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忍俊不禁,小团子这是学她喂他的样子呢,于是张口让小黎将丸子喂进口中。
母子正乐融融,便听上头太皇太后点了东宫,问小皇孙在何处。
锦月筷子夹的菜落在桌上,心如擂鼓,弘凌回头朝她看来,安抚地轻声说:“出席吧。”
锦月才忙领了小黎出席,立刻便被数十道眼睛盯着,如芒刺在背。
太皇太后的声音锦月不陌生,但经过上次的生死经历,尽管太皇太后现在声音慈祥,锦月也不敢掉以轻心半分。
“锦月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那几人微不可见的点头,似不想理会。
这方,枯槁的手一扬,赤金莲纹镯子在枯黄地手腕上滑动,太皇太后威严而和蔼道: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哀家竟没认出,你就是从前萧恭府上那不得了的女娃子,哀家当真老了,眼睛也拙了……”
锦月不得不抬起下巴,对上高座上那几个可怕的人物,不由手心具是冷汗,将小黎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太皇太后看了一会儿锦月,又开始虚着眼睛细细打量锦月身边的小人儿。
半晌,她哟了一声,朝弘凌道:“太子,你这小玄孙长得还挺俊的。”
弘凌出列来,应答了几句。
身边站了这个男人,锦月的悬着的心才不由落地,踏实下来。
太皇太后虚着眼睛仔细打量小黎,眼神不好,看得很费劲。
小团子跪着,先是眨巴着眼睛被盯得有些不自在,而后站起来朝太皇太后走,方明亮见状呵斥“大胆”。
锦月忙将孩子护在怀中,太皇太后抬抬手呵斥方明亮:“退下,别吵。”又问小黎,“孩子,你突然站起来干什么,哀家没让你站起来,你站起来就是不敬,可知道?”
小黎不疾不徐,糯声道:“回禀太皇太后娘娘,小黎是见您眼睛不方便,想走近一些给您看。”
太皇太后一愣,所有人也都一愣,而后便听太皇太后极少见的慈祥笑起来,朝小黎招手:“那再走近些,让哀家看清楚。让你娘亲也过来。”
锦月不得不随着小黎一起走上几步台阶,到太皇太后的长几前跪下。
太皇太后:“小黎是吧?过来,到高皇祖母身边儿来。”
太皇太后看了看孩子,又摸了摸小黎绒绒的头发,苍老的眼眶渐渐氤氲起湿意,潸然落泪:“转眼高祖皇帝也驾崩几十年了,连玄孙都会体贴人了,哀家总算没有愧对高祖皇帝的嘱托,看好这个家……”
众人正在揣摩太皇太后此番话的用意,便见太皇太后褪下手腕上的赤金莲纹镯,朝锦月伸手。
锦月忙膝行上前,
“锦月,哀家当年远远见你便觉得喜欢,记得还封了你‘京师贵女’四字,这镯子是高祖皇帝赐给哀家的,哀家戴了几十年,便当久别重逢的礼,赠与你。”
锦月吃惊,不光锦月,太后、皇后、众皇子、皇子妃都吃了一惊,连总是奄奄一息无精打采沉默的皇帝,都微微侧目来。
锦月双手捧住镯子:“谢太皇太后娘娘赏赐,锦月定好好保存,不负娘娘赠予恩情。”
太皇太后朝殿中的弘凌道:“太子啊,你也当父亲了,东宫为众皇子的表率,往后做事要更加沉稳周全,多和三公九卿请教治国之道,他日才能担当重任。”她又笑呵呵拉锦月的手,“锦月可是哀家亲封的贵女,虽然萧家凋亡,但你也不能亏了她。赶紧启奏皇帝,下册封旨意,可知道?”
皇后面色青白,弘实当场玉杯中酒洒了一地;金素棉也几乎从席上站了起来,面无血色。
太皇太后一席话,分明表明接纳弘凌,也接受小黎是皇家子孙的事实,顷刻间殿上鸦雀无声,在静寂中,几派势力却更加暗潮汹涌。
谁不知道,太皇太后本是反对弘凌的第一人啊!若是她改变立场……
弘凌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跪地答“诺”,手止不住有些发颤。
太皇太后见弘凌跪地轻颤,不觉叹息,低低喃喃:“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大败匈奴保住北方,是你天大的功劳……”
这一句薄薄的赞誉,听来简单,却是弘凌归来长安后得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公正、真心的赞誉评价。
他所做的一切,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承认,不再是罪妇之子、贱妾之子“恕罪该做的事”。
弘凌沉沉答:“谢太皇祖母夸赞,弘凌定不辱命……”
……
直到回到景澜殿,锦月还如走在云端,浑身轻飘飘的,可手腕上的赤金莲纹手镯又沉重得如铁石,压在她身上透不过气。
册封,太皇太后说要弘凌册封她。锦月跌坐在椅子上,渐渐泪水漫上眼眶……难道,这真是命吗。
阿竹欣喜地端了铜脸盆进来:“恭喜姑娘,有太皇太后的叮咛,姑娘的位份定然不低。若是太子妃要拿捏您不光要顾及太子殿下,还要顾及太皇太后娘娘,当真是大好事!”阿竹还在替锦月高兴,“往后姑娘的身份,就非同一般的尊贵了。”
她放下盆才发现锦月如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坐在那里发呆看窗外,眼角的水光被流进来的月色照得水亮。
虽然锦月只穿着普通的裙装,头上也没有什么金银首饰,此刻阿竹却不觉看痴了。入宫多年见过的美人也不少,可能够这样美到骨子里、灵魂里的,却还是她头一回见。
作者有话要说: 大人撕完,该轮到小盆友们了。
下章,小黎吊打丰斗。
今天电脑突然全部乱码了,弄了好一会儿,才修好。 看来得换个笔记本了,因为码字,已经把键盘都打出好多凹槽。不知哪个型号电脑的键盘好(望天)
☆、第44章 1.0.5
锦月坐了会儿才发现孩子不知何时不在屋里了,回眸问阿竹:“小黎呢?”
