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时漪几乎没办法将眼前的人和年轻的妈妈联系起来。
十几年间,许荷亲手将原本的自己连根拔起,扎进了山野的黄土地里。
“你今天是要上学,还是去地里给我干活?”许荷问。
记忆里,妈妈也是这样民主,凡事都会征求她的意见。
许时漪一个都没有选,她哽咽着,喊了一声:“妈妈……”
许荷见她掉泪,无奈道:“不要撒娇,选一个。”
“妈妈——”许时漪翻下床,踉跄着跑来,抱住她的腰。
许荷从容的神情渐渐消失,转为一种迟滞而来的茫然。
“是我!”许时漪口齿不清地道,“妈妈,是我啊!”
第八次穿越,她终于可以不用顾及其他,紧紧抱住许荷喊出那个称谓。
许荷愣住了。
由她哭了很久,才回过神,轻轻拍了下她后背。
只是温柔,简单的动作,可许时漪知道妈妈认出了自己。
对她而言,时间只流逝了一个月。
可对许荷而言,她已经独自走过了漫长的十三年。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妈妈依然记得,未来的自己曾经穿越三十年的光阴,来过她的身边。
许时漪问:“……你还记得我吗?”
许荷温柔道:“我记得。”
世界上的女人大多是先爱上一个男人,才有了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的冲动。
许荷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在爱上一个男人之前,她先学会了去爱自己的女儿。
从1995年到2008年,每一个月圆的夜晚,许荷都在等待。
从一开始满怀期待,渐渐怅然若失。
再到后来,她甚至怀疑那些经历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
她以为那孩子不会再来了。
十三年间,许荷一直在等待未来的女儿。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许荷不清楚十三年的光阴在未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女儿还是那样爱哭鼻子,像个水龙头。
自己下地时穿的衣服布料粗糙,厚实,都快被她的泪水浸透了。
小时候许时漪不懂,以为妈妈是个没文化的中年妇女,对许荷平日的模样习以为常。
可当她了解了往事后,只觉得心疼。
那一年,许苏山离开了禺山村,她也没有再回来。
家里变得冷清,只剩许荷和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也离开了。
这间四四方方的卧室原本是许荷的书房,可后来的许荷没有再看过书了。
是因为自己吗?
因为她的穿越而让许荷提前知晓了未来。
许荷一定是为了生下她,才在精.子库里选择了陈维的基因。
可她并没有给妈妈带来什么。
从前的妈妈年轻,优雅,从容。
现在的妈妈疲于养家,变得不再漂亮了,也不再读书了,甚至还把书房改成了女儿的卧室。
许荷一个人带着她生活,一定过得很辛苦.
“……对不起,妈妈。”
“你对不起我什么?”
许时漪泪眼朦胧,指着面前的卧室,结巴地说:“这里,这里原来装着你的梦想,因为我,它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许荷微微一笑,抹去她的眼泪:“现在依然装着我的梦想啊。”
许时漪顿时泣不成声。
“再哭就不漂亮了。”许荷捏她小脸蛋,“你和我小时候长得真像。”
“我本来就和妈妈像。”
许时漪抹掉眼泪,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哭泣的丑样子。
印象中,童年的某天她一觉从前天夜里睡到第二天傍晚,醒来后妈妈从城里给她买了好多玩具和蛋糕。
那天的妈妈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温柔。
待天黑时许时漪醒来,发现妈妈就坐在床头,拿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妈妈对她说:“你明天出去玩,不到天黑不许回家。”
第二天,许时漪听妈妈的话跑出去玩,然后就在山上看见了村里的火光。
许时漪去擦眼泪的手猛然停住。
记忆中,今天正是发生火灾的前一天。
许时漪扭头去看日历,后脊骨直冒冷气。
2008年10月14日。
没错,火灾就在明天!
她顾不上哭了:“跟我出去——”
“我们不要待在家,现在就出门!”
许荷拉住她,蹲下身,平视着她:“为什么?”
许时漪没办法解释。
火灾就在明天。
如果不能救下妈妈,这就是她和许荷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不敢试探任何一种会被送回未来的可能,机会没有第二次,她的措辞小心翼翼:“……我想去城里玩,你带我进城好不好?我们在城里住两天,不,住三天,然后回家。”
许荷沉默不语,从她的神情里猜出了端倪。
未来的女儿每一次回来见到自己几乎都要哭。
情绪如此激烈,唯有一种可能,在女儿穿越来的那条时间线上,自己早已去世了。
从女儿说话与处事方式来看,她应该还很年轻。
这就说明,自己的寿命大概不会很长。
许荷记得每一次女儿穿越时的情况。
她第一次穿越到段爱美身上,曾说过一些怪话。
其中隐约提到了要许荷避火,未来的某天不要待在家中。
正要说出日期,就被传送回了未来。
许荷见许时漪泪眼婆娑,隐约意识到那一天可能就要来了。
许时漪急得不行,又拉不动妈妈,转头跑到院子里。
院墙边为了过冬储备了许多干枯的柴,她抱起一把柴火跑出家门,把它们丢到远处的河沟。
许荷站在屋内,隔着门框,看许时漪像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
她太瘦小了,力气不够,每次只能搬运一点点柴火。
可她咬着牙,一趟趟搬,稚嫩的小手被柴火的茬口磨破了皮,也忍着没有哭。
“时漪。”许荷走到她面前,轻声说,“你想去城里,对吗?”
许时漪用力点头。
许荷微笑:“那我们去城里,做一些好玩的事。”
“真的吗?”许时漪不敢相信,妈妈居然被她说动了。
许荷点头:“你去换衣服,穿得漂亮点。”
许时漪丢下柴火,跑进屋里,从衣柜里抱出一顿漂亮的连衣裙。
她一条条试,最后选了一条带蓬蓬纱的粉色裙子。
等她走出房间,发现许荷也换好了衣服。
许荷脱掉平日下地穿的水鞋和外套,换上了牛仔裤白衬衫,卡其色的长风衣,还化了一个淡妆,浅浅一看,似乎又变回从前那个清冷从容的许组长了。
许时漪走过明亮的客厅,瞥了眼干净洁白的墙壁,忽然停下脚步。
“这里怎么还是空的……”
第二次穿越醒来后,甄蓁曾陪她回过一次被大火烧毁的老家。
她在书房里找到了自己1995年留下的刻痕,同时还在客厅的墙壁上看见两行奇怪的编号。
sn1572
sn1604
许时漪当时还拿手机查过,这是两颗超新星的编号。
前几次穿越她也留意过客厅的墙壁,那时尚且没有这两串编号。
可今天为何仍然没有刻下呢?
假使一切按照原本的时间线进行,明天这间屋子就要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了。
这两串编号又是何时留在墙上的?
两颗超新星的编号,整个禺山村除了许荷,还有谁懂?
难道是妈妈临死前临下的信息?
“妈妈……”许时漪问,“sn1572,sn1604是什么意思?”
“第谷超新星与开普勒超新星的编号。”许荷回答。
“这两个编号有什么特别的吗?”
许荷耐心地解释:“开普勒超新星是银河系内发现最后一颗肉眼可见的超新星,于1604年被天文学家开普勒发现,在那之前则由第谷于1572年发现了另外一颗,第谷与开普勒是……”
说到这,许荷蓦然顿住。
她望向许时漪,只见许时漪的眼睛紧紧盯着客厅的墙壁。
“是什么?”许时漪问。
许荷收回了话语:“只是两个科学家。”
大概是一种母女间的心灵感应,许时漪直觉妈妈有事瞒她。
她深知许荷性格和她一样倔强,许荷不想说的话绝对问不出口。
所以,那串编号真的是许荷留下的吗?
