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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这颗女树一下子结了三颗怪胎,原来是妖胎……

他顾不上思虑更多,扭头,凶巴巴地问夷帝:“既然是妖胎,你为何又要将他修补起来,任由他碎了岂不更好?”

话一出口,他才察觉到一旁王生和孟沅两道略显幽怨的目光,楼厌不太自在地滚动了一下喉结,默默补上一句:“该不会是怕他们死吧?”

问完这句他自己就先笑了。

夷帝是什么人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可太清楚了。

单凭上一世与他打过的交道,楼厌也知道他是个决计不会管凡人死活的人,他巴不得人界多死几个,好给他冥界添人口呢。

“他们死不死与本君何干?”果然,夷帝轻蔑一笑,“我还不是为了你?”

楼厌:“?”

夷帝顺势问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凡人死,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师尊死?”

楼厌猛地挑了一下眉毛,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便是他刚才没有深想到的那一层。

树上的孕珠牵扯到三条人命,不管是不是妖胎,人都不该枉死。放在以前,楼厌断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在衡弃春身边待得久了,他竟也渐渐生出一些苍生可贵的心思。

至于衡弃春……

旧怨不提,如今衡弃春坚信自己是他的道侣,他总要护人周全。

在场的山民自打夷帝开始说话就没人再敢开口了。

他身上鬼气太众,寻常凡人根本不敢靠近,片刻之间就有无数人退后避开,藏匿到漫天雪势之下,无处躲避。

楼厌环顾四周,敏锐的视线在那些或惊慌或恐惧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嗤笑一声。

“自古神冥两界水火不容,只怕我师尊死了你只会更高兴。”楼厌重新抱臂看向夷帝,狼嘴巴直接开骂,“假惺惺地说什么屁话?”

楼厌这话说得难听,夷帝竟也不恼怒。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楼厌一眼,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除了那张脸上色泛着毫无血色的白,看着跟活人也没什么两样。

“想不到你还不算太蠢。”楼厌听见他说,“那你可知,这是什么妖结下的孕珠?为何会长在女树上,还会让你师尊有反应?”

“你又可知,此妖凭借吞噬婴孩血肉增长修为?孕珠中的妖胎已经成形,一旦被妖物吞食,便可助它提前入魔?”

一连数个问题抛出来,楼厌脸色惨白,竟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风声夹杂碎雪呼啸在耳畔,冷雪纷纷,将头脑一热的血液全部冻毙。

一时间凉人肺腑心彻。

楼厌将夷帝刚刚抛出来的数道问题一点一点揉开,敏锐的察觉到这只可以孕育婴孩的妖物是何等可怕之物。

他终于恍惚地意识到,夷帝今日出现后与他说的那句“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并不是危言耸听。

是啊,他曾统管九冥幽司界,他怎么会不知道!?

秦镜一发碎而牵起九州动荡,妖族失控,为祸四方——怪不得他传给十八界的消息迟迟得不到回音。

八成是被妖邪截在半路上了!

僵持之际,终于缓过来一些的族长轻轻出了声,“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也要来插手我们女歧山的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先前那些被夷帝吓住的山民也都缓过了神,不等夷帝回答就吵嚷起来。

“就是,竟然还敢说九子母赐子是结妖胎,这岂不是在说九子母是妖?”

“你若有胆子,就随我们去九子庙拜见九子母!”

“何须去九子庙。”夷帝语气淡淡,嘴角仍挂着一抹阴冷的笑意,他冲众人轻轻抬了一下下巴,“回头。”

楼厌应声看去。

只见从人群背后刮起一阵飓风,漫天飞雪径直糊向人的头脸,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尖锐的鸟鸣声。

从九子庙的方向涉雪而来。

楼厌抬手遮蔽眼帘,隔着一山碎雪眯眼看过去,果然在漫天雪色中捕捉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那是……

刺耳的鸟鸣声越来越近,几乎要穿透人的耳膜,牵起额穴一阵胀痛。

楼厌彻底看清了那只飞鸟的羽翅,脸色顿时一变,不等他开口提醒,挤在前面不怕事大的山民就争先恐后的向后扑倒在地。

他们惊恐地声音夹杂着鸟类的长鸣声中,像死山殆尽之际的最后一声啼响。

“是,是妖!”

“那只鸟是妖……”

“定是那只妖吃了九子母,又变成九子母的样子来害人!”

眼看着鸟妖要用坚硬的喙灼上一名老者的头颅,楼厌果决地透过结界劈出一道金色灵力。

他抬头,对上鸟妖满是憎怨的神情。

那是……姑获鸟!

《九州志》里曾有记载:上古有天帝遗落一女,生而无子,故常常窃取他人幼子为食。

她褪毛为女,生毛为鸟,不敢见日,隧多夜间游走,因而被世人忌惮不已。

楼厌没有想到,上古传说里的妖物,自己竟这样轻易见到了。

怪不得夷帝会大费周章地动手修补孕珠。

那孕珠里的胎儿已经成形,若是被姑获鸟这等妖物吸食婴孩、增进修为,只恐人界将要更乱一层。

楼厌指尖凝结的金光越来越盛,相应的,那面由他布下的结界也在不断涨大。

淡金色的结界逐渐蔓延至整座山峦,将王生、老大夫,乃至族长一类人全部囊括在内。

先前仗势欺人对楼厌和夷帝大放厥词的山民早已在一刻不停的鸟鸣生中败下阵来,人人耳孔流血,在听力尽失的状态下挣扎着爬进楼厌所布的结界。

楼厌放任他们所为。

他指尖结印,脸上戏谑的神色尽数收起,站在那面结界之后冷声喝问,“姑获鸟。”

“你再敢往前飞一尺,我定会让你有来无回。”

尖锐的鸟啼声停了一瞬,顺大的鸟妖扇动黑色羽翅,停在那面结界之外默默审视楼厌。

那双眼睛里透出来更多的不屑。

一声尖鸣。

“那又如何?”楼厌听见它说,“这几颗孕珠马上就要成熟了,只要我吸食了里面的妖力,便可突破突破妖族的最后一重禁制。”

“待我化魔,九冥幽司界便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区区一座女歧山又能奈我何?”

