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晨阳四散,早雾将要消的清晨,他再一次对上了师尊的视线,一份不属于神明,而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的目光。
衡弃春蹙了蹙眉,看着眼前安静异常的狼崽子,脱口而出地问:“又犯病了?”
楼厌没问师尊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漠,鼻腔里挤出一个娇滴滴的“哼”声,然后在床上扭动了一下身体,伸手拢住衡弃春的脖子,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彻底埋进了师尊的怀里。
温热的触觉陌生而又熟悉,衡弃春被他这一下抱懵了,缓了一下才不得已抬手,衡弃春不得已抬手,用不久之前还被禁锢着的双手轻轻抚摸楼厌的后背。
怎么回事。
刚才不是还趾高气昂地囚禁自己,用控邪咒抽自己的灵气么。
怎么这么睡了一觉的功夫又卖弄出这副可怜样子。
更可恨的事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还要自己来安抚他。
养的什么娇滴滴的破狼。
衡弃春轻叹了口气,本着自己捡的糟孩子自己养的主义,颇为人道地反拢住小狼崽子,搂着人的后背坐起来。
躺了一整夜,腰都要断了。
“做也做了,*也*了,控邪咒也对我用了……”衡弃春缓缓提起一口灵力,用残存不多的神泽捋平自己的经脉,而后轻轻掐了掐楼厌的后颈。
他问楼厌:“你又撒什么娇?”
楼厌终于将脑袋从衡弃春怀里抽了出来,不说话,就用一双灼然的盯着衡弃春看,猩红的眼角渐渐激出一层盈盈水光。
看着竟然很委屈。
衡弃春蹙了蹙眉。
他这个反应实在不对劲。
睡梦中的担切越发暴露出来,衡弃春虽不愿开口,但以楼厌的脑子想必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思索片刻,还是径直开口:“还是你……探到了什么?”
楼厌没有答。
他跪坐在床榻上,就着这样贴近的姿势抬起手,宽大的指节叩住衡弃春的后颈。
随后贴上去,在衡弃春毫无防备之际与他拥吻。
不同于之前毫无章法的吻。
这一次是小心的、带着一丝试探与怜惜的、轻柔的交吻。
滑腻的舌头与唇齿交缠在一起,热意在瞬息之间蔓延集卷,堵得人口齿黏腻,顷刻之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衡弃春其实很受用这样的吻法。
他仰起头颈,将自己最敏感的喉结暴露于空气中,唇齿之间一刻不停地吮吸喘息,似乎要将楼厌的热意吞吐一遍才肯善罢甘休。
情到热切时,他竟也忍不住地生出一层欲.望,迫恨天光为何不能逆转,回到昨夜床榻缱绻时,让那对镣铐再禁锢住他的手脚。
“呃……”
一声轻喘从喉间泄出,衡弃春终于在这样的擦碰中寻回了片刻的理智。
他的目光顺势下移,落在狼崽子亲红了的那双眼睛上。
那双桀骜的眼睛仍然呈现一副上扬的姿态,眼尾通红,一颗泪痣伴着眼眶里全出来的泪滴摇摇欲坠。
小狼哭了。
衡弃春心头一动。
忽觉得那些尚未问出口的问题,尚未探知到的答案都没了必要。
楼厌想做什么又如何呢,楼厌知道了什么又如何呢。
他的小狼真真切切跪坐在他的面前,没有因为堕入魔道而与他师徒反目,而是真正地长成了一头成熟稳重狼。
挺好的。
衡弃春垂眸,再次以悲悯的眼神窥向世间,这次看的,却是他的爱人。
风休住。
挪动的光阴紧紧在此停留一瞬,尚未使得他们缱绻的目光交汇于一处。
下一瞬,衡弃春猛地瞪大了眼睛。
——身后无数只血色红蝶聚集一团,齐齐地朝着楼厌的后背涌过来。
“噗呲”一声。
没入后心。
第117章 庄生迷蝴蝶 可他的头发为什么是黑色的……
应当是梦。
楼厌恍惚地张开眼睛, 第一反应是在原地跳了两下。
是梦了。
因为他的脚没有办法踩到地上。
眼前是一片厚重的浓雾,周围一片飓冷, 悲切的风吹得他浑身发颤。
似乎有哪里不对。
楼厌想了想,低头往下看去。
嗯……他甚至是没有形体的。
如同飘散在眼前的这层厚重浓雾一样,他仅仅是一团聚不拢的雾气,甚至不是雾气。
他可能是一缕残魂。
这个念头生出来,楼厌猛地惊了一下,险些将自己吓散了。
毕竟上下两辈子,他以这样的形态存活于世间的, 只有被衡弃春一剑杀死之后苟活于虚冥的那两百年。
他又回到那两百年了吗?
惊骇之余, 楼厌忽然开始庆幸自己此刻只是一缕残魂。
若是人形,恐怕早已经吓得惨无人色了。
更多探究的欲望尚未生出, 眼前那团浓雾就被一阵风吹散开来,露出浓雾之后的景象。
楼厌睁大了“眼睛”去看。
鬼哭河水泛起浪花, 岩浆肆意地吞噬白骨,阴差牵拉着将要转世的亡魂,一步一拽地将人拉向渡口。
哭声连天。
不是虚冥。
他在……冥界!
楼厌心里顿时被满腔疑惑填满。
明明刚才他还在与衡弃春接吻, 为何眨眼之间会来到冥界?
是衡弃春做的?
