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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令 又紫 19062 字 25天前

大姜后本还有一胎双生子,却不足月就双双病死在摇篮里,这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而后怀上三皇子才中毒殒命。

皇帝、太后、太皇太后连连受打击,一蹶不振,幸好大姜后还有个孪生妹妹,可以慰藉……

屋中火盆里纸钱跳跃着火焰,啜泣声低低的,和屋外的雨声和在一起说不出的窒闷压抑。

片刻,门口匆匆跑进来个浑身被雨水浇湿的太监,跪在殿中从袖子里掏出封信来,双手呈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信了……来、来信了……”

婢女从太监手上拿了信,朝雕凤凰纹玫瑰椅这方呈来。椅上,素手的主人接过,打开信纸一看,立时无声倒抽一口凉气,呆若木鸡坐在那里。

满屋奴才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问。

片刻素手捉着信纸不住颤抖,“弘允,本宫的弘允……”声音说不出是喜还是哀伤。

立时屋中一阵呜呜哭泣,而后便听这声音按捺着欣喜和仇恨,轻颤道:“把这晦气的火盆撤了!”“本宫的弘允,回来了……”

**

弘允归来的消息,比锦月预想的来得还要突然。

正是她患了风寒后的第三天,这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炸在皇城之上,两日之内,迅速如疾风扫过各个角落!

“当年坠崖的五皇子回来了!”

“皇上病情骤然好转,今晨早膳都多吃了一碗。”

“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亲自去了尚阳宫,都是满面欢喜……”

“五皇子温柔高雅,老天果然不会让这样的人英年早逝的……”

“延尉监大人和许多受五皇子栽培的大人,都递了拜帖求见故主呢……”

何处都能听见这些类似的话,锦月被阿竹扶着在东宫博望门外的长街站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不少。

显然,不光皇室宗亲,就连宫中的奴才、朝中的大臣,都因为弘允的死而复生而欢欣。弘允攒下的人心,在这一两日间达到史无前例的爆发。

自弘凌归来后,紧绷、忐忑的半年的皇宫,终于露出喜悦的生机。

锦月恍惚忆起往昔,弘允确实是人人都崇敬爱慕的天之骄子。

锦月回望身后的东宫,仿佛压抑着厚重的阴云,锦月清楚地感受到东宫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绷,和压抑,甚至有一分萧瑟。

“姑娘,还要站会儿吗?”阿竹扶着锦月问。

锦月摇摇头,往博望门里头走。“回去吧。”

锦月刚转身欲回东宫,便听身后突然有男人叫住她——“我以为,你会马不停蹄地跑来尚阳宫扑进我怀里,哭诉这些年受的委屈。”

锦月浑身一凛,定在原地,四肢发麻僵冷,而后渐渐血液开始沸腾,困难地缓缓转过身去——

这一抹高大的素色,深深刺伤了锦月的眼睛,眼泪,便止不住的流。

阿竹知趣的退下,锦月还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已经泪流满面。

“弘……”刚说了一个字,锦月的声音就淹没在哽咽中,只能仰望着几步开外穿着浅杏色缎子底、金丝银线绣蛟龙图案的男人,步步走近。

眼前的一切,仿佛梦一般。这只是她记忆里走出的幻影在,直到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擦去她眼泪,如儿时那般轻轻拥她入怀——

“傻姑娘,我不在,你受委屈了吧……”

锦月看见自己额前男人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发出的声音磁性温和,如暖流汇入心田。

是真的,是真实的。

锦月:“弘允哥哥……”

这个怀抱一颤,将她收紧,低低说——“不哭,我回来了……”

锦月已经泪如雨下,如儿时受了委屈一样,在弘允怀中泣不成声。

?

李生路从门后看着外头的一切,紧抿了唇,反身匆匆前往凌霄殿。

弘凌正在案边看着皇帝新颁发的圣旨——削减东宫武力和机构,削减吃穿用度的。言语间尽是无情、刻薄。

李生路跪地禀告:“殿下,萧锦月和五皇子见面了。”

弘凌手一颤,冷厉的眸子眯了眯,神色看似平静,袖子下的手已经渐渐攥成了拳头。

“说了什么。”

李生路想起二人的谈话,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口,微微抬了抬眼悄悄察言观色,见弘凌神色冷冷和往常差不多,才道:

“拥抱着……说了两句表达思念的话,然后五皇子似推了朝臣的拜帖,把萧锦月请进了尚阳宫。”

一声裂帛地轻响,李生路才发现,太子紧紧攥着圣旨的手指竟都穿破了绸缎。这哪里是平静,分明是心中暗潮汹涌,想到此处他立时冷汗涔涔不敢再说了。

殿中空气如凝胶,半晌弘凌轻笑了声,笑声冷得刺骨:“连她,也想离我而去了。”

他呵呵笑了几声,眼睛布满红血丝,低声说:“所有人都喜欢弘允,厌恶本宫,他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跑去示好。”“好,当真好!”

弘凌负手望着殿外,李生路在他背后看着他背影只觉淡淡心痛。

为什么,主子那么努力才得到的这一切,抛头洒热血、战场上九死一生不惜吃□□止痛,这么辛苦才得到今天的所有,现在,却所有人都逼着他将自己拿命拼来的拱手让给五皇子。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投入他怀中。

这,不公平。

“殿下……”李生路忍不住颤声唤。

弘凌静静从凌霄殿俯瞰殿外的东宫,夕阳将他眼睛染红,他眼睛却渐渐冷如冷霜,仿佛死灰:

“李生路听命,速按照本宫这两日部署,即刻让兆秀、冯廉入长安!”

“诺!”

李生路下去后,殿中再无别人。

弘凌从袖中拿出一柄桃花簪,曾经他送出给最心爱女人的。后来却被丢进了暴室的明渠淤泥中。

在她心中,他弘凌是否也如这廉价的簪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丢弃?

