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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令 又紫 22095 字 24天前

“太皇太后娘娘,太子已经手握四成兵力了,若又得太尉手中两成兵力支持,那我们大周皇室可就奈何不得他了!他一直觉得咱们亏待了他,回来便是报仇的,硬是把实儿逼下了太子之位,往后还不变本加厉都报在我们身上么……”

听这一串话,太皇太后只觉脑仁儿突突地疼,苍老手疲惫地按着太阳穴。“那按你说,哀家要怎么处置?”

“太尉向来敬重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只需出面劝说他将女儿嫁与实儿为侧妃,到时候实儿得太尉和丞相两大文武统帅的支持,太子也不能不忌惮!”

听她越说越功利,太皇太后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哀家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容哀家……再想想。”

童贵妃见有望,当即说了几句殷勤好话,跪安,起身之际才发现角落里站着个布衣宫女,细看之下认出了锦月是甘露台见的东宫婢女,当即惊了惊,眼中划过一抹担忧和戾色。

嘈杂的人终于散了,太皇太后也确实多一口都吃不下了。

锦月心中思量:耄耋年纪还要为儿孙之事操心,难怪总觉得这老人身上有种悲戚的无力感。皇帝卧病不济,众皇子又无特别出众者堪当重任,如何不操心。

“你……叫什么名字?”沧桑的声音问。

锦月收好心思,垂首躬身上前一步跪下去:“回禀太皇太后娘娘,奴婢徐云衣。”

“喔……好像你说过,哀家这记性,越来越不济了……”她无力地抬了抬手,血管如叶脉爬在手背,“起来吧,总低头跪着,哀家都看不清你长什么样子。”

锦月起身,被太皇太后打量着脸,心中紧张,好在她看了并没有什么异样。

太皇太后沉吟了一会儿,问:“你为太子所救,又在东宫伺候数月,你说说,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德言行,又如何?”

锦月一听立刻惶恐地跪下去、额头贴着地:“奴婢身份卑贱,不敢枉论天家储君,太皇太后娘娘恕罪……”

太皇太后睨着锦月的背脊哼了一声,喃喃道:“奴才,果然还是奴才,只有伺候人的本事。唉……”“哀家还以为你是允儿指引到哀家身边来的,从前,允儿便时常招胡姬来这儿跳舞,讨哀家欢心。”

她说着,浑浊的眼睛含了泪水,挥挥手。

“唉……下去吧。”

锦月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去,隐约听见里头太皇太后喃喃着弘允的名字,“要是弘允在,便不会这般了……”

锦月心下沉沉。弘允是皇后之子,自小聪慧优秀,皇族宗亲都甚是拥戴,只是没想到他去世这么多年,还有这么多人对他念念不忘。

这便是做人的魅力么。

锦月仰望流云涌动的天空,虽幼年便相识,可自己从前竟从未关注过他的大小事。

“云衣姑娘留步!”

方明亮客气地笑着疾步走来,习惯性地一掸拂尘,捏了个兰花指一指偏殿——“恭喜姑娘,太皇太后又有赏赐!”

锦月也很是吃惊,跟着方明亮去了偏殿的耳房,在门外候着。方明亮领人进去之后,取了个绿檀木雕牡丹喜鹊纹的宝盒。

锦月出了太极宫,打开条缝来看——是套跳舞用的长袖衫裙。

锦月认得,是“碧芙紫绡裙”,许多年前弘允知道她喜欢看人跳舞,就带来给她过。她拒绝说“又不是我跳舞,用不上,你拿回宫送给旁人还可讨人欢心。”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送到了自己手上。

当真,是天意。

……

映玉亲手炖好了天麻鱼头汤,用三指厚的陶罐装好,马不停蹄地送来念月殿,却不想锦月不在,屋里只有孩子抱着本书在读。

那日小黎拿着个空食盒回来后,捧着脑袋在门槛上望天沉思(是的,沉思!)了两个时辰,而后跳过来拉着锦月认认真真地说要读书。

读书认字对锦月来说不难,只是要教小黎还缺少课本,幸得李汤雪中送炭,送来了崭新的六书,锦月却觉着不甚好,托他拿了《诗经》来。

《诗经》有雅有俗,风土民情、国风名仕包罗万象,在宫内宫外的文人间颇为风靡,锦月觉得甚好。

而下小黎捧着的就是《诗经》,小团子读得疙疙瘩瘩的,费力却还是坚持着。

“小黎,映玉姨姨给你带好吃的了!”

映玉进门来罗袖一挥,立刻婢女捧上红木食盒,一打开来,八个格子全是不同样子的糕点,嫩白、金黄、浅红,光颜色就有好几种。

“哇……”小团子整个儿看呆了,愣愣地放下书,晃着小腿儿过去抱住几乎跟他身子一样大小的食盒,小黎仰头崇拜地看映玉,“映玉姨姨,好多啊,都是送给小黎的吗?”

映玉回忆着锦月和香璇的动作,试探着伸手,揉小黎的脑袋,掌心的毛发又松又软,也勾起几分喜欢起来。

“当然是。”

小黎高兴不已,放下食盒去门口喊香璇,要她一起来分享。

映玉闻言当即脸色沉了沉。

好在香璇不在,映玉才又重新笑了出来,看着小团子吞着口水忍住馋虫,将点心盒子细心盖好,说是等娘亲回来一起吃。

“小黎,映玉姨姨和香姨姨,你更喜欢谁?”映玉柔声问。

小黎眨了眨眼睛。觉察到些不对劲,便说:“都喜欢。”

映玉摇摇头,抚摸他圆圆的脸蛋儿:“要更喜欢映玉姨姨,知道吗?映玉姨姨才是你和你娘亲最亲的人,映玉姨姨会对你们一辈子好的,嗯?”

诺诺地点了点头,小黎眨眨眼,这时候锦月刚好进屋。

在门口看见这一屋子吃穿的东西,锦月便知道是映玉来了。映玉欢喜地迎上去,拉住锦月的手:“姐姐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锦月见映玉脸上有血色,微微一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风寒可都好了?”

映玉笑着点头,欣喜点上眉梢,激动地红了眼眶,屏退了旁人,映玉拉锦月去园子中。

“姐姐做的饭食果然极好,殿下这几日都在灵犀殿吃午膳,别宫的美人也不敢明着对我恶语相向了,多亏了姐姐。”

说到此处,映玉想起了什么,掩唇一笑:“普洱茶加蜜饯,我怎么也想不到殿下这样高大威武的男子竟然喜欢吃糖……”

风吹牡丹簌簌的响。

花丛后,弘凌与李生路站在那儿,正听着二人说话。

李生路微微吃惊:“殿下,那些膳食果然不是映玉夫人做的。”

弘凌低低嗯了一声。望着那背对他的纤瘦女子。雪笋汤,蜜饯茶,还有那种种,他早该猜到出自她手。当年他在冷宫,缺衣少食,锦月时常做膳食用食盒装好,送给他。那味道,和这几日吃的,一模一样……

弘凌幽幽叹了口气。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自己喜欢吃什么,她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么?

☆、第二十八章 是谁的人

锦月脸色略僵了僵,低眸背过身去。

映玉咬舌心中一跳,后悔太欣喜竟没有考虑到锦月的心情,忙拉拉锦月的袖子:“姐姐……”

锦月背对着她,低低应了一声。

“姐姐可是生映玉的气了?”