不应该啊。
他体内残存的神泽已经所剩无几, 按理说无法控制已经堕魔的他。
那……
楼厌尚未思索明白,就听见一阵懒散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楼厌顺势看去。
只见一人白衫曳地,缓步从殿中走出来, 虽已成了一片残魂, 却仍可以感知到哪人身上的阴郁气度。
是夷帝, 鹊知风。
他并未察觉到楼厌的存在, 恰好在他的正下方站定,盯着对面走进来的某个人影很突兀地开口:“呦,稀客啊~”
对面的人似乎回应了一句什么, 但雾太浓,凄压压地遮蔽了他大半面容,恍惚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楼厌蹙了蹙“眉”,努力把自己的残魂归拢起来,飘到那人的面前。
雾气散开,这次他看清了。
素色纱袍,神泽笼罩,浓郁的莲花香气将他笼成一个虚无的影子,高坐于莲台之上,位主九天神明。
那是衡弃春!!
不对。
不对。
楼厌心头掀起一阵慌乱,努力维持着自己此刻的形态,围着衡弃春焦躁地打量起来。
他的头发怎么是黑色的?
冥界鬼哭河啼叫未歇,鹊知风以夷帝的身份站在一侧,冥界之中死气沉沉,无一处与衡弃春相衬。
可他的头发为什么是黑色的?!
先前的猜测又涌上来,楼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垂落至腰的一头黑发,嘶吼一般问出声音。
嗷?
没有声音。
他以一缕残魂的形态存续于此,似被一层无形的禁制笼罩住,无法靠近衡弃春的身体,也没有办法开口出声。
焦躁像一颗攒聚的水球,再多一刻就要破裂。
就在楼厌控制不住地想要用魔气突破这层禁制的时候,夷帝笑着对衡弃春开了口。
“听说……你门下的那个小徒弟是一头妖狼。”阴郁的眸子抬起来,似笑非笑似信非信,“你还亲手将人扔到天台池里去了?”
楼厌压根儿没有听清衡弃春说了什么,只在鹊知风这话说完感到一阵轰鸣,随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在说什么?
门下的那个小徒弟是一头妖狼……啊没错的没错的,那不正是他么。
亲手将人扔到天台池里去……没错没错,那正是上一世……
楼厌霍然抬起“眼睛”,眼前所有诧异在一瞬间穿成一面严固的蛛网,透过那层莫名的禁制,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将要窒息。
但楼厌终于想明白。
——这是上一世他生吞鲛鱼,被衡弃春揭露妖身、囚入天台池之后。
所以他现在回到了上辈子,又看见了当年的事。
那种窒息感终于在这个认知生出之后渐渐消退下去,楼厌屏住一口“气”,明知道以自己此时的形态根本不会被衡弃春发现,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收拢起自己全部的残魂,担惊受怕地“窥视”下去。
他竟不知,在他被囚入天池台,饱受鲛鱼咬啮的痛苦之际,衡弃春竟然背着所有人,甘冒神族与冥界不可相交之大不韪,费劲周章开了鬼门,见了鹊知风一面?
并非是有多么自恋,只是楼厌冥冥之中却觉得,衡弃春这一次出现在冥界,目的恐怕与他这个不孝子有关。
念头方落,他就听到衡弃春似乎“嗯”了一声,是在回应鹊知风先前那一问。
——你还亲手将人扔到天台池里去了?
“啧……”鹊知风缩了缩肩膀,“天台池里养了那么多鲛鱼,必然要啃咬他的血肉,让他在里面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衡弃春默了默。
他此时尚且是黑发,姣好的容貌在发丝的掩映下更显出众,眉目似月,眼眸清亮,是神骨尚未被抽离出身体之前的明睐之色。
片刻之后,衡弃春开口,声音透着久远的神性,“我在天音殿外当着仙道所有人的面儿剖了他的妖骨,本意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但是……”
话音一转,“我在他的妖骨上探到了一丝魔气。”
楼厌呆了呆,与此同时鹊知风一愣,一张嘴连音调都变了几分:“什么?!”
“你是说……他是,他是……”
“他是魔。”衡弃春说,“准确一点说,他身具魔骨,等到这根魔骨在他的体内长成,他便会彻底堕入魔道。”
隔着一层隐隐约约的雾气,楼厌清楚地看到鹊知风的那张脸变了。
两辈子加起来始终阴郁难改的人竟黑了脸,脸上逐渐被一抹焦急的神色所遮盖,如果看得仔细地话,甚至还可以在其中窥见一抹惊恐。
掌管整个冥界的夷帝冥君,竟在忌惮一根尚未长成的魔骨。
楼厌觉得如果不是碍于身份,他大概要在原地跳起来了。
“那师兄还留着他做什么?”鹊知风哑声说,“天台池能够囚禁他一时,又怎么可能囚禁他一世?”
“况且他生吞的是鲛皇的幼子,鲛族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在水底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来日怨气陡积,岂不是更会促成他那根魔骨的长成?”
竟都被他说对了。楼厌心想。
衡弃春神色未变,仍淡淡地与他对视。
他没有强调“楼厌”如何,而是冷不丁地提起一桩旧事,他问鹊知风,“你可知,上一根魔骨落在谁的身上?”
“鹤子洲?”