弘允,才是尊贵的天之骄子。他纵使太子袍服加身,也不过是出身卑贱的灰尘。

☆、第三十四章

夜-色如约而至,如黑色华盖罩在长安城的天空,吞尽一切光明。只有些许针尖儿似的灯火从瓦缝、门隙间渗透出来。东一处,西一处,各自之间却都藕断丝连,或敌对,或相亲。例如端亲王府,太尉尉迟府,前后左右四大将军的府邸,以及些藏着人的零碎的旮旯犄角。

多少双眼睛,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不眠,谋划着一场名为“争储”的风暴。

而下五更,夜深人静,再过不了多会儿,天就将亮起。

凌霄殿的灯火亮了一夜,时有人进进出出,到这会儿才宁静下来。

放下书卷,弘凌身体往后一仰,困倦地靠在铁木圈椅上,闭目沉沉地出了口气。

忙了一夜,把所有事情都梳理了一遍,这才歇下来。其实并不一定后半夜也要看书,只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那女人的脸。

真叫人心烦意乱。

弘凌按了按双眼间的鼻梁穴位,坐了一会儿还是不想睡,便出了凌霄殿。

黑夜渐渐褪色,东边天空亮起一线浅灰色,四下却还安静,整个东宫仿佛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在死寂中走着。

一夜未睡,到底精神有些恍惚,弘凌回神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含英斋。

竹林窸窣,他前阵子命人移栽来的玉兰花已被移除了,只剩千疮百孔的土坑。

弘凌凝眉,只觉那些土坑无比刺眼,她这是表明决心要与他决裂吗?

弘凌刚转身要返回,便听院门嘎吱一声开了,他应声回头,懒懒无神的眸子蓦地一亮,黑眸中映出个女子的缩影。

锦月刚推开院门,不想正对上弘凌在院外。视线相接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你……”

“你……”

又几乎是同时开口。

锦月低了低眸子,弘凌也恢复了些镇静,用平常的冷淡语气道:“你……昨夜宿在这里?”

锦月略有些不解,却也点了点头。“嗯,不宿在这儿会那在哪儿。”

说罢,锦月蓦地想到,弘凌可能以为她留宿在尚阳宫。抬眼一瞥,只见弘凌脸色略有些苍白憔悴,眼下青黑,然后,弘凌脸上素来的冷淡裂出些许笑意,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从缝隙里漏出几线阳光。

弘凌眸光闪了闪,声音似乎柔了一分:“你风寒未好,好好养身子。”

他说罢大步就走,如往常一样,总是一个人,锦月止不住上前一步:“多谢!”

弘凌一顿。

锦月:“多谢你让人熬的药,上回夜半,我也没来得及谢你……”

弘凌淡淡嗯了一声。

从含英斋出来,一路回到凌霄殿,弘凌步伐不觉也轻快了些。明知道锦月回来东宫并不能代表什么,可是,他心底还是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仿佛……多了些信心。之前没有人来争抢她,他一直有把握将她握在手里,现在,他却真切的感受到那种可能失去的感觉。让人煎熬……

目送弘凌走远,锦月才松了口气。

昨日和弘允意外相逢,锦月并没有来得及去尚阳宫。

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娘娘三大凤驾都驾临尚阳宫,她现在虽顶着徐云衣的名字,可骨子还是萧锦月,如何敢去那儿晃。是以在尚阳宫门口就分了别。

近日风寒睡得憋闷,锦月便想早起来透透气。阿竹和彩香起身,才发现锦月竟然已经起来,都赶忙打水来伺候。

小竹床上,小黎正睡得香,主仆三个都轻手轻脚的,免得吵醒娃娃。

阿竹拧了冒热气的帕子,呈给锦月:“姑娘今日怎起得这样早,精神气也好了许多。”

锦月笑笑,不语。

彩香心直口快:“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五皇子回来了,你看,这整个皇宫谁不高兴?”

锦月脸立时一僵,阿竹见状脸沉斥责彩香:“胡说什么,咱们是东宫的人,六皇子回来,也轮不上咱们高兴。你这样多嘴多舌,姑娘心好不想说你,我可不愿听你说这些胡话。”

彩香忐忑、歉疚地咬住舌尖,自知说错了话,锦月心中不觉烦闷:“你们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两婢女噤声,小心地躬身答“诺”。

屋子安静下来,窗外凉爽的空气蹿进屋里,锦月对着外头玉兰移走后留下的土坑,静坐出神。其实彩香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因为弘允回来高兴,连带精神都好了。而阿竹的话,又像一记闷锤敲在她头顶。且不说隔着当年的恩怨,光说现在宫中的局势,弘凌和弘允就是势不两立的,只怕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弘允多么厉害啊,整个皇族都是他的后盾,弘凌若失去太子之位,十有*会死在他手中。锦月思及此处心惊肉跳。

“娘亲……”

是小团子起来了,过来找娘。

“睡醒了?”锦月弯下身替儿子把衣裳整理整理,免得遭寒气。

“睡醒了。”小团子小胖手擦着眼睛,然后使劲眨了眨瞅门口,一指——“咦娘亲,那个又高又帅的叔叔是谁?”

锦月吃了一惊,忙回头——弘允负手站在院子里,他穿着一袭藏蓝缎子皇子服,两肩、胸襟用金丝和银线绣着团飞龙金云纹的,头上束着东珠玉石高冠,腰间是同色系的玉带,只缀着一块苍玉环佩。

他微微含笑,被熹微的晨光布上一层浅金,英俊无暇的脸一如往昔般高贵秀雅,眉目间流转着一层与生俱来的轻狂和自信。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举手投足都有股尊贵之气。

锦月有些意外。

然而,小黎已经先一步迈着小短腿儿跑出去了,黑眼珠亮晶晶地仰望弘允打量,满是兴奋。

锦月心头一吓,刚想着儿子要坏事,就听小黎兴奋问——“你就是我爹爹吗?”