阿竹:“小皇孙说去殿外走走,好像去找太子殿下了。”
锦月点头了然。或许真是父子天性,小黎一日不见弘凌就想得很。
思及此处,锦月也就没有去找,免得见到弘凌尴尬。
景澜殿的广场,小黎在正殿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弘凌,便想着去景澜殿门外等等看。
小家伙刚在殿外的花坛坐下,便听旁边一圈儿奴才提着打灯笼,把院子照得通明透亮,几个孩子正在那儿玩投壶——
“我投进了!”
“哇丰斗你好厉害啊!”
“容承也很厉害嘛……”
‘投壶?’小黎伸着脖子往那边望了望,立刻来了兴趣,便想着过去看看。
其中几个孩子,是丰斗、雪宁和总跟在雪宁身后如婢女般地青裙子小姑娘,另外还有几个晚宴上看见的孩子。
‘有丰斗!算了,还是不玩了。’小黎心说,转身往回走。
那处,七八个孩子中丰斗个子最高,他八岁了,身体已经开始抽条,皮肤白白的又长得高,金素棉将他收拾得很是妥帖,穿着浅色云纹缎子衫,颇有些小小的玉树临风感。
丰斗无意一眼望来,就看见了小黎,脸上赢了比试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想起这些日子宫人们纷纷那他们二人作比较,说他来自民间、出身低微,没小黎尊贵,他就满肚子火气。分明他之前就是个奴才而已……
见丰斗出身,雪宁循着他视线看去,正巧看见小黎,于是立刻笑了笑指小黎和丰斗说:
“丰斗,那不是你太子义父的长子吗?今晚你不在芙蓉殿你不知道,连威严的太皇祖母都亲自抱了他呢,太皇祖母都没有那么当众夸赞过我、抱过我。”
丰斗脸色更不好看,这群孩子都去过芙蓉殿,就自己没去过,只觉深深的屈辱。‘义母也因他们母子而愁眉不展,他这做儿子的怎么也要出口气。’
思及此处,丰斗收了收不高兴,朝小黎跑来,一挡——
“小黎,过来一起玩吧!你是义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了,往后我带你玩。”
丰斗说着硬是扯了个逼真的笑容。
小黎打量了他的面容几眼,略思索从丰斗身边绕过,冷冰冰道:“不玩,我和你又不熟。”
“唉你!”丰斗觉得小黎的语气有点儿扫自己面子,热脸贴冷屁股似的,到底还小沉不住气,笑容立刻就没了,黑了脸。
雪宁快步上来在小黎面前一挡,态度比起从前的倨傲好了很多:“小黎一起来嘛,人多才好玩儿,走啦走啦!”她娇俏地拉小黎的胳膊往围着一圈儿灯笼玩投壶的地方拖。
丰斗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小姑娘拖小黎走,心头不高兴,但想着接下来的事他又忍不住弯了弯薄薄的嘴皮,跟上去。
除了雪宁和丰斗,另外还有五个孩子,都不超过十岁,听雪宁说小黎得太皇太后赏识,都兴奋好奇的围过来。
这些男娃女娃都是各皇子、亲王的儿女,个个穿着锦衣丝裙,身上要么戴着玉佩要么有金银手镯项圈,唯有一个瘦弱黝黑的小姑娘穿着泛旧的绿裙子,怯生生地朝小黎望了一眼,一只眼睛下有块皮肤发黑,她低着脸显然很自卑。
小黎认出她,几个月前他路上碰见这小姑娘在哭,一问她就跑了:“原来你也在,上回没来得及问你名字,你叫什么呀?”
雪宁不高兴,说了个“别理她”,然后就拉小黎去取箭。
丰斗先一步拿了三只递给小黎,自己留了三只:“喏,给你,咱们来比试比试各投三支,看谁投得好。”
小黎正好奇那绿裙子小姑娘,随手接过丰斗的羽毛箭一丢:“好,你赢了。”
丰斗气得不轻,他分明是敷衍,于是道:“谁输了谁钻胯!”
他这话一出,几个孩子都又吃惊又兴奋。
宫里规矩多,人人活得小心翼翼,当然没有钻胯这样“刺激”的先例,丰斗从漠北民间来,民间男童顽皮,钻胯、打架都是平常的事。
小黎眉宇间隐隐有弘凌的影子,这样一冷脸看人,更像了几分。
丰斗破罐子破摔:“怎么,不敢吗?”
他扬了扬小下巴,摊手把三支羽毛箭送上,岂料小黎抓过羽毛箭三支,一起一丢——
竟全中!
雪宁崇拜:“哇!小黎,你,你好厉害!”
丰斗惊得脸色发白,没想到矮他一头的小黎竟然如此厉害,三支一次全中。
其实这得归功于萧青枫陪练教导的功劳,小黎都跟着这舅舅学的。
雪宁对绿裙子小姑娘倨傲道:“去,把箭捡过来给丰斗公子。”
绿裙小姑娘怯生生去捡了箭,双手递给丰斗。
丰斗却只中了一支。
别的孩子就开始兴奋起哄——“丰斗公子你输了,是不是要钻太子皇孙的胯呀?”“是啊……”
丰斗白着脸,眼睛里眼泪打转。
小黎瞥他一眼:“行了,我不要你钻。”
雪宁失望:“为什么呀?”
小黎:“娘亲说,若与小人比高低,是折辱了自己。我若要他钻,我岂不是和他一样了吗。”
小黎师从澹台大儒,又有锦月时而提点,耳濡目染了不少道理,这些孩子都是皇家子弟,学过是非理论,当即不由刮目相看,越发青睐小黎,不再如之前那么亲近丰斗。
雪宁亲近地拉小黎一起玩投壶,几个孩子热闹地玩起来,唯有绿裙子的小姑娘一直被雪宁使唤着捡羽毛箭,因为几孩子玩得畅快,丢得箭多。
小姑娘渐渐跑不动了,慢下来,也顾不得遮挡脸上黑疤。
“呀,雪宁妹妹你怎么有个这么丑的奴婢?”
