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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令 又紫 20273 字 25天前

大抵血缘天性,锦月面对尉迟云山时会有一些莫名的触动,那是眉眼间的相似、在另一个人脸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的触动。

只可惜,这种原始的、最紧密的亲情触动,已在这么多次他的偏心、偏袒中消磨几欲殆尽了。

“微臣,见过兰婕妤。娘娘万安。”

锦月悠悠从小几后起身,隔着距离冷静看去:“如果我没有记错,大司马还从未对本宫如此轻言细语过。”

锦月目光放远,殿外一地耀目阳光,晃得眼睛有些发酸:“看来上官氏母女在你心中当真重要得紧呐!”

尉迟云山听闻话中冷意不觉一凛,抬脸来双目无奈绵长音色道:“锦月,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父亲今日来……不是为了心儿母女。”

“你莫不说是为了我?哈!”锦月冷笑打断,拂袖看去,“尉迟云山,时到今日你还能昧着良心说这样的话!你若不是为了这对歹毒的母女,为何早不来找我晚不来找我,偏她们入狱了,你就巴心巴肝装出这副慈父模样!”

尉迟云山张口语塞,更似心虚,锦月愈看愈是不喜,索性背过身不看:“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娘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见你!以后别再来找我,我看在哥哥的份上,不为难你。”

“锦月你等等!”尉迟云山紧忙叫住锦月,颤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吗?往后我们一家人从新开始,别再闹矛盾了。这些日子,爹很想念你和飞羽,你们回家来,我们一家人从新开始好吗?”

“从新开始?呵,从新开始也不是不可以。”锦月回身来含了丝尉迟云山看不懂的笑容,“可你说得不对!‘过去’是‘过去’了,但‘过去’却从未消失,也永不会消失,你负了的人不会活过来!母亲被上官婉蓉冤枉,身败名裂而死,我流落在外,半生坎坷,哥哥险些被养作纨绔糊涂一生。上官母女加害小黎、加害于我。新仇旧恨不算干净,怎么从新开始?”

“可心儿……她毕竟也是你妹妹啊。”

“你给我住口!”锦月怒指,“尉迟云山,你帮着你的宝贝女儿夺太子妃位、加害我的小黎、离间我和皇上的时候,怎没想起我是她姐姐、是你女儿?!”

“……”尉迟云山抖唇无言,想起锦月的母亲白氏,他心中怎会没有懊悔和追忆,只是……更多的时候他不愿也不敢去回想、面对,自己曾经犯的错事。

尉迟云山朝锦月跪下,磕头贴地:“算父亲对不住你们母女,对不住小黎,你要怎么惩罚报复都可以,只是父亲不想再看见骨肉相残的局面。正阳、正德我都已管束在家里,待几日就送往南下,令他们自力更生,再不会回来长安叨扰你的生活。”

锦月后退几步,侧过身不理会。

尉迟云山:“至于心儿母女,婉容残害了白氏、离间我与萧恭,她罪大恶极不容辩驳,我自会将上官氏下堂,送她去道观为你娘亲和萧家冤魂恕罪。至于心儿……”

提到这个他宝贝了十多年的老来女,到底有些不舍得,尉迟云山吸了口气,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锦月的眼皮子底下,锦月刚起的些许动容又冷了下去。

“至于心儿,只要皇上准许,我会将她一并送出长安与正阳正德一同南下边塞,永远不回京师来,如此我保证他们再也威胁不到你们母子,你可以放心了。放她们一条生路吧锦月,父亲……父亲亦知错了,算父亲求你!”

锦月想冷笑一声,却喉咙干涩、笑不出来,冷眼看他。

“本宫还记得往日的尉迟大人何等的趾高气扬、威武不屈,现在却匍匐在曾经不齿的弃女脚跟前,言辞意切,真叫本宫感动。我这辈子,都还从未得过亲生父亲这般温声细语……”

尉迟云山闻言越发羞愧不能抬头。“锦月,是爹爹对不住你和你娘……”

他头发花白了,发量也稀疏,脖颈上的皱纹如梯田,一道道遍布,不忍让人细看。锦月撇开眼。

“只你这般可怜姿态,有几分是为了那对歹毒母女,又有多少,是真正的为我和母亲忏悔?”

“……”

看老人在跟前颤抖,如寒风中萧索簌簌的老树,锦月心中纵然再恨,也不忍再看。母亲再恨他,也将自己生了下来,或许,母亲对他还是爱的……就像曾经,她为弘凌生下小桓,哪怕那样的相互敌对……

“你要我放她们二人一条命,也不是不可以,只若往后再让我看见她们一眼,便是她们死到临头之时!”

……

“什么,老爷让我们南下去那蛮夷边境永不得回京师?!”

延尉牢狱中,尉迟心儿母女得了家丁的传信儿,如遭晴天霹雳。

尉迟心儿在牢中呆了几日已是蓬头垢面,现在一哭更满脸狼狈——

“娘,南蛮之境遍地荒野,又潮湿又多蛇虫鼠蚁,我不去,心儿死也不去那地方!”

“肯定是尉迟锦月,是她让爹爹赶我们去那儿的,她心肠如此狠毒!”