弘允俯视小娃也吃了一惊。

锦月忙赶出来:“小黎别乱说话。”赶紧将儿子塞到背后,红着脸低眸:“抱歉,是我管教无方,冒犯你了。”

却听弘允一声浅笑,他俯下身伸手摸小黎从锦月身后探出的小脑袋,温和说:“你若想我当你爹爹,也可以。”

锦月僵了僵,一时不知怎么接下去了。

“昨日母后和皇祖母他们几个硬要来尚阳宫,都没好好和你说话,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过来。继续听听你的‘委屈’。”弘允道。

锦月想起昨天见面自己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发烫。虽然小时候受了委屈也时常向他哭诉,但现在毕竟长大了。

“都这么大人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昨天见你归来我太激动,你、你可别笑话我。”

弘允抬手轻轻一碰锦月的脸颊,锦月一愣,见弘允淡淡笑,脸上有复杂的神色:

“我守了十几年的小姑娘,总算说自己长大了。”

小团子夹在两个大人间,张着嘴目瞪口呆仰望两个大人。

含英斋不大,香璇在西厢房,锦月让香璇来将小黎领出去玩。

香璇来看见弘允的时候,吃了一惊,红了红脸,把小黎领走。

这里始终是东宫,不方便说话。锦月便和弘凌去了东宫之外不远处的花园,那处僻静,正好说话。

想起方才团子一步三回头地望他,弘允忍俊不禁,道:“是他的孩子,是吗?”

锦月眼睛布上层阴郁:“嗯,弘凌的。”

“然而,他竟然愚蠢的不知道。”弘允鼻子轻哼了声戏谑的笑,温暖的脸涌起丝睥睨苍生的倨傲,“他太自卑,打心底里也觉得比不上我,觉得会输给我,所以才不自信,认为孩子是我的,觉得你会弃了他选择我。”

锦月低眸默然。弘允是小姜后的儿子,像母亲,大小姜后又是双生,长得一模一样,自然弘允的长相也和大姜后十足的像。皇帝、太后他们也深深宠爱弘允,觉得弘凌亏欠弘允,应该向他赎罪一般。所以,弘允就像弘凌头顶上的一片阴影,从小罩在他头上,弘凌如何不忌惮弘允。

锦月停下步子,弘允见她沉默低垂的眸子,似有哀伤,心疼道:“你瘦了,李汤把你暴室之后的事情都禀告了我。”

弘允颤着深吸了口气,忍住想要拥抱眼前女子的冲动,“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你在暴室受苦的画面,连觉,都睡不好。幸好老天开眼,让我落崖而不死,也让你熬了过来,让我们重逢。”

他捧起锦月的手:“当年我便不该答应你让你去寻找什么爱情,让你受这些苦楚。”

锦月凉凉一笑,忘了眼园子里凋零的夏花:“当年太傻。世上或许并没有什么爱情,只是个千金大小姐的无病□□罢了。根本不存在那样永恒不变的东西……”

锦月一顿,弘允忽然挡在她跟前,清俊的眼睛无比认真:“它一直存在。就在我们之间,我们自小便感情深厚,青梅竹马,这就是爱情。”

锦月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

“锦儿,我用多活你五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你。爱不是惊心动魄,也不是今天生明天死的新鲜刺激。它就像空气、像水,默默包容、相依相守,一辈子不分不离,我能给你想要的生活,而你可以在我的羽翼下幸福地终老。这才是真正的爱情,你懂了吗锦儿?那一时的心动久了总会散,平平淡淡享受才是真的爱。”

锦月震了震,而后含泪转脸。

“或许……或许是吧。”

或许这世上并没有她曾以为的命中注定要嫁的有缘人,只不过是随遇而安罢了。

弘允见她沉默含泪,知勾起她伤心事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那你预备怎么办?若继续住在东宫他只会把你越照顾越糟。我这四哥从小就没有人爱过他,他自然也不懂得怎么去爱别人,你在他身边难以幸福。”

深吸了口气,锦月望着远处重重宫殿楼阁,如一片阴云罩在皇宫的苍穹下:

“我想带着孩子出宫,离开这里。从前我就说过,不会接受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何况还是那么多的姬妾。这也是我不告诉他孩子身世的原因,只有这样,我才能带着小黎离开。”

“若……我可以给你,一生只要你一个女人,你愿意嫁给我吗。”弘允低声道。

锦月一抖。

“锦儿,天下的男人没有几个不想三妻四妾。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照顾你们母子……”

两人说着话,并未注意到远处回廊后有人走来——正是映玉和潘如梦。

二人正商量着金素棉的事,到此只听了一半儿,映玉吓白了脸,潘如梦却听得两眼放亮光。

映玉见她如此,低声恐吓道:“别人都可以算计,你可收好你的爪子,若你再碰姐姐半分,我不饶你!”

潘如梦言不由衷柔柔一笑,应诺。

映玉还是不放心,又道:“我虽只是昭训,但比起你连位分都没有的,还是高不少,你最好将我警告放在心上!你要与我联盟,就必须尊重我姐姐!记住,你什么都没听见。”

“江昭训训话,如梦不敢不听,如梦谨记了……”

映玉瞥了眼花园中的两人,暗自叹气,姐姐怎生如此不小心。而后,便领着潘如梦走了。

潘如梦一路跟在映玉身侧,便不如之前话多了,默然低头,含着诡异的冷笑。她刚被从思过殿放出来不久,憋了几个月,想着正好让江昭训一起来花园散步,共商对付太子妃的大计,却不想听到这么精彩的一出。

徐云衣啊徐云衣,你勾三搭四,没想到得了太子义妹的名分还不满足,竟打起五皇子的主意。五皇子再英俊威武,那也是太子的敌人呐……

呵。

与映玉告别,潘如梦并未返回念月殿,而是匆匆赶往凌霄殿。

……

“殿下,殿下,臣妾说得千真万确,徐云衣背叛东宫,和六皇子在花园私会,还勾-引六皇子说想要嫁给他,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潘如梦跪在凌霄殿外,她等了半日也没能得了准许进去,好不容易等到弘凌出来。

“殿下,您可不能纵容了她,否则还不给那些有心叛主的人树立典范吗?”

