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法则神
天地净澈, 万物归元。
一道金光自虚空踏浪,带着无尽生机灵蕴,从天地至高处跌落凡间。
那地方终年苦寒, 入目一片冰白, 百里内杳无生机。
金光挑挑拣拣,最终寻了一处封冻冰湖,直直坠入其中,汲取此间生灵。
十年后, 天地间第一位掌管自然法则,代行天道权利的真神就此诞生。
祂名镜泽。
镜之一字取自神明诞生的湖泊,那湖水至清至澈,宛如明镜。
泽之一字,则是泽披万物之意-
百年后,古洲。
年幼的神明浑身纯白,雪袍猎猎, 半躺在一棵高达的古树枝丫上, 双眼闭阖。
他似有所感, 抬手伸出指尖,下一刻, 一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小菜花蝶, 落在他洁白的指端,它翅翼黯淡残破,在风中瑟瑟发抖,已是强弩之末。
镜泽微微一愣,那菜花蝶便眼疾手快地用触角轻轻触碰了他的手指,一团柔和的光点没入它灰白的翅膀。
它浑身当即迸发出一阵光芒,就这样在镜泽指尖上进化为一只神蝶。
蝶翼舒展, 灰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透明,带着神力的翅膀。
它欢快地围绕镜泽,翩跹而去。
镜泽的唇瓣因诧异而张开,他坐起身来,却并未有别的动作,只目送神蝶而去。
尽管他的眼睛并未睁开。
那小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终归在他这里得了恩典,镜泽长眉入鬓,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半晌,一阵微风拂过,镜泽在树上自言自语道:“……可是很漂亮。”
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心不在焉地答:“我知道,不用你多说。”
百里之外,那神蝶正煽动翅膀,抵御寒流侵袭。
但只是须臾,光洁的蝶翼却毫无征兆地轰然破碎,就像炸开的镜片一般,它来不及反应,很快便被灰黑的气息包裹,身陨道消,再无转圜。
镜泽唇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向神蝶陨落的方位,有些不悦。
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可是很漂亮。”
“你坏了我一日的好心情。”
“镜泽,法则如此。”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天外传来,虚无缥缈,却又那么清晰,惊起满地风雪。
“凡物不得僭越,神恩不可滥施。”
这便是自然法则,天道权柄。
抹去一切不公,对真神更是苛刻。
“这是它的机缘。”镜泽冷道,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划过,指节苍白。
天道又说:“你给不了任何机缘,镜泽,你是上神。”
你的存在就是法则,半分不得逾越。
镜泽没再说话,只跳下树枝,赤足站在冰凉的雪地上。他弯下身,用纤细的手指触碰寒凉大地。
霎时,以他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冰雪消融,一朵花苞顶开终年严寒的土地,迎风娇娇绽放。
紧接着便是第二朵,第三朵。
他不喜欢雪。
镜泽在心里默默想。
天道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镜泽,你是上神。”
不惧寒暑,不生喜怒。
镜泽熟练地封闭听感,脑中却将祂未尽的话语补全。
他轻轻叹气,不再争论,用手轻轻触碰地上柔软娇嫩的花骨朵,感受其中细微的生息流转颤动。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镜泽充耳不闻,他褪去衣衫,慢慢步入不远处温热的泉水中,舒展身姿。
天道再次重复,这一回,祂浑厚威严的声音直接在镜泽的识海中震颤。
镜泽依旧不回,他被泉水包裹,发出一声喟叹。
于是天道开始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镜泽只感觉到池水荡漾,他喃喃自语:“池水一定很清澈。”
“你说,若是我睁开眼,会看到什么呢?”
是否如天道所期望的那样,是一个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合乎所有规则的、完美的上神影像?
说罢,他先是一声轻笑,再是语气讽刺地开口:“无悲无喜。”
天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怒,天边竟然又飘起了雪。
但最后,镜泽还是没睁开眼。
明镜观世不见自身的生活,他过了三百年,早已腻了,宁愿闭着眼不看凡尘。
无人知晓,上神镜泽生来须发皆白,神圣夺目,却生有一双妖异至极的镜瞳。
他眼中有天地万物生灵,有兴荣枯朽,有众生疾苦。
世间万相在他眼中清晰映照,流转不息。
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镜泽默然走出灵池,抬手化出一条绸缎,而后愣住。
“真好看。”镜泽弯了眼睛,将红色的绸缎往眼睑上覆,心中懊恼自己为何现在才发现这样的好颜色。
在神域苍白无边的雪原里,这或许是唯一鲜活的颜色。
镜泽指腹摩挲着光滑的丝绸,只觉得还是舍不下凡尘,于是他说:“让我再多待一些时日吧。”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期盼。
天道不语,在他身前展开一道金砖玉色的通天阶梯,意义不言而喻。
镜泽抬手,肩头披上红衣,光裸足尖点在天梯上。
慢慢往上走。
天道不会刻意限制他的行踪,但自诞生之初,他待在神域的时间总是比凡间长的,因此格外珍惜下凡“放风”的时间。
地面越来越遥远,草地上迎风摇曳的花朵像是广阔地毯上的星子。
镜泽走着走着,红绸遮掩的眼角,忽而落下一滴泪。
他脚下神光大盛,踏破虚空,引得那滴泪水落在大地,坠落时不断吸收灵气生机,最终在苍茫大地上,砸出一片广阔海域。
海水净澈,倒映出另一片天穹。
“让我再多待些时日吧。”他放软了语气,竟然像在撒娇。
天道沉默。
那片新生的海域上拂过一阵微风,波涛轻轻拍打着雪原的海岸,带来湿润水汽。
镜泽嗅着海风,低低问:“我是谁?”
“镜泽,你是上神。”
“那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呢?不是镜泽,不是上神,我是什么呢?”
镜泽抬起手,晃神道:“我看不见真正的自己。”
镜泽天生地养,这百年来,他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天道这个规训者,从祂口中听得最多的话便是“镜泽,你是上神”。
那么天道之外呢?
