得衡弃春和南隅山面面相觑,实在无法用人的思维来理解动物的一些奇怪行为。

良久,魏修竹将兕妖从地上拖了起来,重新交给随行的弟子。

兕妖难过地吸了吸鼻子,一张丑陋的脸上竟很快显露出悲伤的神情。

楼厌颇有些同情地看着它,感慨自己得师尊庇护的命运为和不能落到好朋妖身上。

不过也好,甪端门最擅豢养妖兽,除了里面的上古神兽和上古凶兽,还豢养了无数妖兽和灵宠,用的都是很温和的方式,目的在于帮助妖邪走上正途,不会对它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等到妖物学会了修练之法,自然会被放归山林。

楼厌轻叹一声,看向兕妖的眼神转而多了一抹不舍。

甪端门修练辛苦,不出意外,这可能是他和好朋妖最后一次见面了。

时近正午,日头高涨,枝叶落尽的树林无遮无避,暖阳投落下来,将这一方被寒风鼓瑟的山林侵上一丝暖意。

很快,有弟子声称已经搜山完毕,确认再无遗漏。

南隅山召出佩剑,宣告御剑回山。

衡弃春顺势将小狼崽往怀里一抱,手臂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身体,杜绝了他再往自己怀里钻的任何可能。

楼厌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他师尊已经神态自若地召出了佩剑,御剑而行,疾风鼓动,丝毫没有允许他乱动的想法。

眨眼之间,他们居然已经离地百里,连那威名在外的四象山都化作一个渺茫的黑点,紧接着再也看不见了。

目之所及是一片缭绕的云雾,寒风凛冽,一层白霜附着在衡弃春的发丝间,与那头鹤发紧紧融和,难以分清谁是谁。

楼厌从始至终都被衡弃春紧紧箍在怀里,肚子被勒得发紧,连呼吸都有些费劲儿。

他两爪攀住衡弃春抱自己的那只胳膊,尖锐的指甲将衡弃春的袍袖全部勾出细丝,好好一件衣服彻底毁于一旦。

然而衡弃春连看都不看他。

楼厌十分不满地伸长脖子乱叫一声,“嗷!”

这一声总算引来了衡弃春的注意。

他单手御剑,另一只箍住他的手在狼的后颈上掐了一把,声音穿过云层,带着一点儿斥责,“安静。”

楼厌怕他师尊的静音诀,闻言果真不再乱叫了。

他只好一味地攀住衡弃春的胳膊,十分渴望地扭头看看神尊被他扯大了的衣领,然后委屈得吸了吸鼻子。

为什么不让进去了?

想当年将我捡回十八界的时候,不就是让我钻到衣服里面带回去的嘛?

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狼完全想不通。

第48章 天山雪独白 嗷!可是狼的面子已经丢大……

第一片雪花飘摇落下时, 正值万籁俱寂的三更天。

十八界上下一片悄寂,唯有甪端门尚且灯火通明。

魏修竹正伏案摹写, 将此次擒获回来的妖物一一登记在册,起身时揉了揉疲乏的双眼,募地看见了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一天银白,眼睛倏地一黯。

“下雪了……”他喃喃一声,眸中的惊喜转而被数不清的担忧所取代,“也不知道师兄一个人流落在外, 会不会受冷受冻……”

声音飘至碎雪间, 转眼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无人牵系他的这份挂念。

寒风拂起,将未落地的碎雪吹得打了个圈儿, 在巨大的不尽木上打了个来回,一路落至神霄宫门前。

神霄宫里只剩一盏微弱小灯。

一头灰毛小狼惨兮兮地盘坐在那盏灯下, 眼白泛红,死死将自己受了伤的左爪捂在身下。

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寂静的厢房里竟还能听见他低低的啜泣声。

只是不明显, 远远看着仍是那副乖张桀骜的样子, 只有后背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带动背上那一片卷毛颤巍巍地抖动起来。

衡弃春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将手里抱着的一堆瓶瓶罐罐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蹲身看向那头蛮横不理人的狼崽子。

“闹够了吗?”神尊问。

楼厌眼尾更红了一些, 作势就要冲着衡弃春呲牙, 瞥见他师尊手里捏着的那个小瓷瓶时又默默闭紧了嘴巴。

他“哼唧”一声, 强迫自己不去看衡弃春,同时将自己受伤的爪子捂得更紧了一些。

狼崽子小的时候就最爱闹脾气耍赖,不想这么大了再化成原形, 这毛病还是半点都改不了。

衡弃春食指反叩,在楼厌身前的地面上敲了两下,玉质琉璃砖上立刻弹出两声脆响。

“伸出来。”衡弃春在小狼躲闪的视线中说。

楼厌眼球快速转动,似乎在沉默着做最后的挣扎。

衡弃春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按理说他应该顺着本能把爪子伸出来让他上药,但如果他就是不愿意呢?