如果许荷拒绝刻下,它们会消失吗?
许时漪跑去工具箱里拿出一柄大号螺丝刀,她踩在椅子上,抬手重重在墙上刻下了两串编号。
这两个编号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妈妈不想告诉她,可许时漪总觉得要把它留在墙上。
不然,未来她很可能会漏过一些信息。
许荷静静看着,没有阻拦。
等她刻完,牵着她的小手去了城里。
……
许荷知道如何与八岁的女儿相处,也知道如何与成年人相处,可却不知该如何陪伴八岁身体里的成年女儿。
最后,她老套地带人去了游乐场。
许时漪并不觉得老套。
她就当自己是个八岁孩子,拉着妈妈坐旋转木马,玩碰碰车,在高高的海盗船上呜哇大叫。下来后,又拉着许荷去吃最新口味的雪糕,试漂亮的裙子,逛新开的商场,拍大头照。
小时候,她从来不曾和许荷做过这些。
尽管明天还没有到来,可许时漪先产生了一种美好的幻觉——她已经将妈妈救离了那场大火。
这甚至冲淡了池信离开的难过。
“想看书吗?”太阳快要落山时,许荷问。
“好啊。”成年的许时漪不厚道地说,“妈妈,你多给我买几本练习册,以后都不要让我玩了,其实我的梦想是考清北,我也想像你一样聪明。”
“我不需要你像我。”许荷说,“我只要你平安地活着。”
许荷挑了几本书给她:“买完书我们就回家。”
许时漪雀跃的神情顷刻消失了。
她从许荷坚定的眼神中确认出回家的决定不是随口一说:“……你是不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那为什么还要回家?我不要你回去!就这几天,我们住在城里好不好?”
“不好。”许荷的回答简单,却不容反驳。
许时漪向来知道妈妈的性格有多倔强,闻言眼圈蓦地一红:“……为什么?”
为什么她在未来刚刚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又要在过去失去另一个?
许荷帮她抹去眼泪:“又哭了。”
她蹲下,平视着许时漪的眼睛:“时漪,你听说过科学史上有名的祖父悖论吗?”
旧书店的书籍上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
黄昏时,光线越过古朴的书架,落在许荷的肩上,照得她侧脸温柔明亮。
“命定悖论,即因果循环——假如穿越回到过去杀死祖父,那么父亲就不会存在,‘我’也会随之消亡,可如果我不存在,又是谁杀死了祖父?”
“过去是不可以被更改的,试图改变命运的一切行为,都会成为因果链的一环。”
许时漪听不进去许荷的话,也听不懂那个:“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我可以改变的,只要你别回家!”
“已发生的无法改变,遗憾却可以抹平。”许荷一把搂住她娇小的身躯,把她抱在怀里。
对一个冷淡,内敛的人而言。
如此表达爱的方式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许时漪静住了。
“妈妈的一生没有遗憾,我有了你,我知道,未来的你一定会好好长大。”
“我还知道,你会长成一个开朗的姑娘。勇敢,可爱,赤诚。”
“我人生中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质疑自己,我不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有何意义,也找不到方向,甚至怀疑自己一身所学成为了别人手中的刀……恰好那时,你来到了我的生命里。”
“那是一道何其温暖的火烛,也是我这一生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你比我勇敢。”
许荷亲了亲她脸蛋:“妈妈知道,往后的人生,你一个人也能勇敢地走下去,对吗?”
“你会好好生活。”
“你会保护自己。”
“你会让自己成为荒野市最快乐的姑娘,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答应我。”
许时漪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荷问:“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时漪,你还有遗憾吗?”
许时漪的身体颤了颤,用力点头。
……
许苏山多年前就搬出了孟君芳的家,在外独居。
妻子及她的女儿和孟君芳一起住,平时几乎不会见面。
许苏山在僻静的别墅区买了一栋房子。
不需要工作时,他就在院子里养花,喝茶,看秋天的葡萄爬上藤架。
日暮时分,太阳迟迟不肯落山。
许苏山提着水桶给缸里的荷花换水。
这是晚荷,能开到十月中。
平日养在屋子里,他偶尔拿出来换水,通风。
寂静的屋子里不常有人声,许苏山偶尔会觉得寂寞,只有这些荷花陪着他。
正换着水,他看见花园的栅栏外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许苏山走过去开门。
那一张小脸酷似许荷,无需多问,许苏山就知晓了女孩的身份。
她穿着漂亮的粉色小裙子和漆黑的小皮鞋,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扎成了蝎子辫。
这些年,许苏山幻想过——如果将来他有女儿,一定也会长成这个样子。
小小的,粉粉的,像团子一样柔软可爱。
可幻想终归是假的。
女孩眼圈泛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有泪珠弹出来了。
“你是我爸爸吗?”她问。
许苏山拧起眉头:“我不是。”
“……那你可以做我爸爸吗?”女孩的声音氤氲着潮湿水汽。
许苏山手中的水桶没拿稳,差点摔落在地。
第87章 087 山有扶苏,隰有荷……
被孟君芳关到精神病院的第一个月, 许苏山心态还算平和。
他知道自己没病,医生一定也知道,他早晚会离开这里。
第二个月, 他开始焦躁。
两个月没和家里联系, 奶奶一定很担心, 许荷会不会在到处找他?
他试着翻墙, 闯门, 在医生来送药时抢他电话, 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里。
可惜都失败了。
第三个月, 他的话变少了,也不爱笑, 多数时候一个人待着。
和那些真疯子不一样, 许苏山闲暇时会看书。
精神病院里的书籍他不喜欢, 就托医生从外面买来一些艰涩难懂的专业书。
他不懂,可他知道许荷爱看。
见不到许荷, 和她看一样的书也好。
孟君芳将他送到精神病院的理由是, 他在生活中存在明显的自伤行为, 甚至还有伤人倾向。
因为深知他有伤人倾向,因此只要他愿意安静下来,医生大多数条件都会满足他。
他们给他买了书,又从蛋糕店买来他爱吃的甜甜圈。
一本书, 一杯茶, 两个甜甜圈, 许苏山就能安静地待上半天。
他年轻英俊, 沉默寡言,眉宇间总挂着纾解不开的忧愁。
女医生喜欢陪他聊天:“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伤害别人呢?”