镜泽想听一听别的声音。
意料之外的,天道居然松动了,祂沉默片刻,声音古井无波:“多久。”
镜泽莞尔,他后退一步,竟然直接从那通天之梯上踩空,轻声道:“至少让我看清自己。”
镜泽向着那片由他泪水化作的海域坠去,耳边划过湿润的空气,镜泽久违地感到寒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在心中弥漫。
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银发飞舞。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镜泽神性残缺。
天道不知第几次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即使祂没有心。
祂无形无质,生于神域广袤雪原,意识却笼罩着世间。
在确认镜泽暂时彻底背离其神职后,天道启动了维系天地平衡的本能。
九霄之上的神域深处,法则之力开始剧烈流动。
细小光点结成光团,从云端之上坠落,带着新生的、稚嫩的神威。
……
镜泽已经在海边停留了一段时日。
在凡间的日子,他并非全然沉溺于追寻。
虽然他自封双目,割舍权柄,但身为上神,他有着对世间万物最本能的探知。
那日,他正于新辟的草庐前呆坐假寐,低垂在地面的手指却感受到一阵沉闷的……悸动。
镜泽眉梢微动,他将手掌贴在地面,用心感受着那股带着蛮横气息的震颤。
半晌,他微微愣住,覆眼的红绸随着海风微微拂动。
镜泽心神一动,望向苍茫海域的另一端。
思维被强行打乱,他挥开虚空,走进了时空通道,径直通往他感应到的……
神降之地。
镜泽恍惚想道:“天地间的第二位神明,诞生了。”
他大概知道天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让这位神明降生,他对此没什么感触,只感叹:“他是不是该唤我一声兄长?”
天道不知何时,又在他脑中冒头,喝道:“镜泽——”
镜泽没等祂说完,就把祂屏蔽了。
来到神降之地时,那地方的山脉正在因庞大力量的冲刷而打碎重组,镜泽盯着看了两个日夜,觉得有些无趣,便寻了条树梢躺下,等待他“弟弟”的诞生。
天神诞生往往伴随着山崩地裂,但唯独孕育着那位神祇的那个山洞毅然不动,就这样日月交替,过去不知多久,金光迸发,那山洞被破开,一道黑影破空而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
镜泽有些疑惑:“他与我不是一样的么?”
怎么黑黑的?
说实话,镜泽天生对长得好看的事物心存好感,见到自己的“弟弟”生了一副黑黑长长的模样,难免有些失望。
那道黑影在半空中盘旋几圈,飞到了镜泽的面前,一双金黄的竖瞳中撞进鲜红的色彩。
那黑东西愣了愣,落在地面,化作人形。
镜泽眉梢微挑,心道:“他怎么还会变形。”
又松了口气:“还好能变形。”
总是那般长黑模样,看久了也不甚好看。
镜泽被自己想法逗笑,而后微微叹气,将目光放在了眼前浑身赤裸的少年身上。
遗憾的是,他看不出美丑,只感到他“弟弟”长得端正,身上轮廓带着最原始的力量,磅礴神力在血脉间流转。
镜泽莫名感到亲近,心绪平复后,他发现面前的少年站在原地,不动了。
好吧。
他有些遗憾地从树梢跌落,回到他的时空隧道,消失在不动山前——
作者有话说:小龙:看到大美人害羞发愣中……
小泽:(叹气)看来他不想和我亲近。
于是遗憾退场。
没有血缘关系啊喂,天道从始至终都只是规训者,喵喵咪咪[亲亲]
第72章 松绒巷
自神降日后,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对于凡人来说,是数十次轮回的辗转, 但对于神祇来说, 只是漫长岁月中的弹指一息。
镜海古洲充沛的灵气孕育了无数生灵,此间开始有凡人驻足安家,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
镜泽干脆寻了个宜居的地方生活,毕竟海风闻久了, 也是会腻的。
这百年,他时常封闭五感,试图在完全孤寂的处境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然就是寻些杂书,待在房中看,动辄便是一两个月。
时间长了,他的院子外竟建起一条长长的街巷, 往来邻里进不去他的院子。
于是镜泽上神的院子成了凡人口中诡异的荒废院落, 夜里貌似还会传来呜呜哭泣。
不过一切传言, 在几个月后镜泽出门后不攻而破。
镜泽仍旧是红衣的装束,他一个法决将落灰的小院清理干净, 总觉得屋中空旷。
于是他缠着红绸出门了。
正是傍晚, 刚转身将大门合上,镜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他带着疑惑微微偏头,看到一位青衫朴素的中年妇人,臂弯挎着竹篮,眼神半是惊恐半是惊叹地望着他,面色苍白。
不怪她面色难看,这间院子自长巷竣工住人后就一直封闭, 从未有人见过里面有人活动,加上镜泽容貌姿态实在……不似凡物。
乍一看过去,容貌在身上艳色布料的映衬下,像是山间妖灵,但当对上红绸遮盖下依稀可辨的眉目轮廓时,心中又无端冒出莫名的敬畏。
镜泽微愣,不远处的妇人只觉得自己白日里看见艳鬼了,对上镜泽的视线后便飞也似的逃开,重重关上了房门。
回到院中,妇人拍着胸口惊魂未定,朝屋里大喊丈夫的名字,紧接着说:“我的老天爷呦……”
镜泽站在院外心神微动,纳闷地想凡人真是奇怪,见了他便跑,跑了还唤他。
但这疑惑只维持了一瞬,他将手从门闩上放下来,便开始在巷子中信步。
镜泽一会看看长满青苔的石砖,一会看看张灯结彩的铺面,鼻端萦绕着食肆里炸物的油香。
镜泽此刻无比庆幸当初舍下权柄留在凡间的举动。
他看着路边食铺中脚步匆忙,腰间系着斑驳围裙的店家,心里有些好奇,盯了片刻后,他学着普通食客的行为,自若地走进铺子。
店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望着他,镜泽轻咳一声,伸出葱白玉雕一般的手指,对着锅中翻腾的液体,说:“劳驾,给我来一碗这个。”
站在一旁的掌柜眨了眨眼。
店内死一般的寂静,油锅里的麻油还在翻腾,热气氤氲。
半晌,店家梗着脖子,看着镜泽平静的容颜,总算鼓起勇气发出了疑问的一声:“……啊?”