弘凌脸色随着潘如梦的话沉如寒潭,浑身止不住轻颤,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句“嫁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而碎裂。

半晌,他才极低缓的问:“她,果真如此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千真万确!”

陡然,弘凌周身冲出一股冷厉的真气,立时如冷风扫过,周围的奴才都跪了一地。

“殿下息怒。”

“太子殿下息怒……”

“殿下先息怒,或许,或许有误会也说不定。云衣姑娘应当不会……”李生路跪地说着,却自己都有些不信了,他知道徐云衣就是萧锦月,当年和五皇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是真的可能背叛,太可能了!

弘凌冷冷含着讽刺和无奈,重复了句“误会?”,而后呵地冷笑一声,愤怒至极,又有些失魂落魄,步入了殿中。

大门砰地紧闭。

所有人都吓得一抖。

潘如梦也不禁为自己的铤而走险告密而捏一把冷汗。

李生路瞥了眼潘如梦,很不喜她:“殿下知道了,你下去吧。等等,记住,管好你的嘴,如果你还想要命的话!”

潘如梦惊恐噤声,退下,她当然不会说出去,太子知道就够了。这些人不敢说,江昭训也不会知道是她说的。

潘如梦低着头嘴角隐隐含笑。尽管这样会让太子不喜,但对徐云衣的打击恐怕就是致命,这样也不亏,左右太子是不会再宠爱自己了。

不过,潘如梦这次的算盘,并没有打好……

**

潘如梦离去时,正遇到锦月回来,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锦月微微蹙眉,潘如梦却阴柔一笑:“好久不见了,徐云衣。看来……”她一扫锦月身上的衣裳,“你过得还不错。可怜我在思过殿人不人鬼不鬼,这可都是拜你徐云衣所赐啊。”

锦月因为方才弘允的话而心绪不宁,不想与她多言:“我不想与你多说无益的话,往后,你少在映玉耳边怂恿,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锦月声音冷下去。

潘如梦却一笑:“那可得看你能不能活到那会儿了。”

锦月不明所指,从她的表情上体会出些不好的预感。

*

李生路赶走了潘如梦,想进殿伺候自家主子,却不想殿门关了,连贴身小太监洪安也被赶出来——

“殿下说,任何人不得打扰。”

“殿下如何了?”

“脸色……很不好……”洪安小声说。

凌霄殿的门一直紧闭着,晚膳时间也未打开,谁来看,也未得见。

……

二更,天已黑下来。含英斋里,锦月刚洗漱了准备歇息,便听阿竹匆匆进来说:“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便说我歇了……”

锦月话还没说完,弘凌便已线阴沉沉的进来。

小黎惊喜地从床上跳起来,喊了声:“神仙舅舅!”

团子就扑过去了,可是弘凌一门心思都挂在锦月身上,并没理会,反而是一挥手让所有奴才都下去了,小黎也被不情不愿的待下去——“神仙舅舅,娘亲,我想留下来嘛……”

锦月看弘凌这古怪的样子,知道他恐怕要发作什么,忙安慰儿子:“听话,先下去,一会儿神仙舅舅不忙了再来找他。阿竹,带下去。”

“诺。”

屋里很快没了旁人,弘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锦月,一挥袖两扇门就啪地关上了,锦月吓了一跳。

锦月:“太子有什么话,说吧……”

弘凌眨眼便至眼前,捧住她双肩。然后锦月就闻到了一阵强烈的酒气。

弘凌:“你,想离开我,是不是?他们都去尚阳宫,你也想去。”

“你喝醉了弘凌,轻一点,你弄疼我了……”

锦月挣扎着说。

没想到弘凌竟然应她话,忽然双手一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锦月挣扎却挣不脱。

“我说过,只要你说,我就不会不答应。哪怕你现在想跟他走,我其实,也会成全……”

一愣,锦月脑子轰地一下,从不想弘凌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你,你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弘凌满身的酒气,和平常的样子很是不同,像只收好了所有尖刺的刺猬,所触之处具是柔软,也没了凌厉。

酒的浓郁气味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气味,充斥满锦月的鼻子。“你喝醉了。”

“醉了?”他自嘲的笑,“是……我是醉了……只有醉了才能抱着你,才敢抱你……”

锦月僵在他怀中,被弘凌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知所措。

这一刻,和当年那么相似。彼时的弘凌温润如玉,是个温柔的翩翩公子,会这样捧着她的脸颊宠溺的说“只有醉了,我才能抱着你。”

这个白日里冷厉的大男人,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捧着她的脸颊伤心的乞求。“不要离开我,不要跟他走,可好?”

“我……”锦月喉咙一哽咽,忽然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自己,心底那乱窜得要迷住她理智的心疼和爱慕,“我,并没有说要走……”

“你不走。”弘凌一顿,被酒迷醉的清冷眸子,渐渐晕开一层欢喜,从清隽的薄唇荡漾开,“锦儿,我爱你……”

锦月无措愣在那里。直到清冷的男人肌肤开始滚烫,炽热的唇盖下来,熨帖上她的,一下子,一发不可收拾。

等锦月被理智拉回神来,已经制止不住他。弘凌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力道虽温柔却不容她反抗。

“弘凌、弘凌!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锦儿,我很清醒……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锦儿……”

他的手已经剥开了锦月的外裳,夏天穿得薄,只有胸前一块藕荷色绣荷花鸳鸯的薄薄亵衣,还遮挡在锦月胸上,此时已经被弘凌大手覆上,锦月按住他手:“你醉了!等你醒了就会后悔!”