果然如此。

秦镜出现之前,妖便是妖、魔便是魔,世上如楼厌一般占据妖魔两种身份的终究少之又少。

可偏偏吸足了鬼气的秦镜出现在四象山,所携鬼气被山中妖物分而食之,纵使十八界已经尽力抓捕,仍有魔化了的妖邪趁着四象山失守逃入人界,修道不成便图魔道,为入魔道而无所不用其极。

这便是衡弃春与南隅山曾忧虑过的“妖邪为祸四方”之祸。

“结妖胎,杀生道,为了入魔不择手段。”楼厌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我劝你早些收手。”

“哈哈哈哈哈哈!”姑获鸟长鸣一声,震耳的声音仍在楼厌耳中转变为一句颇具威胁的话。

“有本事你就破了这些孕珠,然后看着这些山民和你那道侣去死!没本事,你就——”

姑获鸟啼叫至此,声音猛然一顿,只见楼厌对他呲牙一笑,已经抬手捏向了那颗离他最近的孕珠。

第77章 神泽无遮掩 他师尊轻蔑地笑了一下。……

楼厌上一世一路坐上九冥幽司界的尊主之位, 以一人之力统管天下妖魔,只要轻轻动动手指, 便可以斩断所以妨碍他之人的根骨。

他从不是会受人要挟的狼。

可衡弃春……

夷帝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靠在女树的树干上,视线挪动,漫不经心地盯住楼厌那根凝着灵力的手指。

他似乎是此处最了解楼厌的人。

想到那个临行前还贴在他的怀里责怪他咬得太重的人,楼厌的脸上不由地烧起一层灼热。

他恍惚间又听见衡弃春昔日常在自己耳边念叨的那些苍生大义之言,一颗心陡然一颤,惶然抬头, 在次审视这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众生。

王生近乎恳求地看着他, 名叫孟沅的少年紧紧抿唇,顷刻之间就红了眼睛。

楼厌抬高了的手臂猛然一颤, 指尖凝着的灵力顿时就消散了大半。

他不能。

至少不能由他来定夺这些人的生死。

姑获鸟早开灵智,此刻已经看出了楼厌的犹豫不决。

它长鸣一声, 忽然弯起指爪朝着眼前的结界扑了过来。

“砰!”

鸟喙与结界相撞,羽翅急速扇动,地面落下一片羽毛。

聚在结界边缘处的山民已经吓破了胆子, 纷纷撕扯着周围人的衣袖挪步后退, 生怕再晚一步就会成为姑获鸟的盘中餐。

所谓患难见真情。

其中老者弱者速度最慢,甚至被那些仓惶的逃生者挤出了结界。

姑获鸟扇动羽翅悬于空中,鸟目敏锐地眯起, 忽然又是一声长啼,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贴着结界的边缘戳中了一人露出来的衣角。

——族长双耳挂血, 兀自在姑获鸟的指爪下挣扎。

无人敢救。

楼厌没有理会那群贪生怕死的山民, 单手背后,指尖拢起又松开,已经在默默尝试召出自己的剑。

夷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催动灵力, 忍不住“哎”了一声,用仅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这狼崽子也并不记仇嘛~”

他露面之前已经躲在那棵女树后面看了一会儿了,知道这老汉想要杀人灭口,都这样了,狼崽子还愿意出手相救。

倒是跟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楼厌定定地盯着姑获鸟按住族长的那双鸟爪子,没看夷帝,语气仍显得臭臭的,“你懂什么。”

“我师尊说这样比较容易成大器。”

——你若想要做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至少要有容人之量。

不记得什么时候衡弃春这样说过。

夷帝显然没想到楼厌脑子里装的会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咂摸了片刻,实在忍不住,躬身笑了起来。

楼厌心想去他娘的容人之量,等本座弄死这只臭鸟就回来撕了你那只管不住笑的臭嘴。

佩剑已经悄无声息被召在手,楼厌蓄势待发,只等趁姑获鸟不注意的时候将族长抢回来。

老头子虽然很该死,但也应该由本座揍一顿再死。

剑上锋芒距离姑获鸟的利爪只剩毫厘。

忽然有个人影从远处的山道上连滚带爬地翻下来,“族……族长!”

楼厌暂停了手中的动作,警觉地抬头看过去。

来人是不久之前被族长暗中指派出去的那个山民,他行路匆忙,以为女树之下还是刚才混战的局面,隧隔得老远就开始嚷嚷:“我按着您说的去了最东边废弃的宅院,那里面……那里面没有人!”

楼厌猛地收回佩剑。

与此同时姑获鸟利爪按下,鸟喙径直啄开了族长的头颅。

一阵惊恐的嚷叫声。

楼厌脸色极沉,一双狼目在顷刻之间褪去所有和善的目光,转而被数不尽的阴鸷狠厉所取代。

正义之士、有容乃大,什么狗屁道理。

狼眼睛里容不下这些。

楼厌毫不在意死状惨烈的族长,径直抬腿迈过他的尸体,穿过这面巨大的结界,站到那个早已被吓破了胆子的山民面前。

“他让你抓我师尊,然后用我师尊要挟我?”楼厌躬身,问面前快要吓疯了的人,“说,我师尊呢!”