“鹤子洲,衡阳长老的小徒。”衡弃春说,“很好的一个孩子。”
鹊知风没见过南煦,闻言不屑地抬了抬眼睛,嗤笑一声,“再好的孩子不还是入魔了。”
“是啊。”衡弃春苦笑一声,“再好的孩子还是入魔了,所以不管我将楼厌关在哪里,都无法阻止这一点。”
“但衡阳长老心疼南煦,当日押他上神界,其实还有隐情。”
这是六界之中又一不为人知的隐情,鹊知风久不问人事,对什么都觉得新鲜。
他暗戳戳地抬起头,挑眉看向自己昔日的师兄,不说话,只静静等着衡弃春开口。
“神族虽亡,但神罚尚在,南煦若真的受下神罚,必会灰飞烟灭。所以九天之上,是衡阳长老亲自挖出了他的魔骨,替他挡了那道神罚,才保全了他得以轮回的机会。”
此一事的确不曾被外人知晓,就连鹊知风都愣了一下,随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掌管冥界已经数百年,自然记得,许多年前,曾有一只名叫“南煦”的亡魂以短命为代价,求他将自己送入鹤子洲,投身于衡阳长老的门下。
他答应了。
那便成了一个失却魔骨,只剩下微末魔息的少年。
“魔骨不会随着人的轮回而消失。”衡弃春说,“南煦前世的魔骨被抽出来,既不曾灰飞烟灭,就还会再扎根于下一个人的身上。”
“如今,这个人成了楼厌。”
鹊知风沉默。
他在十八界的时日虽不长,但却十分了解自己这两位师兄的性情。
衡弃春仅仅是说到这里,他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果然。
“知风。”衡弃春唤他,语气忽然温和下来,透着神明不该有的隐忍与不舍,“衡阳对南煦尚且如此,楼厌更是我一手养大的小狼。”
“我不可能让他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静。
或神或鬼的师兄弟再不出声,深甬的鬼哭河畔,只剩岩浆肆意翻滚、撞击河岸的声音。
冥界里的一切人声都消寂了。
楼厌的这缕残魂已经无意识地散开了好几次,又被他强行聚拢到一起。
残魂寸步不离地盘踞在衡弃春的头顶上空,只等他的师尊——或是鹊知风说出下一句话。
再开口的是鹊知风。
他的脸色在长久的沉默过后重新化作一片死白,眼尾垂落着,神色恹恹,似乎已经完全打消了想要劝阻衡弃春的心思。
楼厌看见他抬手结了一个鬼印。
一面血红色的鬼线从他的指尖延伸铺展,逐渐结出一面巨大的蛛网,蛛网上鬼气浮动,很快——那上面便生出点点红色光斑。
一瞬刺目的光晕闪过,空中陡然飞起无数只血红色的蝴蝶。
楼厌蹙“眉”,立刻盯着那些翻飞的血色蝴蝶。
这个东西……似乎有些眼熟。
“这是漆园蝶,是冥界的圣物。”很快,他听见鹊知风说,“不论生死,皆可造梦。”
“来日楼厌身死,师兄务必要留他一魄,此魄不必入轮回,我会想办法,让它投入漆园蝶编织的梦境中。”
衡弃春听过这种蝶,他凝视着那些繁复的蝶翅,不由地拧起眉心,“他要在梦里活着?”
“梦即是现实,现实即是梦。”鹊知风笑了笑,“如师兄所言,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他堕入魔道的事实,不如让他入此梦中,届时他肉身已死,魂魄却能有处可依。”
“更重要的是……”鹊知风指尖一动,将那面血色蛛网越收越紧,提醒衡弃春说,“他是妖狼,还比常人多了一具原身。”
漆园蝶有造梦之力,魂入梦中,可在造梦人编造的尘世里再活一世。
楼厌若能在这场梦中活下来,那么就可以将他的残魂从梦境中引出,借助他的原身回到现实之中。
梦即是现实,现实即是梦。
届时梦境成真,还有逆转天地的可能。
死者复生、滩涂起高楼、六界太平如旧,未尝不可求。
看出衡弃春神色松动,鹊知风适时开口:“师兄决定好了吗?”
衡弃春微默,伸手触上飞至眼前的一只蝴蝶,淡淡说:“还需要你帮我取一样东西。”
“什么?”
“我的神骨。”——
作者有话说:简单一点说:漆园蝶编造的梦境可以覆盖现实。
第118章 如梦初醒时 他要师尊!!!
疼死了。
楼厌觉得那一定疼死了。
鬼哭河喧嚣咆哮。
他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解开了那层如雾一样的外衫, 转过身体,将光洁的脊背暴露在鹊知风面前。
光洁的脊背。
楼厌这一世没有见过衡弃春赤身裸体的样子,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那副没有疤痕的身体,竟是那样清润好看。
流畅有秩的曲线一路从后颈蔓延至腰隙,没入衣裤的遮蔽之中,留下透白色的肌肤莹润如脂,与在这污杂的鬼哭河畔显得格格不入。
楼厌的“视线”在衡弃春的后脊上长久停留,忽然, 那片白皙的皮肤上多了一抹血色。
一道伤口横亘在他的尾骨上, 血迹淋淋漓漓地蔓延出来。
楼厌一震,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不就是……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衡弃春对鹊知风说的是一句怎样的话。
取。
神。
骨。
鹊知风站在衡弃春的身后,手中的鬼印结出凌厉之态, 又如利刃一样劈开衡弃春腰上的那道口子。
下一瞬,鬼印齐齐覆盖于那道血口之上,硬生生牵拉出神骨的一角。
不要!!!
楼厌无声嘶吼一声。
他心神震荡, 所有残存的神魄都在这样的激荡中四散开来, 混杂于周围浓重的雾气之间,而后失去了“观物”的能力。
看不见了,只剩衡弃春隐忍的痛呼声回响在耳畔。
“呃……”
“啊!!!”
一阵痛呼之后, 他似乎听见了骨肉剥离的声音。
楼厌一时连呼吸都不能, 几乎可以想见衡弃春的样子。
他大概半跪在地, 身体止不住地抽动起来, 手掌紧紧抵住地面,手指一定被地面上的砂砾磨出了血迹。
连衡弃春都忍受不了的痛苦啊……
许久,那阵压抑的喘息声才艰难地停下来, 楼厌无法看看清眼前的画面,却听见了衣料骨骼与沙砾地面相互摩擦的声音。
——是衡弃春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来了。
他听见鹊知风的声音:“师兄真的决定了吗?”