“我们王府的烧火丫头都比她好看。”
雪宁脸上挂不住,嘟着小嘴儿一推绿裙子小姑娘:“你走开,别在这儿碍眼,不要你捡了!去那儿站着,不许动。”
有孩子问是谁,雪宁颇自得道:“她是我的庶妹,生来脸上就有疤,她娘亲吓得自缢了,我见她可怜才带着她的。” 雪宁一看她脸上的疤痕就烦躁:“走远些,不然不带你来玩儿了。”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上的疤默默流泪,垂头走开,却忽被拉了手——
小黎牵她手,笑着说:“我跟你玩,走吧。”
见小黎拉她庶妹走远,雪宁一急,让小黎站住,可小黎根本不理,雪宁跺脚,又生气又失望,别的孩子都忙围上去,安慰她,逗她开心。
景澜殿偏殿里,锦月见小黎半晌没回来,正想和阿竹出门去找,小黎就拉了个小姑娘回来。
锦月倒是吃了一惊,问小黎小姑娘的身份,小黎仿佛也不知道,拉拉小姑娘衣袖,温和说:“你叫什么名字?放心,我娘亲很温柔的,别怕。”
锦月见小姑娘垂着头哆哆嗦嗦,怯懦得很,身上也满是灰尘,恍惚看见了儿时的映玉,不由一怔。
锦月让阿竹端了两碗“桂花醪糟凉糕”来,一碗给小黎,一碗给小姑娘。
她起先还不敢喝,可闻到凉糕香味、又见锦月温柔和蔼,就端着碗吃起来。吃罢了她才少了些害怕,看了眼锦月,轻轻擦了擦嘴巴,虽怯懦却很礼貌地说:“谢谢娘娘……”
小黎拉她手儿:“我说吧,我娘亲很好的。你以后就多来我们这里,不要和他们玩了,他们就会欺负你。”
锦月这才看清小姑娘眼睛周围有块二指宽的黑胎记,好好的模样,给破了相。
送走了这小姑娘,锦月让阿竹打听过,才知道竟然是弘实庶出的二女儿,名唤青澄。
山中夜里凉爽,锦月让牵过被子将小黎盖好,孩子已经睡熟了。
阿竹边用纨扇给小黎扇风,边叹息说:“那孩子也是可怜。彼时六皇子还是太子,她生母本是得宠的成昭训,结果生了有黑疤的女儿后被彼时的太子妃说是妖魔附体不详,六皇子怕危及太子之位,就暗暗赐死了成昭训。”
锦月轻轻抬手让阿竹不必扇了,也叹惋道:“这深宫中,还有多少可怜人。如此一想,我生来健康周全,还有什么好去怨怼上苍……”
想起那可怜的小姑娘,锦月心中因为册封的不快,也平复了些。这世上有太多天生不幸的人,自己生而健康,有什么权利和立场去不怨怼命运。
弘实的妃子锦月曾经有过耳闻,正是萧家被抄斩后,顶替爹爹丞相之位的杨丞相之女杨曼云。从前她便听闻过她,是个娇生惯养的骄纵大小姐。
杨丞相与太尉尉迟云山走得极近,前阵子被提来顶萧家灭门之案凶手的大司农,便是二人的党属,不知这杨丞相又在当年萧家的冤案里起了什么作用。
锦月上床歇息,辗转反侧,脑海里忍不住回想夜晚芙蓉殿的事。手腕上的赤金莲纹手镯仿佛手铐,将她紧紧拷住,让人心慌。
直到接近三更,才听着行宫了的夏虫鸣叫,沉沉睡过去。
**
或许是山中凉爽,这四五日锦月倒是睡得香甜。
自从来的头日晚上在芙蓉殿“出了风头”,她便能少出门就少出门。金素棉就住在自己对面的殿阁,免得对上生事端。
昨夜下了一场雨,凉爽下来,今年暑热退得快,明日便要启程回宫去了。
门吱嘎声轻响,阿竹脸色严肃进门来:“姑娘,太子妃娘娘的婢女宝音来求见。”
阿竹话音还没落,门口就钻进来个浅水绿撒细花侍女裙的宫婢,她行了个礼朗声说:
“萧姑娘,我们娘娘让你收拾收拾,皇后娘娘在宝丰斋设了茶会,请随行女眷去赏花品茶。”
锦月刚张口要说话,那婢女又打断说:“本来皇后娘娘是只请各殿的女主子,萧姑娘并没有资格前往,但我们娘娘念在萧姑娘生育太子长孙的功劳上,才让姑娘同行见见世面……”
这名叫宝音的婢女是金素棉从大漠带来的心腹,她说着颇有些得意。
锦月平静的看了她一眼,后来便自顾自抖了抖袖子,收拾针线碎布给小黎做棉袜,恍若未闻。
那婢女跪在地上半晌没得回应,有点儿急了,又捡了刚才话中的精髓重复了一遍。
锦月却连看都不看她了,让阿竹过来刚忙理丝线,主仆俩全然视她如空气。
宝音跪得膝盖有点儿发麻,想走,可又怕锦月到时不去说没听见,自己落个传话不利的罪名担待不起……
宝音咬了咬唇纠结许久,膝盖发麻受不住了,才磕下头贴地,软声道:“萧姑娘,皇后娘娘宝丰斋设茶话会,敬请姑娘一定出席。姑娘是去,还是不去,请您应个声儿吧。”
锦月手一顿,这才俯视宝音:“好,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们娘娘,我去。”
那婢女一瘸一拐走后,阿竹掩上门忍不住捂嘴笑出来,回头对锦月道:
“姑娘真是聪敏,没多说一句话就将她整治了。看她趾高气扬,全然没个做奴才的样子,也是活该。”
锦月微微莞尔,笑不达眼底。“我只是确实不想理她。”
连婢女都这般火气,可想而知金素棉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定会阻挠弘凌册封自己,如此,她倒该感谢她了。
*
在宝丰斋的茶话会上,锦月见到了弘实的妃子,杨曼云,她和别的宫中美人一样,姿容艳丽、身段窈窕,眉宇间隐约有掩不住的刻薄、倨傲之色。作为废太子妃,她心中大概和弘实差不多一样不忿。
百花围绕的小园子里,摆了十多张暗朱色窃曲纹小方几,上头摆放时令瓜果,各色各式的点心和紫砂茶具,一旁楠竹席上铺了绒毯,跪坐着一众美人。
首位上是皇后,弘允的母亲。
小姜后和弘允长相颇有些相似。她身着朱色缎子,滚金线的百鸟朝凤纹拖地长裙,如云乌发梳作高髻,雪面黛眉,容貌秀绝,簪着展翅金凤、东珠步摇,举止端庄温婉,颇有母仪天下之风,虽已近四十,却比之在场的儿媳们毫不逊色。只在微笑的时候眼角才爬上些许纹路,如明珠上蒙的薄尘。
锦月不禁微微失神,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打量弘允的母亲。果然是非同凡响的美人。大小姜后是孪生姐妹,长相一模一样,难怪皇帝那般深爱大姜后、憎恨弘凌,如此佳人怀着孩子殒命,只怕都会迁怒……
姜瑶兰放下喜鹊红梅茶杯,朝锦月看来:“锦月可在?”