镜泽顿了顿,以为他没听清:“给我来一碗这个,好么?”
他说得客气,店家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嗯嗯两声,去灶面上拿了木碗,往里盛了两勺麻油。
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镜泽面前的矮桌上。
“……你、您慢用。”
镜泽颔首,提着衣摆坐到了面上还浮着油光的木凳上。
他轻轻在木碗上方嗅了嗅,眉头缓缓皱紧。
方才隔了远,闻着只觉得香,如今凑近了再闻,除了香,更多的是腻。
上神当然不用靠食物果腹,镜泽看似垂着头沉思,却将神识覆盖了整个食肆,观察他们是如何进食的。
遗憾的是,当前似乎没有人进食,他们的目光都在镜泽身上,令他不禁蹙眉。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问题似乎出在衣着上。
店内所有人穿的几乎都是粗布衣衫,只有他满身光滑锦缎,颜色艳丽夺目,实在不合群。
镜泽回过神,看着眼前那碗腻腻黄黄的油汤,没了兴致。
他站起身往外面走,路过掌柜时,轻轻颔首当做打了招呼。
掌柜愣愣地目送他走远,半晌一拍脑袋:“钱!”
他们小镇不大,有份糊口的活计已是不易,家里妻子都恨不得一块铜板掰成两半花,都是能省则省。
靠近门边的食客小声说:“他不没碰么?倒回去还能用。”
掌柜的皱眉思考,觉得也是,在腰间擦了擦手便过去收碗。
然后他愣住了。
只见本该装着滚烫麻油的木碗中,不见半分油渍,碗壁干爽,里头静静躺着一个……金元宝-
“镜泽……神恩不得滥施!”天道不知盯了他多久,逮着错处便开始数落。
镜泽知道祂下一刻要催自己回神域了,轻声打断道:“我买东西罢了,有何不可?”
天道想说那种秽物也配得上你使用神力?
话没出口,镜泽接着道:“我那弟弟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天道更是气竭,又无法学他展露性情,只得悻悻闭嘴。
镜泽得了清净,更是难得地堵了天道的嘴,心情大好。
他手里攥着神力化成的小金砖,随手捏成自己喜欢的形状,慢慢在市集上游荡。
不一会,他找到一家木工店,看了眼招牌便径直进去,敲了敲掌柜的桌子。
掌柜正埋头在桌下雕木头,被敲击声惊得差点戳了手指,他以为是年幼的儿子捣乱,憋着气,刚想直起腰板狠狠数落两句,抬头便看见桌前站了个神仙人物。
一时晃神。
镜泽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等人反应,便按照自己方才在街巷中看到的家具模样,轻声叮嘱几句。
掌柜愣愣地盯着他,而后猛地反应过来,狠狠点头。
镜泽将手中被捏得乱七八糟的金砖放在他桌上,转身走出了店铺。
他站在巷末,沉思片刻,又拐进了一间买成衣布料的铺子。
半个时辰后,镜泽穿着新鲜出炉的干净布衣,浑身难受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院中似乎有了不速之客,闯不进院子,他们便在院外探头探脑。
镜泽蒙眼的绸缎也变成了粗布,他原以为是他习惯的光滑触感,没想到布料比他想象的更加粗糙,一路磨得眉骨难受。
他心情有些糟糕,蹙着眉慢慢走到众人面前。
那是几个街坊邻居,有些是因为好奇他人口中“妖怪”是什么东西,赶来凑热闹的,有几个则是听到了先前那妇人描述,且信三分,前来帮腔助阵的。
不过他们没等到传说中的红衣精怪,等来了面色不太好看的镜泽。
妇人一眼认出了姿容出尘的镜泽,毕竟没有谁会在双眼完全被遮蔽后正常行走。
镜泽从他们惊恐的表情中看出了些端倪,想到今日出门时的场景,微微叹了口气。
邻居们的视线追随清隽少年一点点走进,望着他从容不迫的身姿,双腿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哪怕镜泽并未流露出任何压迫感。
镜泽察觉到这一点,停在原地。
人群中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声音颇大,场面更加焦灼。
镜泽站定,轻声开口:“诸位有什么事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说不出话,齐齐望着一开始那名妇人。
妇人看着镜泽布条下眉眼的轮廓,嘴唇嗫嚅。
镜泽只好说:“若是无事,劳烦让一让,我要回家了。”
妇人想起身后恶名远扬的荒院,终于鼓起勇气:“这……这是你、你的院子?”
镜泽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妇人只觉得腰直了一些,声音也有了底气。
“你胡说!这院子荒废半年,巷中谁不知道?”
镜泽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这样想来,倒是他的出现把众人吓到了。
镜泽想了想,从衣襟里翻出一张纸,缓声道:“各位误会了,院子是昨日我新买下来的,这是地契。”
他拿着纸走上前,说:“我不是贼人。”
地契当然是他现场捏造出来的,神力建造的院子,哪里来的地契。
但他还是弄错了街坊们的心思,他们哪里在乎他是不是贼人,只是瞧他不像凡人,疑是精怪化作人身,要在他们隔壁兴风作浪罢了。
但好在,众人看他没什么恶意,地契也不似作伪,不敢生事,最后只能散了。
镜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第一件事便是脱下身上的衣物。
他将粗布捏在手中,神情不悦,又取出原先的红衣,拿在手里。
他想起曾在书上看过的缝补之法,半晌,捏了块精铁,捻成绣花针。
镜泽上神就这样,靠墙坐在空旷得连张床榻都没有的卧房里,捏着绣花针,用黄金线将红色绸缎缝在了粗布内侧。
……缝了两个时辰。
镜泽皱眉看着手中乱七八糟的两团布,越来越不开心,干脆将它们往窗外一扔,眼不见心为静。
再次抬手,他光裸的肩头披上了一件新的红衣。
麻布太粗糙,他受不住,决定以后少出门-
“哎呦……这是些什么东西?!”