“她定然在路上埋伏了杀手,要害我们!不,不,我们决不能走……”

尉迟心儿大失分寸,骇住家丁,上官氏拉住尉迟心儿手让她安静,咬牙想了想告诉家丁:“你先回去告诉老爷,说我们愿意走。”

“好的,夫人。老爷还让奴才告诉您,一定……一定不要动歪主意,否则……”

“否则什么!”上官氏从牙缝里蹦出话来。

“否则他也保不住您。”

上官氏脸色如土,指尖掐破掌心。

尉迟心儿等家丁走后,拉着上官婉蓉哭求摇头:“娘,我们这次只是决策失误、不想太皇太后与傅家如此不堪一击,心儿还要等待机会东山再起做皇后呢,娘,我不南下!宫里锦衣玉食,我已经过习惯了,我受不了的!”

上官氏脸色难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当然,我们当然不能南下!”

送她们南下,尉迟云山不是明摆着要将她下堂吗?上官婉蓉环顾四下牢房破烂墙垣,仿佛多年前为白氏陪嫁时的卑贱身份重现眼前。眼前女儿的哭声,让她心中涌起当年下定决心除去白氏时的狠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若不狠,便没有好日子了。

“幸好,正阳和正德没有被关进来,当初幸好没让他们入宫来!”

**

青桐说,去清居寺修行的包裹已经收拾好。

锦月看收拾后的寝殿,更显清冷。

现在弘允的冤屈已洗雪,在天下人心中重拾了“圣贤”美名,她也算对得住他的恩情了。而尉迟心儿母女之事她答应尉迟云山放她们一条生路,让她们南下,也算告一段落。

而今,除了两个孩子她尚不能完全放心,其他也算了无牵绊。

锦月坐在空旷殿中,心头莫名的怅惘。

秋棠拿来锦盒。“娘娘,这凤字印绶……咱们要走的话还是还回去的好,毕竟是掌管后宫的信物,若是丢了总怕引起麻烦。”

锦月接过。“……你说得是。”

她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是交还印绶的事一拖再拖,她一直没有还回去。

弘凌一直在躲自己,既然他不想看见自己,自己也潜意识不想去他眼前晃荡,徒惹他心烦。

现在弘凌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不近人情了,宫中朝中,对他不满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不敢说罢了。锦月想要接近他,可总是失败告终,也就不去自讨没趣。

“既然要走了,是该道个别的。秋棠,备撵。”

“诺。”

虽然弘凌态度恶劣,但他终究容忍了她在宫中肆意设局。

锦月撩开华撵的薄纱,看甬道的朱红宫墙。这两个月来弘凌为了避开她连这条道都不走,每次路过都绕远。

等再后日她一走,他便再也不用委屈自己了。锦月想着。

宣室殿在皇宫最高处,宫阙也是最高。天子高处不胜寒,睥睨天下,居处也是最高的。

平时匆匆走过不觉得,这一回本着离别之意来看这世间至尊至贵、不胜寒处。一眼一眼,从屋脊的剑脊兽,到整齐的片片琉瓦,雕花刻字瓦当,每一处都那么清晰。

锦月从未有这样的细腻的感觉,大概……大概因为她心心念念想了八年的离开,就在眼前了。

曹全通禀出来,对锦月毕恭毕敬道。“娘娘,陛下现在不太方便,您稍等片刻,一会儿再进去吧。”

锦月颔首,从曹全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觉侧目看一眼宣室殿。

何时,宣室殿变得这样阴冷、清寂?头顶烈日的灼热仿佛被隔绝在这重重宫阙外,半分也渗透不进去。

曾经檐下侍立的太监、婢女一个不见。

锦月莫名想起了老太皇太后曾经居住的宫阙。那是两年前了,太皇太后重病将死,整个康寿殿如清冷的坟墓。

现在冷冷清清的宣室殿,和那时的康寿殿如此相似。

这些日子,弘凌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锦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所幸没有等太久,弘凌没有刁难她,便让她进去了。

和往常一样,弘凌在书案前写着字,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她进来他也不看一眼。

曹全不敢叨扰,留在门外。

“有什么话,说罢。”

锦月见他如此不耐烦,虽直奔主题略显僵硬,也就不遮掩了。

“我要走了。”

笔尖一顿,墨汁染透了宣纸。

“走?”

“皇宫里的事我已经做完,没有必要在留下来,而你正好也将我腻烦,我走了也不会再叨扰到你。离开,对于你我、对于后宫所有人,都是好的。”

弘凌一直没有异样,锦月舒了口气,或许……他真的腻烦她了。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得到过了,哪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你……要去何处?”

弘凌抬眸,隔着距离与桌案与锦月相视,只锦月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就如火花击打,立时垂下了眼帘。

她柔顺的站在那儿,可却不由他主宰摆布。弘凌掐着毛笔的手指尖白似雪,可他却一点痛感也感受不到,不由更觉挫败无力。

“我想去清居寺,削发为尼,皈依佛门。”

“出家。”

锦月轻点头,不敢抬目。

“你想永诀红尘。”

她再点头。

“朕可以在宫里给你修一座佛堂,铸佛像金身,你一样可以皈依,不必去清居寺那等荒山野岭。”

弘凌冷淡说,仿佛并不在意,可却暗含一种坚持,那是一种被“隐忍”削弱之后不经意流露的情绪。

“皇宫富贵荣华,不适合修行,我不想留在这里。”

“你不想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富贵荣华,是因为朕吧!”