说来话长,那还是他刚拜衡弃春为师之后,第一次随众师兄弟去山上听学。

当天就被浮玉生给耍了。

现在想想,那条诡计多端的蛇很有可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是妖狼所化,所以骗他在南隅山面前说了许多对妖邪的“溢美之词”。

南隅山当即将他一顿臭骂。

他气不过,当着南隅山和众师兄弟的面儿和浮玉生打了起来,却因为灵力太弱打不过人家而带了一身伤回来。

事后南隅山是怎么罚浮玉生的他不知道,但他当晚却因为不肯让师尊上药而挨了好一通打。

衡弃春那天没用灵力,隔着裤子用巴掌揍了他一顿,打得小狼泪眼盈盈乖乖伸出受伤的胳膊让师尊上了药,但也算是伤上加伤。

楼厌从来都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狼。

想起当年被揍得面红耳赤的情景,他果断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忍辱负重”一般伸出了自己那只受伤的前爪。

一日过去,被他割出血痕的那道伤口已经凝血结痂,伤处隐在微卷的狼毛之下,若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

但衡弃春用手指轻轻拨开那层毛发时,他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爪子。

楼厌看到衡弃春取了瓷瓶,倒出一些乳白色的药膏化在掌心里,听见他说:“这是药宗新研制的灵药,据说对皮肉伤有奇效。”

他将手心摊开递到楼厌面前,好脾气地征求小狼的意见,“试试?”

狼脑袋拨浪鼓一样摇晃起来。

他觑着衡弃春掌心里那捧兑了灵力的药膏,只觉太好的事情断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且他爪子上的伤口都快好了,哪里还用得上这么珍贵的灵药。

这极有可能是药宗买通衡弃春要拿受了伤的他试验!

假惺惺的。

简直阴险至极!

嘁——楼厌盯着那团药膏,越发不想把人往好处想。

衡弃春严重怀疑那面秦镜有些某种“降智”的效果。

平日里挺聪明的一只小狼崽,怎么被那镜子一照就变成了这种呆呆傻傻的样子了?

衡弃春轻叹了口气,掐了个诀钳住小狼那只受伤的爪子,揉匀了药膏就要往上涂。

楼厌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小狼着急忙慌地想要将自己的爪子收回来,奈何神尊随随便便一道诀可以抵他一辈子,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节素白的手指拨弄着他卷曲的狼毛,露出那道结了痂的伤口。

血肉险些被剜去一块,虽说已经结了痂,但说到底还是很重的一道伤。

衡弃春没有过问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但他在夷帝陵中见到了那只魅妖,凭他的见识,只要略略一想就清楚了,没有问不过是给楼厌留面子而已。

嗷!可是狼的面子已经丢大发了!

楼厌在心里咆哮起来。

“别动。”衡弃春神色未变,只钳制狼爪的手略加了几分力气。

他的指尖泛着凉意,带动一指冰凉的药膏覆上楼厌的伤口,起初还冰冰凉凉的让人觉得很舒服,但不过片刻,楼厌的脸色就陡然一变。

灼烧一般的痛觉侵袭他整条手臂,一瞬之间经脉剧痛,这种感觉似乎又要将他拉回到当年的天台池底。

楼厌又疼又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爪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缩痉挛,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他越来越确信自己被药宗耍了,当即忍不住伸长了脖子长叫一声。

“嗷呜——”

神霄宫外栖息的宿鸟被惊飞了一半。

衡弃春“啧”了一下,随手一个诀掐下去止住楼厌的咆哮,“又乱叫。”

张大嘴巴的楼厌:???

他喉间滚动,试探性地呜咽两声,却发现自己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又是这种不能说话的感觉。

静音诀。

辗转两世,他连天台池都逃过了,竟还是没有逃过他师尊的静音诀。

嗷呜!