“你是萧锦月,我是秦弘凌,我很清醒,我清楚。”男人俯下身,漂亮的眼眸荡漾着迷离的波光,大手一撕,他俯下身来,立刻如水的黑发就随着他动作流泻在锦月的胸口,一阵微微的凉之后,却如火开始在锦月身上蔓延。

或许是这个男人英俊超出常人的容貌,也或许是他冷冷的神秘气质让她沉迷,锦月眼看着自己理智在这样的诱惑下快要失守。

今晚之后的事她不敢想,可现在,她从他身下逃不开,避不开。但,她也看清了,心底那一团小小的火苗,在随着他的眼神和呼吸,跳跃……

“把你交给我……”

他的话就像有魔力,锦月双手被他禁锢,已无处可逃。

弘凌长驱直入,锦月轻轻咬唇吞下喉咙的声音承受着他的所有,灵魂也跟着他轻颤。锦月忽然想起白天与弘允的对话,爱情,她仿佛又感受到了什么叫爱情。是心头那一下下的随着另一个人悸动,不由自主……

此时,却听弘凌忍着骇浪般地情绪,无比冷静地说——

“原来香兰殿那晚,是你,不是潘如梦!”

锦月心中一抖,眼前弘凌眼中虽然还有醉酒的迷离,却比刚才清醒了许多,分明就是有神智的!锦月气恼冲顶:“你!你竟然装醉骗我!”

他猛地用了下力,锦月死死咬住唇不发出声音。刚才他的温柔和乞求,竟都是装的、骗她,而今看自己的沦陷,锦月只觉自己像个一再犯蠢的傻瓜,屈辱地盯着弘凌,渐渐有了泪光:

“你怎么能……怎么能骗我!”

“若不装醉,怎么明白你的心意……”弘凌粗粝的手擦她脸颊的泪珠,俯下身吻去她脸颊的泪痕,在她耳边说,“再说,那些话我并没骗你。”

锦月脱不开身,只能默然撇开脸,落泪。

“弘允,是不是也这样疼爱过你?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他宫中,一生一世一双人,呵……”

锦月猛地转脸,狠狠盯着他:“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我和弘允没有……”

锦月默默撇开脸,淡淡自嘲,“他是高贵的嫡皇子,怎么可能娶我这样不清不白的罪臣之女。自有大把的好女儿等着成为他的妃子,岂轮得到我……”

“你知道就好!”弘凌捏过锦月的下巴,强迫她正对自己,“所以,乖乖呆在我身边,别想着逃!”

锦月心底有股无名火,对自己没出息的心软,也对他的欺骗而后又赤-裸-裸-的揭穿,“你凭什么让我留在你身边,你有什么资格……啊——”

他忽地用力一顶:“凭你,愿意。”

锦月只觉懊悔,羞辱,刚才她就该咬舌抵死不从的,“啪”,锦月狠狠一耳光打在弘凌脸颊上,直打得他嘴角都流血。

可他擦了看了之后,冷冷一笑,仿佛胜券在握一般,笑出来,抱着锦月狠狠动作起来。锦月觉得他这样子既陌生,又让人害怕。好像是弘凌,又仿佛不是他,而是被心头的渴望控制的野兽。

“弘……弘凌,你放开我,再这样、我会恨你……”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在别人怀里忘记我。

“不……不要……”

锦月只觉心头一直坚持的自尊、原则,都被今晚她一时头脑发热的心软,而摔得破碎。说什么忘记说什么拒绝,到头来还是次次栽在他手里……

“别再仗着我爱你,就来伤害我……弘凌……”

锦月低低地呜呜哭。弘凌仿佛忽然恢复了些神智,慢下来,捧着女人汗涔涔的小脸儿:

“我不会伤你。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女人,不……应该是香兰殿那次,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往后,我再不会放手!”

锦月已觉崩溃,不想再说,撇开脸落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随他想怎样吧,反正不会少一块肉。

弘凌强迫地捧起她脸让她看自己,声音温柔下来:“听话,等时局稳定了,我就给你名分。小黎是谁的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会疼爱你们,像当年那样疼你。”

“你滚……”锦月抽噎着冷声说。“你让我觉得恶心!”

弘凌似被激怒,“恶心?弘允就不会让你恶心,是吗,我就会让你恶心?”

锦月几乎低声咬牙:“弘允他不会这样对我!”

锦月屈辱地闭上眼睛。或许弘允说得没错,她以为的爱情,根本是错的,那心头的悸动只是一时头脑发热,抑或色-迷心窍。这不是爱,不是爱情……

锦月忽然凉凉笑起来,带着恨。

弘凌蓦地停下来,盯着身下的人,锦月脸上的凉意,让他心头一抖。竟然,心底升起一种不安,和隐隐的忐忑……

此时,听门外忽然响起小黎的敲门声,啪啪啪——

“神仙舅舅,你、你忙完了没啊?”又是啪啪啪三声,“娘亲,你们在玩什么好玩的啊,不要撇下小黎啊……”

锦月嚯地一慌找衣服,可是弘凌在她身上压着,根本起不来。弘凌也停下来,脸黑沉沉的。

门外,小团子耳朵贴在门缝里听,半晌没得到回应,又啪啪拍起两声——

“神仙舅舅,娘亲……”

锦月咬唇撇开头,弘凌脸渐渐黑下去。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会半路杀来个团子。

幸好小黎打断,弘凌终于放过了她。他大步离去,锦月一片片捡起衣裳,却捡不起碎掉的心。

弘凌,你今天所作所为,彻底让你失去了我。

锦月对着窗外的夜色,冷冷轻笑。心头对他最后的那点留恋,今晚也被他亲手掐灭。

☆、第三十五章 父子相认

弘凌从含英斋回来,一路上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水浸透衣裳,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寒凉从皮肤一丝丝往骨肉里钻。

酒意逐渐被浇醒,弘凌蓦地停下来立在雨中,脑海中那张缠着恨与绝望的巴掌小脸,才越发清晰起来。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除了雨丝,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个人儿的温暖。

“秦弘凌,你这都……干了什么啊!”