弘凌语气陡然加重,惊得锦月立刻抬眼,便与他深邃如黢黑寒潭的眼睛对上。

“皇上正好将我看厌,如此……不正好吗?”

“……”弘凌含怒的眼光缠绵在锦月脸上,想将这张脸看穿、看透,每一丝每一豪都不放过!可,他终究不是神明。“朕若不许你走呢?”

锦月侧开脸。“弘凌,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便一定要做,我下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们的孩子,你也不管了吗?小黎和小桓……”

“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锦月竭力忍住心中不舍,“我为了孩子辜负了弘允很多年,虽然我是他妻子,却从未尽过一日为妻的义务、责任。而今孩子稍稍大了,你也身在高位能够护他们周全了,弘凌……”

锦月透过泪光看那闪烁着天子华彩的男人,他俊美如初,冷漠更甚,睥睨俯视她。

锦月望着弘凌屈膝跪下去:“今生我求过你一次,那是三年前我求你让我出宫,你没有应我。而今,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照顾好小黎和小桓,放我……放我走吧。”

弘凌剧烈咳嗽起来,扶着桌案几乎不能自已。

锦月额头贴在地上,听那咳嗽,声声刺心,不觉攥紧了拳头。

不能抬头,不能心软。他是天子,有江山,有大好前程,还有偌大的后宫,可以有无数的女子为他前仆后继,不独缺自己一个。他已将自己腻烦,她还留在宫中做什么呢……

弘凌终于停下来,喘息指着锦月:“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为了他你皈依佛门,是觉得他死状凄惨、怕他下地狱受苦,想用下半辈子为他诵经求福,是不是!”

“……是。”

锦月忍住哽咽,让声音平静。占卜说,惨死的人怨气深重、难以安宁,她这一生欠弘允太多,诵经求福是她唯一能做的了。皈依佛门,是为此。为弘允,为映玉,让他们早些瞑目。

“是,好一个‘是’!”弘凌暴怒,挥袖满桌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极是骇人。“滚,你滚!”

弘凌踉踉跄跄,他又会武,挥臂带风四下噼里啪啦一阵碎裂声,锦月有些害怕,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朕让你滚!”

曹全在外听见动静,赶忙进来拉锦月走。“娘娘快走吧,别在这儿惹陛下生气了,快走吧……”

锦月被曹全拉出门,而后宣室殿的门砰声关上。锦月想使劲将门推开,手刚触及门扇便听门缝传来——

“尉迟锦月,朕永远……永远不想再见你!”

手,便再下不去了。

他再不想见她,何必再推门进去。锦月缓缓放下手,缓缓转身朝向宣室殿大门。

前面,是一片暖阳,背后的宫阙,却阴冷得仿佛永远走不出冬天、走不进温暖。

弘凌。

此生恩怨情仇,就此再见。

珍重。

锦月不再回头,徐徐走远。

曹全自门缝看见消失的女子,回头道:“陛下,锦月夫人走了。”

弘凌扶着桌子,略有些站不稳。“走了好……走了好!”

他想去书案边继续写,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好多话要记录下来,还有好多事要交代。

“陛下、陛下小心啊!”

曹全及时扶住跌倒的弘凌,弘凌怒而无奈地将曹全推开、不要他扶。现在,不光手指不灵活,连同双腿神经也开始麻木了。

“朕不必你扶,滚开!”

弘凌逞强想坐下,可不知眼睛看得不对,还是腿不听使唤,抑或是大脑,还是心脏,他分不清了,只一下从椅侧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沓奏章,让他更加狼狈,爬不起来。

“啊!”弘凌怒吼一拳打在地上,手被碎瓷划破汩汩流血,将曹全吓坏了。可他自己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痛,只是手不听使唤,完全不停使唤,如同废了一般瘫在地上。

曹全捧着皇帝血淋淋的手慌张喊御医。

弘凌却浑然如抽-离现实,哭笑呢喃:

“他惨死,你为他祈福。待他日我死,你又会如何……呵,呵呵呵……”

弘凌陷入重度昏迷,曹全与李生路、兆秀秘、冯廉密将他转移到偏殿密室由御医救治,才发现下午弘凌见锦月前喝了过度的毒,以求清醒。

几个男人流下眼泪。

“陛下为了保持风度见锦月夫人,连命都不要啊。可是锦月夫人,她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陛下不仅仅是为了风度,那是他的尊严。你们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自尊心有多强,若在锦月夫人面前失了尊严,那比要他性命更痛苦……”

**

隔日的清晨是个阴天,略有些闷热。

虽闷热,但比起骄阳来,出行自是舒爽得多。锦月没有带多的东西,只是带了几身衣裳和必备品,和秋棠、青桐上了马车。

行魏、浅荇、影姑留在芳心殿,照顾小黎和小桓。

离别,小桓哭闹不止,他话还说不清楚,只呜呜喊“娘亲”,喊“爹爹”,听得人一声声揪心。

小黎相比之下沉稳许多,一点不闹,拉着弟弟告诉他听话,悄悄擦了眼泪对锦月道:“娘亲,你还会回来吗?”

锦月心如刀割,许多个瞬间她想:不走了,就留下吧,留在这里照顾孩子,弘凌怎么对待她、给她什么名分又有什么关系,不走了……

可是,弘允惨死那一日血流满地的场景,在她脑海一遍遍重演,她答应他坚守代王后这个身份的回报他恩情的诺言,在脑海里回荡。

她不能如此。

“小黎乖,娘亲会回来的。娘亲就在清居寺,每年你皇家祭祀你就能看到娘亲。要乖,听父皇的话,照顾好弟弟……”锦月哽咽说不下去,紧紧抱住孩子,“小黎,娘亲的小黎,你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对不对?”