锦月忙出列跪在中央,答话。
姜瑶兰温柔一笑,轻语让她起来。“皇孙可还好?山中寒凉,晚上记得盖被子,别凉着孩子。”
锦月:“多谢皇后娘娘关心,锦月谨记了。”
一侧,金素棉跪坐在小方几后盯着锦月几乎咬破了唇,只觉当众被人十几道目光羞辱一般,却不得不忍受着。教养孩子本是她的责权……
姜瑶兰:“上回芙蓉殿中本宫远远看见那孩子就格外喜欢,太子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有闪失。锦月,你教养皇孙责任重大,可别辜负了太皇太后、皇上和本宫对你的期望。”
“锦月定当竭尽所能,照顾好小皇孙,皇后娘娘且放心。”
小姜后虽是弘允的母亲,可锦月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皇后的娘家一族,与太子一党是死对头。
姜瑶兰温温和和一笑,抬手让贴身侍女亲赐了锦月一壶信阳毛尖。
锦月松了口气,谢恩受了,却听皇后温柔的声音含了丝冷意说:
“五年前本宫本想收你当儿媳,没想到你还自有主意。往后居在东宫,就好好过日子吧,别有事没事往尚阳宫去了。”
柔柔的一句话却如当众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锦月脸上。锦月脸色一白,那“自有主意”分明是指她未婚生子,而后那关于尚阳宫的话,分明是警告她别朝三暮四去招惹弘允。
锦月当众受辱,微微咬唇,神色平静答了诺,余光瞥见金素棉眼中有幸灾乐祸,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另一边的废太子妃杨曼云,将她与金素棉的不和看在眼里,一脸袖手旁观、看她们窝里反的笑模样。
……
茶话会散后,回来的路上不想恰好碰上弘允和七皇子、九皇子从路那头过来,别的皇子妃都看锦月,锦月不由尴尬,却也硬着头皮和弘允不疾不徐行了礼,才别过。
一路锦月咬唇不语,快步回到景澜殿,砰地关上门,气喘吁吁,胸口窒闷才稍微缓解。
弘凌等在屋中,被忽然的动静吓了吓。“你……将门关上做何?”
锦月闻声一抖,这才看见殿中央圈椅上正襟危坐的男人,黑缎九章纹太子便服,银灰色发带镶着宝珠,清俊地脸在这黑灰二色的衬托下更显得如覆了层薄霜般清冷,只是这会儿见她砰地关上门有些“误会”地疑惑。
竟是弘凌!
锦月忙回身哗啦打开门,免得让人误会孤男寡女在屋中……令人浮想联翩。
平顺了下呼吸,锦月才垂首道:“不知太子大驾,锦月唐突了。”
半晌没得到回应,而后眼下的地面便来了黑缎袍裾和同色系的云靴。
弘凌走到了她跟前,带来的凉风轻轻撞在她脸颊上,不香,却是一种属于男人的干净、冷冽气息。
“跟我还这样客气做什么。过来坐吧。”
锦月诺诺跟在他身后,去圆桌边,弘凌随意潇洒地坐下,她却不想坐他旁边,就站着。弘凌看了她一眼,也不强求,“这几日我一直忙着应付,没来得及询问你册封的意见,明日就要回宫了,你看有什么想法告诉我,我好写进折子里。”
锦月从他耳侧整齐的发际线别开眼睛,看地面:“你知道我的想法,又何必问我。”
弘凌身形一顿,心知锦月是说不想当东宫姬妾,眸子沉了沉,想起心下那个纠结了数晚上才下的决心,便什么心结都疏散了。只等兆秀和冯廉将金家的军事要务接过来,他便可以给她名分。
思及此处,弘凌轻轻放下茶杯,看见自己手背上那条蜿蜒的刀伤疤痕,也不觉厌恶了,朝莞尔锦月道:
“也好,那我便再拖一拖。你……”
弘凌望了眼空空的小床——孩子出去玩了,不在。
“你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
咱们的孩子。锦月心中微动,似有一种暖意和归属感,从心田升起。
等她抬头,弘凌已经大步走出偏殿,阳光落在他身上晕出一片耀眼的华彩,仿佛那男人整个人都在微微发光。
**
今年秋雨破天荒地提前到了,从芙蓉苑行宫回来的路上淅沥沥一直下,去了地皮的热气,人也不觉少了毛躁。
刚回漪澜殿,康寿殿的总管内侍方明亮,就领着一队太监、宫女,端了金银宝物来赏赐锦月母子。
然而除了漪澜殿,另一处也在行赏赐……
“太后娘娘懿旨,江昭训行宫之行照顾哀家汤药,事无巨细,很是妥帖,特赐玉如意一双,宝珠一盒,雪参一只……”
灵犀殿,映玉跪在殿中,见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宝物琳琅,冷冷清清的灵犀殿立刻生机活现起来。
“江昭训谢恩吧。”
映玉欣喜难耐,盈盈磕头:“谢太后娘娘恩赐,映玉日后定更加仔细地侍奉太后娘娘。”
太监笑呵呵,无比客气,映玉在东宫受尽冷眼,得此礼遇不由有种出人头地之感。
这一刻,她等了太久了!