楼厌愤愤地张嘴咬了空气一大口。

衡弃春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此时不由地蹙了蹙眉,看向小狼止不住瑟缩抽搐的狼爪子,疑惑问道:“有那么疼?”

他不问还好,这句话一问出口,楼厌直觉地自己那条手臂火烧火燎一般,一双眼睛立刻漫上血色。

他出不了声音,只能弓着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微卷的狼毛随着这一动作颤颤巍巍地抖动起来,看起来十分痛苦。

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小狼此刻却缩成这样毛茸茸的一团,衡弃春没理由不心疼。

他将手边泛着药气的瓶瓶罐罐一并推远,擦干手心和指尖残存的药膏,默念一声解了楼厌的静音诀,然后好声好气地抚上楼厌的后背。

神尊孤活了上千年,从来没有哄过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终捋着楼厌后背的毛轻哄一声:“别矫情~”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太僵硬了。

楼厌张了张嘴,喉间发出极小声的一道闷哼,随后怒气冲冲地别过了脑袋。

余痛未消的爪子也收回来,说什么都不肯再让衡弃春碰了。

师徒两人闹腾了两辈子,衡弃春这次算是惹到小狼了。

严重程度仅次于上一世他亲手将楼厌推入天台池“绳之以法”的那一次。

楼厌决定自己变成人形之前都不会再理衡弃春一下。

次日一早,积雪已经覆盖满山。

山岭俱白,屋檐楼脚都被埋没在这场厚雪之下,一派琼楼玉宇之态,早起修炼的弟子弓着身子走得飞快,生怕被冻僵在这场隆冬的初雪间。

丝丝缕缕的寒意自窗隙之间钻进来,席卷一室凉薄。

外面雪还在下,无休无止一般。

衡弃春早起打坐的时候就没有看到楼厌,整个十八界都静悄悄的,丝毫不像小狼从前的作风。

他在莲台上枯坐了半个时辰,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起身顺着廊下去了屋檐的卧房。

疾风劲雪,比想象中还大许多,只是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便淋湿了他半副袍袖。

衡弃春掐了个诀拂去一身碎雪,在门前静立片刻才抬手敲了敲门。

“楼厌?”

没有回音。

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人。

衡弃春猛地想起这狼崽子之前独自跑去后山的事,心中不免担忧。

别的倒没什么,只怕它自己跑出去遇见师兄或是门中其他长辈,会有被认出来的风险。

若是被别人知道他是妖狼所化,恐怕自己也护不住他。

衡弃春吸了口气,做足了楼厌不在房里的准备,干脆径直推开了房门。

眼前的场景令他怒火中烧。

只见那间原本半亩见方的厢房里已经一片狼藉,桌椅倒塌、床榻凌乱,所有的床褥被子都被掀翻在地,乱糟糟的衣物每一件都有一个被撕咬出来的洞。

活像被洗劫一空的样子。

衡弃春掩在袖中的手默默攥握成拳,忍了有人,最终还是厉声开口:“楼厌。”

“给为师滚出来!”

话音落下,角落的衣橱里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一只叼着满嘴衣物的狼崽子从里面探出了脑袋——

作者有话说:狼破坏力极强![撒花]

第49章 狼在干什么 连最无辜的亵衣亵裤也没有……

衡弃春颤手指着屋里的满地狼藉, 对上小狼桀骜无辜的那双眼睛,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都有些抖, “你弄的?”

楼厌“嗷”的一声松开他嘴里的一堆衣物,一个弹跳跑开好远,十分盛气凌人地蹲坐在衡弃春手边的桌案上,伸长了脖子歪头看他师尊。

一双狼眼睛里满是嚣张,分明在说——是我弄的又怎样?

这是铁了心要和他师尊作对了。

衡弃春竟被他气得生生笑了一下。

他走至近前,弯腰捡起那堆狼口逃生的衣服,仔仔细细拎起来检查了一番, 见那上面已经沾满了深灰色的卷曲狼毛, 更有几件已经被楼厌撕咬得不成样子了,破得最严重的无一例外不是十八界的校服。

衡弃春闭了闭眼, 将那几件衣物攥紧又松开,最后任由残破不堪的它们落回到地上, 成为再也无法补救的一摊碎布。

他指着屋里七零八落的桌椅板凳和更为凄惨的床褥帐子,问:“你心里有什么不满大可以说出来,糟蹋它们做什么?”