小黎默默流泪,又擦去,坚强点头。“小黎一定不让娘亲失望!娘亲放心,小黎会照顾好弟弟,孝顺爹爹。”

依依惜别,苍白的一片日头从云间晃出来,越爬越高。

秋棠催促:“娘娘,再不走今日行程便赶不及了。”

锦月不得不上马车,放下车帘时,看了眼甬道那头……

弘凌一直没来。

青桐眼睛发红,问:“娘娘,要不要再等等皇上?”

锦月:“不了。”

弘凌说永远不再见她,又怎会再来?

就算来……就算来又如何?他不可能好言留她,自己也不会因他好言引-诱就留下。

见面,也不过让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锦月深深看了一眼“芳心暗许”,缓缓放下帘子。

还胡思乱想什么。

马车从芳心殿转出,走过半个皇宫,行到朱雀门。往外,就是长安城的街道。

拐角处的撵车旁曹全小声问:“陛下,要不要再多派些人手保护娘娘?”

弘凌手攥得紧紧得,那辆马车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除了宫门。

“不必。”

她既然不想与他有半分牵扯瓜葛,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弘凌有些烦躁,咳嗽了几声:“回宫。”

……

马车出了城,便是乡间官道,除了左右侍女秋棠青桐,便是尉迟飞羽精挑细选的八个随行侍卫,等她们到了清居寺,这八个人连同马车,都要回宫。

照马车的速度,行往清居寺需要两天的路程,头一夜只能宿在野店。

晚上粗略洗漱了,锦月便上床歇息。

“娘娘,奴婢还是头一次见您一点发饰也不戴、穿布衣,别说啊,还真是方便,也不用卸妆卸首饰,乐得轻松。”青桐道。

锦月有些闷闷,未答话。秋棠接着道:“是啊,宫外的仿佛连肩膀都轻松下来了,不比宫中那样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活着。娘娘,等咱们到了清居寺,就可以潜心礼佛,为逝去的代王殿下求福报了。奴婢听说,只要诵经超度够了,冤死亡魂便能安心投胎,代王殿下下一世定能投个好胎呢……”

锦月心下稍安。“你们别叫我娘娘,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娘娘,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秋棠想起件事来,“夫人,有件事奴婢险些忘了告诉您了,大司马大人传信,说今早便让尉迟心儿兄妹三人南下,待出了长安就会派人来告诉您。”

“嗯。”

提起尉迟一家,锦月颇有些不耐烦,不想听见关于那几人的只言片语。

让二侍女去歇下,锦月在简陋的床上辗转难眠,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簪子来。

看了一会儿,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月黑风高,平静的小镇,却并不平静。一队十来人的黑影悄悄潜伏进小客栈,侍立在廊上、守卫锦月房间的八个侍卫几乎眨眼的功夫,便被蹿来的黑人以针形暗器射中咽喉,一击毙命。

门有轻响,锦月一个警醒,翻身爬起来,赫然见门扇大开几条黑影蹿进来。

“尉迟锦月,纳命来!”

“想将我们兄弟发配边疆处死,咱就先要你命!”

杀手涌上来。锦月认出二人声音。

“尉迟正阳,尉迟正德!”

兄弟二人拉下蒙面黑布,杀气腾腾。

“是我们如何,现在荒郊野外不怕你认出来,你以为你还是握着凤字印绶的夫人吗?!”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上,给我杀了她!”

锦月哪里敌得过这群穷凶极恶之徒,跌跌撞撞逃了一阵,便被逼入死角。

秋棠、青桐毫无动静,不知是否还活着,锦月想去看看却也有心无力,从楼梯一路滚落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二哥,就地杀了她!”尉迟正阳喝到,“若不是这女人,我们兄弟、心儿、娘亲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若不是这女人,爹爹怎会如此嫌弃我们、怎会想休弃娘,杀了她,杀了她我们就不必南下了!”

尉迟正德抽出明晃晃的大刀,朝锦月劈来。“是你逼我们的,别怪我们不念同根之情!”

“救命……来人啊!”锦月摔伤了腿,已是躲闪不开,抬臂护脸。

“住手!”刀入血肉,呲啦一声破开衣裳传出,直逼到锦月眼前一寸。

刀尖滴血,滴滴答答,如小溪。

“爹……爹!”尉迟正德惊讶,悲恸,大喊。尉迟正阳亦扑过来,却被尉迟云山反手一挥推开。

“孽子!”尉迟云山震怒一声,吐了口血就跪了下去,支撑不住。“不许动她,不许动……动锦儿!”

锦月才看清挡在眼前的人,温热的血液溅了她一脸,烫得她浑身发颤,眼前一切恍然如梦:“你,你……你为何要为我挡……你为何要为我挡?!”