“我没想伤害任何人。”
“你妈说你总是半夜从窗子上跳下去。”
许苏山说:“我想回家。”
“等你病好了, 你妈就会来接你。”医生安慰他,“放心,你还年轻,很快就会康复的。”
许苏山没有解释。
孟君芳的家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姚浦山深处,那个叫禺山村的地方。
如果不是孟君芳强行抓他回来,他绝不会离开许荷。
回家后,孟君芳就把他关了起来。
她认定儿子对回家感到抗拒是因为许荷的教唆,因此绝不会再让他回到那女人身边。
许苏山几次试图从二楼跳下。
孟君芳带人拦他,追他。
跳下楼时,许苏山的鞋子不知掉在哪里了,他赤脚在沥青路上狂奔时只觉得讽刺。
十年前,他也曾拼命地奔跑,当年追在他身后的是人贩子。
十年后,他继续这样奔跑,身后面孔凶恶的人却变成了他的母亲。
他和抓他的人扭打,就变成了他们口中的伤人倾向。
孟君芳不理解他的憎恨,他的厌恶,他的抵抗,她也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把不理解的东西打成疯子就好了。
“你喜欢吃甜甜圈?”医生又问。
许苏山嗯了一声。
那年,许荷借了陈维十万块把他从老瘸子手里买下。
脏兮兮的小泥猴不信这漂亮的女孩会如此好心。
因此,当许荷朝他伸手时,他出于自保的本能,抓住她的胳膊就咬。
许荷蹙起清秀的眉头嘶了一声,却没有生气。
等他松口,递给了他一个用纸袋子装起来的甜甜圈。
小泥猴闻着纸袋里甜香的气味,想吃,又怕。
他怯怯的,不敢接,口水直咽。
许荷不怕再被他咬上一回,扯过他的小脏手,拉他去水井边打着肥皂洗干净。
洗完后,她拿出甜甜圈放在他手心:“吃吧。”
这一次,小泥猴没有咬她。
他看着漂亮干净的许荷,又看着她从城里带回来的甜甜圈。
那是许苏山吃过最香甜的东西。
他讨厌甜食,却唯独喜欢甜甜圈,每次吃它时都仿佛在咀嚼着当年的回忆。
——天高云淡,微风里吹来松软的泥土气息,还有姐姐身上清冷的香气。
许苏山喜欢的是它所附加的那段记忆。
许荷书架上曾经摆了一本书,书上印着宇宙中星星的照片。
某天,许苏山无聊,拿起来翻了翻,忽然觉得其中某一张照片上的星云很像许荷买给他甜甜圈。
都是彩色的,看起来很甜。
许荷告诉他,那叫指环星云,是一种恒星在垂死时抛射到太空中的发光气体。
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寓意。
可许苏山依旧喜欢。
他是许荷带大的小孩,因此学来了她的倔强。
喜欢的东西就是喜欢,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认准的人就是一生,不会改变。
孟君芳偶尔来探望,许苏山从来不见。
他宁愿躲在冷白的病房里不去看今天的太阳。
孟君芳又叫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来。
那女孩叫海娜,是孟君芳第二任丈夫与前妻生的孩子。
孟君芳二婚后一手将她拉扯大,把海娜当成了半个女儿看待。
这些年孟君芳与丈夫打拼,将餐饮品牌做得很大。
丈夫突然去世后留下了偌大的家业,丈夫的亲戚担心她会把公司抢了去,全都怂恿她让许苏山和海娜结婚。
“反正他俩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你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娶了外人,将来家产还得分出去一半。”
“亲上加亲,他娶了海娜,这些东西就还是你的,我们也还是一家人。”
“海娜跟你亲,她不会像外面的女人一样撺掇你儿子离开你。”
丈夫的亲戚有小心思,不想让她独占公司。
可孟君芳也不是傻子,她知道亲戚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些年在她的威压下,继女的性子变得很软弱,非常听自己的话,肯定比外面的女人向着她。
如果儿子结婚了,说不定能断了他鬼迷心窍的心思。
他还小,他懂什么?
以为年轻时的喜欢比天大,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能一生了?
海娜被她打发来探望许苏山,却不敢靠近他。
许苏山对孟君芳和她身边的人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多数时候,女孩只远远看着他。
被关进精神病院半年后,许苏山的精神渐渐萎靡了。
他心想,许荷为何不来救他?哪怕来看他一眼呢?
他心里安慰自己,或许许荷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这里,可又万一,她只是不想来呢?
他心里隐隐的不安,每天都被两种情绪拉扯,真的快要变成疯子了。
如果许荷根本就不在乎呢?
如果许荷根本就没有找过他呢?
年长者是无法被打动的。
许荷似乎一直都只是把他当成弟弟。
在这种焦躁的情绪里,许苏山身体日渐消瘦,清减了下去。
来看望他的海娜发现最近他的攻击性没那么强了,大着胆子朝他靠近:“哥哥。”
“我不是你哥。”
“……是妈说的。”
“那是你妈,不是我的。”
海娜胆子小,被他这样冷言冷语的对待,畏缩地退了回去。
可很快,她又鼓起勇气,朝前走了一步:“……妈说要我们结婚。”
许苏山霍然抬起黝黑的眸子。
那一刻,他眼里射出的冷光几乎将女孩冻穿。
“你再说一遍。”
“妈……妈说让我们结婚。”女孩结巴地道,“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公司不被分割,我们两个结婚对大家都好,这也是亲戚们的意思。”
“现在没到婚龄,他们说先办个酒,后面再补证。”
许苏山冷笑:“你让孟君芳死了这条心吧。”
女孩第一次跟他说话,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别的原因,心口蹦蹦乱跳。
她经常来精神病院,观察他很久了。
许苏山是医院里最英俊的少年,从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发疯。
他总是安静地捧着一杯茶,拿着一本书,偶尔抬起眸子与她对视的一刹,她连心脏都跟着悬起来了。
亲戚背地里都议论孟君芳的儿子很疯。
他在山里野惯了,活像一头小狼,发起疯来会乱咬人。
可海娜知道他不是疯子,海娜也不排斥跟他结婚。
她说不清楚,让她心动的究竟是眼前的少年,还是少年对心上人发疯般的执着。
海娜和他同岁,比他小几个月。
太年轻没经历过爱恨,对这样高浓度的爱满含期待。
她天真地以为,他爱上任何人时都是这种模样。
“你也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吧?只要我们结了婚,妈会接你出去的。”
许苏山静了静。
女孩以为自己说动了他。
他却抬头,扬起眉梢:“那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不会背叛自己,更不会背叛许荷,如果非要这样,还不如杀了他。
海娜静了静,问他:“你是不是很想给外面打电话?”
“……”
许苏山枯槁的眼神焕发了一丝神采。
海娜从包里翻出自己新买的摩托罗拉手机,递给他:“你打吧,别跟妈说。”
许苏山抓起手机走到盥洗室,颤抖着拨了家的号码。
铃声响过三声,段爱美接了:“喂?你找谁?”
“……奶奶,是我。”
段爱美的声音隔着电话都能听出兴奋:“是小山!小山来电话了,小荷你快来——”
她拖许荷来接电话。
时隔半年,许苏山终于听到了许荷的声音。
“喂?”
“姐……”
被孟君芳带回来他没有哭,在精神病院待了半年,他也没有哭。
可久违地听见许荷的声音,他却掉下眼泪。
“最近还好吗?”许荷问他。
许苏山攒了许多话要对她说。
他想问她为什么不来找他,他们不是最亲的人吗?
他还想问许荷有没有想过他?可许荷的性格看起来就不懂如何去想念一个人。
许苏山话到了嘴边,又通通咽下了,他轻声说:“我挺好的,你呢?”
到最后,他还是不想让许荷担心他。
“我和奶奶也都好。”
“等过些天,我回家看你和奶奶,要等我。”许苏山承诺着自己也不知道哪天会发生的未来。
许荷温和地:“好,我等你。”
他挂了电话,手机还给海娜。
“我不会跟你结婚。”少年眼里的那抹光彩再度消失了,“你们让我死在这里吧。”
海娜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垂下了头。
许苏山开始绝食。
不吃饭,不喝水,瘦得只剩骨架。
孟君芳不得不给他办理了出院,请保姆照顾他,不过海娜来的比保姆更勤快。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许苏山不被允许离开家,也不跟人说话,安静地待在房间。
他拿不到手机,没有再给许荷打过电话,只是透过院子遥望着大门,期待许荷或许也会想念他,或许会来看看他。再或许,她偶尔来城里买东西,会路过他家门口呢?