“不知道呀,看着有些分量,不便宜呢。”
“这是拉去哪里啊?”
“不知道呀……”
众目睽睽下,一套长桌摇椅,一张梨花木雕花床榻,几张矮几,被长长一队壮汉齐齐抬进了巷尾的荒院。
前些时日,荒院里搬来一个神仙公子的消息传遍整个松绒巷,就连巷子周围的一些居民都有所耳闻,有幸在街上见过的,更是将镜泽的样貌传得神乎其神。
遗憾的是,自那日后再也没见他出过门——
作者有话说:抱一丝这章有点太凝镜泽了……但是我们上神就是很权威呀咪呀咪[亲亲]
明天小龙登场!
第73章 屠苏酒
院门被叩响, 清冽温和的声音响起:“进吧。”
下一刻,院门无风自动,在众人面前大敞。
院中干净得不像荒废数年, 土壤中就连一丝杂草也没有。
可惜凡人肉躯浊目, 看不出满院缥缈的神息灵气。
镜泽一身红衣,缓步从卧房走出。
他晓得自己容貌容易引起混乱,索性施法,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 只看得到一团模糊,偏偏还无法察觉。
果然,抬着家具的工人们只当他是喜好庸俗的年轻姑娘,没多留意便带着家具,绕过镜泽去了屋内。
镜泽指挥着他们将家具放到该待的地方,声音亦是模糊不已,听不出男女老少。
送走众人后, 镜泽关闭院门, 回身望去, 只觉得院中似乎有些空荡。
他想起书上曾说,雅士居处总生着高洁花木, 以此映衬自己的志向。
镜泽的志向就是能看到自己, 思索片刻,长袖一挥。
几片硕大的镜子立在院中墙头,呈环形将整个院子围起来,反射出数道刺眼的光。
镜泽自然不受光线影响,他走到明镜前,遗憾的是,其中倒映了院子全貌, 却没有他。
这早在镜泽意料之中,他搬起一块,调整好角度,让自己就算待在房间里,也能通过窗户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做完一切后,镜泽回到卧房,坐在软榻上,颇为满意。
松绒巷总是静谧,没过多久,众人便将巷尾荒院里的镜泽忘了个干净,依旧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
又是一年新春。
镜泽靠在床头,放下手中的话本。
窗边传来鞭炮炸响,院中没有丝毫积雪。
镜泽心神一动,院子上空的屏障被打开,鹅毛般的大雪不一会便覆盖了空旷的小院。
镜子里全是白色。
镜泽数着日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整整半年没出过门了。
他买来的那山堆一样的杂书在房间角落积灰,没看过的也只剩寥寥几本。
镜泽坐直身子,红绸下的眼睛动了动。
正是新春,他一身红衣出去倒也不惹眼,镜泽决定一会出门买些书籍,顺便看看凡间的新春。
他在神域时,对日子的流逝没什么概念,更遑论过节。
说来奇怪,这半年里天道几乎没什么动静,除了两三日前催过一次让他回神域,便再没声响。
镜泽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在心里盘算。
以至于当院门在他面前被叩响时,他差点撞到门板。
“砰砰砰——!”
声音在炮竹巨响下不算明显,敲门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下一刻,带着谨慎的声音响起:“有人在里面不?”
镜泽愣神,门外的人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镜泽回忆片刻,想起来声音的主人便是半年前将他认成精怪的中年妇女。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那名妇女,她身后还躲着两个怯生生的孩童,三人俱是一身喜庆的红色棉袄,妇女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声音却在看到镜泽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她先是对上镜泽被红绸蒙蔽的双眼,而后视线控制不住地挪开。
镜泽任由她看,过了一会轻声问:“有什么事?”
妇人浑身一颤,想起从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尚且来不及道歉,半晌别扭地递出臂弯挽着的竹篮,上头被红布遮盖,看不出有什么。
“……小伙子啊,先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这里头是一些年货,整日不见你出来串门,也没见你有什么亲人,想必是一个人过年的。”
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淳朴和善。
“你且拿去,好歹喝杯热酒,好好过个年!”
说罢,垂下的手轻拍身旁躲着的两个小孩,小孩从她身后钻出来,向镜泽鞠躬。
“哥哥过年好!”
镜泽的唇瓣微微打开,面上更是惊讶,转而露出笑意。
他变戏法似的,甩甩衣袖,从手掌中翻出来两个布老虎,精致圆润,憨态可掬。
他伸出手,笑着说:“哥哥给你们的新年礼。”-
“好大的雪呀!”
“快把耳朵蒙上,要放炮仗了!”
镜泽又撤了一面结界,他搬了张矮桌到院中,一边点火温酒,一边侧耳听着一墙之隔处,孩童的吵嚷。
镜泽从未喝过酒,隔壁送来的是最普通的屠苏酒,被灶火烹出恰到好处的微苦酒香。
镜泽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但想了想,好奇心更占上风。
院外传来了喧天的炮竹声响。
镜泽伸出手,拎起酒壶,在杯盏中倒上半盏热酒,凑到唇边。
这还是镜泽在凡间第一次进食,他试着打开唇瓣,却被屠苏酒的药味熏得咳嗽起来。
镜泽的眉头狠狠拧紧,想到这毕竟是旁人的一番心意,还是捏着鼻子,将酒喝了下去。
随后被喉管被辛辣的酒液灼烧,镜泽多番隐忍才没有失态,直接将酒吐出来。
他立马封闭了自己的味觉,在原地缓了好一会。
然后他决定,再也不喝酒。
……
“啊?辣的?”妇人听到镜泽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酒都是辣的!你多喝一些,就习惯了!”