尉迟云山鲜血满口,竭力扯出个笑容,苍老的手抚摸上锦月的脸颊:“爹……爹知道,那天的话,你不信爹……可爹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和飞羽……从新、从新成为一家人,你相信……相信爹……”

锦月浑身冷颤,害怕抑或恍然,或者其他某种她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浑身僵了,只眼泪热热的落下来。

“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这条命,当爹爹补偿你的,锦儿……”

尉迟云山再不能说出话。锦月用手去赌他胸口的血流,可鲜血从她指缝流出来,半点不肯止住。

“不,我不原谅,你要我原谅就活着用余下的生命对我好、补偿我,听见了吗!我不原谅你……”

“你滚开!爹,爹!孩儿不是故意的,孩儿不是故意伤您的,爹!”尉迟正德推开锦月,抱住老夫痛不欲生。

“爹啊!”兄弟俩跪在老夫跟前,大哭。

原来尉迟云山察觉南下车马有异样,便连夜带人赶了来,他率先骑马在前头,赶到野店便见此一幕。

随后尉迟云山心腹跟来,控制住了兄弟二人。

尉迟云山在野店屋中抢救,锦月守在一旁,这短短一刻竟无比漫长。大夫终究无力摇头:“姑娘,这位老爷已回天乏术,只是眨眼功夫了,有什么话你们快交代吧。”

锦月拉起苍老的手,这只手,从未与她如此亲近过。尉迟云山面白如纸,气若游丝:“锦儿……爹,爹心里头,还是爱你的……只是很多时候,忘了表达,也……也不敢表达……是我愧对你们母女……”

锦月闭目落下泪来,点头。

“事到而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好好撑着,等天亮城里的大夫就来了,你不会死……”

尉迟云山从未这般安详过,仿佛心头的重担、歉疚放下后的安详,他颤颤握住锦月:“叫我一声……一声爹,可好……”

在锦月犹豫的刹那,尉迟云山眼中若有无奈的笑意,渐渐涣散。

“等等,你别死,我还没喊你你怎么能死!”“大司马……”“爹……”

尉迟云山终究在安详中,断了气息,目光如慈父的温和。

秋棠替锦月拭泪:“夫人莫伤心,大司马大人眼含笑意,定然已经知道您的心意,他走得没有遗憾。”

……

第二日,尉迟正阳、尉迟正德兄弟被刑部以弑父杀人罪收押,尉迟心儿母女不知去向。

尉迟飞羽得知赶来,悲痛欲绝,懊悔挑选的八个随扈如此不济,更懊悔没有照拂好锦月以至于父亲丧命。

清居寺暂且是去不了了。

兄妹二人将尉迟云山尸体运送回尉迟府,入棺安葬。这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

经过这一场变故,尉迟飞羽不许锦月去清居寺,只暂住祁阳侯府,让她诵经念佛。

必须抓到尉迟心儿母女,才能安心让锦月离去。

锦月心情沉痛,每日诵经超度亡魂,渐渐清减了不少。

“锦月夫人在祁阳侯府安危得以保全了,只是……”

宣室殿,李生路向弘凌禀告:“只是听说清减了不少,人也沉默了,每日诵经,不思饮食,长此以往只怕情况不太好。”

弘凌重重咳嗽了一阵,曹全替他抚背顺气也丝毫不顶用,左右侍从都不禁担忧悄悄看去。他们主子的病,越来越严重,现在已经……不知还有多少日子。

“朕知道了,都下去吧。兆秀留下。”

“诺。”

“诺。”

“诺。”

旁人出去后,兆秀问:“陛下留微臣,可是有什么要事情要臣去办?”

弘凌好不容易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因为咳嗽,令他清瘦苍白的两颊多了些血色,眼下两带病态的青黑也不再那么明显。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病态苍白的弘凌。

“只恨朕低估了那几只苍蝇的狠心,朕念及他们是锦月血亲,才放了一马。你,速速将那余党彻底灭了,抓住那对母女,以绝后患!”

兆秀心下一叹,明明那么关注在乎锦月夫人的大小事情,为何每次见面却总一张不耐烦、漠不关心的脸,哪怕是再温顺的女子,也耐不住这样的驱赶啊。

“臣谨遵陛下吩咐。”

因为动怒,弘凌重重喘息,气血上脑,脑子有些混沌起来。“朕的时日,只怕也无多。你替我草拟一道圣旨,只你……只你一人知晓,待他日……朕与世长辞,你便将它拿出来!”

兆秀附耳,听完弘凌所言,七尺男儿已是双目泪红,跪下磕头:“微臣领命!”

弘凌舒展笑容。“有你操办,朕也可以……放心去了。”

☆、第135章 2.7.0

去年皇四子弘凌继位,除了五皇子弘允, 以及七、八皇子未能顺利封王, 其余皇子均有封国,并在深秋前往了封地。

其中九皇子弘皙在诸侯国“燕”,为燕王。

他与弘允兄弟关系极好,竟免于牵连、安然为王,众臣与百姓都说他真极是幸运。

弘皙默默在燕国“饮酒作乐”,所以, 燕国起兵讨伐暴君、以正“仁纲王道”时,所有人都吃惊了。

没人认为小小燕国能赢, 然而, 战事一发不可收拾,朝廷大将连连失利, 城池一座一座, 自东南一路北上往长安延伸!

才不过短短四个月, 燕兵就已打到长安之侧。

这怎么可能?皇帝可是攻打匈奴的战神,现在怎会……若真要解释,只能说是天要亡他吗?