许苏山抱着这样渺茫的念头,每天望着窗外发呆。
可期待一次次落空了。
那年春天,孟君芳请来看守他的男人常常不在,许苏山以为孟君芳终于放弃了——她知道他是块难啃的骨头,不想啃他了,随便把他丢到哪里。
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可少年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他并不知道他与海娜的婚姻对两家而言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那晚,孟君芳来到他房间。
许苏山木然地看着她。
“明天办酒,早上让海娜把西装给你送来。”
“我不会跟她结婚。”
孟君芳把一串风铃丢到桌上。
许苏山平静的瞳孔骤地一缩。
这串风铃原本挂在他家屋檐上。
每到微风的天气,檐角风铃哗哗作响,发出许荷喜欢的空灵声。
许苏山攥住风铃,起身一步步逼近孟君芳:“你把我姐怎么了?”
这些人有钱又无耻,这年代混乱又无序。
他们连关住他一个男人都轻而易举,要对付奶奶和姐姐一定很容易。
许荷一直都是他安全感的来源没错。
可许荷只有一个人,斗得过他们吗?
“我订了饭店,明早有车来接你,明天是大日子,你给我表现好一点。”
“你把我姐怎么了?”许苏山又问了一遍。
“目前还没把她怎么样。”孟君芳蹙眉,“别张口闭口就是姐,海娜才是你妹妹,也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我要给我姐打电话。”许苏山平静的语气略显森然,“要是我姐出了事,我明天就把你们全杀了。”
孟君芳被这句话骇到了,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绝不能再让那女人靠近她儿子,他的疯病越来越重了。
许苏山拿到了电话。
凌晨两点,他给家里拨过去。
段爱美被电话吵醒,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出事了?最近过得还好吧?有没有生病?
许苏山脑子已经麻木了,他机械地回答了奶奶的问题,问她:“许荷呢?”
时隔一年,他再次从话筒中听到许荷的声音。
“小山。”
许苏山问:“家里最近有没有人来过?”
许荷说:“昨天有人来修屋顶,再没有了。”
这何尝不是孟君芳的一种威胁呢?
如果他不乖乖听话,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家里的屋顶就会毫无征兆地倒塌,把人砸伤了也只会被认定为意外事故。
许苏山告诉许荷:“我要结婚了,办得仓促,就不请你和奶奶了。”
许荷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好。”
“好?”许苏山的眼眶里瞬间有泪花滚动,“你就只是好吗?”
他突然有些忍不住了:“这一年来你找过我吗?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把我带回家?”
许荷说:“她是你母亲,把你从家人身边带走是一件很无礼的事。”
“你们才是我的家人!”许苏山第一次冲她吼。
“许荷。”他喊着她的名字,每说一个字,呼吸都冒着痛气,“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当过你的家人?你是不是已经嫌我烦了,巴不得我早点离开?”
许荷的回应他没有听到。
孟君芳上前抢过电话,猛地挂上了。
办酒当天,许苏山穿着西装,胸口别着红花。
现场热闹,彩带飘洒,所有人都上来祝福他,恭喜他新婚快乐。
许苏山没有反应,木偶一样,任由众人把他和海娜推进了房间。
海娜坐在床上,脸蛋红得像苹果。
她化了妆,平日单纯的模样多了一丝妩媚,她羞怯,期待望向他。
许苏山并不接收她的目光,他平静地抱起被子,离开了房间。
往后的许多年,他一步都没有再踏进过那间房。
他看得出海娜的心思,看得出她的在意,也看得出她眼底的情绪从满含期待到一点点冷下去,又到被怨恨充斥着。
她其实是个好姑娘。
可惜遇上了他。
婚后没有人再看管他,可许苏山也无法再回家了。
用什么身份回去呢?
许荷的弟弟吗?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每晚都会失眠。
每到这时他会开着车,跨越漫长的山路,回到村里。
群山沉眠,万籁俱寂。
许苏山把车停在家门口,望着熟悉的小院。
有时许荷的书房灯还亮着,他会看上一宿她房间的灯火,只有这样才觉心安,悬浮的灵魂才能落到实处。
每次清晨他回家,都会发现他名义上的妻子眼底的怨恨又深了一层。
可他不在乎。
那些年,许苏山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方面,他会心疼这个无辜的女孩。
一方面又极度冷漠无情,甚至不愿意和她说上一句话——他的人生被她们毁了,他毁了她再正常不过。
像他这样恶毒的人死后大概会下地狱吧?许苏山偶尔会这样想,可他不要。
因为许荷那样好的人一定会上天堂。
上穷碧落下黄泉,活着的时候不能和她在一起,死后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她的身边。
1999年某天,海娜从医院回来,告诉他:“我怀孕了。”
她的表情完全是故意的。
她盯着他瞧,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到愤恨和羞辱,哪怕只有一丝也好,只有这样才能解气。
这会让她有一种这么多年被丈夫漠视后,报复回去的快感。
可许苏山只是微愣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问,淡淡地回她:“恭喜。”
那一刻,海娜嘴角的冷笑僵住了。
……
2000年,海娜的女儿出生了。
孟君芳很开心,张罗着给孙女办满月酒。
她以为自己的血脉有了传承,就不再盯着许苏山了。
于是他变得自由,开始频繁地晚上开车出门,去到能让他心静的地方。
只有待在这小小的村子里,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哪怕他不敢让许荷看到他。
可他不在乎,就算能和她呼吸着同一片天空的空气也好。
入夏后,许荷在外乘凉,单薄的衣衫被晚风一吹,显出了孕肚。
许苏山在车上看着,酷暑盛夏里,仿佛一口冰冷的气含在喉咙里,冻得浑身僵硬。
他下山,走进许多年没有回过的小院。
星斗满天,群山在星光的照耀下璀璨绵延。
许苏山近距离看清楚了她的状态,被一种绝望感深深包裹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他清冷的,不谙人情的的姐姐会被某个男人拉下凡间。
那是及时他在最最亵渎的梦境里也不敢去想的画面。
“……是陈维的?”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哑得像混入了沙子。
许荷没有否认。
许苏山讨厌陈维,不止因为陈维喜欢许荷。
更因为那男人手段狠辣。
许荷刚回国那一年,老瘸子曾找上门来。
一开始卖惨跟许荷要钱,后来又色眯眯盯着许荷,说了几句不干净的话,被许苏山打了回去。
当晚,老瘸子家着火了。
他家院里堆了许多废弃的纸壳,火势连绵差点烧到了邻居。
奶奶偷偷在家拍手叫好。
可许苏山知道,那不是一场简单的火灾。
大火燃烧时,他在村口撞见陈维站在路边吸烟,风衣的袖口被火撩去了一块。
许苏山不明白,为何每次他的人生刚变好一点,就会有新的绝望出现。
哪怕换一个更好的男人他都说服自己接受,可怎么能是陈维呢?
“你一直喜欢陈维吧?”许苏山问。
许荷拿手轻轻摸着肚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又是哪样?
许荷也没办法解释,她要的不是陈维,而是自己未来的女儿。
——可这种怪诞的话听起来像把人当成傻子的说辞。
黑夜漫长的没有尽头。
远山仿佛张开了巨口的怪兽。
许苏山沉默地掉眼泪,他哽咽着问:“为什么我面对你的时候总是那样无力?为什么我明明很努力了,却总是和你的人生失之交臂?我用力地跑,却永远也追不上你……我们这辈子就只能做姐弟吗?”
那夜十分寂静。
许荷没有给他回答。
……
落日熔金,晚风拂过城市的钢铁丛林。
许苏山望着眼前酷似许荷的小女孩,一时无言。
“……可以吗?”女孩期待地看着他。
“你妈妈知道你来这里吗?”
女孩用力点头,哭着跟他说:“我不是一个乖小孩,以后会惹你生气,让你伤心,还会故意说过分的话给你听,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爱你的。”
“你是我爸爸,永远都是。”
许苏山蹲下身,拿袖口给她擦眼泪:“你妈妈也同意吗?”