那坛屠苏酒被镜泽埋在了墙角,他还是受不了那味道,苦着脸说:“就没有……不苦不辣的酒么?”
妇人被他逗笑了,弯着腰道:“没想到郎君看着本事不小,确是个连酒都喝不了的!”
话虽如此,她笑完了,给镜泽指了一个方向。
“南城口那边,有一个很大的酒庄,里面的青梅果子酿卖得不错,你可以买来尝尝!”
镜泽轻轻点头,道了谢便站起身,打算回自己家。
他笑道:“我倒要看看,这酒究竟是甜还是苦。”
正值春三月,镜泽和隔壁一家子成了好邻里,这几个月出门的时间次数渐长,众人也渐渐适应了他这么个怪人整日在镇中游荡。
镜泽顶着晨间微薄的朝阳往外面走,穿过松绒巷后,不远处便是南城口。
妇人说的那家酒庄有一张很大的牌匾,高高挂在南城口最前面,镜泽远远便看见了。
自然也没有错过牌匾之下熙攘的人群。
空气中传来酒香,还有一丝……有些熟悉的神息。
镜泽站在原地,唇角绷紧。
不远处的声响一字不差地传进他的耳中。
“小杂种!看你长得壮实,没成想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呸!你看我做什么!”
“来人啊!帮我把这小贼绑到菜市口去示众!看他下回还敢不敢!”
“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教成这样,有手有脚,偏偏要去偷!”
“不要脸!”
神息越来越浓郁,镜泽一眼在人群中对上了百年前那双金黄的竖瞳。
“……”
天道疯了?
镜泽蹙着眉走近,他的好“弟弟”此刻衣衫褴褛,身上神息薄弱,一看便是被压制了神力。
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手被四五人牢牢钳制在身后,挣脱不开。
镜泽看了他一会,心下叹气。
他挤过人群来到“弟弟”面前,和气道:“这是怎么了?”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答他:“这小子偷了酒楼后厨的一盆牛肉!”
镇上养牛的不多,大多餐馆都是从乡下屠户家中买来活牛,加之镇子离山坳处的村落不近,牛肉的价格一直不便宜,一丢就丢了一整盆,掌柜的气得不轻。
说到这个,镜泽注意到他们手下的少年,目光黯淡几分,他不再挣扎,紧紧盯着镜泽,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镜泽了然,毕竟就算被压制了神力,少年也是真神身躯,根本不用进食,又怎么会去偷肉。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不小的金块,递到面红耳赤的酒楼掌柜面前。
“这些够不够?”
掌柜有些不明所以,但手却丝毫没有犹豫地接过金子,放到齿尖丈量,含糊不清道:“什么意思?”
镜泽颔首,平静道:“他体格不错,被家人卖给我当侍卫,不小心让他溜出来了,实在抱歉。”
掌柜确认了金子是真的,摆出笑脸,语气也柔和几分,劝说道:“这般不听话的侍卫,不要也罢!”
镜泽又看向被众人押着的少年,忽而露出一个笑。
他轻声道:“放心,不听话,我会收拾他的。”
“现在,放开他吧。”
他态度客气,众人见掌柜收了钱,将少年松开,退到掌柜身后去。
方才少年被压弯了腰,镜泽没看清他,如今站直了身子,在人群中倒是高得夺目,已然是成年姿态。
他不算笨,晓得用法术将眼睛和龙角遮掩了,瞧着只是一个俊朗高大的人类。
镜泽看着少年紧绷的侧脸,说:“还不过来?”
少年没说话,眼睛始终在看他,闻言倒是乖乖走过去了。
镜泽带着他慢慢走出了轰散的人群。
他看了看酒庄牌匾,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里走了过去。
“劳驾,给我拿两坛青梅酒。”
镜泽付了钱,将酒坛拿好,余光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年轻神祇,往松绒巷的方向走。
回到院中后,镜泽走到沉默的少年面前,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怎么下来的?”
少年抿着唇。
他不说,镜泽也了然,半晌笑道:“偷偷跑下来的吧?”
少年还是不说话,镜泽又问:“叫什么名字?”
这一回,少年倒是说话了,他的声音微哑,吐出两个字:“……释尘。”
镜泽叹了口气,以为他是怕自己,缓声道:“不必紧张,我叫镜泽。”
他自顾自地转身,回房中翻找,打算找一套适合些的衣服给释尘穿。
丝毫没有注意到,伫立在空旷小院中的释尘,眼神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唇齿间不断碾磨着“镜泽”这两个字。
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天道为了防止释尘认字后继承镜泽的叛逆精神,决定让他做文盲,结果此龙离家出走后大字不识一个被当小偷抓走……
第74章 人之初
可惜的是, 镜泽购置的衣服大多都是长袍,没有适合释尘的尺寸,他顿了顿, 转身向房外站着的释尘道:“过来。”
释尘的神力被压制, 镜泽的却受限不大,他只是失去了天地法则的权柄,一身轻松。
他把释尘叫到身前,往他身上丢了个净身的法术, 又将他身上的衣衫恢复如初,上下扫视一圈,颇为满意。
释尘比他高许多,此刻绷着身子,看不到他的脸色,还以为镜泽是嫌弃他身上脏污,忙退后两步。
镜泽抬头看他, 眼中不解, 释尘却不说话。
他身上的易容法术不知何时消散了, 镜泽看着他额头一对黑漆漆的龙角。
这几百年镜泽的杂书看得太多,在书中得知释尘这般的生灵名叫龙。
而面前的释尘, 就是天地间第一条真龙, 生灵之首,唤作妖神。
镜泽长居凡间,还从未见过释尘以外的龙,不免好奇,轻声问:“我能摸摸你的角么?”
释尘耳根泛起薄红,依旧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低下来, 凑上去。
镜泽红绸之下眉眼弯弯,他伸出手指点在龙角尖端,又顺着顶端往下抚摸,沉浸在光滑温润的触感中。
直到面前释尘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镜泽听得见他宛若擂鼓的心跳,还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及时松了手。
镜泽呆呆地看着他面庞轮廓,探究的视线落在他缠目的红绸上。
镜泽察觉到,笑着说:“天道没和你说过我么?”