“一旦失去这根神骨,你再也不是上神之身,只是一个修行了上千年的仙道修士。”
“你的头发会变白,灵力会衰退,再也没有汹涌的神泽,也再不能……庇佑苍生了。”
衡弃春应该是虚弱地笑了一声,“苍生自坚,不该由神明庇佑,更不要小看了天下苍生。”
衣料相碰,他朝着鹊知风伸出手,说:“给我。”
随后是衡弃春的纯阳剑出鞘,将那根脊骨径直劈开的声音。
魔的骨头需要灰飞烟灭才不会为祸人间,神的骨头却如此不堪一击。
鹊知风看着那根已经幻化为虚无的骨头,鼻尖嗅到衡弃春身上逐渐散开的、剧烈的莲花香气,忍不住问:“不会露馅儿吗?”
“无妨,我体内尚存一些神泽,还可撑一段时日。”
“不尽木呢?”
衡弃春笑开,惨白的嘴角挂着一抹突兀的血迹,忽然抬眸向上看去。
此处是冥界,上空是暗无天日的漆黑穹顶,被常年不散的漆黑浓雾遮盖着。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觉得那里有一种令他格外熟悉的感觉。
就像十八界里那棵与他“神泽相连”的无尽木,永远遮蔽在那座山峦之上,生生世世,永不枯败。
但衡弃春说:“树自有命,非我可控。”
树自有命。
就像下五界中被神明庇佑了数千年的芸芸众生,其实他们赖以祈求的“叩拜”,以为能保自己平安的“供奉”都不值一提。
神明高坐庇佑是真。
但苍生冥冥,以一己之力在杀局面前拼出一条血路的也比比皆是。
不尽木倚赖衡弃春而生,这也是神族的“骗局”。
这些话楼厌已经听不清楚,许是幻境时间将尽,他的残魂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消散。
此时不止视觉、连听觉也开始逐渐失效了。
只剩那股浓郁的莲花香气汹涌地扑过来,激得他浑身震颤,即便只剩一缕即将消散的残魂,也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神泽消散到底意味着什么。
衡弃春不再是神了。
为什么……
为何一定要剖神骨!!
混沌的思绪想不明白,楼厌甚至开始记恨鹊知风,发誓等到自己从眼前这场幻境中出去,一定要杀到冥界将他宰了。
“师兄……”
迷蒙之际,他听见鹊知风心疼地唤了一声。
而后衡弃春开口了。
痛意未歇的声音团在一层柔雾里,迷迷蒙蒙令人难以分辨。
但吐出来的字却那样清楚,像衡弃春这个人,清明自达独处一世,自跳神坛不见迟疑。
他说——
“神不能爱人。”
“但这一次,我想爱他。”
幻境至此结束。
楼厌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将要擦黑的天色透过窓纸钻漏进来,将殿中的景象渡上一层昏暗的光影。
桌案石椅,兽皮床褥,以及散落在床褥上的一副镣铐。
他还在无相渊。
楼厌惊恐地瞪大眼睛。
殿中静悄悄的,一切都还是他和衡弃春亲密时的样子,唯独衡弃春不见了踪影。
去哪儿了……
楼厌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什么都理不清楚,本能地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幻境已经消失,他已经不再是一团说不出看不见的残魂,但皮肉之下的那颗心却在剧烈地抽动,像是有一枚淬了毒的寒针生生扎进去,让他在毫无伤病的情况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呃……”
方才的一切都像一场诡异的梦,但楼厌深知,那一定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终于能够说清楚自己亲眼看到衡弃春造梦剖骨时的那种感觉,像窒息、像抽搐、像痉挛。
原来是心疼啊。
楼厌放下手,转而抚上身侧躺着的那副铁链子,冰凉的触感令他的手指颤动一下,钻疼的心脏竟就此平缓下来,使他将所有前尘过往抛诸脑后,只剩一个格外清楚的欲念——
师尊呢。
他要师尊。
管他现在究竟是人是鬼,管他重生一世还是一直活在梦境之中,管他是不是入了魔抽了仙脉正被仙道众人围杀堵截……
他要师尊!!!
几乎是这个念头生出来的一瞬间,楼厌就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冲着紧闭的房门大喊一声:“来人!!”
殿门很快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的是那只虎妖。
“魔主,敢问有何吩咐?”虎妖跪地行礼,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带着雄厚灵力的妖气。
楼厌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说不清楚,只问他:“本座的师尊呢?”
“您是说,衡弃春?”
楼厌心想蠢老虎胆子不小,一天没见,竟直呼本座师尊的名讳了。
但念及它毕竟蠢,楼厌并没有出声纠正,只是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
虎妖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透露衡弃春的下落。
它跪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一双虎眸中闪过些许复杂的神色,而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于一处,落在楼厌敞露的衣领上。
“恕属下直言。”他说,“您如今已经是掌管九冥幽司界的魔主,衡弃春只不过是被您囚禁于此的禁脔,一届玩物而已,魔主怎么能让他跑去正殿?”
楼厌的第一反应是这东西入魔了。
他过了许久才拧紧了眉心,倾下身体盯住虎妖看了好一会儿。
还是自己用惯了的那只老虎无疑,外形皮毛毫无变化,就连身上的气味都一模一样,不可能被人掉包了。
嘶……
该不会是南隅山在外面逼得太紧,将这只蠢老虎逼疯了吧?