百姓这样猜测着,恐战事牵连而逃窜,长安城中半数人家都已室空。

繁华长安,被笼罩在战乱阴影中惶惶。

这天晚膳后,香璇挺着肚子邀锦月在庭中看月。

听说尉迟心儿、上官婉蓉母女又入了皇宫,现在当了淑贵妃,很是荣耀,没少在后宫作威作福。尉迟飞羽更不许锦月孤身去佛寺,是以锦月只得在侯府清修。

这对母女作威作福,什么都干得出来,锦月听见弘凌重新接她们入宫去,心中到底对弘凌是有怨气的。

可又能说什么呢,毕竟尉迟心儿就是他的妃子,他喜欢,她是管不着。

“姐姐你看,天上的月亮好圆。”

锦月穿着清素,发间无一饰物,仰望浩淼夜空一轮空旷的圆月,一个星子也无,夜风吹拂寂寥,越发渗入心扉。

“今天十五了。只可惜今夜今夜城中的人家,只怕没有几户阖家团圆,有心情赏月。苍天,终究不懂人世疾苦。”锦月怅然道。

香璇抚摸着肚子凝眉叹息:“姐姐是在担心小黎和小桓吗?”“唉,燕兵已经攻到安隋了,我这心里也是害怕。若是长安城破,小黎小桓该怎么办,皇上也一定……”

尉迟飞羽说,朝中武将一个比一个不济,还不如文臣有胆气,偏生燕兵个个勇猛无比,势不可挡,城池几乎是一座座送给燕兵的。

她拉锦月袖子。“姐姐,我们白日出去布粥你可听见百姓如何议论你了?”

锦月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心事,闻言摇摇头。

“我听见他们说,是上天不满皇上荒唐乱-伦,弑兄霸占弟媳,要代王的好兄弟来将他罢黜,以正皇室血脉延续,百姓似乎对燕王和故去的代王殿下呼声很高。”

“交战制造声势舆论,寻常百姓逃命尚且自顾不暇不会有心传播,我看,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锦月一说,香璇才明白。

但锦月其实也没有想明白:弘凌自即位以来从未压制过负面舆论,更未让朝臣歌颂他。从前弘凌读书做事极是勤奋,不应该是个无心朝政、贪图享乐的昏君。他即位后的一切都太反常。

所以……他发生了什么?

是吧,他应该发生了什么。

若燕兵攻入皇宫,弘凌他一定会死,可他仿佛并不怕,不然,他如此会领兵打仗为什么不亲自上战场。弘皙那点战术对付别人尚可,对付弘凌,根本不够看。

锦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徘徊几步。

“姐姐你怎么了?那些谣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香璇,我想进宫一趟看看。”

……

皇宫中人心惶惶,太监侍女行走间尽是行色匆匆。锦月戴着披风帽子,遮住半张脸,偶被撞见,竟也无人管她是谁,可见宫人都自顾不暇了。

芳心殿如旧,只是入秋了,花草渐黄。

周绿影与二侍女正领着小桓在院子里晒太阳、认字。锦月叫她过来,脱下披风帽子,周绿影狐疑走来见是锦月,立时热泪盈眶。

“娘娘……”

锦月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引起孩子注意。

若是小桓看见,定不许她走的,行踪只能曝光。锦月默默看了一阵孩子,才去暖阁。

周绿影说,这个时辰小黎太子在暖阁陪弘凌。

而下不过秋季,暖阁竟然烧起了炭炉。小太监端着炭篓匆匆进殿去,隐约听见里头交谈——

“小声点儿,陛下正睡着,吵醒了小心你脑袋!”

“是是是……”

又有孩子读书声传来,锦月心中激荡,那是小黎的声音。

锦月在周绿影那儿拿了套宫女的衣裳,低头混了进去,到底在宫中呆了那么些年,倒并不难。

暖室殿里熏香缭绕,挥散不去几许腥臭药味——都是从珠帘后那张小榻传来。朦胧可见天子身影,锦月一凛,小心几分。

小长几摆满书卷,小黎穿着缩小版的太子服读着书。

“小黎。”

闻声,孩子一愣,抬眼使劲揉了揉、眨了眨。“娘——”

锦月及时捂住他嘴巴,拉着他绕到内里储物的耳房。

“娘亲,儿子好想您……”小黎拉着锦月袖子依依不舍。

锦月红着眼睛哄她:“娘亲说过会来看你的,这阵子在宫中可有人欺负你,过得可好?”

她揉他脸蛋儿,又摸孩子胳膊,小黎不再如从前那么软软肉肉一团,真是长大了。

“我的小黎变成真正的小男子汉了。”

“娘亲,小黎过得很好,也没人欺负小黎,只是……”小家伙想着什么,不知该不该说而再三犹豫,“只是父皇他……”

骤然殿门口传来一阵斥责:“跪下!”

锦月立刻拉住小黎噤声,往暗处躲了躲,从耳房门缝窥视外头。

“陛下您看看,昨日行刺您的可是这个混账奴才?”

江广捆了个太监模样的人进来。

弘凌懒懒从榻上起来,看了一眼。锦月听见男人绵长嗯了一声,有些气弱摆摆手:“往后这种事不必请示朕。自己就地处置。”

“诺。”

而后暖室殿里就没得空清净,锦月也没法儿脱身,江广刚走,曹全又来通禀,说是御史大夫等人求见。

“不见。”弘凌说了声便侧身去睡。

“可是……陛下,御使大夫大人几个已经跪两日了,若再不见他们,恐怕朝臣对陛下……”

浓长睫毛颤了颤,弘凌悠然睁眼坐起来。“让他们进来吧。”

弘凌扫了眼无人的小几,“太子呢?”