许时漪更用力地点头。
她搂住许苏山的脖颈:“爸爸,我很爱你。”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你一定要记住,不管我以后嘴上怎样说,心里都是爱你的。”
“爸爸——”
女孩温热的眼泪流进了领口。
许苏山有种异样的感觉,明明他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有种早已相识的熟悉感。
听她喊爸爸,他居然觉得非常悦耳,仿佛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儿。
女孩身体越来越沉,她哭到一半,在他肩上睡过去了。
许苏山茫然地抱住她。
大门外,脚步声响起。
许苏山抬头,与许荷对上了视线。
多年不见,许荷变了,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冷淡,似乎有一丝烟火气了。
过往的清冷气质化为了内里的筋骨。
她舒展,从容,平静地跟他打招呼:“小山。”
许苏山失声。
不管何时,不管过去多久,他都无法在她面前气定神闲。
面对许荷,他又变回了那个拘谨的,总是在背后偷偷观察姐姐的炽热少年。
“……是你让她来的?”
“是她自己要来。”许荷见许时漪失去了意识,伸手道,“给我吧。”
许苏山仍抱着她:“她叫什么名字?”
“时漪。”许荷说,“时间的涟漪。”
“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许荷接过许时漪。
小孩并不重,她抱起来也不费力。
许苏山不想让她走,拉住她的手臂:“时漪刚才说,让我做她爸爸。”
“我知道。”
许荷看了眼怀中的女儿,“小山,如果有一天,我……”
她顿了顿,望着他:“以后,你愿意照顾她吗?”
许苏山怔住了。
他不明白许荷的意思。
她问出这样的话,是想给小孩找个爸爸吗?
他当然愿意。
甚至求之不得。
他不敢置信地问:“我可以吗?”
许荷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
将要离开之时,她脚步又轻轻停住,回头对他说:“那年我找过你的。”
“你刚回城里,我带奶奶来看你,你母亲说你出国念书了,要我等你的电话。奶奶接不到你的电话,担心你,她没有你的号码,总是往城里跑,可却从来没有遇见你。”
“从前我不懂一些感情,我以为小孩都要回到妈妈的身边才完整,我以为自己没有立场要求你回来。”
“让你伤心了很多年……抱歉。”
2008年,许苏山已年过三十。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许荷面前哭了,可听见她的话,眼睛却忍不住湿润。
原来,她们都是在乎他的。
原来,她也很在乎他。
夕阳最后一缕金边被远山吞没,天空中仍留有绚烂的红霞。
许荷走后,他回屋整理,把空着的客房通通打扫干净。
他雀跃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盘算着把那间向阳的屋子给许荷住,小的那间留给时漪……如果许荷愿意,也可以和他住一个房间。
他能照顾她的孩子,当然也能照顾她。
现在家里太冷清了,明天得去买些家具填充进来,顺便把从一开始就名存实亡的婚给离了。
他一宿没睡,幻想了无数种以后的画面。
这是许苏山十几年来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可他忘记了,人不可以因为幸福而得意忘形。
上天是个吝啬鬼,它从不把肯把“最幸福”随意洒向人间。
往后的许多年,许苏山总是反复回忆起这日黄昏中许荷离开时的模样。
每一个细节都不肯遗漏。
因为,那是他见许荷的最后一面。
第88章 088 一天就胜过漫长的……
入夜后, 荒野寂静,连绵。
群山的影子笼罩着荒芜的村落。
一轮满月高悬头顶。
山洼被月光照得苍白,满布碎石的废墟之下, 掩埋着曾经第五所的一切。
三十年前, 池信逃离时并没有留意过这山的样貌, 今夜一步步走来, 才感受到山路漫长和绵延。
当初, 她就是穿过这条山路, 每天去到第五所他的身边吗?
池信来到约定地点, 终于见到了从未谋面的领航员。
多年前,领航员因为事故迫降地球, 飞船损毁, 如今只能依靠他的飞船回航。
对方站在山间的高地, 俯视着山洼:“你的飞船埋在这些石头下面?”
同伴出现在眼前,池信并没有想象中欣喜。
他出离得平静, 望着脚下的碎石:“过去三十年, 你没有接收到我的消息吗?”
“收到了。”
“为什么不回应?”
领航员解释:“我在地球生活了超过六十年的时间, 超能力已基本处于失灵状态,这些年我断断续续收到你的传信,可无法辨别真伪,一旦那是人类发出的虚假信号, 我的处境会因为回应变得危险。”
“既然这样, 后来又为什么回应我?”
领航员抬起满是褶皱, 沧桑的手:“继续留在这颗星星上, 我的生命会走到尽头。”
领航员已白发苍苍。
个体生命的衰老放在α星上是极难见到的奇景,却在这颗星星上悄然发生。不出几年,她就会因为自然衰老而失去生命。
所以, 哪怕冒着收到虚假信号的风险,也要一试。
“一年前你回应了我的信号,等我回到荒野市你却消失了。”池信淡淡地问,“这一年间,你在观察我吗?”
领航员没有否认。
为了回到家乡,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再被人类欺骗。
池信垂着眼眸:“为什么送她那条项链?”
这也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领航员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你一直在想念。”
外星人朝同类传讯时发出的不仅是语言,还有当下脑海中的画面。
三十年间的每个清晨与黄昏,池信都会给同伴传讯。
他在甲板上机械地重复着呼唤,实则思绪已随海浪飘远了。
于是,领航员接收到的信息中包含了大量的记忆碎片,那记忆中的人都长着同一张脸。
2025年夏天,领航员在荒野市遇见了面孔的主人。
可那女孩太年轻了。
由此,不难推测出库西索当年降落的真正原因。
领航员需要他的降落才能借助飞船回到母星,所以给女孩送出了能够穿越时空项链。
宇宙的因果就是如此奇妙。
就连领航员也说不明白,究竟哪个是结果,哪个是前因。
“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做法。”领航员说。
池信再没有困惑了。
领航员望向脚下的洼地,意念控物操纵着碎石升空,可她身体已十分羸弱,只勉强挪开了几颗石头。
池信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按。
数千块碎石悬浮到半空,在月光下仿佛一块块轻盈的泡沫。
碎石堆里掩埋着他来时乘坐的飞船。
1995年,陈维在姚浦山捕获到外星人,找到了外星的飞行器。可他用尽办法也没能打开舱门进入其中,也无法将其拆卸破坏。
飞船体积太大,整个运出去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千禧年前,陈维将其连同第五所的一切都留在了废石堆下。
碎石落地,飞行器缓缓升空。
经过三十年的氧化,金属表面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领航员望着熟悉的飞船:“启程。”
池信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将小方块递给她:“带它走吧。”
领航员和小方块都是一愣。
“你应该清楚留下来会发生什么。”领航员蹙眉。
“我清楚。”
“母星不好吗?”
“那里是我的家乡,当然很好。”
小方块急急地说:“别傻了库西索,坏女人都叫你离开了!”
“听到许时漪要我走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离开她。我不想和她分开,一秒钟都不想。”
“你留在这里对她而言才危险!”
“我会处理掉那些危险。”
“……这是地球。”小方块试图劝说,“留下来必须按照地球人的方式行事,违反就要付出代价,万一你被捉起来,到时候也一样没办法留在她身边!”