楼厌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和他师尊多说一句话, 闻言只是轻“嗷”一声, 果断地偏开了脑袋。

这动作不论放在人还是狼身上都是挑衅的意思,衡弃春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狼崽子从桌子上跳下来,又一头扎到先前那堆衣物里泄愤般啃咬起来。

这场景……

这场景真是莫名得熟悉。

衡弃春不由想起当年他刚将楼厌捡回来的时候。

小崽子就因为贪玩, 自己一个狼偷跑到后山上, 险些成了那群魅妖的盘中餐。

事后他略施小戒, 做主罚他吃了一个月的青菜萝卜, 不想竟招致狼崽子的不满,在某天夜里趁着自己熟睡之际撕毁了自己所有的衣物。

以至于第二日他前往天音殿议事时无衣可穿,只能从橱底找了一套冬衣出来凑活了一整日。

五月的暑季, 他穿了一身冬衣!险些被南隅山当做有病。

若不是那件事,他也不至于在神霄宫里另辟出一间厢房,好单独让楼厌住进去。

他早该发现楼厌报复欲过强这一特点的,只是不想他都化成过人、读过书、学过礼义廉耻了,不高兴起来还是这么疯。

捡的什么破崽子。

楼厌丝毫不愿揣度他的师尊此刻在思考什么,只一味地朝着自己的衣物泄愤。

尖锐的犬齿将衣带一条一条地扯开嚼碎,连最无辜的亵衣亵裤也没有被放过,安静的厢房里只剩布帛碎裂的声音。

“楼厌。”衡弃春叫住他,清隽的面色在此刻显得极为冷冽,他淡淡说,“师兄已经将那面秦镜带回天音殿查验了,夷帝之物早晚都会有破解之法,除非你想一辈子当狼,否则我看你化成人形之后还能穿什么。”

楼厌:……

狼崽子歪着脑袋呆愣在原地足足半盏茶的时间,然后果断松开了口中残存的衣物,在衡弃春朝他发火之前径直跳上矮几,然后一个闪身溜了出去。

过来时想过楼厌会乱跑,衡弃春特意在神霄宫外设了结界,除他之外只能进不能出。

他任由小狼撒开爪子跑出去撒气,虽然他过了一夜也没有想清楚,不过是上药时弄疼了他,到底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衡弃春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楼厌身上有着操不完的心。

他看着对着房中的一地狼藉叹了口气,然后掐出一道符纸,在上面信手写了几个篆文。

“四方清净,秽气消散——除!”

除尘符。

一张黄纸顺着变成尺寸大小,在衡弃春灵力的托举之下悬至半空,朱砂光现,三缕风纹径直垂落下来,散乱一地的家居物品默默归拢至原位。

随着厢房里恢复整洁,衡弃春的火气也渐渐消了下去。

他想,狼崽子再不懂事也不过是对着屋里的东西发泄一通,尚且不算太过难管。

但此时的他远没有想到,自己对楼厌的包容会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他发现自己同样被弄乱的床榻和咬烂的衣衫时全部掀翻。

“楼、厌……!”

阴风瑟瑟。

衡弃春前脚刚从天音殿回来,未撑伞,碎雪淋身,一头鹤发都被霜雪染尽,整个人带着数不清的寒意。

他现在自己的厢房前,看着桌案上被扫荡一空的文房四宝,以及摊开的纸张上横陈的无数个狼爪脚印,只觉一口郁气积聚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眼看就要随他师祖去了。

他乜过那双清眸看向缩在角落里装无辜的狼崽子,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又皮痒了是吧?”

楼厌在角落里忙着追自己的尾巴玩,听见声音猛地停下来,脑袋仍然蛮横地歪着看向衡弃春。

那点儿嚣张在看到衡弃春脸上的冷意时收敛了一些,他缩了一下脖子,极小声地“嗷”了一声。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

他下午的时候尝试跑出去挑衅浮玉生,却发现衡弃春在神霄宫外设了一道结界,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出去!

他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试图找到这道结界的缝隙,然而毫无发现。

衡弃春为了防备他,居然煞费苦心地设了一道天衣无缝的结界!

神提防狼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说出去谁会相信?

