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夫人吩咐厨房专程给锦月大小姐做的,夫人说大小姐身子较弱应该多补补身子,所以特意还炖了燕窝。”
他抬手,立刻婢女之一端上一盅燕窝来。“给锦月大小姐补补身。”
锦月瞄了眼红木托盘里的彩釉瓷盅,还冒着白热气儿。“多谢夫人关切,劳烦管家替我转达谢意。”
全贵又说:“大小姐客气客气,夫人向来善良宽厚,勤俭持家,自己也都舍不得吃燕窝人参,看大小姐身子骨弱,便吩咐厨房做的。”
“谢管家。”
“大小姐慢用,老奴就告退了。”
一行人退出去,香璇和周绿影去舀粥、布菜,却见锦月冷盯着一桌子早膳。
周绿影:“小姐不怕,上官氏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府中毒害小姐的。这些食物应该可以放心。”
“是啊姐姐,那上官氏看起来应该不是这样冲动的人。”香璇道,“若姐姐怕,我先为姐姐试试看有毒没毒。我身子敏感,若有一点儿不好的,都能试出来。”
锦月拿调羹舀起米粥又滴滴嘟嘟落回大瓷碗中,缓缓冷笑出来。
“她既对我不理不睬,给我难堪,又想博个仁慈周道的好名声,哪有那么好的事!”
锦月放下调羹顿了顿,问周绿影。“绿影姑姑,管家的名字是全部的‘全’,富贵的‘贵’,是吗。”
绿影点头。“正是。”
锦月牙关渐渐咬紧。
“全贵”。
这两个字,也在弘允给她的名单之中!
她的小黎,就是被这些爪牙帮衬着上官氏害死的!
*
全贵送了早点之后,便去琼华园给上官氏复命。
此时,上官氏与尉迟心儿也正吃着早膳,桌上琳琅满目全是各种早点,南北的美食都有,上官氏的奢侈生活可见一斑。
“夫人,早膳已经给锦月大小姐送去了。”全贵一回忆,脸上轻鄙道,“她看见那燕窝眼睛都直了,恐怕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还说,让我给夫人说感谢。”
上官氏刚喝完参汤,奴婢立刻地上淡茶漱了口。“恩。那就好,省得传出去说我这个当主母的苛待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冲屋中侍女一挥手,就都下去了,只剩下尉迟心儿和全贵。
尉迟心儿拉管家胳膊翻看:“表舅,她可又欺负你了?心儿听娘说上次萧锦月把你折腾惨了,真是可恶!还没嫁入尚阳宫就开始摆谱了,待心儿他日做了太子妃,她那什么皇子妃也就不算什么了。”
尉迟府中谁都不知道,管家其实是上官氏的表兄。上官氏能一步步从个媵妾爬上正室的位置,全贵功不可没。
“好了,你过来别闹腾你表舅了,也先出去吧。”
上官氏招呼尉迟心儿道。
尉迟心儿不太甘愿,却也只能下去门外等着。
上官氏才正色问全贵:“我让你去送早膳一方面是为了给人看,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探探她虚实。虽然锦月无亲无故,但她背后有五皇子撑腰,不知有没有查到什么。你刚才看她的模样如何?”
想起锦月,全贵轻蔑地笑了一声:“夫人且放心,她能知道什么,也就是会些妇孺刁难人的把戏罢了。我看她说不定还想巴结夫人这个大树呢。”
上官氏摇头:“那绿影贱婢去了她那儿,只怕吹了不少关于白氏的耳边风,哪怕锦月不知道孩子之事,也不可能与我亲近。”
“那贱婢是我失算了,锦月头次归府她和她说话,我就该将她除去。” 全贵道。
“还有太子,听心儿说太子聪敏而少于言辞,只怕是个心思极深沉的人,不知道他有没有查到什么。”
“太子就算查,也查不到咱们身上。这主意是丞相府夫人母女递给咱们的,要查,也是先查到他们……”
上官氏听了稍稍放心,转念一想自家老爷位高权重太子和皇帝都不得不忌惮,自己是他爱妻,还怕个什么呢?
全贵走后,上官氏又将宝贝女儿心儿叮嘱了一翻,让人取了弓箭让尉迟心儿给飞羽送去。
“好好打好关系,千万别让锦月和他好了。只要咱们府里没人向着锦月,过了这个月,她一走,便再休想在府里翻风浪!”
?
秋枫园的红枫已经红过了,昨夜骤冷现在落得满地都是,奴才在一旁清扫,园中的空地离着个弓箭靶子。
“咻”地一声绵软的轻响,一支箭歪歪咧咧地飞过来,倒在地上,连箭靶子的边儿都没擦到,地上已经堆了好几支了。
“哎呀飞羽哥哥,我怎么老射不中呢!”尉迟心儿跺脚娇嗔道。”
“应该这样拿箭,双手要有力,手臂抬高,对准靶心。你看好了——”
接着只听咻咻接连两声,先一只箭噔的一声闷响没入靶心的红点出,紧接着第二支箭呲啦一声竟将头一支箭从尾部直接破开、撕裂,直到箭尖的铁口出无法再射穿,才掉落下来。
箭靶上只剩头一支箭的箭尖,没在箭靶里。
锦月来时正好看见这场景,不由惊讶于这高超的箭术。
“好俊的箭术。”锦月称赞。
尉迟飞羽与尉迟心儿看了过来。见是锦月,尉迟飞羽眼睛就冷了下去,拿起弓箭便对尉迟心儿说“走”,两人就转了身。
锦月被当众拂面子,很是难堪,又气又只得忍耐着性子上前几步:“兄长等等!”
锦月说罢,一旁伺候的两个小厮都抬了抬头,眼神诡异地朝她和尉迟飞羽打量。
是眼线!锦月立刻猜想到。
尉迟飞羽停住,却只拿个背影对着锦月,冷冷道:“叫我何事?”