“多陪她一天也好。”池信平静地说,“一天,就胜过漫长的无数年。”
他望着城市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全都因为一个人而变得闪耀。
池信垂眸:“哪怕只是和她站在同一片星空下都好,至少,不需要隔着漫长的距离想念。”
领航员望着他使用超能力搬开碎石后,显得略微苍白的脸。
“我降落地球的三十年后身体出现了变化,你看起一样。”
“某一个年限过后,你的身体会变得虚弱,渐渐苍老,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可那时你仍对咖啡因过敏,随便一个人类都可以轻易夺走你的生命。哪怕是这样,你也要留下?”
“是。”
“为一个地球人放弃漫长的生命,值得吗?”
池信说:“如果那个人是她,就值得。”
换作从前,任何人对他说未来他会为一个地球人放弃一切,都会被他认作是最荒谬的谎言。
可现在他明白了。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她身边。
手机叮咚一声响。
池信打开看任子阳发来的消息,神情一寸寸冷下来。
他集中听力凝聚在一点,将听觉发散出去,聆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转身回城。
“库西索——”领航员喊住他。
散发着蓝光的飞行器悬浮在山谷中。
领航员说:“我会等到月亮降落再启程,在那之前,期待你随时改变主意,回来找我。”
—
第八次穿越醒来,许时漪脸上满是泪痕,四肢僵硬。
单薄的病号服被夜晚的冷风吹透,她一个激灵。
入鼻的风是凉的,许时漪低头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昏迷前,她人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却发现脚底悬空——自己正位于几十米的高空上。
脚下是一台巨大的跳楼机,而她没有任何防护,被人放在了跳楼机的座位上,随机器送到最高处。
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
许时漪吸了口凉气,努力让自己冷静。
脚下,没开灯的乐园显得阴森森,空荡荡的。
她不久前才刚来过,这里是程启乾修建的游乐场。
今夜空气潮湿,寒风中氤氲着水汽。
许时漪抓住扶手,确保自己不会轻易掉下去。
旁边座椅上放着一个手机,铃声响起。
许时漪伸长胳膊拿起电话,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许小姐。”
是程启乾的声音。
她佯装淡定:“……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程启乾声音喑哑,听起来有些疯狂,“我就易彬一个儿子,他被你送进去不说,你父亲和你身边那个外星人都对我造成了威胁,我们之间这么大的恩怨,你认为我该不该找你?”
他和陈维一样。
当金钱和地位到达一定程度能轻易掌控世界的规则后,最怕的就是规则之外的存在。
一想到外星人杀死他就像捏死蚂蚁般易如反掌,程启乾就恐慌不安。
他从来都不是坐在家里等危险迫近才回击的性格。
哪怕对外星人充满恐惧,也要主动出击。
“就让我们看看外星人和你父亲谁更愿意为你付出。”程启乾阴沉一笑。
他也是差点被外星人杀死后才起了疑心。
陈维会伤害这女孩——这在外星人看来似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赵易彬把许时漪推下悬崖后陈维反应剧烈,当时程启乾就怀疑陈维和许时漪的关系了——那女孩酷似许荷,如此年轻,陈维又对她百般维护,难道是他女儿?
程启乾回去立刻找人查,当发现陈维信托的受益人名字是“许时漪”时,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陈维居然有个女儿。
“如果陈维愿意给我一支阿姆里塔素,或者外星人愿意把他的血抽干送我,我就考虑放你下来。”
脚下空无一人,程启乾不知躲在何处打来的电话。
他的目标是池信,这不是什么好事。
“许小姐,叫外星人来救你。今天见不到他,死的人就是你了。”
许时漪静了静:“他已经不在地球上了。”
电话那头的程启乾明显沉默了。
片刻后,许时漪听见他的一声冷哼。
在冷冽的呼啸的风声中,跳楼机猛的下坠,差点把许时漪甩出去。
冷风刮擦着脸颊,许时漪拼命忍着没有叫出声。
不知道池信此刻有没有离开地球,就算没有,她也不会让他来。
程启乾要捕获外星人,必然已经做好了针对性布置。
只要池信今日踏入这座游乐场,就很难完好无损地出去。
许时漪不要他死。
那个人在地球上吃了很多苦,他该回到他的星星上,离这群疯子越远越好。
跳楼机再一次升到顶端。
“叫他过来!”程启乾命令道。
许时漪直接不再说话了,紧紧抿着唇。
她身上的病号服太单薄,散乱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侧。
一辆车飞速驶入游乐场。
陈维收到消息赶来,下车望着跳楼机上的许时漪,脸色难看。
程启乾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我要一支阿姆里塔素。”
“不是我不想给,最后一支已经用掉了。”
“我不信。”
“你信不信都是事实。”陈维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先把她放下来。”
他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程启乾嘲弄道:“陈维,你居然也会紧张,不会是装的吧?对亲女儿下手还栽赃给我的人不是你吗,你以为做过的事不用付出代价?阿姆里塔用完了又怎样,你去找外星人,你去提取,我只要结果。”
“年初我查出了肿瘤,现代医学手段无法治疗,见不到结果,大家就一起死!”程启乾癫狂道。
陈维仰头望着许时漪:“抓紧,我想办法救你!”
“不要试图报警。”程启乾威胁他,“这里全是我的人,在警察赶来之前,她会先死。”
控制跳楼机运行的开关一定就在附近。
陈维的视线锁定了不远处的小房子,他踹开门,里面空无一物。
程启乾在电话里嘲讽道:“陈所,没想到你也有被人耍的团团转的一天。”
陈维绷着脸。
跳楼机上下跃动的速度明显变快了。
许时漪被冷风吹透了,手指僵硬,几乎抓不住扶手。
终于在下一次坠落时,她被从座位上甩了出去,好在及时抓住了横向的金属轨道,身体吊在半空。
她车祸后本来就虚弱,纤细的手臂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飘萍般在空中晃荡,随时都会坠落。
“时漪——!”陈维惊慌道,“你抓稳了!”
他也带了人来,可在偌大的游乐场里找到程启乾需要时间。
在那之前,许时漪一定会脱力的。
许时漪在空中晃荡。
游乐场的灯光瞬间亮起,从高处俯瞰,脚下漆黑的乐园幻化成一片灯火的海洋。
在灯光的照明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游乐园门口。
程启乾的人轮番冲上去阻拦,又在莫名的力量下飞出去,撞在园内的游乐设施上。
池信瞬移到跳楼机下。
许时漪一晚上忍着没有出声,怕让他分心不能回家。
现在看见他,眼圈忍不住一红:“池信……我、我快抓不住了!”
池信试图用意念控物将她隔空抱过来,却失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愣。
“你相信我吗?”
许时漪点了点头。
“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许时漪瞄了一眼脚下的高度,足有几十米。她向来恐高,身体抖个不停:“我,我不敢……”
池信温和地说:“别怕。”
许时漪深呼吸,闭上眼,一咬牙,松开手任由自己坠落。
下一秒,她落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池信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一圈,拿后背当肉垫隔绝了地面的冲击力:“我接住你了。”
今夜空气潮湿,他乌黑的发丝也被雾气打湿了。
许时漪眼眶通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池信拉过她的手指,她带着他送的素圈戒指:“忘记这个了吗?”
“……我不是让你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我没有答应你啊。”池信微微一笑,拉她起来,“先离开这里。”
远处,程启乾的人追了上来。
陈维想拦他,池信一挥手,他的身体就飞出去摔在远处的草地上。
游乐场的城堡部分已经动工完毕。
池信拉着许时漪跑到门前,把她推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你去哪?”许时漪拉住他的手,“我要跟你一起。”
心脏没来由地悬空了一下。
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和他分开。
“你听我说,我现在有些脱力,没办法一次性把他们赶走。”池信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她的情绪,“外面人很多,带着你我会分心。”
许时漪问:“那我能帮你什么?”