弘凌一拳打在朱漆柱上。他居然对她做了如此龌龊的事。

这时他背后的雨中却传来一声温和而冰冷的轻笑,渐渐,一个与他同样高大的剪影,打着黄油纸伞走过来。弘允虽从雨中来,却点雨不沾身,睨着弘凌的眼神虽在笑,却是一种打心底里的鄙夷和轻看。

“看来四皇兄越来越病入膏肓了,堂堂男儿连自己做事都控制不住……呵,可怜的瘾君子。”

弘凌狠狠盯过去,血淋漓的手掌撑着廊柱,嗓音如野兽蛰伏时发出的低低吼声:“是,你。”

弘允将弘凌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弘凌衣衫有些凌乱,浓密的长发也被雨淋湿黏在脸颊脖子和衣裳上。

弘允秀雅轻笑,眼神却暗含凌厉:“你看看自己,是不是像只落水狗?这一身太子的金冠黄皮,也掩盖不了你骨子里透出的卑贱属性。”

弘凌握拳,骨骼咯咯作响:“人生而平等,你我同承皇室血脉也并不比我高贵多少。你站在我的宫中说这话,不觉可笑?”

“人分三六九等,‘生而平等’,呵,在皇家说这话可真滑稽。”弘允勾了勾唇,秀致的眉眼冷冷含笑,朝弘凌一挑。“是,你自小聪慧过人,与我不相上下,可那又如何?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大儒名仕的熏陶,有体面家室、强大的母族;而你,不过是在冷宫里捡了几本书随便凑合的学问。你从身世到成长的生活,都如我脚下的蝼蚁。”

两个男人,同样的天家皇子,成长的处境却如云泥之别。弘允走近,近在咫尺地盯着弘凌的黑眸,低缓道:“不要与我相提并论,我会觉得侮辱。弘凌,只要我在,你永远只能匍匐在我脚下。这东宫和锦儿,只要我想,也不过囊中取物。”

弘允说罢便转身而去,明明是剑拔弩张的话,可他却说得很平静,丝毫没有弘实那样沉不住气的脸红脖子粗,仿佛只是在陈述个事实。

弘凌眯了眯眼,不卑不亢冷声道:“就算你出身比我尊贵又如何,至少我所拥有的一切都靠我自己的能力,与你一个靠爹娘长辈宠溺过日的男人相提并论,我亦觉得耻辱!我不知道未来咱们谁会匍匐在谁脚下求饶,但我知道现在我是太子,你见了我,也须行礼低头。”

弘允背影一顿,伞骨被他长指捏得滋滋作响,有股宁静的冷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和弘凌的冷冽相碰。而后只听他缓缓笑了一声——

“一个连自己的女人和儿子都保护不好的男人,凭什么让我服你,难道凭你那张比我长好看的脸么?”

女人,儿子。弘凌凝眉心中一惑,上前几步:“站住,什么女人、什么儿子,你说清楚。”

弘允语气温缓,含着丝威胁的笑意:“不过,过了今晚他们就不是你的了。”

弘允消失在夜色中。

弘凌愣愣站在雨中,望着雨丝密密麻麻如银线飘洒,廊下灯笼只照亮他所站的这片容身之处,前头,是无尽的黑暗和风雨。

女人,儿子……

伫立思索了良久,一些与锦月重逢后的片段,断断续续重新浮现在弘凌的脑海。弘凌对着黑暗,慢慢睁大了眼睛。

难道……难道……

不。

不可能。

五年前他视她如天上的月亮,根本舍不得碰一下,他说过除非明媒正娶,绝不会玷污她半分。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

不顾满天的冰雨,弘凌跑回含英斋,可院门却紧闭着。

“开门,徐云衣,我有话问你。你开开门!”

里面回应他的是静寂无声,只有不断落下的雨水,和竹林呜呜的风声。

“云衣!”

半晌,才见门缝里漏出丝光明来,听到女子的声音,却是婢女阿竹——“太子殿下,姑娘现在歇息了,殿下明日再来吧。”

阿竹话音刚落,院门便被推开了,弘凌如利箭冲进来无法阻拦,阿竹忙一个闪退、跌在水坑里,灯笼也灭了,喊了声“殿下”却根本无法阻止他。

香璇即时出来,让阿竹跟着她一起退下。她早预感锦月的身份不简单,恐怕不好透露让外人知道,眼看今晚是不太平了,消息需要守住。

弘凌箭步冲进方才的屋里——床帏凌乱,隐约还可见还未来得及整理干净的狼藉。屋里没有人,弘凌找了一圈没看见,又找到屋外,终于在屋檐下看见了一团缩在那儿呜呜哭的小团子。

听见脚步声,小黎抽搭着回头来,憋着嘴湿着眼睛瞧弘凌,却不如之前那么热情了。

看着孩子的脸蛋儿,弘凌觉得小腿似有千斤重,竟然有些难以迈开,几步距离走得无比费力。

缓缓蹲下身,弘凌捧着孩子的小身子,清晰感觉到孩子的挣扎和抗拒。

小黎眉毛拧得像两条钻沙的蚯蚓,奋力地从他大手掌里抽出小胳膊:

“我不要你碰我,你欺负娘亲,你把娘亲都欺负哭了,娘亲再不想见你了,我也不和你好了,哼!”