“我亲手做了些糕点给你送来,你尝尝看可合口味。”锦月温和微笑道,拿开食盒盖子给尉迟飞羽看。“虽然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我确实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些自己喜欢的。”
尉迟飞羽却只是余光瞟了一眼。尉迟心儿见那食盒里的糕点个个精美,不由急道:
“飞羽哥,娘让你过去呢,说是已经给你缝制好了冬衣,让你过去试试。”
她一拉尉迟飞羽的袖子,拿出小妹子的娇嗔:“飞羽哥,娘为了给你缝制冬衣熬了几个晚上,身子也憔悴了,咱们早些过去让娘看看你穿着可合适。”
又对锦月道。
“锦月大姐应该不会介意吧,毕竟做衣裳可比做几个糕点辛苦多了,娘又是长辈,飞羽哥,咱们理应该先过去,娘看你穿着合适了,也可以安心歇息了。”
缝制冬衣比做糕点复杂得多,尉迟飞羽不再瞥一眼糕点,感激道:“娘费心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尉迟飞羽这一声“娘”喊得十分感恩,锦月听得恨不能将他扇个耳光打醒——
那是害死娘亲的仇人,不是你娘!
“兄长!”锦月冷声叫住尉迟飞羽,“你若还感恩娘将你生下来的恩德就立刻站住,放开拉着你的手,将我的糕点带回屋里吃了!”
尉迟飞羽顿了顿,微微回眸余光看来,隐隐含怒:“拿走吧,我不会吃你做的东西!”
“你!”锦月气咬牙,却也将这倔牛似的大公子哥没办法,只能眼看尉迟飞羽和尉迟心儿走远。
尉迟心儿不忘回头瞥来个胜利地冷笑。
绿影劝锦月:“大少爷已经被上官氏母女蒙蔽了心了,小姐莫要与他们置气了,伤了身子。”
锦月将一盒糕点轻摔在石桌子上,转身就走。
那头抄手游廊拐角,尉迟飞羽正与尉迟心儿要拐弯儿不见,还是忍不住回头来看了看锦月。
正巧看见锦月气得摔下糕点,拿了手绢擦了擦眼睛,仿佛是哭了。
“飞羽哥看什么呢?”尉迟心儿不满道。
尉迟飞羽略有迟疑,说没什么。
从上官氏处回来,尉迟飞羽重回院子中,见那盒子精心摆好的糕点。
蟹壳酥饼,桂花糖糕,芝麻卷儿。
竟都是他爱吃的。最惊奇的,是桂花糖糕没有放糖,他最爱吃不放糖的桂花糖糕。
难道,竟真是兄妹间的灵犀么。
想起锦月离去时擦了擦眼睛,尉迟飞羽有些不安。
锦月在宫中发生的事他当然有耳闻,孩子丢了,本来是太子妃的名分也没了,刚才他那么冷淡,只怕是伤了她,未免让她更加可怜……
尉迟飞羽想着,竟情不自禁竟走到了芳草院外。
周绿影正好看见他,大为惊喜,忙回身边往屋里走边说:“小姐,小姐,大少爷来了,飞羽大少爷来了。”
锦月正在看从前白氏留下的东西,闻言也很是意外,出门来迎。
“兄长。”
☆、第59章 1.0.5
在尉迟飞羽朝芳草院的大门走时,背后远远已经跟了两个小厮,在草木间躲藏跟踪。
两小厮跟随飞羽踏入芳草院,听闻周绿影的招呼声时,互相看了一眼。
周绿影将尉迟飞羽迎进院中时,余光瞥见摇晃的树丛,明明没有风却有几许枯叶被摇晃的枝丫掸落飘在地上。
她不由凝眉。
“兄长,里头坐吧。”
锦月压下先前的置气,还是想与尉迟飞羽和好,毕竟是亲兄妹,不能让外人利用钻了空子。
尉迟飞羽四顾看了看院子,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里。自从白氏因为当年丑闻被下堂,他便再没来过这儿,心里总是有种抗拒和仇恨,而下院子的陈旧破败令他心中莫名的歉疚不安。
他见锦月安好,甚至还有些笑容,不由觉得自己多想了,生了退意:“不了,我是来为了糕点来向你道谢的。多谢关心。”
他说罢了毫不停留转身。
“站住!”锦月叫住他,上前。“你心虚了是吗?你身为娘唯一的儿子,却一二十年从未踏入这里来照看她遗物,你看见这破落的院子心虚了是吗!”
被戳中所想,尉迟飞羽不觉凝眉敌视。“住口。你知道什么,当年的事你根本不清楚。我不会踏进这屋子,也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娘!”
他说罢就大步走了,任锦月如何叫他“站住”他都不理。锦月气得扔了手绢:“你不原谅便不原谅吧,但别和尉迟心儿母女搅和在一起,他们只会害了你!”
上官氏的儿子都位列九卿之一的卫尉了,他却还是个侍中。
尉迟飞羽只是一顿,就出了院子。院子外藏在树丛中的小厮二人趴在门口听了半晌,见尉迟飞羽出来先遁了身形,而后鬼鬼祟祟朝上官氏的琼华园去禀告。
周绿影扶锦月:“小姐莫生气,咱们慢慢来,飞羽少爷性子钢直,而且,而且当年正是大少爷撞见了白夫人和萧大人……”
锦月眉心一动:“竟还有这一出,我还只当是流言蜚语才让娘被休弃。”
周绿影将当年事说了一通。当年萧恭还未当上高官,与尉迟云山关系匪浅,一文一武、性子一凶煞一温儒,十分合拍,是以称兄道弟格外亲近。彼时尉迟云山官路亨通,是以夫妻俩对萧恭夫妇也很帮衬,走得近。
然而,不知何时起,开始有流言蜚语在下人间说道,几次传入尉迟云山耳中,令得夫妻关系从举案齐眉到相互猜疑。
而后,正是在这个院子里,尉迟飞羽与尉迟云山父子撞破了白秀秋与萧恭衣衫不整,自此与萧恭夫妇决裂,尉迟云山又将白氏下堂。
周绿影说着满目眼泪:“夫人一心爱慕老爷,如何也不可能和萧大人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这一切都是上官婉容联合管家设计,全贵管着府中大小事情,要诬陷白夫人并不难。”
锦月咬牙,红着眼睛悲怒交加,缓缓冷笑出来。“又是,这管家……”
香璇见锦月如此笑容,她好歹跟了锦月一年了,从暴室到念月殿,到含英斋,到漪澜殿,到现在的尚阳宫,十分了解锦月。
“姐姐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锦月正要说话,却忽觉胃里一阵恶心,翻江倒海一顿吐。将香璇和绿影都吓了一跳,忙要找大夫,却被锦月急声喊住——
“回来,别去!”