山民脸上都是族长迸溅出来的脑浆,他被楼厌攥住衣领狠狠摔在地上,眼前一刻不停地闪过族长被姑获鸟啄食头颅的一幕,只觉浑身都是冷汗,胃里浊气翻滚,再多一刻就要吐出来。

楼厌已经彻底失了耐性,攥住人衣领的手越收越紧,顷刻之间勒死了人的脖子,他厉声道:“说!”

山民只是按照族长的吩咐去最东边的巷子里找一个怀有身孕的男人,可他压根就没在那进院子里见到人。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

楼厌脸色顿黑,彻底掐上他的咽喉。

山民只觉难以眼前,眼前泛起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黑点。

他濒死之际胡乱抓住扼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竭力吐出一个难以辨认的音符,恍恍惚惚在想:若不答应族长去捉那人,他与族长,是不是都不用死了……

忽然有脚步声在耳边传来。

“啧,别动粗的。”夷帝拢着袖子缓缓走过来,又状似不经意地拨开楼厌的手指,将濒死的山民从死亡的渡口拽了回来,却偏头看着楼厌,“你师尊那样的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狼崽子。”

他评价说:“脾气臭死了。”

楼厌指尖发颤,看着死里逃生的山民伏在地上重重喘息,控制不住地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握。

他勉力拉回几分神智,强迫自己抬头环视过去。

姑获鸟已经在顷刻之间吃尽了族长的血肉,正试图撞击楼厌布下的结界。

坚硬的鸟喙在姐姐的屏障上来回撞击,不多时就将那道结界撞出了一条裂缝,躲在里面的山民一逃再逃,径直攀爬到那颗女树下。

太近了。

结界再裂开一寸,姑获鸟就可以径直探取到树上的孕珠。

楼厌下意识地抬手结印,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破了那颗孕珠。

他两手都已经交错相握结好了印,往里灌灵力的动作却又停了下来。

不能破。

想破却破不了的孕珠,不想救却救下了的山民,想找却找不到的师尊。

现在要怎么办?!

楼厌前所未有地感到一阵心慌,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实在不行,与这姑获鸟拼死一战算了!

一道莲香混杂在风雪之间突兀袭来。

楼厌猛地睁开眼睛,一颗心被疾风碎雪催动地震颤不已,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去,脖颈像个僵硬老化的物件,在转动时发出“吱呀”的腐朽声。

师徒相见的这个空档里,夷帝就一直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含笑看着。

如果楼厌多看一眼,就会发现他身边这位冥君早已将这一系列的变故统揽在握,就连衡弃春会在此时出现,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狼崽子的视线已经全部落在了他师尊身上。

是倾天盖雪之间一抹独白。

衡弃春独自一人涉雪而来,步伐虽缓,但每一步都行稳有力,一袭素色衣袍被风雪掀起,袍袖翻飞之间,楼厌逐渐看清了他的身形。

衣袂胆寒,薄弱身骨掩在单衣之下,小腹上微微隆起,半天过去,那里起伏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仍是泛着苍白的一张脸,清润至极的一张脸上凝着碎雪一样的苍碎,满头鹤发被风肆意掀起,露出清透却不温吞的一双眼睛。

再近一步,楼厌对上他的眼神。

狼崽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摇着尾巴就错开夷帝的肩膀迎了上去,“师……”

等等……

楼厌猛然顿足——这样的眼神!?

一抹凛冽的风雪从脸颊上刀割而过,楼厌只觉得连到耳骨的皮肤都被扯起一片生疼。

他捕捉到衡弃春看向他时眼角露出来的一点儿余光。

隐有斥责、愠意,以及一丝恼怒。

这不是现在的衡弃春该有的状态。

楼厌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想起来啦?

就在楼厌怔愣的瞬间,衡弃春已经轻抬手臂,将无弦琴召在手中。

淡淡的水色灵光漫过一天碎雪,铺天盖地的莲花香气翻涌而至,冲击之大,连抱臂在旁的夷帝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那是衡弃春毫不掩饰的神泽。

楼厌欢快甩着的尾巴顿时就垂落下去,整个人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这下他一点都不关心别人的生死了。

他可能快死了。

衡弃春没有理会狼崽子猛然耷拉下去的脑袋,清冷的目光滑过眼前的金色结界,随后落在那只不断扇动羽翅的姑获鸟身上。

是一只快要渡劫的妖。

“铮——”

琴音骤响。

正全力撞击结界的姑获鸟尖叫一声,一翅羽毛簌簌落下。

它惊了一瞬,继而在空中兜转一圈又飞起来,终于扭头顺着这道琴音的来源看过去。

它紧紧盯着衡弃春的小腹,本就猖狂的一张脸上顿时迸发出更为得意的笑,长鸣在耳,震彻整座山峦。

楼厌很快辨出了这声啼叫的含义。

竟是对他说的。

“好啊。”

“这下看你还怎么破树上的孕珠!”

楼厌脸色巨臭无比,立刻冲着姑获鸟呲出犬齿。

与此同时他也暗暗觉得心惊——纵使恢复记忆的衡弃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绞杀这只妖邪,那孕珠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生出一只妖崽子不成?