这时候的楼厌仍没有把眼前的境况与他在幻境中听到的话联系到一起。
直到虎妖沉吟着开口:“还有一件事……”
楼厌收回目光,“说。”
“属下已经率领九冥幽司界生擒了南隅山,那些仙道之人负隅顽抗,为首的掌门死伤过半。”
“现如今外面群龙无首,只有南隅山门下的那只蛇妖——”虎妖顿了顿,抬眸直视楼厌的目光,“吵嚷着要见您。”
对视。
一对虎眼与他对视,虎眸深处泛着兽类独有的幽蓝色,那是一道来自白虎的狠戾目光。
楼厌猛地站起身来。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蛇一般蜿蜒钻进他的脑子里,他一时竟动不了,像是被什么邪门秘术控制在了原地。
灵力激荡,魔息散乱,尾骨处有什么东西狰狞着扭动起来。
他的尾巴就这样露了出来。
楼厌浑然不觉。
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动了一下手指,并不接虎妖刚才的话,只是紧紧地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机警成熟皆如前世的白老虎。
或许不该再称之为前世了。
“他在正殿,是么?”
楼厌声音泛哑,怔怔地问出这一句,全然不等虎妖开口回答,魔气四散,掌中一面鬼印结出,瞬息之间就将想要阻拦他的虎妖牢牢束缚在原地。
“魔主!?”
无视掉虎妖满是难以置信的脸色,楼厌毫无顾忌地飞身夺门而出。
一脚迈过门槛的时候,他顿住脚步停了一瞬,像是在等什么,但只等了眨眼片刻,他便又随后毫不迟疑地跨步离去。
——那些血红色的蝴蝶并没有凑上来。
此处已经不是漆园蝶编造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现实已经被梦境覆盖了,楼厌现在已经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所以小老虎变厉害了呢~
第119章 可以放苍生 “除非,神尊要我。”……
无相渊多年来被妖魔占据, 看似是一座荒山空谷,实则盘根错节, 一座魔殿修得庞大威严。
楼厌先前一直将衡弃春囚禁在偏殿之中,此时从偏殿前往正殿,需要穿过一条很长的幽冥路。
夜幕将袭,眼前一片混沌黑暗,凄压压的树影婆娑交错,遮蔽此处一天光影。
因为迫切地想要见到衡弃春,楼厌一路上频频结出鬼印, 眨眼之间就掠过了大半曲折路径, 身形变换一如魅鬼。
“魔主!”
“参见魔主!”
偶尔遇到手下的妖魔对他行礼,楼厌都未作停留, 只是余光里瞥见那些豹妖狮妖,每一只都像虎妖一样——是正常的、杀威在外的样子。
心中的猜测已经成真, 他索性不再费力证实,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楼厌!”
有人叫他的名字。
楼厌终于停下来,抬起一双阴鸷的眸子看向眼前凄压压的人群。
碧落宗的诗无情、须弥寺的老和尚, 该在的不该在的, 此刻都被身后的群妖用缚仙索牢牢绑住,压着跪倒在地。
是那些被生擒的仙道中人。
睡了一觉,仗就打赢了, 但楼厌全然没有上一次的痛快。
“楼厌。”是南隅山的声音, “弃春信你任你, 为了你不惜与天下反目, 你不要一错再错。”
不等楼厌应他,即刻就有一个小和尚不屑地回怼过去,“南掌门竟然到现在都还在替衡弃春说话。”
“九州之内, 谁不知他衡弃春包庇堕邪魔?褚掌门暴毙,玄清宫与合欢宗灭门,毕方鸟惨死,看似是楼厌所为,实则都在衡弃春的纵容之下!”
“衡弃春根本就不配为神!”
楼厌没有看他们,只是借助站立的姿势轻轻捻动脚下的地面。
脚下的每一粒尘土都清晰可感,道旁每一株枯去的魔草都留有原本的姿态,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从南隅山到座下的妖魔,都是他们原本就该存活于世间的样子。
楼厌闭上眼,擦着将要沉下去的最后一缕薄阳仰起头颈。
那个念头再次汹涌地生出来。
他没有重生,只是走近了鹊知风编造的梦境里,做了一场死而复生的梦。
现在梦醒了。
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因这场梦而获得新生,除了他不能左右的神界,下五界都衍生出一条新的路。
是九州的新生。
衡弃春说神明不能庇佑苍生。
可他又的的确确庇佑了苍生。
他知道。
衡弃春做的,何止是与天下反目这样简单。
楼厌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过身体,魑魅一样抬起那双猩红的眼睛,垂首,在凄压压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诋毁衡弃春的小和尚。
是个很年轻的小弟子,个头只到其他人的肩膀高,一张稚嫩无暇的脸上生了一双水灵灵的圆眼。
可爱、乖巧。
楼厌咧嘴笑了一下,单手摊开向上,掌心立刻结出一面鬼印。
魔气翻涌,一团黑雾从鬼印中滚动而出,顷刻之间变成一道骇人的魔链,攀住小和尚的脖子,径直将半跪着的人提了起来。
“啊!!!”
小和尚惊恐地叫出声音,手脚并用地在空中挣扎起来,惊起周围人一片惊骇的唏嘘声。
但没有人再出声制止。
他们都不自然地偏过了头,视线或上或下,总之盯紧了空中的某一处,严防自己的视线落在小和尚身上。
只有南隅山咬着后牙又叫了一遍,“孽徒……”
看吧。
大难临头,谁还管谁的性命。
孽徒。
呵。
时间久了,楼厌竟觉得自己十分受用这个称呼。
他笑了笑,一双阴鸷的眼睛随着这一笑弯起来,配上那张泛白的面容,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有人又惊又惧地看过去,很快,楼厌抬高那只结着鬼印的手,轻轻抚过小和尚头顶的戒疤。
小和尚已经被吓得惨无人色,放弃挣扎之后,浑身都僵硬地抖起来。
他被楼厌缠住脖子吊在半空,呼吸不畅,一张脸已经被憋得通红。他愤愤地吐出一口气,仍怒目看着楼厌,“你这头……妖狼……与你那师尊一样,活该被天下人唾弃,要杀要剐,快点动手吧!”