香璇不明所以,而后,渐渐心中有了个猜想,却被骇住了:“姐姐……姐姐你难道,怀孕了!” 她倒抽一口凉气,“是……是太子殿下的……”
锦月咬唇,鼻子沉沉叹息了一口气,闭眼,点头。
香璇吓得跌坐在椅子上。“若是太子知道,定然会全力阻挠姐姐嫁入东宫的……”
“所以决不能让他知道!”锦月道。
周绿影对宫中的恩怨纠葛还不太了解,却也知道锦月即将嫁入尚阳宫,此刻怀着东宫的骨肉,事态严重!
“这可如何是好。” 周绿影虽足智多谋,却也有些乱了分寸,“太子还不知道,那五皇子知晓么,小姐,五皇子可知道你怀了太子的骨肉?”
提及弘允,锦月不觉叹息,点头。“他倒是知道。若不然,我也不会肚子里怀着一个,还安然坐在这儿高枕无忧,等着入尚阳宫。”
香璇和周绿影吓白的脸才回暖了些血色,周绿影拿了薄毯披在锦月身上,动容道:“知道小姐怀着别人的骨肉还愿意娶,看来五皇子对小姐是真真心心的疼爱啊。小姐能得此良人,夫人在天之灵也能够瞑目了。”
“遇到弘允,亦是我三生有幸。若不然,这腹中的小生命,我只怕当真要不起他……”
锦月抚摸着肚子,目光落在窗外秋叶零落的枝头,眼睛泛起沉痛的泪光。
小黎,娘亲要给你添弟妹了,你在天上可看见了。
放心,你的仇,娘亲一直记着呢……
想起那总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先给娘亲的小团子,锦月心中痛如刀绞。
香璇虽与锦月不是血亲姐妹,却一同患难,感情深刻,想起去了的孩子叫她香姨姨香姨姨的场景,就泪如雨下:
“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团子的头七,姐姐有孕在身不便劳累,我去做些小衣裳、小鞋子给他烧去。快入冬了,不能让他在地下受冻。”
周绿影红着眼眶道:“虽奴婢没见过小公子,却也能从小姐和香姑娘口中想象到必然是个可爱的孩子。真是可惜、可叹、可怜啊。”
锦月默然流泪,周绿影替锦月紧了紧披风:“小姐从东宫决裂是正确的,民间嫁女也讲求夫家殷实,嫁一个白手起家的郎君总免不得吃苦受累。五皇子是受宠的嫡皇子,得天独厚,小姐跟着他也不会受苦。”
虽然太子权力了得却也受制颇多,尤其是尉迟云山成了太-子-党的股肱之臣,影响太大。尉迟府上官氏母女与锦月的关系又是不共戴天。
“我已在东宫失去了小黎,绝不会再重蹈覆辙……”锦月狠狠说道,而后便是一阵呕吐,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绿影姑姑,让行魏进来,我有事吩咐他……”
行魏、浅荇二随扈是弘允挑选的训练有素的高手,动作麻利,锦月拿桌上牛皮黄的信纸写了几行小字,折叠好交给他,令他趁夜入宫,交给弘允。
*
一连过了几日,每天早上上官氏都令管家全贵送早膳来,以示自己慈母风度。
而府中的兄弟姐妹碍着上官氏的面子,一直将锦月当做空气不存在。
锦月也安安静静住在芳草院仿佛怕了上官氏一般。
芳草院除了新来了一双宫中侍医和婢女,并无其他动静。
直到今日一早,皇后差遣长秋监的管事大太监陈公公,领着宫中女官来尉迟府,教导锦月皇家成婚的礼仪。
一直端着架子不爱露面的上官氏,也不敢懈怠,穿着华缎子的深朱色百蝶穿花纹深衣,盛装打扮,与尉迟云山来府外迎了这些女官、内侍入府。
“长秋监”和“栖凤台少府”,是皇后的内宫官员机构,任皇后驱使的。最高官员是大长秋,和栖凤台少府,而下来的是大长秋,可见皇后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街道旁看见这行皇家高级奴才的百姓,无不伸长了脖子好奇、歆羡地打量。
先前归府都没几个人来迎接,而这一日,锦月在府上头一回大出了风头。不仅仅是因为尉迟云山和上官氏的陪同在侧,更因为……
蓝缎锦袍的女官,正说到要紧处,锦月忽然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场面立刻乱作一团。
“噢天啊,侍医,快传侍医来!”
“锦月小姐……”
“快啊!”
上官氏和尉迟云山也是吃了一惊,生怕锦月在皇后的亲信面前有个什么闪失而累及自己。
芳草院屋中侍医诊治之后,从桌上端了碗粥出来——“小姐是中毒了,这粥是何处得来?”
上官氏一见这粥碗,立刻脸色一凛,呼吸颤了颤,尉迟云山见她如此,不由凝眉。
上官氏忙低了低脸,吩咐贴身老奴:“还不快去查查!”
老奴哪能认不出那是管家全贵得上官氏的命令,给芳草院准备的早膳,当即慌慌张张答“是”,装模作样下去查。
竟算计到我头上!上官氏对着被宫中女官和内侍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的屋门口,眯了眯眼睛——
常年都是她收拾人,没想到今天还给条小蛇给咬了一口!
粥碗出自何处太容易查,几个园子的奴才都知道——是管家全贵领人送去的。
有大长秋和女官在场逼迫看着,尉迟云山不得不立刻将管家全贵绑了来对质。
锦月将将醒来,周绿影和香璇代为出来说话——
“全贵管家一直对锦月小姐不敬,来府头一天别的好院子空着也不给小姐住,后来小姐一气之下来了这个院子,让他好好打扫,他也敷衍,所以小姐将他教训了一回,没想到管家你怀恨在心,竟生了歹意!”
“可怜姐姐心中宽仁,不疑有他,着了你的道。”香璇说罢泫然哭泣,她本是我见犹怜的容貌,而下哭得不胜哀戚,一旁听的人都跟着生了同情,使得周绿影的话越加有信服力。
“不,老奴没有,老爷、夫人,全贵冤枉啊……”全贵当即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大长秋陈公公一掸拂尘,瞥了眼尉迟云山矮了矮身子,阴柔声道:
“太尉大人,本来这是您府上、是您家务事,杂家不该多嘴,可皇后娘娘既然差遣杂家和崔尚宫来亲自来府上看望锦月姑娘,那便是贴心肝儿的真心疼爱。”
他语气转崇敬,夸赞道,“锦月姑娘也是咱们天家嫡皇子的准正妃,陛下亲下圣旨褒赞的‘贤良淑德’,杂家想,锦月姑娘是断然不会冤枉个下人的,不知太尉大人,有何高见呐?”