衡弃春不为所动,他只是缓缓走近,举手握住被楼厌定在空中的那柄钢刀,而后将刀尖抵上自己胸腹的交界处。

楼厌似乎听见他师尊轻蔑地笑了一下。

“妖邪奸佞之子,怎配与我共生。”——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撒花]

第78章 灵台莫蒙尘 “楼厌,你找打。”

一个时辰前。

衡弃春噩梦连连。

他一时梦见九冥幽司界危害六界, 逼得神族不得不划界而治,在鹤子洲的仙山上设起神关, 与其他五界彻底隔绝起来。

后来魔主终于被俘,在神台上灰飞烟灭,而无数仙者也为救苍生而大义殉道,九州四海险些沦为一座焦土。

一时那些焦土又变成被人们重新筑起的仙台楼阁,他站在众弟子的最前面,仰头看着上方那道翻滚的雷劫。

南隅山劝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没说话, 自己封了灵力, 用肉体凡胎呈下那道致命的劈雷。

“轰隆——”

衡弃春豁然张开眼睛,浑身都已经被汗浇透了。

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痛楚, 小腹泛涨,被楼厌咬过的前胸更带着一阵未消的余痛。

“呃……”

衡弃春单手抚上小腹, 挪动着向后撑了一下,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继而抬手去够床边剩下的半碗凉茶。

屋里忽然传来一丝莫名的动静。

衡弃春伸手的手臂悬在半空, 刚刚消退的冷汗瞬间席卷全身, 他惶然抬头,盯着床尾那抹晃动的人影问,“谁?”

那人没有说话, 却很快端着一盏温水从帘后走了出来。

“幸好孟婆来禀事的时候我多问了一句……”他毫不客气地往床边一坐, 整个人都透着懒劲儿, 端详着衡弃春的反应说, “看来我冥界的孟婆汤是好用,纵使修为高深如神尊也扛不住。”

衡弃春没接他手里的水,靠在床上静静地打量眼前的人。

白衣寸雪, 骨肉薄削,眉眼疏离。

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随意姿态,显然是个与他十分熟络的人。

他是失忆了,并不是傻了,只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所以他失忆……是因为喝了孟婆汤?

那……

“别琢磨啦,你没死。”

看得出衡弃春有满腹疑惑要问,对方丝毫没有解释的欲望,抬手结了一道鬼印就要往衡弃春的眉心压。

衡弃春猛然蹙了一下眉,偏头抬手打开他的手,一张脸比外面呼啸而过的寒风还要冷冽。

“啪——”

手背上掀起声脆响,他叹了口气,将不疼不痒的手收回来。

上千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是软不吃硬。

“好吧,我叫鹊知风,是你被逐出师门的前师弟。”他说着就别开视线,嘴唇轻抿,颇带了几分小性子似地说,“若非师兄将自己的神骨压在了冥界,我根本不会大费周章跑这一趟。”

“回去记得给我烧两刀纸钱,咱们就算两清了。”

这一句衡弃春并没有听见,他轻轻抬头,喉间发出“呃”的一声,只觉一道灵力已经顺着额穴用了进去。

——那面鬼印已经暗中结成,并结结实实地抵上了衡弃春的眉心。

鹊知风已经多年没有用过仙界的术法,用手中鬼印干扰衡弃春神智时不免万分小心,直到见他紧皱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他才缓缓收了手中的鬼印,口中默念出声。

“灵台蒙尘,冥水覆心。”

“溯流忘川,百劫归来。”

“回!”

衡弃春胸口震颤,抬手抚上自己的额穴,浑身都开始不由地发抖,整个人都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

鹊知风匀出灵力掐指一算,一双疏懒的眼睛不由眯起,“那只鸟妖出现了……我去看看师兄的小徒弟。”

他扶着衡弃春的肩膀,让人安安稳稳坐在榻上调息,并嘱咐说:“这里已经被我布了一层幻障,外人看不到师兄。师兄全部想起来之前,就先安心待着这里。”

衡弃春始终闭着眼睛,在这一句之后似乎有了一些反应,但并没有开口回应他。

拜师礼时收到的那只兔子、几次三番往他被子里钻的小徒弟,以及这张床榻上难以入目的那些旖旎影子……

衡弃春抚着小腹,在冥界遗失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翻涌而至,令他灵台一片混乱。

记忆全部回拢的前一刻,衡弃春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天扰得他难以入睡的那些噩梦,其实都是真的。

他竭力睁开眼睛,看着鹊知风摇摇晃晃走进一片苍茫碎雪中的背影,终究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

女树下。

刀尖离皮肉只剩一寸。

楼厌瞪大了眼睛,先前装出来的那些镇定自若在一瞬间崩塌,一声“师尊”嚷嚷地声音都变了调。

衡弃春看都没有看他,指尖轻抬,轻飘飘地用一道诀将楼厌定在原地。

楼厌四肢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将那柄钢刀抵上自己的小腹,刀尖很快刺破了那层单薄的衣衫,皮肉指尖洇出鲜红的血迹。

盖天白雪之间,那一点猩红格外惹眼,似要成为这一片天地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楼厌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有后牙越咬越紧,齿床被磨出血迹,口中竟一片腥甜。

他就知道……衡弃春一旦恢复记忆,断不可能任凭妖胎活在自己体内。

不管他嘴上再如何强调苍生平等,妖邪也永不可能入他的眼。

衡弃春完全不看楼厌,也并不想理会他的小徒弟此刻在想些什么。

刀尖已经穿破皮肉,蜿蜒留下的血迹洇湿了大片衣袍,“滴答”一声隐入地面的藏雪之中。

那该是很疼的。

但衡弃春指尖极稳,若非额上已经生出一层细汗,几乎无法确认他究竟在做什么。

片刻之后,一缕妖气自他腹部的伤口处缓缓渗出,与其同时那颗女树上结着的孕珠也出现了一条裂缝。

正在拼尽全力攻克结界的姑获鸟顿时愣在当场。

鸟妖长叫一声,转而蓄起一道攻势,朝着衡弃春的小腹啄了上去。

孕珠吃不成,喝口血也是好的。

楼厌浑身一紧,余光里却注意到夷帝仍懒洋洋地站在原处,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脑子忽然就灵光了——对哦,现在衡弃春恢复记忆了,对付这么一只小妖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个念头刚刚落下,衡弃春已经用那柄钢刀彻底刺穿了小腹。