池信看着她单薄的病号服:“你在房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厚衣服,你穿得太少了。”
“好。”许时漪点头,“你要回来找我。”
“我一定回来找你。”池信说。
这座游乐场为开园准备了花车巡演,屋里挂满了花车演员穿的漂亮裙子。
池信走后,许时漪进去找了一条白色裙子换上。
虽然也还是薄,可比病号服好多了,屋里隔绝了冷风,她终于不再发抖了。
大门突然一声响,她以为池信回来了,出去一看,是陈维。
他满身的草屑,过来摸了摸她冰凉的手,脱掉风衣外套披到她身上:“你衣服太薄了,多穿点。”
许时漪把他的手甩开:“别碰我!”
黑暗的室内,顶层天窗透进来的一丝光亮。
许时漪盯着他的眼睛,问了一个问题:“第谷和开普多有什么关系?”
陈维蹙起眉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先回答我!”
陈维略作思考:“他们在同领域深耕多年,也共同进行过学术研究,某种程度上,第谷算是开普勒的老师。”
许时漪的手猛地一抖,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滚出来。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许时漪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所以,是你杀了我妈?”
第89章 089 再见,库西索。……
陈维眉头先是讶异地一跳, 随即淡淡地道:“你在胡说什么?”
“当年我家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在2008年,许时漪没能理解许荷为何宁愿赴死也不尝试自救。
当陈维回答了她的问题后,她一下就明白了。
在2008年, 她询问了妈妈那两颗超新星的编号的含义。
sn1572, sn1604
第谷超新星与开普勒超新星。
第谷曾是开普勒的老师。
许荷研究星空, 必然清楚第谷与开普勒的关系, 一定当时就猜出了自己的死与陈维有关。
吴鸿芸也在电话也提到过。
她去禺山村取东西那天, 回程路上为了避让一辆轿车差点把车开进田里。
禺山村位于偏僻的大山深处, 平时基本不会有轿车出入。
只有陈维!
那是陈维的车!
陈维没有底线, 他想做的事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果陈维想要许荷死,一次不行, 必然还有第二次。
只要许荷还活着, 她和女儿就总会面临危险, 只有她死了才能保证女儿的安全。
许荷一定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不做挣扎, 也不试图改变, 从容赴死。
许时漪泪流满面:“是你杀了我妈妈……”
陈维在黑暗中缓步朝她走近:“我不知道你为何做此推论, 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了什么,可你要知道,无论我过去是个怎样的人,无论我做了什么, 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
“你对我的爱就是制造一场车祸, 然后利用爱我的人来达到你的目的?”
“你现在又想怎样利用我?你把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害死了, 凭什么大言不惭说爱我?”
陈维神情依旧冷静:“我说过, 那场车祸是我综合考虑后的最佳选择,我并没有想伤害你,只是没能控制好车祸的变量。你是我女儿, 我对你的爱没有任何条件,可是许荷……”
陈维想起那个清冷的女人。
她同样很美好,可她太固执了也太聪明了。
陈维被她吸引的同时,偶尔也会感到惶恐。
他向来是个自负的人,连人类的生老病死都能控制。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是他无法左右的,只有那个女人。
自负如他,偶尔也会在许荷闪耀的光芒下退避三舍。
第五所消失后,陈维去国外生活了许多年。
2008年他再度回国,打算在荒野市建立一家生物公司,顺便来看望许荷,邀请她继续同自己一起研究。
若干年后,许荷变了,皮囊不如从前精致,性情却更加坚硬。
她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似乎早已预感他会到来。
她眼神轻蔑,淡淡地问:“这一次,又要多少人为你的理想殉葬?”
许荷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的一切,拥有随时可以毁掉他的能力。
甚至,许荷手中还可能掌握着他都不曾得到过的实验数据。
放那把火销毁一切是当时陈维的必然选择。
只有这样,才能让许荷和第五所的秘密一同被掩埋。
他静静地看着许时漪:“我和许荷的事与你无关。”
“不许你再说!”许时漪咬牙,“……你根本不配提起我妈妈。”
陈维眼神蓦地一暗,伸手将许时漪扯到身边。
许时漪刚要挣脱他,听到耳边啪一声,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一个花瓶擦着许时漪的脸侧砸过,摔碎在墙上,溅飞的瓷片划破了陈维的脸。
血沿着他侧脸流下来。
程启乾站在角落里,阴森地望着他们。
“小程。”陈维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脸。
他情绪没有任何起伏,越是平静,越是给程启乾一种恐惧的感觉。
这男人仿佛一汪深沉的死水,平静的外表下满含着不见底的危险,以前到现在,程启乾从来都看不透他。
“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报答我?”
“你对我哪里好?我为你尽心尽力,你却连一支阿姆里塔都不肯给我,你还那样对我儿子!”程启乾眼底充满怨恨,“你根本就是把我当一条狗!”
陈维弯腰捡起一块碎瓷片,程启乾转身往楼上跑。
“找地方待好。”陈维把许时漪推到一旁,叮嘱她。
楼内没有通电,黑暗中,一切都很安静。
许时漪只能听到陈维上楼梯时皮鞋踩过木地板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自动带入了程启乾的心情,似乎能感同身受那男人此刻的恐惧。
面对陈维这样的人,没人能完全不怕吧?
也许有。
妈妈就不怕他。
可妈妈早在那场大火中离开了。
许时漪突然很冷,池信迟迟没有回来,今晚好漫长,至今仍未天亮。
……
陈维的脚步声如轻微的鼓点,每踏一步都让程启乾忍不住冒汗。
他对这男人的恐惧由来已久。
当年他是为生计奔波的司机,只能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
可如今他也成为高高在上的人了,为什么在男人面前还是自觉矮了一头?
那花瓶没能砸中他们,程启乾打电话想叫外面他的人进来,却无人接听。
陈维的脚步声逼近,木质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
程启乾仿佛被恐惧扼住了咽喉,转身在楼上寻找趁手的武器。
陈维却已走到面前,他微笑着问:“知道你和狗的区别在哪里吗?”
“狗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会乱咬主人。”
“我让你在那位置上坐了太久,你就真以为一切都是你的了?赵易彬差点杀了我女儿,我没要他的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你凭什么在这里对我叫?”
程启乾脸色铁青,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陈维挽起袖口,揪住程启乾后脑的头发,手中花瓶的碎瓷片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瞬间,温热的血从程启乾的颈动脉喷射出来,溅在陈维的脸上。
他亲手结果了一个人的生命,眼神依旧是沉的,一滩死水。
“不过还好,我处理你比处理一只狗要容易,至少不会有动物保护组织的人来我麻烦。”陈维刻薄地道。
相识三十年,程启乾太了解这男人了。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谁违背了他的意愿都不会有好下场。
陈维抽出瓷片,把程启乾丢到墙边。
程启乾捂着喷血的脖子,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可他好不甘心,于是,在最后一刻回光返照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
他猛地扑向陈维,抱着他扑向楼梯的围栏,
木质的围栏咔嚓一声断裂,程启乾用自己的身体做重力,带着陈维从楼上摔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陈维毫无防备。
两人同时从顶层坠落,掉在一楼的地板上。
——嘭。
一楼的许时漪吓了一跳,慌忙后退。
陈维肋骨被摔断了,插进脏器里。
他吐了一口血,艰难地扭头,朝许时漪伸手,似乎想叫她过来。
“时漪……”
许时漪站在角落里,没有上前,也没有说一句话,沉默地看着他。
这男人害死了她的妈妈。
哪怕她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也无法因为他生命的流逝而感到一丝难过。
汩汩鲜血从陈维嘴角流出,他的手臂软软地垂下,不再说话了。
世界好安静。
门外发出一阵很轻的动静。
许时漪推开门朝外看,池信靠墙坐在门外。
他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也是潮湿的,脸色苍白如纸,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许时漪连忙跑过去:“池信,你怎么了?”