送赏的人离开后,映玉满目欣喜的眼泪,擦泪啼哭,看看玉如意又看看雪参,而后捧着姜雉的手,激动道:
“姜姑姑、姜姑姑,我在宫中熬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赏赐……往后是不是再也没有人会随意践踏我、欺负我了……”
姜雉同样喜极欲泣,拿袖子替映玉擦眼泪:“是啊,二小姐。往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欺负你了。”
映玉笑中泛了丝苦味,夹着些许冷意:“你说得对,我真不能靠姐姐了。若我听她的话乖乖呆在灵犀殿,又岂能得这些荣耀……”
姜雉拍她手,说起锦月便隐隐含恨:“大小姐是怕你抢了太子,只有二小姐你才会单纯的相信她的话。指不定,她根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刻意……”
她没在说下去。
映玉倒抽一口凉气,而后含怒看姜雉:“你没有事实证据就不要说这样的话。虽然往后我与姐姐各走各路,但我也不想仇恨她。”
这时巧芝来说:“夫人,您的姐姐萧姑娘来了。”
姜雉给了映玉一个不见的眼神,映玉抿了抿唇,别开脸:“让她回去吧,告诉她,我不会再见她了。”
锦月没见到映玉,纵然心中奇怪却也无法与她沟通,只能作罢。
……
自在行宫,小黎受太皇太后喜欢,又在几孩子中露了手投壶,雪宁便对他生了亲近之意,硬是央求小黎再帮他挖几根草药,她拿暖香丸与他交换。
这是回宫后的第三日,雪宁约了小黎在中庭花园边的小坝子交换。
小黎把洗干净包好的草药递给雪宁,冷语说:“这是最后一次和你交换了,我现在要读书、习武,没时间挖草药帮你了。”
雪宁却也不在意,递给他冷香丸,娇俏道:“那可不行,我要帮我娘亲争宠,爹爹如果每日来喝药,就能看见我娘亲了。你就当成全我一片孝心嘛。”
她拉小黎的衣袖晃了晃,雪宁是所有皇孙女中最先得公主封号的,自是从小众星捧月,谁都宠着。
小黎面无表情拉回自己袖子:“你如果真有孝心,就应该自己去挖,而不是让我给你挖,骗你爹爹和娘亲。”
“秦小黎!”雪宁气得小脸儿通红,哼了声,跺脚就走了。
小黎也不在意,离开。
郁郁葱葱的桃树后,宝音走出来,望了望两个孩子的方向,又捡起地上不小心掉落的几片草药叶子。
她眼睛轱辘一转,计上心头,哼笑了一声匆匆赶回椒泰殿。
……
金素棉正因太皇太后令册封锦月,自己夺回孩子更加无望,丢人,而焦心抑郁,卧病在床。
宝音窸窸窣窣,将方才在园中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金素棉听得有些不耐:“别再和我说那的孩子,我头都痛了……”
宝音一急,忙说是将萧锦月斩草除根的好机会。
金素棉便让她继续说。
宝音又是一阵窸窣,把一路上想到的计谋说了出来,却把金素棉吓得险些滚下床来,斥道:“糊涂!六皇子憎恨太子殿下,如此,咱们岂不是帮着六皇子陷害太子么……”
宝音:“可是娘娘,咱们要是不抓紧这个机会,就要眼看着萧锦月飞上枝头了,到时候她又有长孙在手,娘娘就……”
金素棉攥着绒毯,紧咬唇思量许久,才红着眼下决心。
“好,就这么做……”
☆、第45章 1.0.5
暑热刚退,一到八月桂花就开始飘香了。漪澜殿外的金桂金灿灿地开了满树,从浅黄到金黄的小桂花团团簇簇,装点在苍翠的叶从中。
清早,锦月就听见殿外小黎和弟弟青枫在桂花树下摘桂花。青枫会些功夫,攀上飞下地给小黎摘桂花,说要给锦月做桂花酿,来年做凉糕。
“青枫舅舅,青枫舅舅,这一枝、这一枝……”
“好,小黎你仔细看,要哪一枝舅舅给你摘。”
锦月来到殿门口,远远瞧见那抹淡淡的天蓝色少年树上树下翩翩飞舞,黑发、玉带飘逸,他瘦削高挑,和弘凌一般,略生女相,此时活像个翩翩起舞的美人儿。
小家伙在树下伸着小胳膊指这儿指那儿,甥舅俩配合得极好。
这时,又来了个绿衣小姑娘,锦月一瞧,可不就是行宫见过的那个青澄。她怯生生站着,小黎拉她过去,一起玩,渐渐才放开了,露出个笑容。
锦月不觉微微苦笑,青澄实在像幼时的映玉。想起映玉,锦月便叹息,最近也不知她如何闹了别扭,或许是因为自己所谓的得宠,她那处冷清,不由难受?