一道伤口汹涌地布结在那身衣袍上,他单膝下跪,一手以刀撑地稳住身形,另一手单手结印,在腹部血流越多的情况下念出一道仙诀。

无弦琴发出震颤一般的轰鸣。

簌雪纷飞,楼厌只觉这场沸雪如瀑淋身,将眼前的景象遮盖得一干二净。

他竭力眯眼,透过那层飞雪的缝隙窥探而望,比画面先传来的是耳边一声尖锐的琴音。

“铮——”

指尖无弦琴脱离衡弃春的桎梏,趁着一阵飘摇的雪花悬至天际。

所有人都被这道神力所震慑,近乎惶恐地抬头看去,看见不久之前还在此处大杀四方的那只姑获鸟已经浑身颤抖地扇动羽翅作逃离状。

漫无边际的水色灵气令人眼前一亮,衡弃春指尖灵力拂动,紧接着,无弦琴在空中炸开一般发出锐响。

每响一声,姑获鸟便退后一步,直到它的羽翅紧紧黏附在楼厌先前所布的金色结界之上。

尖锐的鸟鸣意图顽抗。

衡弃春几乎没有抬眼,只半跪在那里,一双清淡的眸子映出一寸雪色,冷冽程度远甚于这场劫难一般的冬雪。

“鹊知风。”他忽然唤。

夷帝闻言立刻站直了身体,虽摆了一张不情不愿的脸,但还是慢悠悠地往前挪了两步。

他听见衡弃春说:“此一击过后,它便归冥界了。”

夷帝怔了怔,眉心一拧。

他竟然听懂了。

衡弃春想要动杀招。

夷帝抿唇,无以言明的惊诧紧接着涌了上来。

他是最了解衡弃春的,自小被十八界的师祖灌输了无数“道义为先、慈悲为怀”的狗屁道理,纵使数百年前自己与师门决裂被衡弃春率弟子围剿时,也没见衡弃春对他动过杀招。

神尊从不会这样果决地想要杀一只妖。

这个念头刚一落下,衡弃春便已重新掐了一个诀。

掌心翻起向上,素色指尖掐莲花状,一缕带着浅淡香气的神泽已经倾泻而出。

“铮——”

琴声又动,水色灵力顺着琴弦的拨动如浪花一般延伸,直到逼近那只惶恐无助的姑获鸟。

翅羽翻飞。

随着姑获鸟一声惨烈的啼鸣,这只占据女歧山千百年的上古妖兽终于魂飞魄散。

夷帝默默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依照衡弃春先前所言,将姑获鸟残存的魂魄拢入袖中,打算带回冥界好好调教。

灵力撤去以后,无弦琴缓缓落回到衡弃春身边,既然在一道仙诀之下回到衡弃春体内,彻底消散于无形。

衡弃春轻轻闭眼,感受着无弦琴与自己的神骨融为一处,唇角不由地泛上一层虚白。

他轻轻吐出来一口气,弃了手中的刀柄,捂着腹部缓缓站起身。

抬眼就看狼崽子正哼哼唧唧地红着眼看他。

心里那股郁气忽然散出来一些,衡弃春轻拂衣袖,顺势撤去了下在楼厌身上的定身诀。

楼厌毫无防备,只觉四肢一阵酸软,“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身后那面由他布下的金色结界消匿于无形,上百村民被姑获鸟震聋了耳朵,一个个都满脸惊恐地挤在女树之下。

楼厌没有理会身后的哭喊声,一双狼目紧紧盯住衡弃春小腹上不断渗血的伤口。

随着衡弃春站直身体,小腹已经趋于平坦,而女树上的那颗孕珠也已经彻底碎裂不见了。

除了衡弃春身上的一袍血迹,女歧山上的事竟真如大梦一场。

楼厌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抬手摸了摸鼻子。

他其实没想到衡弃春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毕竟今天中午之前,他还卧在床上唤他“小狼”,并让小狼帮忙咬这咬那。

“师尊……”楼厌叫了一声,尽可能将自己的态度摆放好,朝着衡弃春走过来,语气有些心虚,“师尊你的伤……”

衡弃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狼崽子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说——

“楼厌,你找打。”

第79章 师尊我错了 狼说:“是你让我咬的…………

楼厌浑身一抖。

狼性难移, 两辈子里他从没有那一刻可以在听到衡弃春这样满是杀气的话之后还能不抖。

但几百双眼睛盯着,身边还站了一个夷帝, 楼厌还是勉强扥直了腿,没有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衡弃春跪下去。

依照从前衡弃春给他定的规矩,若是犯错之后想要少挨点儿打,最好坦白从宽主动认错。

楼厌不敢再上前,垂着脑袋冥思苦想了很久,把衡弃春失忆之后的事情仔仔细细在脑子里理了一遍。

睡师尊的床、谎称师尊是自己的道侣,气哭师尊……

还……

楼厌觉得自己多般活不过这一天, 干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极小声地耸着脖子狡辩,企图说出来的话能博取衡弃春的宽大处理。

狼说:“是你让我咬的……”

衡弃春:“……”

夷帝离得最近, 在场除了衡弃春也只有他听懂了楼厌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在衡弃春满是威胁的眼神中悄悄闭了嘴。

衡弃春甚至被气笑了。

他淡淡抬眼,乜向楼厌身后叫苦连天的数百山民,以及站在一旁幸免于难但满脸不知所措的少年和王生, 不由又是一声冷笑, “连为师为什么生气都想不明白,还说不是找打?”

“我错……啊?”楼厌仰头,把脱口而出的一箩筐认错的话咽回去, 一脸呆愕地看着衡弃春。

他猜错了?

衡弃春不是为了那事儿生气?