数月来,这是弘凌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孩子的脸蛋儿。从前,一想到小黎是弘允的孩子,他就努力地想忽略,不敢仔细看他的脸。而今仔细看来,除了锦月的影子,竟然……

“小黎乖,告诉神仙叔叔,你爹爹……他是谁?”

见弘凌眼眸闪动水光,小黎扁着嘴有些心软,他还是喜欢这个又高又好看的叔叔的,但想起刚才锦月呜呜哽咽的样子,小团子又坚定了态度,不客气撇开小脑袋:“娘亲说他死了。你别问我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弘凌心疼地把孩子搂进怀里,小黎起先还抗拒,可是这个又宽又结实的怀抱实在太诱人了,渐渐小团子就一扫“凶神恶煞”,吸了鼻子抽搭:

“我也不知道爹爹是谁,但是……小黎时常听见娘亲梦里头喊他的名字。”

弘凌手一抖,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他竟有些不敢开口问。

“他……叫什么。”

“娘亲不让我说,除非你保证不告诉别人,我才说……”

“好,叔叔保证。”

小团子从弘凌怀中抽-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小心地四周看了看,小手遮在嘴侧凑近弘凌的耳朵:

“他叫……弘、凌。”

如头顶炸了个惊雷,弘凌只觉心口一哽,几乎无法呼吸。宫中除了皇帝和太后、太皇太后,无人敢直呼这两个字,否则是杀头大罪。是以,小黎从未听人喊过弘凌这两个字。

檐下暖黄的灯笼光映在小黎略显婴儿肥的脸蛋儿上,弘凌看着清秀的眉目,心中如刀子在刮。在战场上流干血汗也不曾落一滴眼泪,此刻却满眼止不住,片刻就爬满了眼眶。

把孩子揉进怀中紧紧抱住,弘凌哽咽说不出话。

孩子,这真是他的孩子。

*

小黎告诉他,锦月在偏殿的小屋洗澡。弘凌赶到屋外,门开着条缝,漏出一道昏黄的烛光落在他面前。

颤颤伸手,推开门,弘凌见屋中屏风有水汽腾起,隐约印着木桶和桶中女子的背影。

“锦儿……”弘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

屏风上女子只是一顿,而后继续舀水淋在瘦削地肩膀上。

“锦儿,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哗啦水响。

女子从桶中起身,赤-裸-着的身体印在屏风上,烙下一道纤瘦玲珑的影。

锦月赤足从屏风后走出来,长发湿漉漉披在肩膀上,一丝-不挂,冷漠地看着他。身上玉如的肌肤上遍布深红浅红的痕迹。

弘凌目光闪烁了闪烁,呼吸乱了乱。“你……先把衣服穿上。”

“衣服。”

锦月鼻子轻哼了声笑,眼中渐渐漫上泪光,“弘凌,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可以遮羞?我什么都没了……曾经的高贵身世,靓丽的年华,连最后一点自尊和骄傲,也如那些布片,被你撕碎了。”

锦月身上的红痕如刺扎着他眼睛,弘凌张张口,声音嘶哑:“对不起,我今晚……”

锦月低眸看身上的暧昧的红痕,自嘲地笑起来:“看我多不知耻。无名无分,就和野男人生了孩子,还一次又一次躺下承欢,当真,低贱……”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弘凌紧紧抱住锦月,“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我会对你好……往后,我会倾尽所有补偿你和小黎。”

“补偿?是让我在你宫中做个姬妾,每天和别的女人一起等着你临幸,还是看着你和别的女人恩爱?”“不,以我罪臣之女的身份,我应该被砍头,然后小黎被送给你的姬妾们抚养,呵……”

两行泪水从锦月眼中瞬间落下,锦月闭上眼睛关住悲伤。

“你要我怎样,才能原谅我,重新接受我?”明明抱着她,可弘凌却觉这个女人与自己越来越远。她的眼睛,她的心,都没有自己的影子了。

锦月空洞的眼神重新落在弘凌脸上:“放我和小黎出宫,永远别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我就原谅你。”

“不可能!”弘凌怒声打断,“你知道,我绝不可能让我的孩子流落民间。等天一亮我就安排你们搬去漪澜殿。留下来,我不许你走!”

锦月唇颤起来,这一瞬间,她看见自己长久以来渴望的自由和希望,一齐破灭了。心头有股压抑的怒火,和着悲伤冲得她几乎失去理智——

“走……你走!”“我恨你弘凌,我恨你……恨你!”

一声闷哼,弘凌只觉背心一痛,不知何时锦月竟从他怀中拿了当年定情的桃花簪,狠狠扎在他背心。

“我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瞎了眼,跟了你!”

“……”

两双视线相缠,弘凌咬牙默了半晌,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也不会放你走。”

弘凌说罢便大步离开,走到门口顿了顿:“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依你!也绝不会让人伤你性命。”

男人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锦月跌坐地上,心痛地闭上眼睛。

**

李生路守在凌霄殿外半宿,才发现殿中竟然已人去楼空。下午太子喝了不少酒,心情不好旧疾又复发,草草喝了些药。所以他守在殿外怕出事,没想到还是没守住。

幸好这时弘凌回来了,他赶紧迎上去,却见弘凌眼神极度阴沉,一语不发往凌霄殿里走。

他喊了声“殿下”亦没得到回应,直到弘凌捂着胸口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跪在地上,他才赶紧上去扶住,边喊——

“御医!曹公公,快传御医!”

李生路扶住弘凌的手忽然感觉一片滑腻,才发现弘凌背心竟然扎着一柄桃花簪头的簪子,鲜血已经打湿了衣裳。

“难道有刺客!”