沉凝之后轻轻一叹,锦月淡淡道:“我只是……不想再提他,你以后也别再对我提他了。我知道的东西都已经记下来告诉了你,按照那些法子你定然能多些胜算。”

锦月蹲下身抚摸一朵开得娇艳的牡丹,肥沃的花瓣水嫩柔滑,淡香宜人,仿佛眼下东宫中的美人,个个姿容艳丽,心中略沉,锦月继续道:“但日后的造化需你自己把握。往后你还是少来念月殿,更不可如今日这样带这么多东西,太引人瞩目,你越得宠,想要抓你把柄的人就越多。”

“是,姐姐,映玉谨记了……”

牡丹花丛那边,弘凌将二人的话一句不漏听完。姐妹二人说罢进屋,李生路见自家主子紧紧立着一动不动,小声唤了句“殿下”。

弘凌扬了扬手,让他下去,自己又望着那人去楼空花园独自站了一会儿,才举步离开,却不想刚走上回廊,那头拐角方才的女子就突然翩然出现。

弘凌一定,锦月抬眸对上他视线的瞬间也怔了怔。

不过也只是瞬间,锦月低下眸子静静走过来,不避不闪,到他身前时轻轻福了福身行了礼,便和别的奴婢一样躬身低首,擦身而过。

眼前的朱红回廊已无佳人影。

弘凌余光微斜望了眼园子的娇花,心中幽幽一叹,牡丹依旧,人心已变矣。她已经放下了,自己,也该放下了。

曹全在念月殿外候着,见弘凌出来,忙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禀告:“殿下,椒泰殿的素棉夫人送信儿来说得了一幅上好的墨宝,煮了梅子清酒,请殿下过去品鉴。”

弘凌径直朝凌霄殿走。“告诉她本宫有事,不去了。”

“诺……”

弘凌步子一顿,曹全抬了抬眼皮打量弘凌轮廓冷硬的侧脸,圆滑地躬身垂首默不作声。

弘凌望天上流云,心中盘旋起那日诀别锦月的话。如她所说,自己,也该“往前走”了。

“酉时,再备轿吧。”

……

金素棉坐在铜镜前仔细的梳了妆,额前点缀三瓣桃花形花钿,发间牡丹华胜和翡翠珠玉步摇,端庄温婉又不失女子娇美,淡水蓝底的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衬得人雍容又高贵。不过眼下淡淡有青黑,眉间轻隆着愁思,可见这几日过得不太舒心。

“夫人可真美。”婢女宝音放下篦子边称赞,边打开首饰盒取手镯相配,“再配一个累金丝串珠的镯子,保证殿下看了便移不开眼了。”

金素棉斜目看了眼那金灿灿的手镯,不由皱眉:“换一只。”

而后她扫了眼保存得最仔细的那只锦盒:“用那只腕轮。”

宝音这才明了主子的用意,立刻赞道:“还是夫人细心,奴婢竟然把这只镯子忘了。”

她去取,金素棉眼睛不离锦盒叮嘱她动作仔细些,别摔了。宝音伺候金素棉戴上,果然蓝白点着金丝的腕轮更淡雅高贵,与身上相配。

宝音:“奴婢记得这只蓝白琉璃镶嵌金腕轮,是去年决战匈奴,大将军以为凶多吉少、把夫人托付给殿下时的信物。只要殿下看见这只金腕轮,必定念及金家的高功厚德和夫人的温婉贤惠。灵犀殿那位可没有这些资本,成天只知道往念月殿的奴才院子跑……”

她话到后头含了嘲讽,被金素棉看了一眼,才自觉收敛了。

姑姑金芹进来,神色有些急,金素棉挥手让奴才都下去了,又让宝音守在殿门口。

“殿下可过来?”

“禀夫人,殿下说酉时过来用晚膳。”

胭脂红唇轻绽了个笑,金素棉不觉莞尔,这几日的担心和压力顿然散了些,人都不自觉轻松起来,:“来便好。一会儿让宝音把酒温着,晚膳后对月煮酒赏诗文,最好。”然而又忽然想到什么,凝眉问:“江映玉背后的‘高人’可有眉目了?”

金芹面色凝重,低声说:“夫人,那高人不是月美人,而是念月殿奴才院子里住的那个粗使婢女,就是上次与彩凤和丰斗小公子发生不愉快的那个!并且江映玉一口一个姐姐地喊她,喊得别提多顺溜了,仿佛并不像传言的旧识而已,奴婢觉着……她们二人就像亲姐妹。”

金素棉眼眸微惊,立刻从玫瑰椅站起来——

“亲姐妹?”她走了两步,略一沉思,“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江映玉上报宗正府的身家资料里写的是孤女,父母双亡、无兄弟姊妹,若是她们二人真是亲姐妹……”

金素棉被这个想法惊得脸都白了白,握住椅子扶手:“那可是欺君大罪,必死无疑。”

金芹一喜:“那正是将她们俩一举除去的好机会啊。”金芹含恨,“彩凤的腿现在落下病根,以后恐怕都没法儿正常走路了。”

“别急。”金素棉望镜中娇美雍容的自己,抿了抿唇:“殿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连在大漠战场杀敌都冷冷的,可那婢女竟然能将殿下喜好掌握得如此清楚。并且,我上回见她举止婀娜优雅,说话有条不紊、毫无奴才的卑微之色,反而骨子里透出的自尊和气质,非同寻常,决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的……”

屋中一片沉默之后,金素棉吩咐:“你再好好查查那个婢女,我总觉得她仿佛不简单。”

“诺!”

酉时末,朝霞刚从天空隐匿了踪迹,天却也没黑尽,半片稀薄的月亮从墨蓝地苍穹升起,椒泰殿外花园的绕着曲水小桥的八角琉璃瓦凉亭点上了灯。

晚风轻摇,宫灯绢纱上绣的虫鱼仿佛活了。

金素棉等了半日才等来了弘凌,见曲水小径那头太监引着灯盏,淡淡辉光晕亮身着明黄蛟龙袍的高大男人,仿佛夜-色也掩不住他的光华,虽看不清五官,可一道剪影也足以令女子心醉神迷。

金素棉忍不住痴看,心中想,若是能与他一朝结发,纵然今后红颜枯骨、深宫幽怨,她也不悔。

“素棉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弘凌虚虚扶了一把。“起来吧,夜凉别跪了。”

“听闻最近殿下总在殿中批阅公文,想来在屋中呆得也烦闷了,是以素棉把晚膳移到这凉亭中,既有月色、又有晚风送来花香,正好为殿下解解乏。”她说罢轻轻扬眸,含情脉脉地望弘凌。

“你有心了。”

弘凌只道了这一句,而后便落座。膳食上来,为怕被风吹凉,金素棉令人放下了凉亭四周的纱帘。

用膳间,金素棉试探地和弘凌聊天,可弘凌却有一句没一句谈得心不在焉,金素棉不由失望。

晚膳后将温的酒端了上来,两人小酌了几杯。金素棉是大漠蒙兀族人,酒量极好,可许是心情压抑,几杯下肚却勾起了长久以来满肚子的心事,举杯含泪对弘凌道:

“素棉一直有句话,想问殿下。”

弘凌自顾自喝酒:“问吧。”

金素棉抿了抿唇,似鼓足了勇气才道:“殿下心中经年不忘的女子究竟是谁,和素棉相似的女子,是谁?”

弘凌执酒杯的手一顿,而后低眸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素棉,你想多了。”

金素棉无力一笑,轻轻摇头:“殿下又何必掩藏,素棉其实早已经感觉到了。她必定是个高贵的女子,美丽、婀娜、高雅,并且有极好的身世和教养,远在我之上。”她一顿,望天上的月亮,“她在殿下心中一定如月宫仙子一样圣洁,她一定是殿下舍不得碰的女子……否则殿下也不会一直不宠幸素棉。”

弘凌沉下脸,默了默。“素棉,你喝多了。”

金素棉咬了咬唇,似下了不小的决心:“但素棉不在乎,因为不管那个女子是谁,在殿下身边的都是我,仅此一点便足矣!”

弘凌轻轻一叹。“本宫许多年前就说过,我此生不会再爱第二个女人。皇族所谓的宠幸只是例行公事,若你真的在乎本宫也可以宠幸你,但……我真心将你当做知己,希望你能懂本宫对此的珍惜。”

金素棉听闻这话心头一酸,却也明白,他是自己当做回忆中完美的影子,是一种寄托,若是自己沦为别的妃嫔那般,恐怕离失宠也不远了。

但看身侧的男人高大俊美,气度冷冽稳重,金素棉只觉自己如灯蛾扑火,心头的酸都不算什么。在他身边的是她金素棉,而不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名女子,仅此一点,就足够了!