狼崽子不太懂掩饰自己的情绪, 嘴角立刻忍不住地勾了一下, 脸上带上一抹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就说么, 衡弃春不会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可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儿,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毛,试探性地抬眼看向衡弃春, 企图从面相上窥探出他师尊那难以揣度的心思。

雪似乎小了一些,零星雪花如绒羽一般轻飘飘地落下来,覆在衡弃春满头鹤发之上。

那具单薄的身形就此淹没在风雪之间,衡弃春缓缓抬手,用一道温和的灵力替自己疗伤。

小腹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残存的妖气彻底消散,只留一片血迹附着在衣袍上,像难以去除的陈疴。

楼厌失落地把脑袋又低了下去。

天色有些暗了,他几乎已经无法辨认衡弃春的脸色是否阴沉。

衡弃春索性没再搭理他。

他淡淡瞥过视线,未等说什么,就看见人群中的少年托着小腹走了过来。

“仙君……”孟沅迟疑着问,“敢问仙君……九子母真的被那只鸟妖吃了吗?”

“嗨~”仙君没有说话,答他的是那个阴郁懒散的男人,“世上哪有九子母。”

夷帝幽幽抬手,接住空中悬落的一只姑获鸟残存的羽毛,凑到自己鼻尖吸了一口妖气,叹道:“姑获鸟,从前为山中人赐子尚且算积德造福,可秦镜开后妖界动荡,各类妖邪急功近利,企图壮大自己的修为,以掌管九冥幽司界。”

“是它违背了自己的本心,这叫罪有应得。”

好在后面的山民都听不见了,否则被他们知道自己供奉多年的神明竟是一只妖,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衡弃春终于开口,一并看向孟沅和王生,说:“孕珠快要长成了。”

“等到妖胎降世,可以直接将它们送往十八界的甪端门。”

孟沅眼中立刻蒙上一层隐约的泪花,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所以他怀的……真的是一个妖胎。

少年人涉世未深,浅显的道义令他坚信妖类都是恶辈,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也想要学着仙君的样子剖出自己体内的这颗孕珠。

大不了……大不了就和这妖一起死了算了!

女歧山的雪越下越大,逐渐凉透了少年人的手脚,举目无亲之际,肩上忽然一热。

是楼厌拍了拍他,说:“慌什么,左右那妖胎不是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

他抬手,指了指女树上尚存的两颗孕珠,“小妖无智,甪端门会教它们向善的。”

孟沅果真松了一口气,与王生一起同他道了谢。

王生仍感念自己“小弟”的救命之恩,郑重谢过楼厌,还想多嘱咐什么的时候却无意撞上衡弃春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我看你那道侣像是气得不轻,大哥有经验,这种时候,还是主动认错好一些……”

楼厌被他气得磨了磨牙,“多谢王大哥了……”

衡弃春淡淡地从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嘴角仍噙着一抹冷笑,他举目,看向女树下遭此大劫的山民,“女歧山有此一劫,是妖贪婪成性,也是人心经不起推敲。”

他抬手淡淡一礼,“诸位好自为之。”

眼看着衡弃春和夷帝转身就要下山,楼厌慌忙抬脚跟上,亦步亦趋的坠在他师尊后面。

雪越下越大了,山路陡滑,饶是楼厌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眼看着衡弃春的背影将要没入风雪之间,王生嘱咐他的话一时又飘了起来。

主动认错,主动认错……

“师尊!”楼厌嚷嚷一声,不明白他师尊大病初愈怎么走得那么快,竟催动灵力才勉强跟上去。

狼崽子衣衫齐整,却像是狼尾巴已经露了出来,跟在衡弃春后面眼巴巴地说:“我不该见死不救的,可是……”

余光里瞥见衡弃春衣袍上尚未消退的血迹,他又不自觉地垂下脑袋,“没有可是,我错了。”

乖死了。

衡弃春将他的小心思全部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沿着山路向下走,语气轻飘飘的,“你倒是想得很清楚。”

楼厌耸着脑袋没敢抬头。

这有什么想不清楚的,他又不是那等蠢笨的狼。

纵使这女歧山的山民毫无人性,又与那族长沆瀣一气,衡弃春临走之前还是劝他们“好自为之”。

如果他不是因为自己咬他的事儿生气,那必然是在怪他任由姑获鸟吃了族长。

见死不救,不符合衡弃春悲悯众生的观念。

可纵然认错的话已经说出了口,楼厌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哼哼一声——可是那个族长真的很该死啊!

若他此刻是狼形,身后的尾巴定然蔫蔫垂着,毫无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顷刻之间,冷风呼啸而起,雪势已有弥天之大。

衡弃春顿足,盯着一脸悻悻的狼崽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在他的额头中间点了点,语气总算没有那么冷了。

“回头再跟你算账。”他说。

楼厌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还能算账……还能算账那也是好的。

风雪太急,衡弃春便不再与他说话,几步拾阶而下,又变成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楼厌不做挣扎,好在那个讨人厌的夷帝一路上与他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

否则该无聊死了。

又过一个时辰才勉强走完下山的路。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山下竟早已落了一层厚雪,冰雪弥山亘野,放眼望去一片素白,簌簌的飞雪更是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冥界鬼身阴鸷如夷帝,竟也忍不住搓了一下肩膀。

“这天儿怪冷的呢~”

知道他是在故意装样子,衡弃春并不理会,余光里瞥见狼崽子垂着脑袋一副又怂又蔫的样子,又禁不住叹了口气,信手掐了一个暖阳符。

风雪立刻被阻隔在外,暖融融的灵气盘旋生起,楼厌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确认了那张符纸的确是由他师尊化成,看不见的狼尾巴立刻竖起千万根狼毛。

嗷!

衡弃春居然给夷帝那个家伙设暖阳符!

个不人不鬼的家伙知道什么是冷么你!