……

药藏局的侍医全部赶来,马不停蹄进去殿中。药味和血腥味齐齐弥漫整个寝殿。一直忙活到天明,御医才从殿中出来。

金素棉在殿中守了半夜,鬓发和衣裳都有些乱,见御医从帷帘后转出来,忙迎上去——“太子殿下怎么样了?怎会突然呕血得这般厉害。”

御医焦急地叹了口气:“殿下下午的止痛药服用过量,又酗酒,受了刺激,所以才会旧疾复发呕血不止。而且今天变天下雨,导致身上旧伤口疼痛。这几样齐齐发作,才会如此。”

金素棉想起刚才弘凌神智恍惚的样子,抿了抿唇,扫了眼屋中的奴才,挥手都让退下了,才眯着危险的眼神问御医:

“张侍医,你老实交代,到底那是什么药,味道那般古怪,而且殿下仿佛……他不认得我了,连李生路也不认得。”

“这……”张侍医似被人警告过,不能说,支支吾吾,直到被金素棉言辞恐吓一番,他才噗通跪地说了实话:“娘娘息怒,不是奴才故意隐瞒,而是……而是此事事关重大,有关殿下性命和宏图,奴才不敢轻易透露啊。”

“本宫是东宫的太子妃,是东宫的女主人,难不成还会害太子吗?”

张侍医略作了思量,才和盘托出:“娘娘,那药名叫节麻,虽然可以止痛,但是长期服用就会上瘾,并且产生幻觉,能够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任何事任何人,使人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所以又叫仙人药。”

金素棉吃惊,“竟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但这药实际是毒,毒素积累越多就越损害脑子,等到病入膏肓,眼睛里看见的世界和脑子里的世界交叠,就……”

那大不敬的词他不敢说,张侍医又道:“所以奴才给殿下看诊的时候才时常说,不能受刺激啊……这一次次累积,终有一日无法控制。”

听完这一席话,金素棉已经瘫软在玫瑰椅上,手脚冰凉。“可殿下现在每隔几日就要吃一碗,这样下去……”金素棉倒抽一口凉气,见张侍医对他点头,“你……你是说,殿下他以后,以后会成疯子吗……”

张侍医满面焦灼无奈,叹气:“这止痛药寻常大夫都不会给病人施。恐怕是殿下在战场上受伤过重,疼痛非人能忍,才用了这药。一旦用了这药,要戒掉,就难了……”

金素棉浑身发凉,如坠冰窟。若是让人知道太子有这样的病,谁又还会跟随……

这秘密,决不能透露出去。

**

弘凌突然病倒的消息很快在东宫各殿间传开。

灵犀殿里,映玉坐立不安,穿着白底、银线绣莲花纹的长衫裙,等着婢女巧芝带回消息。直等到天都蒙蒙亮了,巧芝才满面大急的跑回来。

“夫人夫人,不好了。”

“慌慌张张做什么,慢慢说。”映玉给了眼色给另一个奴才,让她出去,把门也关上。“说吧。”

巧芝起身,附耳映玉:“太子殿下昨夜去了含英斋,宠幸了徐姑娘,而且……而且刚才殿下醒来,就吩咐说好像要提夫人去问话!”

映*一软,险些站不住,幸好巧芝一把将她扶住了。“怎……怎么可能。难道姐姐……”

姐姐向殿下说了什么吗?

不,不可能的,姐姐不会这样对她的。

“夫人,你怎么了?”

映玉抬手让她别说话,一语不发的沉思,渐渐浑身发凉,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你再去仔细打听,别漏了什么。探听了及时回来告诉我。”

“诺。”

巧芝出去后,屋中只剩下映玉一人。映玉侧脸看铜镜里的自己,在惊恐的轻轻发颤。不,姐姐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对她的。

一定不会的……

可是,为什么自己手抖得这么厉害,她这么忐忑。

这时,门口晃来个人影子——潘如梦来了。“江昭训怎么这般忐忑不安?可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映玉吓了一跳。“怎么是你!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潘如梦勾唇微微一笑。“你姐姐承宠了,你就注定要失宠。可怜你当她是姐姐,她却不把你当妹妹啊,呵呵。”

“你住嘴!我姐姐,不会的。”映玉别开脸,可是心里却越发没底。一旦弘凌知道小黎是他孩子,那,当年那晚上的秘密就包不住了……弘凌一定不能容她的。

姐姐,你真的会这样对我吗……

映玉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门外传来人语声,是凌霄殿的人就来提她了。

曹全带着人来的,扫了眼殿中的摆饰,最后落在映玉身上,拖长声音道——

“江昭训,太子殿下传你过去问话,走吧。”

映玉一抖,晃了眼曹全身后的侍卫,瘫软在地上。

曹全又扫了眼潘如梦,含了厉:“把月美人也带走!”

**

半夜弘凌走后,锦月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上窗户、放下帷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更安全一些,能够把时间都暂定了,不再前进。

就这样,她昏昏沉沉坐到了天大亮,关着门,任谁来也不理会不开。仿佛有侍从来让搬东西,收拾去漪澜殿的人语声。定然是弘凌派来的。

香璇和阿竹、彩香在外头怎么劝说,她也置若罔闻。太乱了,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想清楚,接下来到底要怎么走下去。

直到映玉的婢女巧芝在门外呜呜求助——

“徐姑娘,快去救救我们夫人吧,我们夫人不知犯了什么罪,被殿下关进思过殿了。你快去救救我们夫人吧。”

“映玉……”锦月反应了几秒,才想起,若弘凌知道了小黎是他的骨肉,必然,必然也知道了五年前大漠的那一夜,是她,而不是映玉。

回想下弘凌对待背叛、欺骗他的人的手段,锦月浑身一凛,忍着身上的酸痛,忙下床开了门——

“你们夫人如何了?”

巧芝满目流泪,惊恐不已,抱住锦月的小腿:“姑娘救救我们夫人吧,她被曹公公领着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关进了思过殿。谁也不能去探视,这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一夜风雨,思过殿恐怕又湿又冷,夫人身子肯定受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