“是素棉失言了。”她一擦眼泪,温婉端庄,举杯道,“帝王皇储仪仗的便是母族和妻子族人,殿下母族不在,素棉和金家愿鞠躬尽瘁助殿下登上大宝,报仇雪恨。”

说罢一饮而尽。

太子妃生父封“伯”,皇后生父封“侯”,毕竟皇家手足兄弟相残太多,只有母族娘舅和夫妻关系的势力才更靠得住。所以历代皇帝、皇储都会权力扶持这两族。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四月便过了大半,树木花草从嫩绿的颜色变得苍翠。

自那日被锦月的叮嘱,映玉这些日子都没来念月殿,不过锦月依稀听闻太子隔三差五还是会去灵犀殿,只是没开始那几天勤了。

虽是隔三差五去,想来也足够维持映玉在东宫的地位,锦月思及此处才略微放下了心。

映玉央求她帮她拉近与弘凌的关系,她扪心自问是抵触的,是不愿的。可,人这一辈子,除了爱情,总还有些其他重要的东西,是你在乎的,以及不得不去在乎的。

只愿时间能磨平心底淡淡的结。

四月十五那日康寿殿的方公公没有来传锦月,而是十八这日清早,天才刚亮就来传了她,也不是去跳舞了,而是去陪着太皇太后游芙蓉苑。

正是清晨日出之前,空气最凉爽清新的时候。

芙蓉苑因水芙蓉和木芙蓉而得名,而下四月天气暖,水芙蓉还在水下酝酿花苞,变色木芙蓉却已经灿灿绽放指头,从白到紫红,各色渐变都有。偌大的园子中又点缀着别的珍稀草木花朵,那头毗邻甘露台的水榭歌台,连自小住在奢华府邸的锦月也不由暗暗感叹皇家园林的华美景色。

太皇太后颤巍巍地拄着凤凰头拐杖,两个老姑姑一左一右地扶着她。锦月自来了康寿殿便被人遗忘了,太皇太后似也没想起来她,是以锦月只跟在后头的宫女队伍中。

锦月悄悄抬眸打量太皇太后,今日她穿着褐色缎料的拖地长裙,下摆用黑青二线刺绣了一圈缠枝宝雀衔珠纹,雀羽间又绞着银丝,庄严大气。

太皇太后转了一会儿,便有宫女来通禀——“太皇太后娘娘,太子殿下率众皇子来请安了。”

“太子”二字令锦月心中一跳,而后,又慢慢淡然下来。

太皇太后颤巍巍道:“那回吧。”

等回康寿殿,锦月远远便见殿中两排椅子坐了十数个年轻男子,长相或有相似之处,个个锦缎绫罗、绣着莽兽之纹,头上束着玉冠,唯有为首的那个身穿明黄的蛟龙袍,长发高束着金冠玉带,气宇非凡,将一种皇子都比了下去。若非要找一个能跟他抗衡一二的,也就只有六皇子弘实——他穿着朱红底绣团金云纹的袍子,头戴珠冠,也是贵气得很!

锦月隐在宫女队伍里悄悄站好。

弘凌率先跪了下去,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太皇太后脸色不好,却还是让起了,应当是那日甘露台的事打击太甚,而下都有些灰心。

起身间余光一扫,弘凌一眼看见了角落里垂首低眸的锦月,不由吃惊。

弘实见他看宫女,挑眉戏谑笑道:“太子皇兄是来给太皇祖母请安的,怎么眼睛老往宫女身上跑?这诚心……似乎不足呀,嗯?”

弘凌淡淡收回视线,脸色虽平静可眸子却冷了几分,没理会弘实的话,而是对太皇太后谦恭道:

“不想我东宫的人,竟然不声不响地被弄到了太皇祖母这里,弘凌一时吃惊,失礼了,还望太皇祖母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也不正眼看弘凌,端着八宝纹茶杯轻轻抿茶,冷冷说:“哀家想你忙着诸事,也就没令方明亮通禀,免得,让你分心……”

锦月心下咯噔一跳,不由目光闪烁了几回,心下转过思量——难道方公公这几次出入东宫传她竟都没有向东宫的内仆局打招呼吗?那,自己这就是私下来见太皇太后了!谁人不知,东宫和太皇太后是势不两立……

思及此处,锦月不觉浑身一凛,紧咬了唇。

弘凌请安完毕,出殿门时顿了顿,锦月似感到他冷冷的余光轻轻扫来。锦月不禁心下担忧,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和太皇太后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众皇子离开,大殿静下来,锦月却无法心静了,一想到自己是私下来见太皇太后,就浑身僵麻。

“哀家到差点把你忘了。”

太皇太后这才想起锦月,锦月闻声忙躬身跪在她跟前。

“奴婢叩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苍老的眼皮垂在锐利的眼睛上,睨着锦月身上的粗布麻衣:

“你既然本是舞姬出身,就别干扫洒粗活了,脱了这身麻布皮、重新当回舞姬吧。”

锦月如被电击,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明亮上前一步斥道:“还不快谢太皇太后恩典?”

锦月才忍下心口的骇浪:“谢,太皇太后恩典……”

太皇太后又懒懒、哀伤地说:“东宫和尚阳宫只隔一条长街,往后,你每逢雷雨便去尚阳宫把烛火都点亮,穿哀家赐你的衣裳,跳跳舞。”

锦月不解。方明亮同样也是,不由小心地问:“太皇太后,六皇子去后尚阳宫而今已是空殿,没有宫人了……”

太皇太后听到“空殿”二字,泪流满面,哀戚道:“哀家昨夜梦见弘允说要回来看看,或许他已经回来了……哀家记得他最怕雷雨,有个人跳跳舞,他就不怕了……”

太皇太后哀伤不已,锦月心头越发不安。往后,东宫的人又会如何看自己,弘凌,又会如何看自己?

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

从康寿殿回来,锦月正碰到儿子小黎抱着一堆花草要出去。锦月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将孩子总关在院子里,尤其是小黎说要读书之后,她越发觉得要给他些正常孩子的自由权力。

锦月蹲下身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娘亲放你出去可不是惹是生非的,不要和别人发生争执,知道吗?”

黑溜溜的眼睛一转,小黎重重点头:“娘亲放心,小黎上次上了那个坏孩子的当,以后不会再上了,嘻嘻……”

母子俩对视一笑,锦月将他小身子拥入怀里轻轻的抱了抱,明显感觉到孩子长高了一截,脸蛋儿却还团得很,不过眉眼间越发有弘凌的影子,只是缩小可爱版的,弘凌冷淡凌厉,可从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锦月捧着儿子软软的白团子脸,忍不住亲了一口,却不想小团子不乐意了。

“娘亲能不能不要在别人面前亲我脸呀,虽然小黎喜欢娘亲亲我,可是……可是我是男子汉,别人看见了会……”

小黎拧着衣角不好意思地瞅着锦月。

锦月回头看院子外,那树丛后似站着两个小孩儿,当即明白了过来,小东西是好面子呢!一端他小身子让他站直。

“是是是,娘亲以后不亲了,小男子汉。”

锦月捏捏他小鼻子,然后放行,眼见孩子像笼子里的小鸡儿突然得了自由似的,飞快就跑出了院子门。

树丛后的孩子立刻小心探出身子。竟是雪宁公主,六皇子弘实的女儿。

“草药带来了吗?”雪宁问。

小黎一改在锦月面前的可爱模样,冷冷的睨了雪宁一眼,正色说:“当然带来了,我要的暖香丸呢?”

雪宁回身和跟她身量差不多的青衣小宫婢吩咐了几句话,那青衣小婢低垂着脸,怯生生地拿出锦囊给小黎。

小黎看了货,才把这两日挖好、洗干净的草药交给雪宁。

雪宁一喜,俏生生的脸蛋儿绽了个笑,又看小黎身上沾着挖草药留下的泥巴,骄傲的扬着小下巴问:“你要这暖香丸干什么?难道奴才也要吃这么名贵的药吗?”