他气急了就忘了人话怎么说,本能地绕着衡弃春转了一圈,站到夷帝面前,然后冲人恶狠狠地呲了个牙。

夷帝莫名其妙,与楼厌对视片刻才勾起一抹笑意看向衡弃春,然后抬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穴,脸上露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楼厌竟然很顺利地读懂了这个动作。

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在说本座有病!?

妈的你不要小人得志、得了便宜还卖乖!

楼厌本质上就不是一头懂得忍气吞声的狼,面对夷帝的“挑衅”更不可能做出退让,他弓着脖子“嗷”了一声,在一声低鸣之后闷头撞向夷帝,打算学习他的好朋妖兕妖,把夷帝撞个狗啃泥。

向前冲的时候用余光瞥了一下衡弃春,还好,他师尊不像是要阻拦的样子。

得出这个答案的楼厌更加踌躇满志,作势就顺着一路冰雪“滑”向夷帝,头发刚刚挨上夷帝的后背,就听见衡弃春在旁骤然出声。

是一声颇为急切的——“小心!”

什么什么?

什么小心?

小心什么?

楼厌在心里一连问出三个问题,紧接着发现自己居然忽视了最至关重要的一点——衡弃春在让谁小心?

他懵然抬头,看见夷帝正敛起眉心,一本正经地抬手结了个鬼印,像是要阻挡什么东西的攻势。

那不就是在阻挡本座的攻势吗……

楼厌煞有其事地抬起头,一时连眼睛都被气红了。

哈……

居然真的是在关心那个夷帝!

看来撞他还不够,就该咬断他的脖子,看衡弃春还会不会随便关心别人!

楼厌蓄势待发。

下一瞬,他就看见夷帝手中的鬼印里径直撞上来一只妖蛾。

第80章 妖蛾亦魔化 楼厌的头发又乱又扎人。……

嗷?

怎么回事?

居然不是在防我么……

楼厌空张着嘴咬了一口雪沫子, 转头就看见夷帝紧紧拉死了手中的鬼印。

“哟~”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松手将那只小东西撇出去, 嫌恶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妖物都敢往上撞了。”

衡弃春顺手画了个除尘符,替夷帝扫去手背上沾染的飞蛾粉末,“许是你身上沾了鬼气,以至于它们飞蛾扑火。”

收回手的一瞬间,他瞥见指尖上那点儿银灰色的余粉,不由蹙了蹙眉, “什么味道……”

说话间, 楼厌已经蹲身去查看那只死去的飞蛾。

狼崽子嗅觉敏锐,早已发觉这飞蛾的味道不同寻常。

与夷帝陵中的味道很像, 腥臭、发腻,令狼闻上一口就想一吐方休。

楼厌伸手在那只死去的飞蛾身上捻了一下, 还未将手指凑到鼻尖就先觉出了不对劲,登时将前尘旧怨抛诸脑后,回头冲着衡弃春嚷嚷。

“师尊!!”

衡弃春轻抬了一下眼尾, 示意他发现了什么赶紧说。

楼厌半蹲在雪中, 暖阳符的光晕遮盖了他一小片眉眼,散落在肩头的发辫卷曲凌乱,浸上一丝狼崽子将要炸毛的前兆。

他抬起手, 映着暖阳符的水色光晕看向指端的粉末, 脸上迟疑了一瞬, 继而带上了一点儿惊恐神色。

“是一只即将魔化的妖!”

夷帝饶有兴致地挑了一下眉毛。

衡弃春未语, 示意楼厌先站起来,而后在小狼急不可待的目光里同样为他画下一道同样的除尘符。

一缕黑气缓缓飘向天际。

他几乎立刻就可以辨认出来,浮在楼厌指尖上正飘散于四方的那抹黑气里, 除了妖的气息,还有着浓郁的魔气。

可是九州之内已经没有魔了。

数百年前仙界正道抵死相抗,最终生擒九冥幽司界的魔主,由鹤子洲的衡阳长老亲手将他押往神界,在神台上受了八十一记散魂鞭——永世不得超生。

自那以后,魔道彻底陨落,四海八荒内只余神、仙、人、妖、冥五界,虽有妖界蠢蠢欲动,但九冥幽司界没有魔主,数百年来还算相安无事。

如今……

秦镜碎,鬼气出,贪欲过重的妖邪企图引鬼入体以化身成魔,然后统管九冥幽司界。

指端的粉末已经消失不见,楼厌收回手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蜷了一下手指。

碰过那只妖蛾的部位如被针芒刺过,纵使被衡弃春施过除尘诀也丝毫不见好转。

好厉害一只蛾子。

原来夷帝说的那句“九州之内都要朝不保夕了”并不是在吓唬他。

楼厌额上生出一层细汗,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些被他忽略的东西。

他磨了磨牙齿,抬头看着衡弃春说:“姑获鸟孕的是百兽妖胎,一旦计成便能统领九冥幽司界,群妖起初定然将攻下仙界的希望放在它身上的。”

“如今姑获鸟身死,难保那些作乱的群妖不会顺着妖胎的气息找过来……”

接他话的人仍是夷帝。

那双狭长阴郁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楼厌的目光里隐隐含着深意,微带揶揄地说:“你知道的不少嘛~”

楼厌一凛,越发觉得他话里有话,正要开口大骂问他到底憋了什么怀心思,就听见衡弃春在一旁淡淡地说:“已经来了。”

话音落下,耳边忽然听见一阵轰鸣长音,像是百虫振翅,“簌簌”之声穿破风雪直抵人的耳膜。

楼厌惊了一跳,只觉耳骨一阵发麻,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数万只飞蛾正朝着他们扑过来。

银灰色的妖蛾在空中攒成巨大一团,阴沼一样的鬼气环绕其间,正随着振翅的轰鸣声愈演愈烈,只消多等一刻就要将这天地间的寒雪吞噬殆尽,继而向那只已经殒命的姑获鸟一样危害人世。