释尘摇摇头。
百年间已有修士证道飞升,天道没有将释尘拘在神域,他在神域之下的“仙域”长大。
天道从不在仙人和他面前提起镜泽,他曾问过几次,得到的答案只是:“罪神渎职,莫要再提。”
但他从未放弃寻找镜泽。
释尘当然不可能在镜泽面前说这些,也不知如何开口。
镜泽见他一直不说话,见面到现在,只开口说过自己的名字,他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
释尘嘴唇紧抿。
他与天道交流从来靠的是神识,天道不让他认字。
他不会说话。
就连自己和镜泽的名字,也是在听到仙域中人唤过后,背地里偷偷学会的。
释尘的手指紧紧绞着衣摆,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镜泽会嫌弃他吗?
镜泽想到什么,联想到天道一贯的作风,皱着眉道:“祂不会不让你认字说话吧?”
他看到释尘金黄的竖瞳中闪过一瞬异色,当即顾不上天道有没有在听,骂道:“真是荒唐。”
意料之外,神罚没有降下。
只有一种情况,天道陷入了沉睡。
镜泽最怕天道沉睡,他诞生之初待在白茫茫的神域中,天道那会时不时都要沉睡一阵,十年起步,那样的日子,他总是找不到人说话,只能独自排布星子,孤独地捱过。
他看着沉默的释尘,不再问他,伸手指着墙壁,说:“在天道苏醒之前,我会照顾你。”
镜泽让释尘自己收拾隔壁厢房,自己则出了门,去了镇中的书铺。
他问掌柜:“请问这里有没有……用于小儿开蒙的书籍?”
书店掌柜放下手中的话本,从摇椅上爬起来,看也没看镜泽,就往手边的书木架中抽出几本薄薄的书册,放到桌子上面。
镜泽拿过来翻开。
《三字经》
镜泽沉默片刻,拿出银子:“就这个吧。”
他带着一套三字经回了家,刚踏进院子,就被镜子折射出的画面晃了眼。
然后愣在原地。
半晌他看着同样愣在偏房门口的释尘,刚清理过的衣服再次变得灰扑扑,就连脸颊上都沾上了几道灰痕。
他正将一张木椅拖在身后往外走,在他身前,是已经堆成小山的家具。
桌子,椅子,床榻,茶桌,屏风。
镜泽深吸了一口气,想象到了偏房中此时的境况。
释尘看到他,缓缓松开了拎着木椅的手,将它们背到身后,老实地看着释尘。
无辜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镜泽无奈上前,刚想开口,释尘就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不够住。”
“什么?”镜泽顿了顿,侧头绕过他看向房内。
里面空空荡荡,房间也还算宽敞,住人的话怎么着也够了。
但释尘只是默默变回了原型。
一条粗壮巨大,威风凛凛的黑龙,出现在镜泽的小院,将院内所有镜子照成黑色,天光倏然黯淡。
这是镜泽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龙,他观察片刻,发现偏房貌似真的不太够。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镜泽打通了主卧和偏房之间的墙壁,将堆着书册的角落收拾出来,放上一张书桌。
“真的不要床榻?”他又问了一次释尘。
释尘点点头,他喜欢变成龙睡在地上,反正不知冷暖,自然是遵从本性。
镜泽心中暗道不懂享受,又想起自己初到人间时哪有什么床榻,不过都是寻条粗枝将就一晚。
释尘能有屋檐避风雨,也够了。
他将给释尘买的开蒙书籍放在了书桌上,拉着人坐到桌前。
“一个字都不认得?”他问。
释尘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他说:“……镜泽。”
“什么?”他突然叫镜泽的名字,有些不明所以。
释尘干脆咬破指尖,用金色的神血在木桌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镜泽”二字。
他半日前才刚知晓镜泽的名讳,镜泽有些稀奇:“你是如何学会的?”
释尘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在镜泽看不见的地方,他眼神闪躲,分明是羞赧。
镜泽哭笑不得,还是对他的脾性捉摸不透。
他坐到释尘身边,冷霜的气味扑鼻,释尘一瞬间屏住呼吸。
镜泽抹掉桌上神血,翻开《三字经》,顿了顿,说:“我教你认字可好?”
书都摆在眼前了,他方想起要问释尘意见。
释尘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当中一无所有。
没有镜泽的身影。
镜泽有些愣神,低下头,苦笑。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沉默片刻,镜泽伸出手指,指着书册上的字,一个个念给释尘听。
他一句句念,释尘也一句句学,神情认真,比隔壁邻居家里的孩童看上去还要好学,不一会,薄薄的书册就翻到了末尾。
镜泽又拿出了下一本。
……
整个下午,镜泽一点点教释尘学完了三本书,释尘比他想象地要听话很多,教什么便学什么,丝毫没有怨言。
镜泽颇为满意,放下他,去隔壁的杂物房取来一套文房四宝。
他开笔开砚,把蘸了墨汁的毛笔塞到释尘手中。
“写什么?”释尘抬头看他。
镜泽说:“三字经。”
“镜泽。”
听他叫自己,镜泽低头看他。
“嗯?”
释尘又重复了一遍:“镜泽。”
“写镜泽。”
镜泽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着说:“你方才不是会写吗?”
释尘被他唇角弯起的弧度惊住,面色慢慢便红,片刻后才从脑海里贫瘠的词汇中找到形容词,面红耳赤地小声说:“……不好看。”
他语气难堪,倒让镜泽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觉得还可以。”
释尘又憋出一句:“难看!”