小黎正忍着小兴奋包好暖香丸,闻言小脸一沉:“奴才为什么不能吃,而且我不是奴才。”他看了雪宁一眼,雪宁还从未被人这么冲撞过,丰斗之流的对她可都是恭恭敬敬的,又生气又有些觉得新奇,上前追问——“你还没告诉我给谁呢。”

“你先说,拿这些草药做什么?”小黎反问。

“我……”雪宁倨傲地扬了扬手,让青衣小宫婢走开,“我爹爹丢了太子之位,这几个月都心情不好,对我娘亲也冷落了,所以我用这些草药拿去他熬药,这样爹爹每隔两天就会来这儿喝药,就会见我娘。”

她说着鼻子哼了一声。“你一个小奴才肯定不懂,这叫宫里的生存手段,争宠。看见刚刚我那个丑丑的跟班儿了吗,那就是和我娘争宠的一个美人生的,可惜生了个丑八怪,就失宠了。”

小黎嗤了一声:“争宠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在撒谎。这些草药分明不是你挖的,你肯定告诉你爹爹说是你挖的。”

雪宁粉面通红,不料小黎这么机灵,一下猜中,又生气又心虚。“你敢说出去,本公主、本公主要你性命……”

“放心吧,我不会说。”小黎顿了顿,“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吧,我拿暖香丸是给我娘亲吃的。她现在每天都要练舞,很辛苦,我要照顾她、保护她。”

雪宁却吃吃笑起来,指着小黎:“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还保护人、照顾人,真是好笑。”

“小不点儿怎么了?大人有大人的方式,小孩儿有小孩儿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照顾我娘亲,也总比你欺骗你爹爹好。”

小黎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路上正碰刚才被赶下去的青衣小姑娘,蹲在路边擦眼泪。

小黎问了她一句“怎了了”,那小姑娘却怕极了人似的,捂着有疤的脸飞快就跑了。

眼睛周围的皮肤青黑可怖。

……

锦月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四月底天有雷雨,可她还没来得及去尚阳宫点灯,东宫詹事府的张有之,秘密将她押去了椒泰殿。

“都下去吧。”

金素棉屏退了闲杂人,将锦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锦月已没穿粗布麻衣,而是二等宫女的浅红撒花裙,头发也比上次在椒泰殿前整齐了不少,她默然低着脸,金素棉看不清楚五官,但纵然如此,她依然感觉到一种熟悉感迎面而来。

“你,究竟是谁?”

锦月低声回:“奴婢徐云衣,是从前念月殿的奴婢。”

“奴婢?”金素棉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能掌握殿下的喜好,能让人人都怕的太皇太后喜欢、三番两次赏赐,你说你只是个奴婢,你当我是傻子吗?”

金素棉眼中一厉,厉声道:“老实交代,你究竟是谁,接近太皇太后什么目的!这东宫之中我决不允许任何威胁到太子殿下的人存在,若不说,休怪我不客气了!”

立刻两个太监上前,端着掌嘴戒尺托盘,凶神恶煞。

窗外一个惊雷闪过,轰隆一声炸开,刺眼的亮光让人睁不开眼。而后只听殿门被啪的一声踹开——

“素棉!”

弘凌出现在门口,浑身被雨淋得湿透,喘着粗气,一眼望见地上跪着的人安然无恙,才放了心。

☆、第二十九章 何时提亲

骤然大开的殿门放进来了一阵疾风,吹暗了烛火。

惊雷轰隆地炸开,银红的闪电从暴怒乱窜的乌云中直-插-在椒泰殿外的云石广场上。

锦月跪着回头看,突如其来的刺眼银光令她不由抬手遮挡,门口闪电光里立着个高大的剪影,她眯着的眼睛依稀对上他射来的视线,仿佛焦急。

“殿、殿下。”金素棉惊愣在原地,一时竟不知下跪行礼。

哐啷,弘凌粗鲁地推开剩下半扇殿门。金素棉应声一抖,才回神跌跪在地上,弱声说了句“叩见太子殿下”,向来的端正优雅的脸蛋儿裂出几许慌乱。

锦月这才确定是弘凌,不由双拳紧握,冷汗涔涔。

弘凌缓缓走进来,一步一个湿脚印,立时殿中响起因为害怕而短促呼吸的窸窣声。

扫了一眼地上那双端着刑戒托盘发抖的青袍太监,弘凌抿唇一语不发,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看他的金素棉身上,却是对锦月说——

“出去!”

两字冷厉比惊雷,锦月浑身一震,忙提起裙裾逃出门,也顾不得大雨如瓢泼,一口气跑到云石广场中央才停下来。

惊魂未定,吁吁喘着气。

方才只是惊鸿一瞥,现在弘凌浑身湿透的模样却越发清晰地印在锦月脑海里。锦月捂着惊魂未定的心口回头看椒泰殿门口——黑洞洞的两扇门大开着,依旧还让人心慌的厉害。

那门口闪过侍女的影子,门一声绵长的吱嘎声,紧紧关上了。

闪电银光中的那个担心的眼神,是她看错,还是真的,那一声愤怒的“出去”,有是否是弘凌认定她背地跑太皇太后宫,是做背叛他的事呢?

皇宫里的权力纷争牵连天下归属,血腥残酷,这里没有什么情是可以永恒不变,可以信任的。

若自己阻挡了他的宏图伟业,是否也会被除去?

锦月想不出答案,收回思绪,不敢久留,本想直接回念月殿,可思及太皇太后有懿旨,若违抗恐怕要受责难,便咬牙去了尚阳宫。

上回从康寿殿领了命之后,方明亮公公便从宫门拿了尚阳宫大门的钥匙给她。锦月开了门,踏入废弃五年的尚阳宫。虽庭院偶有杂草,却基本还是整齐如旧,应当定期有人清扫。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了,从前弘允带她溜进宫来过,犹记那日尚阳宫金碧辉煌,所有人见着弘允无不跪拜,他抬手让奴才们起身,举手投足有着天家皇子独有的尊贵气质。

他喜欢穿深色的衣裳,上头绣着团金云纹,有一头又长又乌黑的头发,腰间玉带一束,头发上戴着嫡皇子才能戴的东珠玉冠,走到哪里,都有宫女悄悄侧目看他。

他就像太阳,可以照耀一切,只要是她想要的,喜欢的,他都能弄来给她。锦月一盏一盏地点亮烛火,寝殿立刻晕起亮光。

桌椅摆设还是如旧,东西也没有收。可见皇宫里的人确实很思念他。书架、宝瓶、墨宝,一一陈列,只是纸张微微泛黄,可见已经摆了很久了。

案上放着一沓宣纸,用红珊瑚石押着。锦月移开红珊瑚石,一张张翻开,是弘允所写的奏章,讲的是淮水的洪灾,字迹苍劲有力,整整齐齐。

看到最后一张,锦月却一顿,片刻眸中闪烁了泪光……

这是一幅女子的肖像,画上女子绫罗锦缎、翡翠金钗,南珠北玉也不过沦为她脚下木屐上镶嵌的踏脚石头,她笑意盈盈、春风得意,俏生生得活临活现。

一旁提了几个字,“画中仙子”,又被一划,写作“吾心日月”,落款写着“长熙,征庆三年春”。

从未想过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看见昔日的自己,锦月猝不及防,无论是画中那些曾经熟悉的衣饰,还是“吾心日月”四字的表白。

一阵冷风从门口灌进来,锦月打了个冷噤,擦去眼角的泪水,收拾好,离开弘允留下的气息,退出尚阳宫。

此时,已是二更天了。

锦月赶紧回院子,在院门口就见门口灯光昏黄,有个小人儿立在那儿担心的张望,一见她立刻扑出来。

“娘亲!”