尉迟云山当然不傻,看出这事儿必有蹊跷,然而,拆锦月的台就是自断前程,自打自脸。
无论如何,锦月嫁入尚阳宫对自己是百利无一害。
万一东宫陨落,他尉迟家也可以倒戈尚阳宫这条退路。
上官氏看出尉迟云山的盘算,不住凄怆道:“老爷,管家为人正直,为府内外鞠躬尽瘁,他……”
尉迟云山阴沉着脸打断:“他也有可能犯错!”
他魁梧的身形散发着股浓烈的怒煞之气,狠狠盯着锦月的屋子,咬着牙嘴里一字一字往外蹦着夸奖的话,眼睛,却似喷者火焰将那屋子烧了!
“诚如陛下圣旨中所言,月儿,心地善良、贤良淑德,堪当天家儿媳,如何会行诬陷人之事!管家,你还,还不速速伏法!”
全贵如挨了个晴天霹雳,惊诧之后,明白过来,是尉迟云山两相权衡,将他放弃了。不由朝上官氏大喊“夫人,冤枉啊”。
尉迟心儿本为了在女官和内监面前爱惜名誉不惹是非,以便为未来进东宫做准备,而袖手旁观,现在也是忍不住,跪下求尉迟云山:“爹爹,管家真是被冤枉的……”
尉迟心儿与全贵关系极好,全贵自小宠爱她。尉迟心儿急得咬牙,看看全贵又看看这次将她这个宝贝女儿的话无动于衷的尉迟云山,最后没法,只得跺脚生气。
上官氏给了女儿一个眼色,让她别说话。尉迟云山已经一锤定音,再说下去只是徒惹一身骚。
是以,而母女俩只能眼巴巴望着全贵被拖走。
“冤枉啊,我冤枉啊……夫人救我,心儿小姐救我呀……”
全贵被一路拖走,一路凄惨高喊,四十好几的老大爷们儿哭得涕泪肆流。
锦月起身时,尉迟云山站在外间,闻声便进来。
屋中下人被屏退,只有父女二人。
锦月冷冷看他,尉迟云山也冰冷着脸,含着沉沉余怒。
皮笑肉不笑一声,锦月眨了眨眼得意道:“如何,太尉大人是来兴师问罪?”
“我是你爹!”
“‘爹’?”
锦月笑了好几声才骤然停下。
“你做的哪件事像个爹!是当年将怀着我的娘休弃赶走不顾死活,还是和陷害她的上官氏母女和乐美满,还是帮你那宝贝心儿害死我的儿子!”
盯着尉迟云山,锦月横袖怒擦去眼角的水光:“爹这个字,你,不,配!”
尉迟云山乃当朝太尉,位列三公,何等权势,在家里也是无人不顺从他,哪里受过这样劈头盖脸训斥,当即脸红脖子粗。
“你要陷害管家出气,完全可以搞得更隐蔽些!”
呵了声笑,锦月冷睨着尉迟云山含了丝笑:“我便是故意让你当我帮凶,如何?被人胁迫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
“你,连我,你也敢算计!”尉迟云山青经暴跳,抬袖子就扫落了桌上的陶瓷茶具,噼里啪啦一阵响,将屋外的香璇、周绿影吓了一跳,却又不敢进去。
“我嫁入尚阳宫为你谋了条退路,牺牲你一个管家又算得了什么,不是么,‘爹爹’? ”
锦月嘴角扬起令尉迟云山更加气愤的快意笑容。“往后日子还长着,‘爹爹’这就受不住,可如何是好?”
尉迟云山到底上了年纪,又极少这般极度动怒,浑身血液冲着脑门儿和心口,两下子身子就有些受不住,凶煞气也绷不住了,扶着屏风虚虚喘气,只夹着些疲-软的怒火盯着锦月道:
“你,还想做什么!”
他眼睛轱辘一动,想起来,颤抖着手指锦月:“你难道想,还想对心儿……”
听他宠溺的一声“心儿”,锦月双眼迸出仇恨的火星子,不知是笑还是恨,是一种极度激涌到有些狰狞的眼神,令久经官-场的尉迟云山也不觉背后一寒,更是心头无端一慌——
“你、你别把孩子没了的怨气,撒在心儿身上,心儿是……”
“你难道敢指天发誓她是无辜的吗!”锦月怒声打断,“皇天在上,尉迟太尉,你敢吗!”“天理昭昭,娘和小黎的血海深仇,总有报应的时候!”
“……”尉迟云山蓦地张口语塞,脸青了又黑、黑了又青,涨红着脖子说不出话。
半晌他怒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周绿影和香璇在外头朦胧听见这些响动早已吓破了胆,见尉迟云山一走,忙进来——
“姐姐,姐姐你感觉怎样?”
“小姐要不要传侍医来看看……”
跟尉迟云山一顿对峙,锦月撑着桌子吃力地喘着气,鬓发也微微乱了,她久久没说话,香璇和周绿影担心得差点出门叫人,才听她笑了一声。
无比的畅快。
锦月狠狠笑着抬脸,盯着虚空道:“我没事。”
周绿影还是担心:“您怀着身子,可别气出个好歹来,还是将侍医找来看看的好。”
锦月眼中的仇恨,在低眸触及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时温柔下来,整个人笼罩上温暖和慈爱。
她纤长的手指流连在此处,仿佛已经感受到另一个小生命的温暖。
锦月不住含了泪,温声道:“我相信,宝宝会坚强的……”
周绿影:“小姐,全贵是上官氏的左膀右臂,在府中大小事都交给他去办,只怕上官氏不会这样任全贵被官府带走,会再救他出来。”
锦月冷眯了眯眼睛。“我也,没打算让官府将他带走……”
主仆几个正说话,不想,芳草院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探病——尉迟飞羽。
他似有些担忧,等在外头……
**
琼华园,上官氏母女一会去便将园子门关上,和两个心腹老奴婢商量对策。
“夫人莫焦心,咱们只要拖一拖,等锦月一走,这府上事还不全凭夫人做主。哪怕带走也不可怕,除了斩立决,其他罪都可用钱来赎,还不信捧着几百贯钱官府还不要了。”
“是啊娘,咱们可以用钱将表舅赎回来!”