楼厌当着衡弃春的面儿吸了吸鼻子,又极委屈地“嗷”了一声,主动打破他昨日立下的“再也不会理衡弃春”的誓言。

衡弃春听得出他的画外音——我只是太无聊了,师尊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太无聊了是吧?”衡弃春冷笑一声,目光再度扫过自己狼藉一片的卧房,竟肯定地点了点头,“很好。”

楼厌预感自己的命运不太妙。

又一夤夜。

雪已经由鹅毛之态演变成了细细的盐粒子,从天际洒落下来的时候发出“沙沙”声响,平白扰人一夜清梦。

狼崽这次没有挨揍,被衡弃春一道傀儡符贴在脑袋上,勤勤恳恳地整理了一整晚的房间。

蹲在外面洗了被他弄脏的床褥和衣物,摆正了所有的桌椅陈设,甚至包括曾经险被貔貅幼崽吞下的那只鎏金宫灯,最后跪在地上擦拭整个神殿的地面时他几乎要一头睡过去。

等到所有的活儿干完,外面的天都已经亮透了。

细碎的雪粒子摔打在神霄宫外的那层结界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楼厌就抱着爪子坐在殿前的台阶上,举目望着空中那棵巨大的不尽木,以及从枝叶间投落下来的一点儿细碎阳光发呆。

神霄宫里静得出奇。

衡弃春不在,天不亮的时候就有小弟子来叫衡弃春,说是掌门师尊有急事让他去天音殿。

大概是秦镜的事儿。

更具体的楼厌没有听清,他那时正忙着给衡弃春洗衣服!

“咕噜……”

一道突兀的响声传来,楼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干瘪的肚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说来也奇怪,他其实早就已经习惯吃人类的食物了,但这次被秦镜找回原形之后却又完全恢复了狼的习性,不仅控制不住地拆了衡弃春的半个神霄宫,还格外想吃肉骨头。

好在现在是雪天,否则他还很有可能想要对月孤鸣。

从本心里说,他其实很希望南隅山能够早日研究出秦镜的破解之法。

毕竟还是当人更快乐一点,至少不用被独自留在神霄宫里。

和许多年前一样,衡弃春不在的时候,他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大多数时候都一个狼坐在台阶上发呆。

坐不住了就去拆衡弃春的床和衣柜。

鉴于自己刚因为拆房子被罚干了一夜的苦力,楼厌只好识时务地在这节台阶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个上午。

雪已经微小到几不可查,但落在结界上的细碎声音仍在持续,看起来还要下很久。

楼厌盯着远处那天厚重的积雪,觉得人界的百姓在这个冬天恐怕又有得受了。

雪迹苍茫出忽然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楼厌习惯性地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立刻就从台阶上弹了起来,四只狼爪紧紧扒住身下的地面,然后转动脑袋回头看了一眼。

殿中的清泉正汩汩流动着,观音莲兀自吐露香气,整个神霄宫的地面一尘不染,找不到丝毫灰尘。

他确认无误,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只安安静静喘了几口气的功夫,那个黑点便很快由小变大,变成一个雪仆仆的影子,一路拾阶上来了。

楼厌对衡弃春还心有余悸,因此这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没敢像之前一样歪脑袋,只用那双曜石一样的狼目盯着他师尊看。

嘶——

楼厌眨眨眼睛。

是他快要饿晕了产生的幻觉吗?为什么他觉得衡弃春脸色惨白,像是生病了一样。

“饿了?”衡弃春看见端正坐着的狼崽子,轻轻掩唇咳了一声,看起来并没有在生他的气了,“你现在没有灵力护体,觉得饿是正常的。”

他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揭开给楼厌看,“从你师伯那儿拿来的糕点,先垫一垫。”

楼厌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别开了脑袋。

不吃。

他打算绝食抗议!——

作者有话说:你爱吃不吃!

第50章 为谁涉风雪 “小狗。”

衡弃春哄个狼不容易。

盘子里的糕点是柿子酥, 他从天音殿的小弟子口中夺下来的,带走的时候还被南隅山数落了一通, 问他什么时候爱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了。

衡弃春没答,但他记得楼厌小时候还是挺爱吃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贪吃贪玩的狼崽子就变成了这样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且处处与他作对。

衡弃春复又站起来,将手里的糕点又油纸重新包好,随手放在一旁,自己进了神霄宫。

“既然不吃, 那就算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喉间的痒意像被风雪侵蚀,没来由地带动胸腔一阵颤动。

师兄派弟子叫他过去, 称寻觅到了秦镜当中鬼气的源头,试图用神力压制。

衡弃春耗费了许多灵力, 那面镜子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将他的气息尽数吸纳,以至于让他气血逆转, 经脉至今还有余痛。

回来的路上他干脆封了灵力, 以肉体凡胎涉雪而归,拂去一身碎雪后仍觉得身上发冷。

衡弃春忍住喉间的咳意,两指并拢解开自己被封的灵力, 任由不受控制的灵气在周身游走。

他蹙了蹙眉, 觉得身上忽冷忽热。

他该不会——染了风寒吧?