楼厌没有动手,而是长久地凝视着那双看似无害的圆眼睛,轻轻抬起手,将食指抵在自己唇间,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小和尚立刻不敢出声,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他听见楼厌极缓慢地说:“枉我师尊,护你佑你。”
“狼心狗肺的东西。”
最后一个字落下,小和尚只觉得楼厌贴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指逐渐收紧,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股魔气就顺着头上的戒疤袭上了他的四肢百骸。
“啊……”
众人的视线里只剩一个被魔气笼罩、四肢狰狞挥动的影子,等到那团黑雾散去,小和尚已经仰面躺在地上,头上冒出汩汩的血迹,一双眼睛还瞪得老大。
死不瞑目。
“若谁还想来说一说本座师尊的不是。”楼厌指着小和尚的尸体,说,“这就是下场。”
昔日高高在上的仙道众人似乎都被这一幕给震住了,被群妖强行压在原地,却愣是没人再敢出声。
站在最前面的一只魅问楼厌:“魔主,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楼厌瞥他一眼,认出这就是当日被落在夷帝陵棺椁中的那只魅妖。
他没有提及往事,只答:“关到地牢去。”
看到人群里有人暂时松了一口气,楼厌忽然又生出玩味的心思,他歪下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众人,说:“本座不愿造太多的杀孽,但又的确心胸狭隘。”
“所以……本座打算在你们之中留一个活口。”楼厌抬手在空中虚虚一点,“诸位都是修真界里的能手,至于谁能活到最后,就各凭本事了。”
话音落下,魅妖挥手,众妖魔即刻拉起捆仙索,将众人往地牢拉去。
众人反应了一刻,随即在拖拽间掀起一阵叫嚷,“疯子!楼厌你是个疯子!!”
哀嚎声与咒骂声交叠着在身后响起来,楼厌充耳不闻,周身魔气四散,他的身形在瞬息之间几度变幻,很快就将吵嚷不休的人群抛诸在后。
他想,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终于近乎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堕魔是这样一种感觉——畅快的、果断的、杀伐在握的。
正殿已在眼前。
楼厌停下脚步,瞬息之内敛起自己所有的魔气。
他垂首,在紧闭的房门外站了许久,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自己的魔殿。
“啪”一声,楼厌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本座到底在怂什么啊……
狼这种动物,真发起疯来对自己都狠,楼厌这一下并没有收力气,他右侧的脸颊很快就红了一小片,与眼尾处残留的猩红相映衬,看起来偏执阴暗、而又格外楚楚可怜。
他抬手推向眼前的殿门,指尖冷不丁地触上冰凉的石锁,骤然又是一缩。
“嘶——”
他不该怂,可是……可是里面的人是衡弃春。
是一个为了他,不惜生生剖出自己神骨的人。
是他的师尊。
是亲口说“爱他”的人。
楼厌明白,这才是他魂牵梦萦两百年后,与衡弃春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但……
楼厌低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遮盖朱艳霞的那颗泪痣,明明灭灭不可见。
可是……他真的还配再见到衡弃春吗?
楼厌看着眼前紧掩的殿门,第一次,凭空生出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就在楼厌打算结印将自己的身形隐去的时候,殿门之内却忽然传来了让他牵肠挂肚的声音。
“谁在外面?”
是衡弃春。
想是刚才自掴的声音太大,被衡弃春听到了。
于是楼厌不敢再动,盯着一面通红的脸站在门前,像之前犯了错战战兢兢等待师尊传唤时的无数次一样,挪噎着说:“是我,师尊。”
里面似乎是静了静,片刻之后,衡弃春的声音便顺着那条毫末的缝隙透出来,“进来吧。”
楼厌抿了一下嘴唇,然后耸拉着脑袋走进去。
衡弃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头天夜里还将自己捆在床上为所欲为的孽徒忽然成了哑巴,身上魔气尽数敛起,脸色泛白,垂下去的眉眼掩住所有怯懦神色。
红袍未解,衣领微敞,衬得整个人像只人高马大的鹌鹑。
以及身后,还坠着一条蓬松的狼尾。
衡弃春坐在凳上不由一怔,尚未开口,就看见狼崽子走到他腿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衡弃春拧眉:“做什么?”
楼厌没说话,思切两百年的人就在眼前,他竟不敢抬头看一眼。
视线里只有衡弃春一截垂落至地的袍尾,纤白洁净,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尘埃。
对。
这才是衡弃春。
楼厌在心中苦笑一声,膝下冰凉的石砖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是无相渊、九冥幽司界,是走上正轨的“前世”。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正道人士的惨叫声,楼厌心念一动,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良久,他抬手结了一个观物印。
魔气涌出,一团黑色的雾气之间,渐渐显露出另外一副景象。
仍是地牢。
先前堆积满池的残骸都已在无形中化成血水,徒留一池血色弥漫而出,阴暗的水牢里,正响起隐约的打斗声。
衡弃春蹙紧了眉,透过重重黑雾看过去。
只见他所熟识的仙道众人此时都被囚禁于这方地牢之中,未被妖邪所控,但却已经开始自相残杀。
或同门或同宗,人人都下了死手,修为最弱的小弟子已经力竭而亡,横陈在地的尸体被他们的师尊或师兄一脚踢入池水之中,逐渐被一池血水吞噬。
夹杂其中的,还有修士惊恐的叫嚷声:“师弟……你不要怪为兄,楼厌说了,今天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就算师兄不杀你,也会有别人杀你的……”
好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码。
衡弃春默了默,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另一端,地牢里的一株石柱旁。
南隅山正盘腿坐在那里,闭目调息。
他并没有参与到这场混战当中,只在衡弃春的视线隔着观物印看过去的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睛,似有所感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衡弃春心头一震。
那个眼神太过令人熟悉。
正如上一次,师兄率领十八界弟子死守神殿,在楼厌手下陷入濒死之际、却仍不肯屈从的眼神。
衡弃春似乎读懂了楼厌不敢说出口的心声——
师尊你看吧,纵然你未卜先知,让鹊知风编造出一面可逆改天命的梦境。
现实之中,他们仍然要死在我的手里。
你护佑的、你疼爱的,终究不会落得好下场。
但衡弃春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情急,而是淡淡倾身,俯身看向跪在自己腿边的狼崽子,以一副清润的嗓音问他:“楼厌,你给我看这些,是又想要威胁我做什么?”