尉迟心儿豁然开朗道,而后想起白天在芳草院宫中的长秋监和最高女官都维护锦月,不由愤然:
“看她以为是个不吭不响的软柿子,没想到酝酿着如此毒计!连爹爹帮着她,真是可气……”
上官氏叹气:“老爷不是帮着她,是碍于皇后和尚阳宫的面子,不得不顺着。”
尉迟心儿气咬牙,撕扯着手绢决然道:“娘,我一定要做太子妃,我必须做太子妃!否则这一辈子我岂不是都要矮她几头。绝不成……”
上官氏也点点头,从前还只是顺着女儿的心愿支持她做太子妃,现在看来,却是势在必行:
“管家掌握着我太多的门路,断然不能让他殒命。再说……他也是我唯一的表哥,到时再多钱也得将他救了。”
“有他在身边帮手,你入东宫就更容易……”
……
这个夜晚黑漆漆,天上乌雨云层层叠叠,只偶尔露出一角乌蒙蒙的月亮。
黑。
全贵暂被关在空置的院子偏厢房,明日差役才来押走,他被捆着手脚、哭嚎着喊了半下午的“冤枉”。
直到二更时上官氏差人来送了信儿,让他稍安勿躁——“夫人说会为你奔走开脱的,哪怕开脱不了,到时候拿些钱把你赎回来就是。”
全贵感激涕零:“你转告夫人,如此大恩大德全贵没齿难忘,请夫人放心,全贵往后定效犬马之劳、帮助心儿小姐达成心愿。”
心愿自是指东宫太子妃的位置。
全贵当了尉迟府二十余年的管家,自是积累了不少人脉和路子,这也是上官氏一直重用他二十年不衰的原因。
那转达的人走后,全贵哼了声笑,靠着地面高枕无忧地睡了起来。没错,他犯的又不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可以用钱来赎。
他一边如释重负的闭目睡觉,一边咬牙思量着如何报复锦月。
“呸……可恶的野蹄子,还想陷害我,哼!”
此时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全贵当是刚才的人:“你回来正好,给本我拿床棉被,这地儿,嘶……躺着冷得渗人!”
他话音刚落,却发现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管家这就嫌冷了,往后几十年长眠黄土可怎么受得了?”
女子揭开披风帽子,露出她瘦削玲珑的巴掌大脸蛋,一双眼睛映着零星的昏暗光芒黑漆漆地似极黑的墨汁玉珠。
她身子裹在披风里,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片秀丽不可方物的剪影。
全贵吓了一跳,随即认出:“锦月大小姐!”
他一凛之后想起上官氏的话,又放松地枕在地上躺下,摇着脚、晃着头,十分惬意般。
“锦月大小姐想陷害我也不找个高明点儿的法子,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死吗?夫人和老爷也舍不得我死的,呵呵……”
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功劳了得”,甚至哼起了小曲儿,并不将锦月放在眼中。
“那你,也得能活到他们救你的时候。”
锦月冷而平静地说罢,一抬手,一旁随扈浅荇立时上前,长剑一挥,立刻将全贵得裤腰带斩落了下来。
那剑光一亮,将全贵骇得说话都哆嗦了——“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你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动杀心,就不怕、怕惹祸上身吗!”
锦月咬牙,目光似剑已恨不能将他活剐:“对付你这样的渣滓喽啰,不值得费那么多神!”
她将浅荇递上来的,已经结了环的裤腰带落在不停摇晃身子躲避的全贵脖子上。
“滚去给我的小黎,偿命吧!
说罢锦月将布带另一头朝窗棂的框柱子一扔,浅荇上前立刻将裤腰带一绕,一拉。
管家立刻被吊起来。
全贵惊讶于锦月竟然知道了谋害皇孙的真凶,更惊恐于自己的命将休矣。他嘴里还没来得及喊出来的“救命”,就已无声下去……
夜色浓稠,月光彻底黑得看不见了。
……
一夜下来,上官氏已经想好搭救全贵得法子,是以晨起心情不错,正梳洗着,忽听奴才一路喊着“不好了”,扑进来。
“何事这样慌慌张张!皇宫的女官都还没走,让人看见了又要说我这个当家主母不是!”上官氏训斥。
婢女却听不进她的训斥,满面惊慌地泪、浑身发颤指着外头:“不、不不不好了夫人,管家、管家在屋子里,吊死了。”
上官氏惊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你再说一遍,谁,谁吊死了?”
“我早上去送饭,发现,发现管家,管家吊死了,用裤腰带将自己吊死在了窗台……”
上官氏匆匆赶去看,果然见全贵身子歪歪咧咧,勒得舌头都吐了出来,双眼大睁着。
死状极其的可怖。
他手指头在窗台的木头上挠破了,血肉模糊,一片血红鬼画符似的。
上官氏当即惊吓过度,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去,正见锦月被周绿影和随行的姑娘,随扈二人,陪同这走来。
她也正看着她,眼中含恨,嘴角却翘着一丝令人生寒的冷笑。
☆、第60章 1.0.5
那边,管家正被府中人发现“畏罪自缢”。
这边秋枫园,尉迟飞羽紧闭了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屋外隐约的下人惊恐讨论声,而他,还沉浸在昨晚所见所闻带来的震惊与悔恨中。连手指掐着袖口都发了白。
昨夜,月光乌蒙蒙,他正睡着,忽瓦片上的响动令他惊醒,惊坐起问了声“谁”,来人高手将他提去了关押管家全贵的院子。
彼时,全贵被勒在窗台上几乎要断气,屋中还站着锦月和另一个随扈。
“兄长,你亲耳听听他帮衬着上官氏母女干了些什么!”锦月怒说,而后给了随扈浅荇眼色,用一根裤腰带就将全贵逼供了出来。
“饶命,我、我只是奴才,是被迫的,饶命、饶命啊……”而后他怒起之下,将全贵勒死在了床边。
不必去看,他也知道现在全贵是什么狰狞的样子,因为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全贵勒死的!
“大少爷,锦月小姐来了。”外头奴才道。
尉迟飞羽一慌:“就,就说我、我还睡着。”他有何颜面来面对这个妹妹。
他话音刚落门便吱呀一响被推开,锦月进来,尉迟飞羽见是她来立刻满面愧色,垂下脸。
“你骂我吧,我……我根本不配为人子。昨晚若不是你让随扈将我硬逼着去听那恶棍交代,我还……还不知道要被上官母子蒙蔽、愚弄多少年。”
锦月微微叹了一息:“事已至此,我又骂你干什么?”