“小黎,小黎不担心,娘亲回来了。”

锦月还是有些头晕,一路淋雨早就浇透了。

“娘亲,桌上有糖水,是云贵公公给我的,你快把它喝了,吃了身子就暖和了。”

锦月心中骤暖,捧着儿子的脸蛋儿端详,小黎缓缓眨眼睛看她,眉眼隐约有弘凌的模样,锦月脑海闪过银光里那道高大的剪影,不觉喉头发酸,微微笑出来。

“好,娘亲这就喝,谢谢小黎。”

因为潘如梦还在思过殿关着,数月都未放回来,所以念月殿的奴才找了东宫六局的关系,各谋了出路,有进典膳局帮着洗菜做膳食的,也有去典设局的管理各屋子摆件儿的,也有不甘心的自荐去了东宫那几位姬妾处当差,也没剩下几个了。

香璇这几日被宫门局传唤去了书阁守夜,整个念月殿的院子空旷荒野,在这雷雨交加的夜晚又黑又狰狞。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夜半,锦月烧得人稀里糊涂,脑海里不断上演着杂乱的画面,暴室的土坯和尸首,丞相府奢华的生活,鲜衣怒马,和那英俊男人,大街上她在马背上清脆欢笑着,俯瞰被撞翻在地上的白布衣美男子,她俏生生说“大街上这么多人我偏偏撞到你,看来今生我们缘分匪浅,跟我回丞相府吧……”

“啊娘亲,你额头好烫!怎、怎么办……”

小黎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东翻翻西翻翻找不到法子,跑到锦月床前一双小手握住锦月的大手,滚着泪珠儿:“娘亲你等着,小黎去找人来救你娘亲……”

耳边的孩子声音不见了,锦月两片唇都干起了壳子,眼睛费力地睁开条缝迷蒙地看向电闪雷鸣的门口,风雨交加,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让人不安。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终于渐弱,东边的天空开始晕出一片破晓前的灰色。

锦月烧终于退了些,吃力地从床上站起来——

“小黎……小黎……你在那儿,快……回答娘亲……”

锦月刚到门口,却突然冲进来一队羽林卫,为首的是公公方明亮。

锦月见是曾有心与她示好的方明亮,心头一喜,正要寻他帮忙,却哪知方明亮严词厉色、佛尘一指她——

“把这抗旨枉上的贱婢抓起来!”

“方公公……你、这是干什么?”锦月虚弱,无力反抗,被羽林卫一左一右反制住双臂。

方明亮怒色冲冲:“干什么?太皇太后娘娘恩准你去尚阳宫点灯跳舞,可你竟将五皇子的遗物偷偷拿走,并大肆破坏,现在太皇太后震怒伤心,你就等着受死吧!”

他说罢重重一哼,挥袖领着侍卫回康寿殿复命。

……

天大亮,康寿殿,太皇太后哭得双眼通红,捧着破碎的蓝田玉笔枕老泪纵横。

“这是允儿最爱的笔枕,从他开始习字就放在他的书案上,他每每都是自己亲手洗净,奴才都不敢去碰……”

她陡然一厉,目眦欲裂地一指被押在地上的锦月,“却被你这个可恶的奴婢打碎了!你说,是谁指使你翻乱尚阳宫的!”

锦月被人一踢腿弯逼跪在地上,高烧烧得喉咙嘶哑:“太皇太后娘娘,奴婢没有打碎五皇子的遗物啊……昨晚奴婢被、东宫的素棉夫人唤到殿中……回来就病倒了……素棉夫人和太子殿下……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太皇太后娘娘,你可千万别听这狡猾侍女的鬼话!”

这声音娇媚得酥人入骨,可话却饱含阴狠,锦月这才看清太皇太后之侧还有个丰腴娇艳的妃嫔,正是上回恰巧碰见的童贵妃,想起那日无意听见童贵妃所说的内容,锦月从头寒到脚底!

与锦月短暂的视线相对后,童贵妃眼中蓄积了泪水一拉太皇太后的袖子跪下去:“五皇子殿下聪慧过人、文武双全,怎会那么轻易的死了,太皇太后,无皇子殿下定然是被人人害了!这侍女翻箱倒柜,恐怕是得了谁的指令要销毁证据!”

闻言,银发老人似发了狂,急怒倾轧了锦月曾在她脸上看见的悲戚和点点慈祥,变得如铁刺一般尖锐、凌厉,她哆哆嗦嗦指锦月——

“说,是不是太子让你找什么!哀家……哀家早就觉得弘允的死跟他脱不开干系……”“是太子让你毁灭证据,是不是!”

太皇太后似陷入了疯狂的设想,谁也将她拉不出来,谁也不敢去逆着她说话。满屋子奴才跪了一地。

恐怖压抑的气氛让锦月几乎无法呼吸:“不是的,太皇太后,奴婢没……啊!”

锦月话未说完太皇太后劈头盖脸一耳光打下来,她无名指和小手指上的景泰蓝长指甲,立刻在锦月脖子上划出两道血痕,血珠子颗颗渗下来染红衣领。

“所有伤害弘允的人,哀家一个都不会放过!曹英,给哀家狠狠的拷问她!”

立刻有老姑姑答“诺!”而后吩咐太监,“上拶刑!”

太皇太后一扫平日的苍老、孱弱,长久以来的思念、怀疑化作仇恨,仿佛让她蓄积了用不完的力量。

她驼着背、拄着凤头拐杖颤颤地来回踱步,锦月跪在阴暗的偏殿里,双手食指被一排竹棍紧紧夹着,两头宫人死死地往两头拉。

“啊。”锦月忍不住痛呼,记不得是第几次昏死过去,可很快又被唤作曹英的花发姑姑一盆冰水泼醒过来,屋子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水渍。

“说!是谁指使你在尚阳宫找东西,又要找什么东西!若不说出来,今天你这双手,就休想要了!”

锦月如泥瘫在地上,虚弱的摇着头,半睁着的眼睛却越过曹英,看向太皇太后身侧那微微勾着唇角的美妇人。

童贵妃本心中正盘算着这女婢应当活不了多久了,却猝不及防对上这双冰冷、清醒的视线,她心中所想仿佛都被看了透!

童贵妃不觉一凛,凝眉视锦月,素手情不自禁将手中的纨扇紧紧抓着,直到锦月昏过去、再泼不醒,她才觉笼着自己寒意消失。这样清冷不可侵的眼神,她从前在大姜后的眼中见过。可,这明明只是个卑贱的侍女……

“太皇太后娘娘,徐云衣晕过去了。”

太皇太后重重一哼,正要发话,门口却有人来说“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在正殿外求见。”

片刻,又窸窸窣窣地进来几个金贵无比的人物,一番窸窣的问答,最后太皇太后发落——

“将这可疑地侍女关押延尉监,令李汤奏陛下,彻查允儿当年……当年意外死亡的案子!”

“太皇祖母,让实儿来上奏吧,五皇兄是实儿最敬爱的兄长,实儿一定不能让他含冤九泉!必揪出幕后凶手为五哥报仇雪恨!”

……

又是延尉监的死牢,狱卒如丢麻袋一样将锦月丢进牢中。可锦月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瘫在阴湿的稻草上,奄奄一息。

墙洞投射进来一束亮光,落在锦月眼前的稻草上,锦月颤巍巍抬起血淋淋地手接住亮白的光芒,费力的抬头,望向那巴掌大的亮白,刺得她眼泪渐渐湿了眼眶。

这就是皇宫,哪怕自己不犯错、不害人,也会突如其来卷莫名的阴谋。

渺小如她,毫无反抗之力。只因,自己现在是个性命卑贱如尘埃的奴才……

锦月颤颤抬手去抓那片光源,使尽全力依旧遥不可及,心底隐隐生出些渴望……何时,能够主宰自己的性命。

牢中一片昏暗,不知昼夜,死寂中终于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而后牢门有铁锁链窸窸窣窣被打开的声音。

“把这可疑女婢拖出来!”

是弘实的声音。

眼前几条人影一晃,锦月知道真正的阴谋开始了。她被拖出牢门,弘实本想将她绑在木架子上,可她已如泥一般站立不稳,绑不上去,便丢在地上。

“嗯……”

锦月痛呼,手被只暗红绣金云纹的靴子踩住,弘实弯下身揪住锦月的头发逼她抬脸——

“说,是谁指使你去尚阳宫毁灭证据的,当年杀害五皇子的凶手是谁!”