楼厌抬头,一双眸子泪凄凄的,眼角的泪渍竟然已经晕上泪痕。
嗤然一笑。
一条红索从袖中探出,紧紧捆住两只手腕,楼厌顺势抬手,将被捆住的手腕呈给衡弃春看。
他自缚红绳,亲手将自己送到衡弃春面前,以九冥幽司界最尊贵的魔身向他下跪。
“要我放过天下苍生,可以。”
“除非,神尊要我。”
第120章 没有不要你 他是衡弃春养大的。
观物印散, 地牢中的画面消失,那些肆意散开的魔气又被重新收回体内。
楼厌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 然后垂下眼睛闭口不言。
数日之前,他以鲛鱼幼崽和毕方鸟作要挟,强迫衡弃春以“禁脔”的身份留在无相渊。
今时今日,他又想要以地牢中的“六界苍生”作赌,求他的师尊不要弃他。
高举的手臂逐渐麻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楼厌只能听见自己剧烈而又无序的心跳声。
怦怦……
怦怦……
他几乎不敢去想, 如果衡弃春不肯受他威胁, 或是不肯答应他所求之事,他还能怎么办……
像上一次一样再与他同归于尽一次么?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 楼厌登时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就在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抬头上看时, 忽然听见上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声。
“唉……”
是衡弃春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的指尖似乎摸索着什么,发出清脆的、与金属相撞击的声音。
楼厌闭上眼,心道完了。
衡弃春既肯来无相渊见他, 必然是知道了他们是因漆园蝶造梦才活了这一世, 如今蝶亡梦魄,重新回到被扭转了的前世。
知道了自己曾经犯下的所有罪业的衡弃春,真的还会要他吗?
下一瞬, 他听见衡弃春淡淡地说:“这么早让他知道做什么。”
随之传来的是另一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 “漆园蝶又不是全凭我控制的。”
“再说了, 他已经知道你被剜了神骨, 若不破梦,你要怎么同他交代?”
楼厌满脸震惊地抬起头来,瞳孔骤然一缩。
殿中并不是只有衡弃春自己。
坐在衡弃春腿上的貔貅幼崽正满是兴奋地冲着楼厌发出“咻咻”的叫声, 圆桌的另一侧坐着鹊知风,正勾着唇角垂眸看他。
那张脸上仍然阴郁至极,只是脸色惨白,浑然一副因为操控漆园蝶造梦而被耗干了灵力的样子。
楼厌已经顾不得他是不是面无人色了,只觉得一股火气直直地从丹田涌了上来。
他居然当着鹊知风和貔貅的面儿给衡弃春下跪!
还……还捆了自己,求衡弃春要了自己!!!
耻意后知后觉地顺着后脊攀爬上来,楼厌满脸潮红,挣扎着就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手腕上的红绳脱落一寸,膝盖勉强离开地面。
“铮”的一下。
衡弃春单指拽住了那条红绳的另一端。
皮肉将要被割伤的痛意传来,楼厌“嘶”了一声,被迫在这样的姿势下抬高手臂,同时揣着满脸疑惑抬头看去。
视线将将触上衡弃春的目光就感到一阵寒意,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生出,顺势取代了先前的耻意。
他这下顾不上的是羞耻。
因为衡弃春已经抬起腿,用足尖踩上楼厌的大腿,将他抬起两寸的膝盖重新碾回到地面上。
“跪着。”衡弃春说。
楼厌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慌忙收回了视线,耳边一阵杂音,听不清是貔貅幼崽在乱叫还是鹊知风在说什么。
他只是一味乖觉地跪在地上,恋恋不舍地看着衡弃春的脚从他的大腿上挪开。
没办法,他是衡弃春养大的,天生就怕衡弃春。
他控制不了。
楼厌垂眸跪在地上,指尖小心翼翼地勾上那条绳子,试图在衡弃春看不见的角落将它解开一点儿。
绑得太紧了,手要废了。
小动作很快被衡弃春的声音打断。
“没有不要你。”衡弃春垂眸看着他,一句话,似乎要将坠入深渊的人单手拽起来。
然而他的下一句是——“楼厌,我弃苍生都不肯弃你。”
楼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他猛地抬头,终于在真正意义上看清了衡弃春的样子。
依旧是那袭如雪的鹤发,眉目清缓,眸中似盛着一汪清澄的潭水。
他就维持着环抱貔貅的姿势垂目下看,眼中全是神明温吞的悯性。
只贴近他时能嗅到的莲花香气淡了。
那是神泽将要耗尽的征兆。
楼厌禁不住红了眼眶,睫毛快速颤动,而后朝着衡弃春伸出那双被捆缚的手,极其艰难地膝行到衡弃春面前。
“师尊……”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师尊要我……”
衡弃春笑起来,伸手拢住他的脑袋,清秀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轻轻揉搓,一时仿佛回到师徒初见的那段时日。
是高高在上的神尊哄诱卖可怜的狼。
“师尊要你。”衡弃春说。
瞥见楼厌神情松懈的一瞬,他却很快又肃了神色,直起身来坐着,将吱哇乱叫不知所云的貔貅幼崽交给鹊知风。
然后重新看向楼厌,说:“但是,跪好。”
楼厌眼尾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连忙用不灵便的手撑住地面,勉勉强强跪稳。
小徒弟刚变成人形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站没站样坐没做样,还是衡弃春手把手地教了坐卧行走。
后来虽依旧顽劣,但不管什么时候往那一站,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如今他张肩拔背又低眉顺眼地跪在自己面前,眉目乖张不失温顺,分明还是那头狼崽子。
衡弃春一时生出许多感慨,他默了默,起身蹲到楼厌面前,静静地与他对视。
“你已经看到了。”衡弃春说,“前时往往,你我同活于漆园蝶所织成的梦网之中。”
“如今梦境已破,那些被你残杀的人,你的师伯、同门、以及自裁的我,都因这场梦而得复生。”
“灵兽复生,百草复苏,九州回到了他应有的正轨上。”
楼厌心里一凉。
看来衡弃春知道这些事,远远比自己要早得多。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
楼厌想到什么,装作不经意地侧目,用余光打量了鹊知风一眼。
然后顺利收获了一个来自后者的眼神。
心照不宣。
果然。
是自己堕入魔道,衡弃春闭关百日之后,他去过一趟冥界。
衡弃春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而是轻轻抚上楼厌的脸颊,问他:“小狼,你是想要重蹈上一次的覆辙,让六界俱灭,九州不覆吗?”