“不难看。”
释尘的身形比他高大,镜泽在他身后靠着他的脊背,银丝垂落到释尘颈侧。
阵阵痒意从释尘脖颈间传来,他却不敢动,也不再反驳,只呆呆地看着镜泽带着笑意的面容。
镜泽玩够了,不再逗他,稳住拿笔的手指,无奈地往宣纸上挪。
“好吧好吧,便写镜泽。”
释尘收回了视线,认真地跟着他手腕移动,墨色在纸上晕染,工整地写出镜泽的名讳。
镜泽倒是从未认真写过自己的名字,他前些年喜好写字,这两年有些荒废了,带着释尘写了几遍都不满意,纸换了一张又一张。
墨香在二人之间蔓延,释尘放轻呼吸,只觉得镜泽的发丝之间都是墨气。
他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纸上,偏偏镜泽还在全神贯注,见他的手不受控制,以为他是手酸了,低头去看,刚好对上释尘明亮的视线。
他愣了片刻便移开眼,放下释尘的手,退到旁边:“自己写。”
释尘听话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他写得认真,不一会,写出来的字便初具雏形,至少看着不似鬼画符,倒像是正经的字了。
镜泽点点头,说:“可以了。”
他让释尘把桌子收拾好,自己去院外打来清水,将沾了墨水的手浸泡在其中。
他舍得给释尘用净身法咒,自己却更喜欢清水的触感。
一切除雪之外的事物,镜泽都喜欢。
也包括……
镜泽想了想,还是不要包括了。
释尘趁着天道沉睡下凡,幸亏被他遇见了,要是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了被抑制神力的他,后果不堪设想。
但无论如何,他只是暂代天道照顾释尘,对方终究还是要回仙域的。
镜泽自嘲地想,难道释尘还能学他一般,长留凡间吗?
天道绝对不会允许的。
背离天职的神,有他一个便足够了。
……
“镜泽,我进来了。”
门外传来释尘低低的声音,镜泽拿下盖在脸上的话本,随手丢在一旁。
他坐起身,与推门进来的释尘对上了眼。
镜泽笑道:“你说得这么小声,是想让我听到,还是不想让我听到?”
释尘倒是理直气壮,自若地走到他身边,捡起地上那几本杂书,整理好放在床榻旁边的矮柜上——
作者有话说:限定版文盲小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镜泽你简直就是哥哥
标题出自《三字经》
第75章 醉春风
这是释尘来到松绒巷的第三天。
他进步神速, 连镜泽都啧啧称奇,短短几日就将他买来的所有启蒙书籍都学完了,镜泽干脆将自己看过的那些杂书都送给他, 让他自己看, 好落得清净。
几日下来,他独处的生活被打破,就连隔壁都知道了他家中来了个高大英俊的远房亲戚。
释尘识字后整条龙都得到了升华,更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处世, 颇得隔壁大娘一家的满意。
镜泽等他收拾好,从袖中掏出银子递到他手里。
“去酒庄给我买两坛青梅酒,可好?”
那日教完释尘后,镜泽一个人躲到院角将那两坛酒喝了个干净,深得他意。
不苦不涩,清甜回甘。
镜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自己懒得动弹, 好在如今有了释尘。
释尘点点头, 从他手上拿过银子, 出了门。
镜泽心情舒畅,觉得天道这一觉睡得可真是时候。
总算给他平静的生活找了点乐子。
他随手又从释尘刚整理好的书堆中抽了一本, 来不及看是什么书, 随意翻开了便往脸上盖,合眼睡过去。
奇迹般地,往日习惯假寐的他,这一觉睡得格外熟,颇有从前在神域一觉睡三年的架势,就连释尘拎着酒推开房门都没能惊醒他。
释尘将酒坛放在桌上,见镜泽又碰乱了书堆, 无奈含笑凑上前。
然后他听到了镜泽规律清晰的呼吸起伏。
释尘连忙放轻动作,同时屏息,生怕吵醒软榻上睡得正香的镜泽。
镜泽的一头银发自然垂落在他身侧,铺满整个床榻。
释尘隐忍着跪坐在榻前,用非常轻的动作,将镜泽遮脸的书册从他脸上挪开。
镜泽半透红绸之下的眼睑微动,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释尘盯着他白皙的脸颊看,目光流露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痴迷。
百年过去,镜泽身上沾上了一些凡尘烟火气,让他看上去更有生机。
释尘只觉得,镜泽如今比他初生于不动山下时看到的那副出尘面孔,看上去更加……美丽。
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镜泽。
他作为妖神,诞生是为了制衡镜泽,这是天道让他时刻谨记的天职。
但镜泽不在神域,他拿什么制衡?
就连见上一面,都要跨越千山万水,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好在……镜泽不讨厌他。
释尘的视线落在镜泽覆眼的红绸上。
三百年前,他在不动山下,明镜海畔,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树枝上飞扬的红绸,紧接着就是一袭红衣,淡极生艳的镜泽。
他那时还不知镜泽是谁,只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亲切,却不敢靠近。
那时的镜泽看上去不是能够靠近的。
他看上去强大,神秘。
看上去很孤独。
释尘不知他红绸下的眼睛在看什么,是在看他,还是再看别的,亦或是根本就没有睁开。
除了同为真神,他对镜泽一无所知,但还是擅作主张地,将他清隽的身影烙在了心中。
如今终于有机会,能贪得片刻温暖。
他轻轻将镜泽耳畔的发丝抚平整,眷恋地靠在床边,闭上眼,鼻端萦绕着镜泽带着冷意的发香。
只觉得,此刻二人正卧在大雪纷飞的茫茫冰原,靠彼此汲取温暖-
镜泽缓缓睁开眼。
他惊觉时间悄然流逝,自己竟然睡着了。
他支着胳膊坐起身,手指却触碰到了某个温热的东西。
镜泽有些发懵,偏头看去,他碰到了释尘的手指。
释尘伏在他的床边,将脸对着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镜泽缓了一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顺手把释尘拍醒,哑声叫他。
“……释尘?”
他拍了几下,释尘才悠悠转醒,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收走,镜泽看见了,便笑着说:“做美梦了?”
美梦?