尉迟飞羽红着眼睛锤了桌子,紧咬着牙齿咯咯作响:“是我没用。娘含冤而死,你又流落在外,我竟浑然不知。是我没用,月儿,对不起……”
握住尉迟飞羽的手,锦月望着尉迟飞羽与自己相似的容貌:“不,你有用,而且用处极大。”
锦月吸了口气,正色道:
“兄长,待我入了尚阳宫还指望着扶持你、成为我的依靠,你可愿与我荣辱与共、为娘亲和你还为来得及相见的侄儿,报仇雪恨?”
尉迟飞羽抬脸,呼吸因仇恨而急促、加重,紧紧扣住锦月的双肩:“往后,不管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开口,哥哥一定为你出生入死、不眨一下眼睛!”
锦月眼睛泛红,尉迟飞羽的笃定面容令她喉咙有些哽咽。
这个男人,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啊!
尉迟飞羽将屋中半数的东西都粗暴地丢到院子中,弓箭、投壶、字画收藏、斗蛐蛐的物什……
全部在院中一把火,点了燃。
此时,一簇海棠色飘了进来,正是尉迟心儿拿了养蛐蛐的金丝笼子来——
“飞羽哥,我把你想要的礼物送来了,你快帮心儿个忙好不好?飞羽……”
她吓了一跳,见院中火焰转小后烟雾缭绕、她送来的那些好玩的玩意儿都被点了只剩些残渣,不由急怒:
“飞羽哥你干什么呀!”
尉迟心儿上前抱住尉迟飞羽的手臂,如往常一般嗔怪。“这些都是心儿送你的礼物,你怎么能烧了呢!”
“没用的东西,自然该烧了。”锦月淡声说,从尉迟飞羽身侧走出来。“往后,秋枫园不需要你送这些让人玩物丧志的东西来。”
“是你……”尉迟心儿这才看见锦月。
眯了眯眼后,她蓦地噤声,看看锦月又看看尉迟飞羽间喊了“飞羽哥”,尉迟飞羽却沉着脸冷冷盯得她后背发寒。
尉迟心儿不觉吸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飞羽哥,你、你不要听她胡说挑拨,我和你一起长大这份感情可是实实在在的。”尉迟心儿上前拉尉迟飞羽的手臂娇声,“飞羽哥……”
“放开!”尉迟飞羽冷冷一声。
尉迟心儿愣愣,飞羽从未这样凶的对她过。
“我让你,放开!”
尉迟飞羽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尉迟心儿立刻如烫了手一般松手,看陌生人一样看尉迟飞羽。
锦月也不想尉迟飞羽冷下脸来说话,这样吓人。如此看来,之前他对自己那点冷漠,根本是小意思了。‘果然还是凶煞太尉的儿子,自带几分煞气。’ 锦月心说。
尉迟心儿狠狠瞧了眼地上的残屑,不能挽回飞羽便不再挽回,灵动的俏脸变得无比阴柔,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尉迟飞羽目送尉迟心儿远去,沉声感慨:“过去我竟从不知心儿有这样阴森的眼神。”
锦月宽慰:“你常在宫中,并不常在府里,也不能全怪你。”
“怪我!上官氏的儿子都已位列九卿,而我还只是宫中的散官,连品级都没有。”
锦月却意味深长而笑道:“虽然你没有品级,但你离天子最近,远胜过上官氏的两子……”侍中是皇帝殿中的贴身散官,“现在努力并不晚,兄长。”
尉迟飞羽紧要牙关,下了决心般地点头。
他与锦月长得像,也是个容貌英俊的男子,人也聪慧,光凭那高超的箭术,就非一般人能练就。
可惜却被上官氏养得二十几岁了还为娶妻生子,未建功立业。
锦月一边可惜,一边庆幸。幸好,还来得及。
“兄长,这是昨夜我令随扈从管家的卧房搜剿出来的东西,是上官氏在朝廷中的人脉,你好好收着,往后才知哪些人可信哪些人需要提防。”
锦月拿出一叠牛皮书写的东西给他。
**
管家的畏罪猝死,像一股透明的凝胶,冻在尉迟府的空气中。
或许是尉迟云山私下严防死守,府里竟半点风声都没有,连带尉迟心儿和上官氏母女都极少与锦月碰见了,仿佛有意避开。
躲着她。
这也正和锦月之意,还有三日就是与弘允的婚期,这七八日来她却孕吐得尤为厉害,比之五年前在暴室里怀着小黎,更加严重。
幸好弘允偷偷来看她过两回,从宫中带了些专门给皇帝嫔妃使用的御用安胎药,才得以缓解一些。
今夜月缺,重云浓雾晕着那可怜的月光越发稀薄。
芳草院屋里火盆里跳跃着火焰,锦月和香璇围着火盆跪坐在地上,默默往里头烧纸钱。
人死,烧七七。
头七回魂,末七魄尽。
今夜,是小团子的末七了。烧过今晚,便不能再烧东西给他。
“姐姐,今晚是末七了,咱们准备的这些东西烧过去,想来小黎也暂时够用了。”香璇捧来一堆纸钱和衣裳。
周绿影在一旁帮忙递东西,而后将门打开,以便魂魄归来。她也去外头守着。
锦月默然哽咽,捧起双小鞋子闭眼在脸上轻轻摩挲,光滑的缎面仿佛孩子滑滑的圆脸蛋儿。“娘亲别哭了。”“好只要小黎在,娘亲就不哭。”“那娘亲别哭,小黎永远不会在娘亲身边的……”
脑海里回忆里的话,在这盆跳跃的纸钱面前,越发让心口钝痛。
香璇红着眼睛握锦月的手:“姐姐,放进去吧。烧过去,孩子才能穿上。”
锦月心痛地呵叹了口气,才鼓起勇气将掌心的小鞋子放入盆中,立刻火焰蔓延上鞋帮。
“人三魂七魄,三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还有三年,我还有三年的报仇时间。”锦月咬牙道。上官母女,杨丞相府,弘实夫妻,还有……还有萧映玉。是他们串通,害了孩子。
香璇:“姐姐还是怪太子殿下,是吗?”