她从没有见过池信这样虚弱的状态。
远处,游乐场的摩天轮缓缓转动着。
程启乾的人被关进了一个个小舱内,无法离开。
“我没有杀人。”池信牵起她的手,“方块说留在地球就要遵守你们的规则。”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歪着头看她,模样很乖:“送我去医院吧……如果我变成人类了,医生就能治好我。”
许时漪忍不住流眼泪:“不行,不可以……”
她知道,医生治不好他。
她跑回屋里,陈维已经失去了呼吸。
不远处,程启乾眼睛圆睁着,他望着天花板,鲜血流了一地。
许时漪害怕池信也会像他们一样失去呼吸,从陈维的口袋里翻到了车钥匙。
“你等等我,我去开车。”
许时漪把池信扶到车上,一脚油门驶出了游乐场。
她记得小方块说过,池信的飞船就埋在第五所的碎石下面。
所以今夜,领航员大概率也在那处山洼里等他。
车子沿着漫长的山路,开向姚浦山深处。
一路上,池信靠着椅背,眼睛垂着,像是要睡着了。
许时漪把车开得飞快:“你撑住,马上就到了,就快到了——”
多数时候,池信安静像是睡着了,偶尔才用一声“嗯”轻轻回应。
月亮如圆盘,悬挂在穹顶中央。
山路上只能听到车子飞驰而过的声音。
许时漪把车停到岔路口,远远的,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的尽头
领航员背抵着月亮,平静地凝视他们。
“婆婆,婆婆——”许时漪喊她,“你看看他是怎么了?你快救救他!”
领航员检查了池信的身体:“这傻孩子……”
“过度使用超能力导致脏器衰竭,继续留在这里他会死。”
“那你带他走,你快带他走吧!”许时漪毫不犹豫道。
池信虚弱地睁开眼睛,牵起她的指尖:“我不要离开你,我们还要在一起生活好多年……直到我们都老去。到时候买一个小房子,住进去,生一个小孩……”
“等他长大,我要教他认星星……告诉他那颗星星是爸爸的家。”
他每说一句都朝外吐出一口血,许时漪眼泪簌簌地掉。
“……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吗?”池信意识不清醒了,喃喃地问。
许时漪不敢回答。
领航员检查了他的状态:“就算现在带他离开地球,也有一半的几率无法恢复,要看他自己。”
许时漪眼泪霎时流了出来:“我不要他死。”
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领航员送的项链。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降落,会不会现在还安全地生活在宇宙里?
许时漪摘下项链:“你不是能让我穿越吗?你再让我穿越一次,这次我会告诉他不要降落,这样他就不会死了……”
可是第八次穿越后,宝石上最后一丝光泽也消失了。
这是否意味着她没有办法再穿越回过去?
领航员温和地说:“我说过,天体和世人周而复始,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月亮没有落下,今夜依旧还是满月。
许时漪怔怔地看着她。
这句话她曾听领航员说过一次,可不理解要怎么做。
领航员平静地诉说:“你还没发现吗?你的每一次穿越都是在与爱的人重逢,在宇宙中,唯有爱意能超越时空。你心坚定,有所期待,宇宙就会为你打开通往爱人身边的大门。”
许时漪握住宝石项链,望着池信苍白且安静的脸。
她低头,轻吻他的额头:“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只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她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不再相遇。
……
1995年,盛夏。
段爱美白天赶集买了西瓜,在井水里泡过。
等到天黑,她搬出小桌,又从凉水里捞出西瓜切开,红红的瓤心一看就甜。
段爱美回头朝屋里喊:“小山,吃西瓜——”
许苏山跑出来拿了两块:“我给我姐送进去。”
段爱美拍开他的手:“叫她出来吃,都在屋里憋一天了,闷死个人。”
许荷被许苏山拽出来,无奈地说:“我看书呢。”
段爱美塞了一块西瓜给她:“再看下去脑子都要看晕了。”
许荷是真的有点头晕,吃着西瓜,默默揉着太阳穴。
夏夜凉爽,门头的灯光吸引了无数飞虫。
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乘凉,段爱美扇着小扇,突然说:“这日子真好。我多有福气,孙女和孙子天天陪着我,等以后你们成家了生孩子,我还能动就帮你们带小孩。”
这话有歧义。
段爱美说的是等以后分别成家,可听到少年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听到“成家”两个字,脸倏然就红了,不敢接话,偷偷去看许荷。
许荷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淡然说:“我没想过结婚,小孩子什么的也很烦,不生。”
段爱美还没说什么,许苏山先急了:“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许荷反问。
许苏山支吾着:“……就是不行。”
段爱美打趣他:“是你想结婚吧?我们小山有喜欢的女孩了吗,是学校同学?”
“没有!我才不喜欢她们!”
许苏山连忙解释,见许荷没有把奶奶的话放在心上,才暗自松了口气。
要是让姐姐误会就不好了。
许时漪靠在小院外的围墙上,听着院里家人轻松的闲聊,心底感到久久未曾有过的宁静。
第九次穿越,她回到了1995年所有的穿越发生之前,那个她未曾到访过的夏天。
这一次她没有穿到任何人身上,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身体。
她是她自己。
许时漪没有进屋和他们相认的打算。
家人幸福地生活在当前的时间线上,她还能隔墙听他们的声音就足够了。
等许荷他们都进屋了,许时漪溜进院里拿了一支手电筒。
离开前,她站在窗口,隔着纱窗偷偷看了一眼书房里的妈妈。
许荷伏案写字,暖光映着她的脸,清冷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从前见妈妈时总是在流泪,可今夜许时漪没有哭。
“我会好好生活。”许时漪轻声呢喃,“我会保护自己。”
“我会让自己成为荒野市最快乐的姑娘,哪怕你们都不在我身边。”
如果这是妈妈对她的期盼,那她一定努力做到,不让妈妈在天上担心。
许荷写完一页日记,有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她推开窗子朝外看去,院里空无一人。
盛夏的草木葱绿,月光下,万籁俱寂。
远处山间闪过一抹刺眼的光线,巨大的影子从宇宙而来,在空中盘旋。
……
许时漪提着蓬松的裙摆在山野间奔跑。
奔向光源的方向。
天空中,巨大的飞行器搅扰着深夜的宁静,降落时刮擦着树木的枝叶,簌簌落了满地。
外星人正在降落。
“他见到的人真的是我……”
许时漪跑到丛林中开阔的高处,望着天空中发光的飞行器。
妈妈早就猜到了吧?
所以才会在报纸上留下“不要让他降落”的话语。
飞行器离地的距离越来越低,许时漪没有丝毫犹豫,打开电筒,对着天空打出了一串加密的通讯。
[不要降落。]
这是池信教她的摩斯密码。
她不确定飞行器里的人是否能够看见,所以重复打了很多遍。
不要来到这里。
这颗星星会让你受伤。
你该回到你广袤的宇宙去。
降落中的飞行器突然停顿,随即缓缓升空。
许时漪心里空了一下。
是池信看见了她发出的信号,要回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在1995年降落,往后的时间线是否也会改写?这颗星球上是否将抹去所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等她在未来醒来,一切都会改变。
许时漪朝着升空中的飞行器挥了挥手,低声呢喃:“再见,库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