阿竹收拾好包袱:“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您可以出发了。”
“嗯。”锦月轻答了一声,让彩香去叫青枫,乘上马车,在东宫侧门处与映玉、巧芝主仆会合。
萧家老宅要被朝廷收回再行赏赐他人了,姐弟三人便约着回一趟故宅看看。
东宫门口,远远的锦月就见婢女巧芝撑着黄油纸伞,替映玉遮阳,一旁还有从前萧家的女医姑姑,姜雉。
映玉穿着素白缎子底、以水红线绞着金银二丝刺绣的莲纹,发髻上攒了精美的累细繁花宝钗,比起先前的一身素白、满头冷情,显得更有生气,也更气派了。
映玉回头来。
两双视线一对上,锦月慢慢笑了笑,映玉却抿了抿嘴,姜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她便冷冷地撇开了脸。
锦月凝眉。
单手一撑,青枫身形矫健苍鹰一般,跃下马车,笑对映玉道:“才小半月不见,二姐看起来竟似换了个人,容光焕发了。”
映玉不是很自然,温柔地笑了笑:“三弟说笑了,二姐还是二姐,有什么换个人不换个人的。”
青枫略有些不满:“你得了太后娘娘青睐,便不来看我和阿姐了,如何不是换了个人?”
映玉秀脸上笑容一僵,但很快收敛去,也不在意其中的讽刺一般,侧身,婢女巧芝忙递上黑木金枝纹的食盒,映玉一揭开盖子,里头立刻扑出一股香气——
金灿灿,满满一盒的蟹黄酥。
“二姐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蟹黄酥,你快尝一个,看可合口味。”
映玉一手撩着另一手的水袖,轻轻拿了白手绢包了一个蟹黄酥,微笑着殷勤地递给青枫。
“二姐笨手笨脚,学了好多天才学会,没来得及来漪澜殿看你。”
青枫最爱吃这糕点,当即眼中一亮,忍不住接过来,对映玉也不由放下了些不满,歉疚道:“二姐向来不善这些,辛苦二姐了,是我错怪了你。”
映玉有意讨好青枫,锦月得看出,但看映玉指尖包的纱布,确实也没有撒谎,是她亲手做的。
青枫笑容满面,看来很合口味,映玉很是欣慰,似暗暗松了口气,可见她当真努力认真对待了。
却不想青枫回头就挑了个给锦月,道:“阿姐也尝尝二姐的手艺。”
锦月正要笑着接过,却听映玉道:“大姐不爱吃这些,你莫为难她了!”
锦月手尴尬地停在空中,朝映玉看去——她似有些敌意,而后又似动摇,心虚地别开视线,就姜雉站在那儿冷冷地看来,丝毫不心虚。
姜雉是萧府的故人,又自小照顾姐弟几个,锦月也很敬重她,只觉姜雉那模糊的敌意既莫名,又让人不觉一寒。
青枫:“是了,我差点忘了,阿姐不爱吃干巴巴的糕点。”这时他就看见了远处来的一行人,“不过幸好太子殿下对姐姐体贴,路上嘴也不会寂寞了。”
锦月闻言回头,竟是弘凌被曹全、洪安几个奴才簇拥着走来。
他穿着黑缎子深衣,袖口、襟口和玉带滚朱红色螭龙纹,衬得人深沉而俊朗,唇齿眉目未笑,只一双冷眸在看见锦月的瞬间,荡漾了些许明亮的暖意。
弘凌俊美,冷冽的气度更与众男子不同,又一身华缎朝服,气质迷人,一出现,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映玉不由看痴了,脸颊发烫,低下脸。
青枫和映玉先行了礼,锦月才福了福身,却被那只从华缎袖口伸出来的大手轻轻扶了扶小臂——
“不是外人,不必多礼。”
锦月低垂的目光不小心落在弘凌手背的刀疤上,弘凌似烫了手,缓缓缩回去,而后道:
“我今日不便与你同去,让李生路护你们出宫,这样我也放心。李生路——”
“诺。”
李生路上前领命,小太监洪安又领着两婢女搬来了些路上吃喝的,上马车。
荷花香糕、鸳鸯卷、五福海棠点心、梅花酥……光小点心就有十二道,还别提干果之类的,都用精致的翡翠色掐丝牡丹纹食盒装着。
映玉干站着被弘凌忽略,心中难受,再看那些赏赐给锦月的御制美食,更是酸楚。垂眼看自己做的蟹黄酥,装在个破盒子里,和那些那些点心相比,难看得像乞丐碗里讨的食。
她想起方才不给锦月,而下看人家分明就不缺她做这点,仿佛被锦月打了个耳光一样难受……
弘凌要去大乾宫,会见九卿,自太皇太后公开表明接受弘凌为储君,朝中风向便有了些变化,弘凌也更忙起来,于是没多做停留,一语不发离开,留下自己的薄披风给锦月。
李生路双手呈给锦月:“殿下说,今日风大,姑娘带着吧。”
锦月瞄了眼远去的弘凌,又感受了感受那细弱蚊蝇飞舞的风,这也叫“大”……
“我不冷。”
李生路愣愣缩手,其实,他也觉得不冷,不但不冷,分明还薄热,太子殿下竟这样讨女孩子欢心,也太……
青枫从弘凌身上收回崇拜地视线,朝锦月小声说:“阿姐,我看殿下对你是真心的,你不妨也试着接受他吧。方才殿下想关心你,又怕你拒绝而难堪,当真可怜啊,我看得心头都不忍了,阿姐又何苦这样坚持?”
锦月嗔了他一眼:“你是阿姐还是我是阿姐?”
青枫挠挠脸笑,跟着锦月上马车,也不管映玉在下头。
映玉痴痴望了眼弘凌去的方向,不觉两眼垂泪。
认认真真地打扮了,可弘凌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辛辛苦苦做来讨好弟弟的糕点,却也并不抵什么用!