楼厌不想的。
他听得懂师尊在问他什么,红着一双眼睛吸了吸鼻子,大抵说不出话,干脆冲着衡弃春摇了摇头。
很快,他又抬起头来,像记不住衡弃春刚刚说了什么似的,用那双早已经麻木的手攥住了衡弃春膝盖上的一小截布料。
“我可以放了他们。”楼厌说,“但我不会跟师尊回去。”
“啪”一声。
一记耳光反着抽上楼厌微肿的脸颊,丝毫不疼,只是格外响亮。
耳边听见貔貅幼崽关切地叫了一声,注意到鹊知风打量的目光,楼厌的脸颊竟顺势烧起一大片。
他听见衡弃春问:“闹什么脾气?”
楼厌梗着脖子仰起头来,与师尊对视良久,终究忍不住失笑一声。
他的眸中涌出一滴眼泪,“我不想再被师尊囚禁在天台池底了……”
衡弃春怔了一下。
他脱口而出想要说“不会再将你囚到天台池底了”,可张了张嘴,他却又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该说什么话。
那囚在哪里?
天音殿,还是神霄宫?
楼厌身上的魔骨已经长成,不管他身处何地,都无法辩驳他已堕魔的事实。
他说他要他,可他又该如何护他周全。
难道真的要走和衡阳长老相同的路吗……
衡弃春顿了顿,抚着楼厌头发的手指顺势外挪,用指腹抹去了小狼眼角滑下来的一滴清泪。
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说话。
因为他逐渐意识到,事情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不知何时,外面的树影晃动了一下,在紧闭的窓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深渊寂寂,魔殿之中逐渐涌上一股要将人吞噬的凉意。
鹊知风忽然蹙了蹙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抬手结了一个通灵印。
鬼印一晃而过,鹊知风收回手,视线淡淡扫过跪地的楼厌,然后轮回到衡弃春身上。
“我得回去了。”他说。
鹊知风是已死之人,不能长久地在人界逗留,衡弃春并未多想,只冲他点点头。
“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楼厌觉得他那张白得本就不见血色的脸又苍白一份,随后鹊知风站起来,想了想,并没有将貔貅幼崽还给楼厌,而是拎着小兽的后颈将它抱起来,鬼印在掌中结出,瞬息之间化为无形。
寂静的殿中只余下貔貅幼崽仓惶的一声——“咻咻!”
狼狼救我!
狼狼现在救不了它。
“让他带走也好。”衡弃春打断楼厌想要阻拦的动作,未起身,仍旧半蹲在原地垂眸看他,语气无波无澜,“毕竟你不打算跟我回去,那我只好留在这里陪你。”
楼厌抬着的那双眼睛猛地亮了一瞬,一眨不眨地盯着衡弃春,眸中竟满是期待。
衡弃春一时没有看懂他的眼神,不禁挑了一下眉,“又想做什么?”
楼厌就吸吸鼻子,跪在地上努力地将上半身往前探,声音里带着一汽儿水音:“要我……”
衡弃春:“……”
他早已不是上神之身,就连身上的神泽也已经渐渐消散,蹲久了难免会觉得累,眼看着楼厌的脸已经凑到了自己面前,干脆将一只膝盖落在了地上。
地面透着丝丝凉意,让他不由地蹙了一下眉心。
这点儿不适转瞬即逝,他对上小狼灼灼的目光,伸手解开了楼厌手腕上的束缚。
“做完这一次,放了你师伯。”
没声音,只有狼崽子用恢复自由的双手在解他衣带的声音。
衡弃春不耐地打落那只捏上来的手,语气终于硬下来,“听见没有?”
“嗯。”楼厌已经在用牙齿吮师尊的喉结,应了之后又有些心虚,松开牙齿,很郑重地回答了一句,“听见了。”
之后的一切都像是漆园蝶编造的梦境一样荒唐。
无相渊中,魔尊殿里,他的脊背抵着地面,凉气穿透尾骨上那只可怖的伤口,紧紧攀上他的脊骨。
随后是小徒弟热切的爱意覆盖上来,一寸一寸在他的身体里散开。
楼厌没有停。
狼性贪婪。
他想要一次再一次——
作者有话说:改了一下文名,大家不要找不到啦!
快完结了,有点卡文,明天可能没有,我尽量!![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