锦月痛得抽气,双眼无力地盯着弘实,他白日的“仁厚”被这牢中黑暗吞尽,面目狰狞可怖,如阴司的阎罗。

“奴婢……不知……”

“敢不说?”弘实脚用力一踩,再一脚踢在锦月背上。锦月痛哼一声,嘴角缓缓有血迹。

弘实又令人抬了一缸水,溺水逼问,折腾了好久,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怒火中烧——

“说!当年谋杀五皇子是不是太子,只要你如实说出口,本殿就放你一条命!若是不说,本殿便日日来拷问你,问到你说‘实话’为止!”

锦月唇一张一翕,弘实听不清她的话,不耐道:“大声点儿!”并挥袖让拿着纸笔记录的文书小吏过来。

锦月虚弱无力的眼珠移到小吏那处,见他已经提了毛笔铺好白纸,只待她开口说出是太子弘凌阴谋杀害了弘允,并让她去尚阳宫毁灭证据,就记录在案。

“说大声点儿!”

锦月望着墙洞天窗重新亮起的光芒:“奴婢……不知道……”

弘实彻底暴怒,一声怒吼,提着锦月衣襟将她扔到一旁,想要继续严刑逼供。有人劝说:“六殿下息怒啊,咱们是偷偷来拷问的,若是人死了不好向刑部交代。”

终于,这群编织着血腥阴谋的恶鬼离去,锦月瘫在稻草上,望着墙洞透进来的晨曦。

天,终于亮了。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过了眨眼的瞬间,牢门铁链窸窣,再次被打开。锦月浑身一颤,那样的严刑拷问,她这条命恐怕挨不过了。

有人站定在她跟前,锦月神智迷糊,仿佛有人问她,仿佛只是她幻听,满是伤的手抓住只缎面光滑的靴子,本能地微弱说:“奴婢……不知……”

来人浑身一颤,抬抬手,几条人影都下去了。

“奴婢说了……不知……”

一阵疾风扫下来,锦月只觉身子骤然一轻,被人揉进怀中紧紧抱住,这怀抱不停的轻颤着,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冰凉的脸颊。

吃力的抬眼,锦月才朦胧看清抱着她的人。

“弘凌……”

“是……是我……”男人颤着声,低低答。

锦月抽出丝苍白如纸的笑容,血淋淋的手指缓缓抚摸上男人的脸颊:“我……没有背叛你……”

弘凌喉头一哽,那十指上的伤,好像全伤在他心上,也跟着锦月的手不住的颤抖:“本宫知道,本宫知道……”

锦月这才放下心,昏了过去。

弘凌深深埋在锦月的颈窝,低声痛苦的呢喃:“锦儿……我的锦儿……”

这样一个牵动他五脏六腑的女人,他如何能当她是“陌生人”。

从死牢出来,弘凌怀中抱着锦月,李生路下了一跳,陪同的刑部尚书更是吓得一膝盖跪在地上——“太子殿下不能啊!私放嫌犯您的罪名更洗不清了!”

弘凌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奔回东宫。

一路上,怀中的女人浑身滚烫,时而几句极低声的、颠三倒四地胡言乱语,依稀喊他的名字。

“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听见了吗……”弘凌一遍遍喊她,生怕锦月闭上眼睛就再醒不过来。

东宫外,李生路领着东宫禁军与皇宫的羽林卫对峙。东宫内,药藏局的侍医全部被招到凌霄殿偏殿,谁也不得擅自进去打扰。

弘凌把怀中的人儿轻轻放在榻上,可锦月抓着他的衣襟却不肯放,着急地低声说着什么。

“要喝水吗?”

弘凌轻声问,锦月摇头、就是不放,弘凌看胸口的衣裳已经被她十指染得鲜血斑斑,心底抽痛着急,“听话,先松手让御医看看,我……我就这儿,不走。”

榻上的人还是不依,仿佛是很重要的话,弘凌凑近些低下耳朵,才听清锦月口中不断重复的话——“你……什么时候来府上提亲,爹爹,答应把我嫁给你了……”

胸口一窒,弘凌浑身一颤,视线些许的模糊。他知道是这个女人烧糊涂了,以为是从前。轻轻捧住鲜血淋漓的手儿,弘凌喃喃回:“何时都可以。只是……我怕你醒了,就不嫁了……”

他话说到一半,锦月就又晕了过去。

殿中负责伺候东宫姬的女医和药藏局的几位侍医忙作一团,弘凌站在床侧片刻不离,望着昏迷不醒的女人,心中滑过万千思量……

☆、第三十章 本宫妹妹

弘凌正思量间,李生路匆忙进来,弘凌扫了眼李生路,见他满面严肃、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回宫数月这还是李生路第一次出现这个在沙场上才有的动作,可见东宫之外的对峙已是十分严峻。

“太子殿下……”李生路欲言又止。

弘凌望了眼床上还昏迷着的锦月,抿了抿唇吩咐两女医和药藏局的四位侍医:

“好好治,若她有半点闪失,本宫定在她死之前先要了你们的命!”

几人磕头领命,对待榻上的病人比以往对待任何东宫的主子美人都谨慎小心。

弘凌与李生路匆匆赶往东宫正门“博望门”,未到门口便已听见外头有刀剑摩擦和人语怒斥声。其中,弘实的声音最为明显……

紫薇花树后,映玉与婢女巧芝远远看着弘凌和李生路行色匆匆走远。

巧芝忐忑道:“夫人,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殿下和李统领神色看起来好凝重,外头那声音,那声音好像是刀剑声啊!难道……”

多的猜想她不敢说下去,映玉当然明白巧芝没说下去的话。

“怕什么,有殿下在,断然不会让东宫的女人们吃刀子的。”映玉绞着手帕,回身就往凌霄殿走,巧芝忙上前拉她袖子——

“夫人夫人,咱们先回灵犀殿吧,殿下下令夫人禁足,咱们偷跑出来被发现会挨责罚的,夫人、夫人……”

映玉抽回袖子往凌霄殿跑,婢女在后头喊“夫人”听得她很是不耐:“别喊了,我一定要去凌霄殿,不看见姐姐安好我不放心,你别跟了,先回去顶着。”

“夫……”巧芝正要回话,目光就落在映玉身后,一凛,低了低眼睛,而后映玉便听见金素棉的声音从背后软绵绵地传来——

“她是你亲姐姐?”

微微一吓,映玉回身,脸上的惊色已经收好,化作柔柔的笑看金素棉:“金姐姐可真是神出鬼没……”

金素棉扫了眼映玉——玉白色的薄绸长衫裙,外头只罩了件浅水绿、以银线绣细兰花纹的罩纱,这装束是寝殿里的家常穿戴,再看映玉鬓发微乱,显然是经过一番折腾才跑出来。

金素棉轻轻一笑:“映玉妹妹是心里有鬼,所以看谁都觉得神出鬼没。”

一顿,她看向高林顶稍露出的凌霄殿高耸入云的琉璃瓦犄角:“那殿中的侍女,就是你的亲姐姐,也就是说你上报宗正府的资料有假,你犯了欺君大罪。”

映玉脸色白了白,但很快敛了去,手帕掩唇轻轻一笑:“金姐姐想象力可真丰富,那我也唤你‘姐姐’,你可别说你我也是亲姐妹,我可没有你这么个心思深沉的姐姐。”

金素棉冷眼瞧着映玉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不必再掩饰,而今才发现也是我太粗心。那次你给我一耳光我就该想到的,你平时多么的隐忍,可每次遇到这个侍女就会失了冷静,可见她对你是很重要的人。你孤苦无依,除了亲人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你这般在乎……”

金素棉的冷静分析仿似捏着把柄的威胁,令映玉忍不住咬了牙、收了笑冷盯着金素棉:“我不管你在打什么算盘,都给我收好。若你敢动她,我江映玉不管你背后金家如何、你又如何,哪怕和你玉石俱焚,我也不饶你!”