“是,我是怪他。可是,我更怪自己……决定留下的是我,决定将小黎交给他保护的,也是我。是我亲手将孩子交到了他手中,成了他宏图大业上的铺路石子。”锦月心痛如绞。
“这怎么能怪姐姐,姐姐当时重病不起,我也没出息的卧病了,只有将孩子交给太子照看。谁能知道,皇上竟要东宫一同去围猎,谁又想到萧昭训竟、竟有此恶毒之心,唆使了那些恶人钻空子。”
锦月紧咬贝齿,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跳跃的火焰里仿佛映出小团子嘻嘻笑的可爱脸蛋。
这时守在门口的姑姑周绿影跛着脚急急走进来:“小姐、香姑娘,有人来了!”
香璇:“怎么可能,浅荇和行魏不是守在外头……”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一个素缎男人的影子出现在了庭院中,他似远远朝一旁的锦月来,如深秋降的霜,停在夜色里。
锦月低垂着眸,无动于衷。
香璇见锦月如此,猜想她应该也已猜到来人。其实她上两回就发现了,每隔七日烧七,太子就会来,只是之前他都在夜色里站着不曾出现。
周绿影正不明白,香璇便上前拉了她小声说“咱们先下去吧。”就一道去院子大门处守着。
纸钱从锦月手中落入火盆里,立刻火焰噗呲一声轻响,火舌吞吐之后愈发明亮,映在锦月湿润的眼睑上。
一股霜气迎面撞来时,锦月也不抬眸冷声道:“你来做什么。”她目光落在面前男人霜白的素缎袍角上,只觉这哀丧的霜白扎在眼睛里刺得她泪水又不住涌,锦月赶紧抬袖子擦去,不想再在这人面前落一滴眼泪。
“今天是孩子的末七,我来送送他。”
锦月狠狠抬眸看去:“你有什么资格送他?是你和你的手下,为了你们的宏图伟业,见死不救,是你们牺牲了他,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来送!”
弘凌清粼粼的瞳眸激荡起沉痛、自责,薄唇紧紧咬出些苍白。许久,他蹲下从竹篮里拿了一件新做好的小棉袄,轻轻放入火中。
“别碰这些东西,你没有资格碰它们!”锦月冷沉道。
“是我之错,我答应过你好好保护孩子,却没有做到。”
“你不是‘没有做到’而是‘不愿做到’!”锦月恨声打断,目光也犀利起来,“你明明可以守着孩子不去狩猎,可是你为了笼络朝臣、为了讨好尉迟心儿你去了!这是其一。”“但你最大的错,是明知小黎是谁害死的,却还任由皇帝将孩子从族史上除名,包庇凶手!”
弘凌张了张口,终没有辩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你要恨我怨我,我都认。但孩子毕竟有我一半骨血,他一定也想我一起送他离开人世。”
锦月狠狠收回脸,盯着一旁默默垂泪,又横了袖子擦去泪水,不想再说。
是,什么“都为时已晚”了,争吵已无意义。
暗月无华,夜色寂寞。
屋里两人,围着火盆烧着给小团子的东西。火光跳跃在锦月和弘凌的脸上,再暖的颜色和温度,也暖不了心。
因为爱情,生下这个孩子,也仿佛因为彼此越走越远,孩子,也一同被老天收了回。
时而如今,他们之间仿佛除了一段不美的回忆,再也不剩什么。
只恨时光无情地流,不能停留在当年彼此最美好的一刻,让时间一点点将那时的美好剥离、碾碎。
……
纸钱、衣物、鞋子等等都烧光了,锦月和弘凌都没有说话,静静守着火盆里最后一粒火星僵冷成灰。
锦月背过身,冷道:“你走吧!七七已烧完,小黎的魂魄,也已走远……你我自此,不必再见。”
身后似有沉沉的脚步声朝门口移了移,锦月看见脚边男人被烛火拉长的高大影子印在了跟前,一顿。
“走之前,我想最后想问你一句话。”弘凌面朝门外,也背对锦月,“你真的,爱他吗?真的,想嫁给他?”
“弘允与我青梅竹马,对我千依百顺,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锦月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弘凌双拳紧紧收在袖子下,紧攥得有些发颤:“所以,你是真心想嫁给他。”
锦月想说“是”,可是忽然胃里一阵恶心,强烈地想要干呕,锦月一慌,死死咬住牙关、忍了下去。
地上的影子久久得不到回答,越发的僵硬,最后冷冷淡声说:“他,是比我会照顾你。往后……祝你幸福,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弘凌大步决然离去,尉迟府为大婚而布置的红绸轻轻飘着,他那一抹素色,在喜庆的嫣红中越发显得凄清。
直忍到弘凌走远,锦月才软在茶几旁,扶着茶桌翻江倒海的干呕起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香璇忙进来,端热茶给锦月顺气、漱口,锦月才缓过气来。
“太子可发觉姐姐怀孕了?”
锦月摇头,香璇和姑姑周绿影才放下心来。
周绿影道:“院子里的两位侍医是五皇子亲自挑选来的,想来信得过,让他们开了一副止吐的药,莫在大婚那天出问题才好。”
……
弘凌从尉迟府出来,还是上次的长街。这次同来的是李生路和将江广二人,另外还有刀疤脸书生模样的将领,兆秀。
因为最近一月弘凌出宫频繁,且都是七日,是以上次受了仇敌弓箭手伏击,羽箭伤了他腹部。
长安城里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出了重重宫墙仿佛四处都是要他命的人。是以这次军师角色的兆秀坚持让弘凌带他们三个。
江广追在弘凌身侧着急道:“殿下,大后天锦月夫人就要入尚阳宫了,咱们明天必须行动了殿下。奴才要不连夜去准备?”
“撤了。”
“殿下?”
“本宫说,撤了。”
李生路更为狡猾,给了江广个眼色让他退一边,别太聒噪,三随扈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跟在弘凌身后,不打扰。
弘凌也不骑马奔回宫,独行在夜晚寂静黑暗的街道上,一语不发。
街道两旁,万家灯火已灭,家人团聚在屋中安睡,弘凌踽踽独行在看不见尽头的长街,显得格外突兀。
光线太过昏暗,不管弘凌怎么虚着眼睛也看不见,那尽头是什么,只是一片黑。
“众叛,亲离……”他呵笑了一声,忽地捂住胸口不由一呕,喉头便有些腥甜。
心中翻涌情绪令他四肢发麻,神志、思维也开始不对劲。
弘凌使劲锤了自己太阳穴一拳头,闭眼努力驱散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维,想要清醒。心中又不觉自嘲,是不是有一日,他连他自己,也会离了自己,成为一个可笑的疯子?