曹全惶急四顾:“这……老奴并未看见太子出去啊,黎太子殿下,黎太子殿下?”

弘凌看了一圈屋子,停在耳房不远处的地上,那儿落着一方手帕,想看清那花纹,可眼睛有些模糊。

耳房里,锦月瞧着不知何时掉落的手帕心说糟糕,但幸而御史大夫、大司马、丞相三大臣进来,及时缓解了紧张。

“陛下,燕兵已攻至安隋,他们耀武扬威,要我们交出代王后。可而今代王后失踪不知去向,恐怕决一死战在所难免,陛下,您不能再不上早朝了,军心……军心都涣散如沙了啊!”

“陛下,燕王打的旗号便是解救长嫂、以正纲常,咱们只要将代王后交还给他们,燕兵就再无借口讨伐。”

“眼下交出代王后迫在眉睫啊陛下!”

任群臣激昂,弘凌却懒懒睥睨殿中,不为所动。“说罢了?”

“……”

“说罢了就滚!”

众臣碰冷钉子,很是不忿,又不敢言。

弘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让曹全领人将三人轰了出去。

锦月虽在耳房,也能听见那几个大臣恨铁不成钢、失望之极的叹气。

这一场战争,竟与她有关联,可……尉迟飞羽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她。

锦月一时内心无比激荡。燕国起兵需要由头,她正好是其中之一。可弘凌坚决不将她交出去……她不信弘凌不知道她在哪儿。

锦月先放小黎出去,自己躲到傍晚。期间在耳房,她总能听见弘凌咳嗽声。

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深入肺腑。

入夜,只有一个看夜的太监守着,弘凌不喜欢旁人靠得太近,嫌他碍眼,也打发了走。

殿里更加清寂。

锦月悄悄摸出耳房,撩开珠帘,浓郁的熏香也掩盖不去浓重的药味——从榻上的男人身上传来。

他瘦了,显得双腿和手臂更长了,黑长的头发密密的一把,用一柄龙纹檀簪簪了一半。

弘凌背对她侧卧,床边放着一方手帕,是他刚才捂口咳嗽的。

锦月眼倏尔大睁,手帕鲜血点点如红梅。

非病入膏肓之人,不会吐血!

“你……”

颀长的背影闻声一僵,缓慢回头。

锦月一骇,忙以袖子遮面,可手腕却被只大手紧紧握住、往榻上一拉。

印象中这只手力气很大,可是现在她却很容易就抽了出来。

锦月狼狈愣在榻边,难以置信。

“你病了?”

锦月对上弘凌的眼睛,他的脸苍白,不似回归长安时的强壮,这个男人现在轮廓清瘦,口唇病态潮红。

这个模样,让锦月一下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弘凌。这一瞬,这一眼,仿佛斗转星移彼此回到了那一年。

微弱的光线映在锦月未脱眶的泪珠上,点点晶亮如星子,弘凌同样难以置信,全然没有做好准备,他长袖抚过将沾血的帕子掩住,坐起身时已全然冷漠。

“你来做什么!”

锦月盯着他冷漠的眼睛:“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什么不抵抗,燕兵已经打到长安之侧了,一旦入城……”

“我可以理解为你担心我吗?”弘凌打断。

锦月话噎在喉咙,侧开脸擦去未及落下的眼泪,冷淡道:“我只是担心小黎,他是太子,若是亡国……啊。”

腰间一紧,锦月被弘凌拖入怀抱。耳畔他带着药苦味呢喃:“锦儿,陪我一晚,只一晚……最后一晚。”

弘凌温和柔情的声音许久未曾听过,锦月立时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话中内容,一耳光打过去。

“陪你一晚,你当我是什么?!”

弘凌硬生生挨了一耳光,脸也被打偏过去,脸上感知不到疼,可心里却如刺在扎。

他已经感受不到冷热疼痛,可这个女人却能清晰刺痛他的心。这份痛,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尉迟锦月,你从来都是我的女人!过去是,未来也……”

“怎么,连自己都说不出口了?”

锦月都懒得和他在说,转身就走。

弘凌见她走,怒一把将锦月扯了个趔趄倒在床上。锦月啊了一声,倒下去。

“弘凌你干什么!”

弘凌本并没有别的打算,只是惩戒她的逃离,可这女人倒在他怀中,他便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清高。

“弘凌,弘凌你清醒些!”