映玉喉咙哽咽,只觉满心都是酸。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自己……
……
一路出宫,姐弟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映玉一路一语不发,锦月本有心借此机会与她谈谈心,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姜雉一直在映玉身边,时而冷冷看来。
到嘴边的话,锦月又吞了回去。
萧府已经空了五年,前日皇上下了圣旨,说是入冬前要收拾出来,赐给杨丞相一府住了。
萧家殷实,加之外祖父又是洛阳富商,母亲陈氏嫁妆封后,这座丞相宅邸几番扩建,富丽堂皇。若不是因着当年满门就地斩杀,血腥太重,也不至于空置这些年。
而今五个春秋过去,屋瓦庭院都长满了杂草,屋檐满是硕大的蛛网,随风飘荡,当真荒凉不堪。
往昔的幸福岁月历历在目,可再看眼前破败的宽府大宅,如同巨大的坟墓将萧家辉煌、荣耀,连同所有亲人一同埋葬。
青枫红了眼眶,立在堂屋檐下不语,映玉在庭中往昔爹娘夏日乘凉的小亭子,呜呜垂泪。
锦月跌坐在围棋石桌边,颤抖着手抚摸石桌上的小刀刻的围棋局,方格线歪歪咧咧,并不整齐。这是儿时爹爹萧恭握着她的手一刀一刀刻的——“锦儿,爹爹今日教你下围棋,等咱们锦儿长大了就是琴棋书画都会的奇女子,来,咱们先把棋局刻好……”
爹爹声音犹在耳边,锦月不住泪如雨下,心中的仇恨如火山蓄积在胸口——‘尉迟云山。你最好乞求我萧锦月永远不得势,否则定让你血债血偿!”
?
时辰差不多了,锦月让青枫收拾收拾些想要带走做纪念的东西,该回宫了。
映玉却还在凉亭里呆呆的默默垂泪,仿佛哭得灵魂都空了。
锦月知道,虽然她嘴里说着不爱爹娘,但到底血浓于水,亲生爹娘谁不爱呢。
锦月叹息,过去扶她。
“别伤心了,往后还有姐姐和青枫,我会照顾你的。”
却不想映玉忽然大力将她推了个踉跄,锦月后退不及,险些从石阶上摔下来。锦月:“啊——”
映玉:“你少假惺惺的,我不要你照顾!都怪你,都怪你!爹娘都是你害死的……”
她呜呜放声痛哭,眼睛血红地盯着锦月。
青枫将锦月护在身后,怒道:“二姐你怎么了!阿姐哪里惹你了,一路上就给阿姐看冷脸,现在又发疯。爹娘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可是你不能迁怒阿姐!”
映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跌跌撞撞过来,狠狠的一耳光就打在青枫脸上,啪的一声打得青枫嘴角流血。
映玉:“你这傻子!现在还护着仇人的女儿,我才是你亲姐姐,她不是!”
锦月一懵,拉开青枫直面映玉:“你……说什么?什么仇人的女儿?你说话呀……”
映玉似已经崩溃了,只知道放声哭泣,任锦月怎么问都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朝抬脸,又是悲伤又是失望又是愤怒,紧紧抓住锦月双臂:
“姐姐,我一直把你当做此生最亲的人,当做是我的贵人,可我现在才知道……你……你才是我最大的噩梦!”
她推了把锦月,却不想再多说了。姜雉上前来扶着映玉喊了声二小姐,又朝锦月冷看了一眼:“大小姐,你欠二小姐、欠萧家满门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站住!你们说清楚,阿姐有什么好欠你的,站住!”青枫不平追上去,可映玉和姜雉却已经走远。
锦月捂着胸口愣在原地,虽不知道映玉和姜雉话中所指,却有种不好的预感用上心头。映玉不是在闹情绪,她一定是因为了什么切切实实的事,在责怪自己!
可,是什么呢?
回宫的马车上只有青枫和锦月,映玉主仆三个先一步走了。锦月一路一言不发沉思,弟弟青枫怕她伤心,温声安慰,锦月淡淡一笑说没事,让他放心。
马车走到东市口的时候,忽然被拦住,听前头有人说,是尉迟太尉的大马车,让他们先回避、退让。
青枫撩着马车帘子看了尉迟府浩荡的一行,回头对锦月惊道:“阿姐,这个尉迟太尉当真架势不小啊!竟然四匹马拉马车,这可是天子的舆制!”
锦月咬牙冷笑了声:“他当然了得。”
连皇帝都不敢查下去、怕惹怒的人,弘凌不在乎得罪自己、而拉拢的人,他当然了得!可以说,他的选择,左右了大周未来的历史。是皇后和弘允,还是太子弘凌……
青枫不解,问如何了得。锦月不想告诉他萧家冤案并未真正昭雪,免他沉不住气报仇,便说:“尉迟太尉是三朝老臣,功勋卓越,当年与萧府不相上下,而后萧府破败他一支独大,当然了得。”
锦月说着,恰巧马车窗帘被阵疾风扫开,尉迟云山骑在大马上,魁梧、威严,正好看来与她视线对个正着。
锦月莫名心头一跳。
大马背上的老武将,亦是眉心一动,似心中被电流一击……
**
就锦月出宫这会儿,东宫椒泰殿,这会儿也正热闹着。
一行人从太极宫康寿殿转出,如一队蚂蚁窸窸窣窣来了东宫椒泰殿,为首的是太皇太后的长秋监——公公方明亮。
方明亮笑盈盈朝金素棉行礼,道:“太子妃娘娘,今夜太皇太后传唤娘娘和萧姑娘母子甘露台听戏,萧姑娘不在宫中,就劳烦太子妃娘娘待萧姑娘回来后派人走一趟,传个话儿吧。太皇太后几日不见小皇孙,不思饮食,才说借着听戏看看孩子。”
金素棉忍住心下的盘算和忐忑,端庄温和道:“方公公放心,本宫晚上定领他们母子到场,让太皇太后娘娘一解思念。”
方明亮答谢,躬身退出椒泰殿不久,金素棉的寝殿门就虚掩上了。
几个不贴心的侍女都被谴到门外侍立着。
秋风略带萧瑟,从门缝里钻进去,悄悄听着里头人的谋划——
金素棉穿着蓝缎子百蝶穿花裙,来回的徘徊,紧张地绞着手帕:“咱们当真……当真要这么做吗,为何本宫这心口如此发慌……”
宝音过去跪下:“娘娘,现在连太皇太后都开始重视他们母子了,若是咱们不在萧锦月彻底得势前除去她,恐怕往后要收拾她就难了啊!”