“杀!”一个轻而急促的声音一响,而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一排涌上来的杀手。
江广、兆秀、李生路立时围上来护住弘凌。
刺客见敌寡己众,不由嗜血而笑,可当他们围上去兴奋刺杀之后,才发现又有一队宫中高手从外头将他们包围。
“该死,中埋伏了!”
“为了五皇子,咱们拼了!为天下苍生,杀了这满手血腥的太子!”
“拥立五皇子为储君,杀了这恶鬼……”
“……”
一翻惨烈厮杀,弘凌却自始至终都没抬眸,在刀光剑影里、血肉横飞里,朝着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一步一步走。
江广、李生路、兆秀三人都是跟随弘凌在大漠战场出身入死的高手,一翻血拼都杀红了眼。
最后一个刺客被李生路横剑刺穿胸腔,抽-出血溅三尺。厮杀声,自此平息。
李生路疾步上来抱剑禀告:“太子殿下,是端亲王和六皇子的人,不是尚阳宫的。看来,弘实和童贵妃他们已经有心和皇后和五皇子决裂了,此番才嫁祸他们。”
弘凌模糊得有些错乱的神志,在看见李生路所握长剑剑刃上,滴滴答流动的粘稠鲜血时,视线有了焦距。
这一抹,黑暗中唯一的流动红色,如此清晰地呈现他眼前,弘凌似乎闻到血液散发的腥热之气。
流动的血滴仿佛提醒,告诉着他这一条路,是什么路!
弘凌再侧目看向前头看不见头的黑暗,脑子清醒了,挥手夺过李生路的剑一掸,血流过剑身后落入黑暗,剑刃立刻更加银亮,映着他的侧脸。
他走入黑暗,不再停留。
**
尉迟府被红绸装点了遍,朱漆烫金钉子的大门也大开着仿佛迎接来往的客人。
婚前两日,宫中衣着鲜亮的侍者排着整齐的队伍,入了尉迟府,伺候锦月,为大婚做准备。
近来太皇太后愈发病重,宫人告诉锦月说“已是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只怕是挨着一口气,等着宠爱的曾孙成家立业。
因为婚事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准备,是以通婚书也才送来半月而已,现下还摆在桌上。
锦月心中任由宫人们折腾,焚香、洒吉祥水去晦气、供上如意石榴红玉祥瑞等等,心中却有些说不上为什么的淡淡惆怅。
若是,当年没有她突发奇想的和弘允约定一年之期,去寻找命定的情爱,自己应该早在六年前刚刚及笄之时,就已经走这些礼仪,嫁入了尚阳宫成为他的妻。
而今看来,却仿佛有种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宿命感。
可,命这个东西,谁又说得清。
“姐姐,这通婚书可需要放在柜子里一并带进宫去?”香璇捧起十日前尚阳宫一队函吏送来的通婚书。
锦月正由一双蓝锦衣、头戴珠花的侍女伺候着梳发,篦子沾了御用的桂花油膏梳过锦月乌黑长发,一丝丝,芬芳而润泽。
锦月不能动身子,抬抬手,香璇捧过来。
通婚书是约定成婚的凭证,装在掐金丝、吉祥如意纹包边儿的楠木盒子里。
盒子长一尺二,象征十二个月;宽一寸二分,象征着十二个时辰;木板厚二分,象征两仪;盒盖厚三分,象征三才。通婚书宽八分,象征八节,并用五色的丝线束着。
每一处,都预示着天长地久、时时刻刻地相守,预示着吉祥如意、百年好合。
锦月打开信函,上头是弘允用小楷写的字迹。
虽说从小到大看了不少弘允的字画,每一张,都是写得极好的。
然而,锦月看见这张求娶约定的通婚书时,还是不觉惊叹。
他竟能将字,写得这般认真,这样的俊秀工整。
香璇莞尔而笑,从锦月手上拿走婚书,折叠放好:“姐姐就别再看啦,明日就能见着五皇子殿下了。”盖好盒盖,“五皇子才情当真高,这样的俊的字,我也只在藏书阁里书画大师遗作上见过一回。”
一旁为锦月梳发的侍女轻笑道:“五皇子殿下为了将这礼函写到最好,整整写干了一砚的墨呢。”
闻言屋中几个侍女都轻轻掩口而笑。
梳发的婢女忽觉说漏嘴,道:“锦月姑娘可千万不要告诉殿下你知道,殿下……殿下不让奴婢们说……”
锦月微微点头:“他为何不让你们说?”
那侍女笑:“哪个男子不想自己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保持最完美高贵的形象?何况咱们五皇子殿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当然也希望让姑娘一直仰视他,依赖他,他在姑娘心中一直是完美的。”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接近完美的,锦月心说,然而却不觉想起那晚,弘允爬窗被她撞见,尴尬而不动声色地爬下来。
“哦”了一声,锦月不再多说。
?
就这样折腾了两日,这些宫人们果然不愧是伺候天家主子的,不愧是皇后派来的,个个有双巧手、绝活。
铜镜映着锦月的模样,香璇和姑姑周绿影站在一旁都看得吃惊。
“以前就知道姐姐生得美,只是不爱打扮,今天一看当真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香璇拉着锦月的袖子,“姐姐你老实说,你其实是下凡来的对不对?”
周绿影也看得眼发红,跟着香璇点头,眼泪忍不住下来,赶紧别开头擦了去。
锦月从铜镜里看她:“绿影姑姑是想起我娘了,是吗?”
周绿影点头。“小姐和白夫人长得颇为相似,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好女子。可惜美人情场多磨难,夫人韶华早逝,奴婢心中止不住有些难过。”
香璇安慰她:“姑姑莫哭,看姐姐不是已经找到好归宿了吗?白夫人天上有灵,也会开心的。”
好归宿。锦月低低重复了这句话,不觉有些恍惚。
这屋子里的喜庆红绸,凤冠霞帔,真的,是送她出嫁么。她真的,要嫁给弘允了……
“你们说,尚阳宫,真是我的好归宿吗……”
周绿影一擦眼泪,扬起带泪的笑容:
“当然是,这天底下血统最尊贵的儿郎,即将成为小姐的夫君了。小姐当开开心心,好好睡一觉,明日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入主尚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