映玉说罢不欲多言,重重提了被桃枝勾住的裙摆而去,走过金素棉身边的时候又低声说了句:“记住我的话!”

映玉刚走两步,金素棉随后亦回:“你们姐妹若再将东宫搅得鸡飞狗跳、再让殿下陷入危险,我金素棉也不饶你们。请你也记住我的话!”

映玉一顿,余光朝后一横,哼了一声而去。

*

博望门外,东宫侍卫与皇宫禁军羽林卫的对峙持续一个多时辰,直到皇帝亲自乘着御撵而来,两方才放下相向的利剑。

大乾宫是皇宫诸宫殿的中最广阔的,帝后妃嫔都居此宫中,殿群宫苑共有五十多座,其中正殿宣室殿为皇宫之中地势最高、建筑最雄奇的之处,风水上为众宫之龙首,远远凌驾于东宫凌霄殿之上。

此刻,宣室殿屋脊高耸,殿脊上用十三块黄彩琉璃砖堆砌雕刻的“吞脊兽”,在阳光下金光刺眼,尤其兽背上直-插穿身利剑,仿佛预示忤逆上者,必死!

殿内,包括亲王在内的皇族宗亲和朝廷三公林立两边,上头龙庭上金銮宝座,四十许的皇帝秦建璋高座龙椅上,身穿正明黄-色绣金云团龙纹的龙袍,头戴悬珠冕冠,只是头发已花白,像一条耗尽了精气的卧龙,气息奄奄盘在那儿俯视殿中站着让他又厌又忌惮的儿子。岁月在他脸上爬上沟壑,依稀可寻曾经的英俊神武。

虽是父子,容貌却和弘凌看不出几分相似,弘凌更像生母,或许也是他如此厌恶这个儿子的原因之一。

静默,绞着每个人的喉咙,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弘凌颔首立在殿中央,不动不摇。

一旁,弘实盯着他勾了唇暗自磨牙,被废之后数月的羞辱仇恨此刻压在他胸口几欲喷薄,他实在等不住、上前了一步正要开口奏本,便被对面那侧立着的某亲王一个眼色制住,安静退了回去。

“太子。”皇帝终于开口,绵长、低沉、威严,“你身为储君却闯入牢狱、私放嫌犯,有何解释……”

弘凌任低着眸子,抬手握交握:“启禀父皇,儿臣并非私放嫌犯,而是救人。儿臣前往牢中时发现有人对嫌犯私下严刑拷问,企图屈打成招,恐怕……”

“胡言乱语!”弘实上前一步、朝弘凌怒挥了袖子打断,“太子皇兄未免太不将父皇母后和宗亲们放在眼中,到现在还在说假话。分明是那日你见天将雷雨,知道那侍女要去尚阳宫,便匆匆跑回去将她招入椒泰殿吩咐,趁夜将不小心留在尚阳宫的证据取回!事实摆在眼前你还如此狡辩,如何能为咱们众兄弟带头起榜样!”

他回头看下手边林立一派的皇子兄弟们,“七弟、九弟、十一弟,你们说是不是?”

弘凌垂首不置可否,无声轻轻一冷笑,仿似不屑辩驳。

皇帝烦闷地叹了口气,睨了一眼弘实:“好了,朕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一串。”

他疲惫地一挥袍袖,意思让弘实退一边别说话。

弘实几个月来早已打了满腹的草稿,而下却被皇帝这一挥堵住了。弘实不甘退后,瞧了眼对面的某王爷,那人亦回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皇帝俯视着始终不动声色的四儿子——沉稳、收敛、不露锋芒,却更让人心生胆寒,连自己高座龙椅上也感受到他的威胁。再看看底下弘实之流那几个儿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思及此处,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冷眼望弘凌:“弘实虽有些话有失偏颇,但事实却没摆错。弘允……”提起弘允,他声音忍不住有些哀伤,“弘允意外殒命的案子,交由刑部、延尉监、宗正府三部会审,太子,你也协助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料皇帝竟似打算不了了之,让那些本打算大做文章都措手不及。与弘实递眼色的那亲王上前一步:

“皇上三思啊!太子涉嫌谋害五皇子之案虽还未证实,但令东宫侍卫反抗羽林卫,这可是确确实实的。”

他又对弘凌厉色道:“太子殿下,这是皇宫,可不是大漠的战场,羽林卫代表着我大周的皇族、代表着吾皇的威严,不是匈奴敌兵,你领军敌对羽林卫就是谋反大罪,太子……”

“太子应该不会!”皇帝突然打断亲王的话,并领向另一层意思,“东宫侍卫统领李生路,知法犯法,冲动用事,差点害得太子成谋逆弑君的千古罪人,即日,剥夺统领之职,贬为侍人。相关牵连人等,一并免职。”

弘凌轻轻抬眼,果然见龙椅下手边的凤座上皇后闪过急色,站起来:“陛下,若不责罚太子,恐怕往后难以为众皇子树立典范。而且太子救人之说实在牵强。”

那女人缓了缓,才重拾了母仪之风,和善地俯视弘凌,“太子,本宫记得上回甘露台你说救入凌霄殿的那侍女,也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这么紧张,生怕落到别人手里。若说她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只是个普通侍女,恐怕诸卿都不会信服……”

众人也想起来甘露台那日的事。皇帝亦微微侧目,重新坐回龙椅:“太子,你解释解释吧,那侍女究竟怎么回事……”

弘凌垂首微微冷笑,狐狸假装得再慈善,尾巴终是藏不住。心下几番思绪迅速划过,弘凌淡声开口:“是有些干系。她曾是儿臣……”

沉默蔓延满殿,只听弘凌一顿之后继续道——

“曾是儿臣五年前认的妹妹。”

……

锦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这一辈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为人母亲都梦了一回,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在脑海里重复着,仿佛自己睁开了眼睛,又仿佛一直睡着,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梦里仿佛听见刀剑声,仿佛听见孩子吚吚呜呜的哭泣,还有个男人不多却每日都会准时出现的低低、沉沉的关切。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竟然已是五月初了,纸窗被阳光照得白亮,隐隐有蝉鸣和着暖暖的微风送进屋来。

“娘亲、娘亲娘亲,呜呜……娘亲你怎么了,怎么不理小黎。”

锦月脑子还有些迷糊,从窗户收回视线才看见床边有个小团子望着她呜呜擦泪珠儿。

“小黎……”锦月嗓子无比干涩,说着就干咳起来。

小黎一喜,小胳膊横了袖子一擦眼泪,亮汪汪地看锦月:

“娘亲是不是渴了,小黎给你倒水!”

说着小家伙就撒着脚丫跑去倒水,先把凳子放倒再踩上去,才够着水壶。

锦月喝了口水,才稍微好些了,放杯子门口便进来一双着侍女,浅绿色裙、绣淡橘色散花,一高一矮,高的端着热腾腾的药碗,矮的端着一小碟佐药的蜜饯。

二侍女见锦月醒了都是一喜——“姑娘总算醒了!”“快去通知映玉夫人和太子殿下。”高个子吩咐矮个子。

锦月睡太久,脑筋还处于混沌状态,高个儿侍女过来福身跪下介绍:“姑娘,奴婢名唤阿竹,刚才那个唤彩香,往后便随行伺候姑娘左右了,姑娘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二人就是。”

“你们……”锦月这才注意到屋子的摆设,有些眼熟,有几分像她在丞相府闺房的摆设,“这是哪里?又是谁让你们来伺候我?”

弘允的案子又如何了,自己的冤情雪了吗,锦月心中满是疑问,手便被一双胖爪子捉住——

“娘亲,是神仙叔叔让人把你移到这里来静养的,还说让这两个姐姐以后好好照顾我们,嘻嘻……”

锦月呼吸微乱,看盈盈对自己笑的婢女,和喜滋滋的儿子,心中的疑惑不但没解、反而更深,直到映玉像欣喜地百灵鸟儿扑进来——

“姐姐,姐姐你终于醒了!”