楼厌目睹衡弃春进了卧房, 扒着门缝往里看了一会儿, 见他师尊竟然和衣躺下了,丝毫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就说嘛,十八界神尊衡弃春最是伪善, 一盘糕点打发不了他,便索性不再管他了。

可恶……

楼厌腹中长鸣,觉得自己快要饿死在这座神殿里,他盯着外面那面结界看了许久,最终愤愤地扶着狼爪子原地躺下。

你等本座出去的。

楼厌原本只是想趴一会儿,谁知再醒来时已近傍晚。

一天瀑雪终于有了止歇的趋势,只余深达几寸的积雪堆落满山。

天依旧阴沉着,远没有要晴的意思。

楼厌捂在爪子趴在地上,无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转而被一道香气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嗷”的一声从地上弹起来,循着香味儿扭头看去,正见衡弃春坐在莲台旁用灵力仔细烘烤一只野兔子。

那兔子被烤得焦香泛红,油渍在火光下“滋啦”作响,香气直冲天灵盖。

楼厌本能地咽了咽口水。

衡弃春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似乎带着点儿嘲讽,“肚子叫得那么响,我还以为外面在打雷呢。”

这是在说他是被狼崽的肚子叫醒的。

楼厌脸一热,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

但狼崽子饿了一天一夜,天大的气性也被烤兔子的香气冲散了,他紧紧咬住嘴巴防止口水流出来,然后一步跳到衡弃春身边。

不说话,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

狼心里风起云涌。

他发过毒誓,自己是不会主动和衡弃春说话的,可他若不叫师尊,还能吃到这只兔子吗?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服个软才对?

许久,那兔子快要被烤焦的时候,楼厌终于沉不住气,梗着脖子“嗷”了一声。

衡弃春指尖一动,翻动那只烤得正好的兔子,挑眉问楼厌:“想吃?”

楼厌“哼哼”了一下。

这一声没有含义,既没说他想吃,也没说他不想吃。

衡弃春没那么多心思和狼崽子闹,他掐了个决擦去手上的油渍,自己拢好袖子侧身寻了个蒲团坐下。

小狼就盘腿坐在他旁边,用前爪抱着那只烤兔子在啃,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小崽子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啃得非常卖力。

衡弃春没忍住,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揉一揉他的脑袋,指尖刚碰上脑袋上的一点儿浮毛,就被楼厌梗着脖子躲开了。

小狼目露凶光,一边撕咬着嘴里的那条兔腿一边抬起头来,表情恶狠狠地,甚至还对他呲了一下牙。

不让摸。

看来小东西一点儿都不懂人界“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软的道理”。

不让摸就不让摸吧。

衡弃春伸手抚了抚自己仍觉不适的胸肺,忍不住轻咳一声,看着楼厌那只脑袋说:“柿子酥不吃,非要吃兔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挑嘴了。”

兔子肉到手,楼厌的情绪瞬间好了许多,他一面狼吞虎咽地咬兔子腿,一面弯起眼睛冲衡弃春低声“嗷”了一嗓子。

这句衡弃春听懂了。

他说:师尊都冒着大雪把兔子抓回来了,我总不能辜负师尊的好意。

衡弃春脸色变了变,苍白至极的一张脸顿时添了一抹血色,他开口想要否认,唇刚一动便又忍不住一阵咳嗽。

这一声难以忍却,他控制不住地弓起身子,单手咬住嘴唇剧烈地咳起来。

一袖纱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浓郁的莲香再度从他的袖间钻漏出来。

楼厌咬着一条兔子腿愣在一旁。

怎么回事?