“铮——”

无弦琴被衡弃春召在手中。

楼厌反应无比快,见状立即退后两步,攥着衡弃春的一截衣角躲到人身后,顺利打消了夷帝也躲过来的全部可能。

诚然,夷帝也并没打算与他抢夺衡弃春身后的这片“风水宝地”。

楼厌老实地攥着衡弃春那截衣角没有松手,为了彰显自己丝毫没有将这上万只扑面而来的妖蛾放在眼里,甚至还跃跃欲试地从衡弃春肩后探出了脑袋。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长得最快,一段时日过去,他竟已经比衡弃春高出足足两寸。

衡弃春并没有计较狼崽子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自己脖颈处,但楼厌的头发又乱又扎人,他不禁想要速战速决,两指并拢轻拨琴弦,将灵力聚集在一处,继而连拨琴弦。

上古神武悬而上升,越过那张不起眼的暖阳符,在空中径自发出尖锐的响声。

妖蛾已经近在眼前。

衡弃春两手交握,指尖凝起一道水色灵力,激起周遭碎雪疾风滚卷如潮。

风雪穿梭于他的衣袖袍袖之间,露出衣袂之下单薄的身形俊骨,往上看时便只剩一张清润至极的眼睛。

冷风割人,他的眼尾竟微微有些泛红。

楼厌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想起床上那一幕。

上万只妖蛾在空中挤成凄压压的一团,被无弦琴的琴音逼得无处可退,最终紧紧贴着楼厌的脸颊擦过去,掀起狼崽子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叫。

衡弃春看准时机,操控无弦琴调转方向,侧首轻呼:“知风!”

被点到名字的夷帝毫无危机感,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随后才又不太情愿地抬手结印。

鬼气在十根手指间相互穿插,继而交织成一张细密的鬼网——仍是他刚才结的那个鬼印,只不过要更大一些。

楼厌全程屏息凝神,老老实实在衡弃春身后站着,生怕自己离那道鬼印太近会将鬼气吸过来,从而惹得夷帝怀疑。

冷静下来想想,他觉得夷帝还蛮可怕的。

除了有几只妖蛾扑到身边的时候暗中掐了两个小火苗将小东西燎死,其他的楼厌什么都没做。

耳边只听见“轰”的一声。

无数妖蛾在无弦琴的逼迫之下骤然逆转方向,像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夷帝手中交织而成的那张怪网。

夷帝这次没有将鬼印收紧,而是手指挽结,将那面鬼印继续拓大,在一瞬之间将所有妖蛾吞噬其间。

“噗呲——”

只剩一片被烧焦的羽翅,隐隐透出冥界鬼哭河的味道。

楼厌额穴猛地跳了跳。

这就完啦?

送到冥界啦?!

夷帝很快解答了楼厌的疑惑。

“得~”他收了手中的鬼印,轻飘飘地说,“早超生了。”

楼厌一阵胆寒,与之俱来的却是对衡弃春的诧异。

就像不久之前衡弃春在女歧山上杀了姑获鸟时他心中所想——衡弃春本是个不会妄下杀招的人,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取这些妖物的性命?

危机已解,楼厌顺理成章地从衡弃春身后挪了出来,余光不经意地掠过一旁的夷帝,顿时“嗷”的一声扭头看了过去。

只见夷帝居然还在漫不经心地挽袖子!

楼厌心里猛地生出一个大胆而又合理的猜测。

难道衡弃春今日一反常态连杀数妖,是为了帮夷帝往冥界添业绩?

毕竟他叫他“知风”,而且两个人看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嗷!!!

楼厌在心里咆哮一声,刚打算开口咬人,就看见衡弃春已经拢了一下袍袖,径自弯腰端详起那些妖蛾留下的残翅断羽。

那些蛾翅上粉末四处纷飞,与周遭的碎雪混为一处,鬼气遍布,每一只都已经处在入魔的边缘。

衡弃春掐了个探灵诀。

一道浅色灵力在那些残翅上绕了个来回,而后忽然停在某处。

衡弃春没来由地说:“这些妖蛾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而是正在被人追杀。”

楼厌的注意力立刻被衡弃春这句话吸引过去。

“被追杀?”他一惊一乍地跳过来,“被谁追杀?”

衡弃春未答,垂目看向飞蛾断裂的残翅,眸光微微一动。

楼厌顺着他师尊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在探灵诀下捕捉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紫色灵力。

是十八界。

那是南隅山惯用的追踪诀!

夷帝同样扫视到这一幕,挽袖子的手顿了一下,原本还漫不经心的一张脸登时变了神色。

与此同时,远处天际忽然闪过一道紫光。

紧接着便能看到有御剑飞行的人形穿梭于云层之间。

看众弟子校服的颜色,确认是十八界无疑。

“师兄!”夷帝急唤一声,一张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如白纸一般,他的胸口不住起伏,对衡弃春说,“我得回去了。”

衡弃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在南隅山御剑抵达之前松了口。

“保重。”他说。

夷帝甚至来不及与衡弃春作别,得了首肯之后立刻抬手结印,钻身从那面鬼印中一跃而入。

鬼印立刻消失,带走了空气里的大半鬼气。

此处安安静静,除了风雪肆意冲刷暖阳符,再也找不出任何突兀的声音。

安静到夷帝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楼厌此刻满脑子都是夷帝在慌忙之际唤出的那声“师兄”。

他单手攥握成拳,锋利的指甲在掌心里作势掐捻,就在他想要问衡弃春和夷帝的关系声,身后的人声陡然大了起来。

“嗡——”

是南隅山携座下众弟子御剑落地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家兄成婚,最近超级忙,如果更新不及时还请见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