屏退了左右、又让阿竹领了小团子出去晒太阳,姐妹俩才说上话。

“我从金素棉那儿打听到说,当日大乾宫中形势凶险,殿下被弘实和宗亲围攻,皇后质问殿下为何三番两次救姐姐,殿下别无他法,便说姐姐是殿下五年前认的妹妹。”

锦月一个惊心,太子岂可认个舞姬作妹妹,皇族宗亲当是气炸了。

锦月又问了弘允案子的动向,映玉在东宫中也知道不详细,说是交给了刑部、延尉和宗正三部,太子、六皇子协助,东宫一切却还照旧,说是有惊无险。

锦月却有些不踏实,皇帝、皇后、太皇太后一干人等是什么人物,他们如此忌惮弘凌,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弘凌的把柄,不拔掉弘凌一层皮,怎么可能放过。

“东宫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事变动?”

轻抿了唇,映玉想了想:“东宫中的宫官、侍从倒是换了不少。陛下说这些宫官、奴才伺候不尽心,才让殿下险些犯了大错。皇上丝毫没有责罚殿下,只是将这些奴才换了。”映玉将耳际垂下的发丝捋到胸前,一笑,“看来皇上还是心疼咱们殿下的,是有心包庇……”

映玉心情不错,想着弘凌辉煌的未来微微笑出来。

可锦月却浑身一寒。

这哪里是心疼,分明是忌惮弘凌不敢鱼死网破,转而借机将弘凌在东宫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势力一举清扫,安插成自己的人!

想到此处,锦月便心中不忿又敬畏,皇帝哪怕卧病不起,这几十年江山终究不是白坐的,对弘凌,也当真没有看做自己的儿子……

但看映玉轻松的笑意,锦月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说穿,淡笑道:“往后在宫中要更加小心,可知道?”

映玉握住锦月的手:“知道了姐姐,姐姐此番虽然受了大苦头,但也算因祸得福。宫中谁人都知道你是太子寒微时认的妹妹,以后再也没人敢随意践踏姐姐了,而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喊你姐姐了……”

她笑着,忽见锦月脸色有些僵,才知自己最后那句话恐怕勾起了锦月不好的往事,愧疚:“对不起姐姐,我……我失言了。但你既然和殿下都决定忘记前尘、确定无法走到一起,往后做兄妹或许正好,姐姐在宫中既可以有依靠,又不会违背姐姐心中的原则。”

映玉眼中泛起泪光,心疼地捧住锦月还未痊愈的手指,“映玉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姐姐、和殿下一辈子永远不分离,只有我们三个,别的人都不要来打扰。”

锦月微微一叹,轻轻环住怀中的映玉,目之所及具是曾经熟悉摆设,刺得眼睛渐渐发酸,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要如何适应,又会如何结果,她心中忍不住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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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实和童贵妃显然低估了弘凌,这次事件来势汹汹,然而真到要落刀斩头的时候皇帝还是畏缩了,弘凌保全了佳人,皇帝一扫了东宫弘凌的左右,各自有所得,只是五皇子弘允的案子已经过去五年,要查起来不易,朝廷势力复杂更不敢乱查,便一直拖着。

锦月是醒来的三日后见到的弘凌,他风尘仆仆从,穿着黑缎底,以景泰蓝丝与金银线混绣的日月星辰九章纹,头上黑玉镶东珠、累金丝龙纹的太子金冠,从暮色里朝她走近。

宫灯初上,将他袍服上晕上淡淡华彩,映得弘凌英俊非凡,俨然画中走出的天家贵胄。锦月吸了口气垂眸眼,等脚步声近了福了福身垂眸道——“我不知现在怎么称呼你,便叫你太子殿下吧。”

弘凌走得急,站定后衣摆带过去的风轻轻撞在跟前低眉垂首的女子身上,牵动她的发丝,轻轻摇曳。蠕了蠕薄唇,弘凌自嘲堂堂男儿竟对着个女子怯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要你喜欢,便这么叫吧。”

二人进殿,太监曹全和洪安被留在殿外,片刻屋里的宫人也垂首出来,一并侍立在廊下。

锦月想拿斟酒,可十指涂着药膏,忍着痛几番努力都没能拿起酒壶,反而疼得满额头冒冷汗。

“小心!”

弘凌及时伸手接住酒壶,大掌也一并将锦月的手包裹手心里。

弘凌一愣,直到锦月疼得抽气他才忙放开——“对不起,我力大,捏疼你了。”

锦月默然撇开视线:“……不碍事。”

“身子可还有哪里不好,一会儿让曹全吩咐女医过来看看,该用什么药及时用上。”

“没有伤到筋骨和五脏,没什么大碍,只是双手恐怕需要些日子……”

弘凌的目光落在锦月捧着茶杯的十指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药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那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样的钻心之痛啊,可她见到自己第一句话却是说没有背叛他。

弘凌不敢多看、多想,只觉多看一眼、多想一次,心底就多痛一分。

“没有大碍,就好。”

两人各自无话,屋里静静的,却也不觉突兀。许久弘凌喝了一杯酒,才说:“往后就住在东宫,好好养着身子,向来那日的事映玉当已经向你说了,以后……就安心在这里住下,也不必做奴才,那般委屈。”

锦月目光闪烁了闪烁,久久没有说话,弘凌复又看她,烛光幽幽,女子轻垂着眸子不说话,仿佛温柔,仿佛忧伤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

“或者,你如果还是想出宫,我也不拦着你。待我扫除所有阻碍,时机成熟,你要去哪里我便送你去哪里,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亦不阻拦,哪怕你……你想再嫁人,我也会风风光光将你嫁出去。”

锦月吃惊地抬眼,弘凌淡淡地望着她似有笑容。

他,真的放下了……锦月咬了咬唇。

“你……此话当真?”

弘凌从锦月的注视中移开视线:“如果连这点信用都没有,如何做东宫太子、天下的主人。”

锦月喉咙哽咽了哽咽,以茶代酒敬了弘凌一杯。

“谢谢你……给□□。”

又是片刻,该说的都说完了,弘凌独自喝酒,锦月硬着头皮干坐着找不到话说,梗着过去那些事,尽管现在都说开了、说看淡了,坐久了还是有些尴尬。

“你早些休息,本宫便回去了。”

锦月松了口气:“恭送太子殿下。”

弘凌走到门口一顿:“既然老天让我们再次认识彼此,便顺着他的安排走下去吧。你我已不再是当年的你我,我会忘记那些不该记得的东西,也希望你能重新快乐起来。往后,你只是本宫认的妹妹,本宫也会照顾你们母子。”

心头一暖,锦月微湿了眼眶,福身垂首:“皇宫凶险,请太子……一定要多加小心。”

弘凌没有回身,望夜空滚滚乌云蔽月,天空暗淡无光,冷冷莞尔,淡淡的声音却饱含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放心,从今往后我弘凌身上又多背负了两条命,更不会让自己轻易死了。”

直到他走后,锦月才抬起脸来。两条性命,是指她,和小黎吗?

……

李生路成了个普通随扈,没了职权,干脆全天跟在了弘凌左右。

经过这回的事端,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锦月的真实身份。

“殿下,云衣姑娘就算了,但是五皇子是殿下的死敌,他的血脉难道殿下还要帮着他抚养吗?眼下皇上没有下决心与殿下决裂,便是没有找好后继储君人选,若是让太后、皇上他们知道了五皇子还活着,并且还有个聪明伶俐的长子,对殿下就是……”

李生路没有说下去,只觉这层可能光想想就让人胆寒。眼下太子虽有四成兵力,但四对六显然胜算不大,何况朝臣还多数都忠于皇帝而不是太子,一旦这时候弘允回来,太尉、皇后一族和童贵妃弘实一联手,那就是六成的兵力拧在一起,实在可怕!

鼻间冷冷一笑,弘凌从凌霄殿负手望东宫一片灯火阑珊,黑夜仿似酝酿着一场风暴,只待在某个瞬间一触即发:“那也得他能活着回来,这东宫,和小黎,才是他的。不然,只能攥在本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