他怎么又咳嗽了。

他不禁歪了一下脑袋,仔仔细细观察起衡弃春的反应。

只见他泛白的一张脸上竟生出许多细密的汗珠,清眸半阖,润到透明的瞳孔正流泻出一缕神泽,与他当日在花潭镇上受了伤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看起来像是病了。

可是神仙也会生病吗?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去,整个十八界又变成那副悄无人声的样子,一切喧嚣都被掩盖在外面那场厚雪之下,饶是狼的听力敏锐,一时也听不到异响。

很长一段时间,神霄宫里就只剩下衡弃春喘息未定的闷咳。

楼厌只觉得他胸口起伏得厉害,掩住唇角的手越发收紧,似乎正在竭力压制那阵咳声,那架势似乎要将心肺一齐咳出来。

良久,他才费力地止住那阵不适,起身之际脸色又白一寸,眸中渡上一层淡淡的疲惫,再也没有力气说什么了。

他缓缓起身,仍然习惯性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将因躬身咳嗽而敞的领口捂盖严实,越过楼厌径直进了屋。

楼厌听见他说:“吃完了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要让为师看见残渣。”

他咳了太久,声音竟然哑得出奇,像最后演变成盐粒子的一天白雪,虽清犹白,但弗如之。

楼厌没有回答,尖锐的犬齿卡在一截兔骨上,整个狼呆呆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像通往冥界的那条甬深长河,陡然从天际变得浓厚起来,一寸寸笼罩整座仙山。

唯余碎雪。雪色弥漫无垠,在漆黑的夜色中泛着雪青色的光晕。

衡弃春睡前难得没有熄灯,一盏油灯泛着昏黄,映出床榻上瘦弱的人影。

比想象中还要清瘦的一个人,熟睡时几乎要陷到柔软的床褥里,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团红晕,薄汗洇在额头上,将额前几根银白的碎发湿泞泞地黏在一起。

他睡得很沉,睡梦中偶尔泄出一两声沉闷的咳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纵使已经盖了最厚的被子,他仍觉得这个晚上冷得出奇。

恍惚间便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混乱,九冥幽司界率领一众妖魔攻上了十八界的仙门,他师兄与门下弟子抵死严防,几乎已经没有活口。

他独自一人坐在神霄宫的莲台之上,身上灵气四溢,无数莲香四散而逃,如外面的无尽木一样叫嚣着走向死态。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自散修为,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沉浸在一片剧痛当中,痛苦之态难以言说。

“吱呀”一声。

门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外面阳光太盛,他一时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那个逆着光的影子有些熟悉。

他忍着修为尽散的痛苦抬头看去,抬头之际却猛地听见对方唤他。

——“师尊。”

衡弃春猛地一个战栗,满脸惊恐地睁开眼睛。

怀中一热。

一头小狼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被子里,正奋力地将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挤进他的怀里。

“嗷呜……”

原来是他在叫师尊。

衡弃春只觉周身冰冷,唯有口鼻处呼出来的气息带着灼热,犹被火烧一般。

这很有可能是那些小弟子口中的“发烧”。

他偏头咳了一声,手上却不受控制地将黏在他身上的狼崽子往上抱了一下。

楼厌只觉身体一滑,再回神时自己已经伏在了衡弃春的身上。

两只前爪正稳稳地踩在衡弃春胸口最结实的皮肉上,脚感竟软绵绵的。

他忍不住左右交替爪子在上面踩了一下,在衡弃春反应过来之前伸出脖子,凑到衡弃春的脖颈间仔细闻了闻。

涌入鼻腔的是熟悉的莲花香气,伴随着灼热的滚烫气息。

看来他猜得没错。

狼不是冲动的动物,上衡弃春床这件事,楼厌是深思熟虑过的。

傍晚的时候他就觉得衡弃春的状态很不对,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一看就是生病了。

万一任由他自己这么睡,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联想起自己刚跳到床上时看到衡弃春那副痛苦难耐的神情,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关心是有必要的。

脑袋忽然一沉,衡弃春灼热的手指居然在他的头上揉了揉。

楼厌立即惊叫着躲开,“嗷!”

干什么!

衡弃春整个人病得有气无力,笑着问他:“怕我死啊?”

“嗷!!”

废话,你要是死了,谁来帮本座化形?

衡弃春已经烧迷糊了,压根没有听懂楼厌后面在说什么,只无意识地半阖着眼睛,一只手仍搭在楼厌的后脑上。

他喃喃出声:“小狼……”

楼厌念着他在生病,于是好脾气地往人身上伏了一下,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可能会做出的反应,低低地回应一声。

“嗷呜~”

然后他就看见衡弃春笑了。

是那种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的温和笑意,苍白的唇角上下翕动,楼厌听见他低低地叫自己——

“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