金素棉犹豫,凝眉问金芹:“姑姑,你说呢,我怕这事情万一闹太大……”
金芹也有些害怕:“是有些铤而走险,不过,奴婢看那萧锦月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次次让娘娘吃暗亏,确实不能纵容了。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金素棉听着耳边婢女的劝说,不由回想起前几次与锦月摩擦时,锦月冷冽、让她胆寒的眼神。
一想锦月那种冷冽的眼神,和皇后含怒时的眼神、气势太相似,那是凤凰的眼睛!他真不得不忌惮了!
金素棉怒扔了手帕,仿似掐掉了退路咬牙道:“是,姑姑说得对,若我再由着她、纵着她,往后这东宫的位置定然保不住,她实在可怕!”
金素棉四顾奢华宽广的椒泰殿,美目充血发红,含着怒、决绝,连同声音发颤:“若本宫都不再是东宫的女主人,还操心它的未来作甚……”
她金素棉可以永远当她萧锦月的代替品,可,绝不允许她来抢夺这座椒泰殿,这个位置。
……
几条人影一前一后从椒泰殿出来,来到药藏局,一人在前门,一人在后门。
而下正是午后,药藏局的侍医、药童们正昏昏欲睡,忽听椒泰殿的金芹姑姑急忙忙来传唤——
“刘侍医、张侍医,你们赶紧背上药箱子虽奴婢去椒泰殿吧,娘娘忽然呕吐不止,不知是不是风寒凉了肚子。”
几侍医并未多怀疑,最近太子妃因为失去孩子的教养权,被人指指点点,而卧病,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侍医刚离开,药藏局后门,宝音就鬼鬼祟祟摸了进去,趁着无人,拿了包东西出来,正要遁入小径假山中,她便忽听背后的传来人踩断枯枝的清脆声。
宝音吓得一哆嗦,怀中布包里的东西也洒了些出来,而不自觉。
“谁!”宝音低声喝问,却只见后门外空无一人,唯有几棵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难道,听错了……”
宝音狐疑,不敢多留,弓腰驼背遁走。
而后香樟树的树干后,才出来两个小人儿。
雪宁轻声上前几步,瞧了眼已不见人影的宝音的方向,她小手捡起地上的小干果,“什么东西呀,这偷来有什么用……”
她侧脸,问庶妹青澄:“你认识不?”
青澄飞快扫了一眼,因为最近她常和小黎玩,被长姐雪宁嫌弃,是以更加小心翼翼,怯生生垂着脑袋摇了摇。
雪宁不耐地鼻子出了口气,横了他青澄一眼,低声斥:“瞧你那窝囊样子,我当你姐姐都嫌丢人……”
……
**
锦月刚回漪澜殿就听彩香说,今晚太皇太后甘露台摆了戏台,特意请他们母子过去听,另外还有各宫的皇子、皇子妃,连从前太皇太后最不待见的弘凌,也一并请了。
也不顾得去灵犀殿找映玉问清楚她的话,锦月忙沐浴收拾。出宫一趟沾得满身的风尘薄汗,这样去甘露台恐怕要被问个不敬之罪。
犹记得上回甘露台听戏,还是数月前,她还是念月殿的女婢,那一回被拉出来,硬是跳了回胡旋舞,险些被拆穿,当真惊魂。
时间紧迫,锦月沐浴后阿竹彩香便伺候着梳妆。锦月挑了件浅水绿缎子底、用素色线裹了银丝刺绣缠枝纹的长裙,梳了倾髻,缀了几朵素雅的绢花和翡翠珠。
“姑娘这样穿是不是太素净了?”
锦月微微一笑,看铜镜中自己:“今晚必然满座鲜花粉黛,我安心当绿叶就好。”
阿竹望着锦月秀美的侧脸,不由一怔,情不自禁赞叹道:“姑娘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皮肤白了、头发也黑了,真是越看越美。再红的花儿被姑娘一衬,只怕也要失几分颜色……”
……
酉时三刻。
天刚刚黑下来,甘露台的宫人便将花鸟虫鱼的八角宫灯一只一只挂上,四下立刻就明亮起来。
金素棉穿着华丽的绛紫色、金蝶纹拖地长裙,像一朵紫色的牡丹,富贵雍容。
锦月牵着儿子的小手,随在金素棉身后。
因锦月母子得太皇太后赞赏,是以一路上宫人、皇子妃们对她都十分客气,金素棉不觉隐隐含怒撇来,锦月只当没有看见。
弘凌太忙,仿佛不来了。是以,锦月和小黎在金素棉之侧的小方桌落座。
小黎第一次听戏,高兴不已,小手儿拉着锦月的大手问:“娘亲,那远处的台子好漂亮,就是唱戏的地方吗?”
锦月轻声嘘了嘘,小家伙忙一双小手捂住嘴巴,眼珠左右瞟了,小声悄悄和锦月说:“没人听见娘亲,小黎没有丢你面子……”
惹得锦月忍俊不禁。
这方小桌母子二人相视而笑、乐融融,一旁金素棉听在耳里,感受着别宫妃子的轻鄙、看戏的视线,越发挂不住脸——
别的庶出的皇子的妃子都领着孩子,而自己身为太子正妃,却连个孩子都没权利管,简直是奇耻大辱!
思及此处,金素棉暗暗含恨而笑,对于今晚的铤而走险,也越发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锦月和金素棉要开始大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