释尘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梦他知道是什么,美也知道,所以他信誓旦旦道:“嗯,很美。”
镜泽全然不知面前的龙梦到的正是自己,他拍拍释尘的手臂:“起床了,别在这里睡。”
释尘听话地让开,取来鞋履给他穿上,镜泽有些意外。
“你不用这样。”
释尘充耳不闻,放开镜泽的衣摆,看了他片刻后说:“侍卫。”
镜泽愣愣地回忆了一会,想起来前几日将释尘捡回来时随便说出口的托词。
不由得失笑。
“我的话不过是救你出来的借口,莫要当真。”
遗憾的是释尘晓得侍卫的意思,却还没学到借口这个词,他不再说话,指着桌上的青梅酒说:“现在喝吗?”
镜泽问:“你要喝吗?”
释尘想了想,点点头。
镜泽便说:“你去开坛,我洗一下杯盏。”
释尘从未喝过酒,准确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凡物,也不需要。
青梅酒的气息对他来说有些熟悉,他在镜泽身上闻到过,就在前几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问:“你前几日是不是偷喝了?”
镜泽倒酒的动作一顿。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我在我的院子里,喝我买的酒,怎么能叫偷喝呢?”
释尘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不说话了,待镜泽倒满两杯,揽过自己的那杯,凑到鼻尖嗅。
镜泽有些想笑,他第一次喝酒时也是释尘这般,然后就被辣了嗓子。
他不着急喝,只看着释尘,见他浓黑的眉头缓缓皱起。
镜泽鼓励道:“不苦,是甜的。”
但释尘不明白苦和甜是什么,镜泽鼓励,他便仰头将杯中酒液喝了下去。
他品不出什么,问镜泽:“这就是甜吗?”
镜泽点头,他又问:“那苦是什么?”
镜泽挑眉:“你想知道?”
“嗯。”
镜泽说好,背过身偷笑。
他走到院中墙角,动动手指便取出里面埋的屠苏酒。
释尘跟在他后面探头看,面色好奇。
镜泽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确定要喝?”
释尘看到了他微扬的眉峰,点点头。
镜泽自认善良,决定满足他的愿望,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屠苏酒。
没有热过的屠苏酒药味稍淡,镜泽刻意和释尘隔了一个桌子的距离,没让他察觉到端倪。
倒完,笑眯眯地推到释尘面前。
“喝吧。”
然后释尘知道什么是“苦”了。
他皱着脸偏头,想将酒液吐在地上,但看到光可鉴人的地板后,为了不麻烦镜泽,还是憋了回去。
辛辣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刺激着他脆弱的味蕾,释尘忍了又忍,最终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将酒液咽进了喉管。
他闭着眼,僵在原地怀疑龙生,镜泽则在对面笑的花枝乱颤,惊得桌上杯盏中的青梅酒泛起涟漪。
释尘想到什么,伸手抓过桌上镜泽还没喝过的那杯酒,灌进口中,一边仰头,一边紧紧盯着镜泽。
镜泽笑不出来了。
释尘好不容易才将屠苏酒的诡异味道压下去,有些郁闷地坐下,半晌沉声道:“我吃不了苦。”
镜泽一愣,又开始笑,伏在桌面上闷着笑,肩膀不停颤抖。
他银白的发丝在烛光下像一匹光滑的绸缎,释尘看着他笑,蹙紧的眉头渐渐松了。
好吧。
释尘想起在镜泽的话本上瞥见过的一个词,红颜祸水。
他忧郁地想,镜泽真是红颜祸水,不过他开心便好。
只要镜泽开心,他吃再多苦都没关系的。
大敞的窗户外,吹来一阵夜风,带着松绒巷中栽种的桃花气味,吹得红烛晃动。
镜泽慢慢停下笑,他从臂弯中抬起脸,看向释尘。
释尘看得有些呆,幻想着红绸下镜泽含笑潋滟的双目,神情柔软。
“镜泽。”他忽然喊。
镜泽的声音有些荡漾,他直起身应道:“嗯?”
释尘觉得此时他心情不错,于是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我可以,看你的眼睛吗?”
他不知镜泽为何要自缠双目,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只能自己问。
镜泽听到这话,愣住了。
过了一会,在释尘紧张的注视下,他惊讶道:“你喝醉了?”
“……”
释尘摇头:“我没有醉……”
镜泽自顾自地说:“果然不该让你喝酒。”
释尘垂下头,声音小了些,认真道:“镜泽,我没有醉,你醉了。”
镜泽没说话,在心里笑:“我没喝酒,怎么会醉呢?”
被风吹醉的不成?
见他在原地愣神,释尘担心他生气,抬头迟疑道:“……你不想给我看,没关系,对不起。”
镜泽没再说话,他翻手,不知从哪里又取出一个杯盏,放在面前倒满青梅酒。
镜泽支着额头往窗外看,看到了光滑的镜面。
他沉默地喝酒,看得释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自懊恼。
他说话之后,镜泽都不笑了,都怪自己,坏了镜泽的好心情。
“你不必自责。”镜泽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温声道。
释尘抱过另一坛酒,揭开封口拿着喝,镜泽没有阻止。
看了一会,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放下酒盏。
“释尘,过来。”
释尘看着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站起身绕过桌角,走到镜泽面前。
镜泽扯出木椅,说:“坐下。”
释尘乖乖照做,双眼牢牢盯着释尘。
认真……且虔诚。
镜泽隔着红绸与他对视片刻,心中还是打起了退堂鼓。
他将背在身后打算扯下红绸的手拿上来,摊开手掌,一块刚好能被他握住的镜片,出现在他手中。
“别看我……”镜泽闭眼,他撇过脸,将镜片放到他和释尘身前。
释尘将眼神从他身上撕下来,转向镜片。
然后,他在破碎的镜片中看见了面色发红的自己。
而他身边……没有镜泽——
作者有话说:别吃不了苦,以后还有很多苦要吃……(邪笑)
留评助力下章贴贴!
本文将于10.15日周二倒v,v后日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76章 逗狸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