锦月有些慌。弘凌埋在她脖间,如野兽般啃吻,根本不听她反抗。

锦月想起小黎想起小桓,两个孩子都是在这样类似的情况下有的,一瞬间起了恐慌,拼命的反抗,摸到怀里的簪子就扎了过去。

弘凌吃痛,终于放开她,只如精疲力竭的野兽盯着猎物喘气。

他的眸子,深黑明亮,有冷漠破开后来不及收敛的柔情、渴盼,如阴云间隙透出的几许光明。浅,而明显。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着彼此的气息,感染彼此的气味。

数月分离,埋在深处不愿揭开、甚至自己都未发现的不尽思念,在这一刻如浪潮决堤。

锦月清晰感知到心头控制不住的感情,又气又恼,泪水簌簌落,狠劲擦了去。“弘凌,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锦月气恼又委屈地说罢,捏紧敞开的衣领夺门而出。未婚生子是她、没有明媒正娶,是她一辈子的伤疤。她被人诟病了十年,或许这阴影还有一辈子那么长随着她,她不喜欢,不喜欢这样……

人去楼空,冷风灌入,弘凌彻底清醒过来,在榻上独坐一阵,冷冷自嘲笑了几声。

“弘凌,你可真是个疯子。”

她想要的,是个一心一意、干干净净的丈夫,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纯真感情!弘凌,你早已给不了,以后……

不,没有“以后”了。

弘凌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漏出,明黄的寝衣染了红点……

锦月从暖室殿跑出来,回看暖阁突然有了动静,竟骤然灯火通明、太监侍女匆匆奔进奔出,有的去药藏局找御医、有的去找兆秀等人。

锦月捧着沾血的桃花簪子。这一柄,成色极其普通的桃花簪,经过水泡、经过摔裂,饱经风霜而显破旧。锦月手不住颤抖。

“不,不会……”

她明明扎得不深,弘凌应该不会有事。

侯府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锦月终还是没有带走小黎和小桓。

秋棠见锦月空手而归,急道:“是失败了吗夫人,两位小公子呢?”

“……还是不带走了,等再看看吧,或许……还有转机。”

“娘娘,眼看燕兵都已经攻到安隋了,只怕朝廷已是回天乏力,虽说燕王与代王殿下和您都关系极好,但难免不会伤害两位公子啊……”

“你所说的我何尝没有想到,只是……”

锦月想起弘凌病重一个人躺在榻上,形单影只,她便不忍心将两个孩子偷偷带走。

“小黎长大了,也有权利选择他的人生。我不能再强迫他跟我走……”

弘凌那个刚强后虚弱的背影,她总是想起十年前的他,大雪里走出长安,又从地狱般的战场带着一身伤痛杀回长安,一步步登上皇位……这十年,他走得不容易。

弘凌啊,弘凌。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

不过才隔数日,燕兵驻扎在长安之侧的安隋城,公然叫嚣交出代王后,否则就攻城,而朝廷却总是不肯。

一时两方对峙,时局紧绷。

终于战争在长达半月的对峙后爆发,燕兵一举攻入长安,包围皇宫。

兵临城下,朝臣忠烈者与皇帝同守最后一方土地,而那些早早投靠过弘允的已叛去了燕王阵营。

祁阳侯府属于前者。

尉迟飞羽在皇宫里守着,偌大的祁阳侯府已成空宅,香璇挺着大肚子跟着锦月主仆几个去佛寺躲避。

好在是内乱,不是国家间的践踏杀戮,燕兵不至于屠杀百姓,佛寺安然无恙。

锦月安置好香璇,便翻身上马。

“姐姐、姐姐你去哪里?”

香璇不顾安危挡住马头,锦月大骇。

“不要命了傻姑娘!我只是……回去看看。”锦月看了眼硝烟冲天的长安城方向,“我回去一趟。你在佛寺好好呆着便是,这儿都是大哥布下的人,会保护你,别怕。”

香璇摇头。“我不怕自己有危险,我怕的是姐姐有危险!姐姐你是放心不下皇上是不是?”

“……”锦月侧开脸,“我只是去看看孩子。”

“燕王都发了诏令,不许伤害太子和二皇子一根毫毛,姐姐别回去,我好怕……”

“好妹妹,在这儿等着我回来。”锦月不由分说策马便走。她等不及了,一刻也等不及了。

香璇看锦月远去,泪如雨下,喃喃:

“姐姐,我好怕……你会随他而去。”

那一柄桃花木簪子姐姐还随身带着,分明是旧情难忘。

可她也懂锦月。是啊,若是她爱上了皇帝那样的男子,也会一生一世忘不掉吧。

兵临皇城下,燕兵长矛利剑直逼,燕王弘皙身着战袍,一侧还有个身着银甲、骑着战马的男人。

皇城头,众士威风凛凛站着,但之敌众己寡只显萧瑟。映着杀伐喝声,天子盛装出现城头,睥睨城下万千兵马。

纵然只是一眼,燕兵却也不由战栗。那是天子,他们讨伐天子,便是逆天而行,面对天子威风赫赫于前,如何不战栗。

“弘凌!你束手就擒,本王看在五哥的面上尚且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将你赶尽杀绝!”弘皙怒喝。

他身侧的银甲将军摘下头盔,那张面容,隔着距离与弘凌怒目而视,是胜利的挑衅,是细雪冤屈的激愤。

将军拔出青剑将覆在脸上的青桐面具劈作两半,真容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弘凌,我赢了,你输了!” 他字字咬得极为用力,长久掩藏的真容,终于暴露光明之下。“你决定不杀我的时候,就应想到今日!”

一时间众将士高喝“代王”,声音响彻天地。

弘凌岿然不动,睥睨城下,只是冷冷一笑。“朕一直想着。”

弘允读不懂弘凌这个笑,不,不只这个笑,其实他心里还有许多疑点。为什么,他能这么顺利攻入长安……这比他预想的,少花了许多年。

弘凌并不将弘允放在眼中,他目光放远,旌旗、士兵、城池、江山……都不在他眼中。

模糊视线里,只有一个疾驰靠近的女子,耳朵里,只有明明听不见却仿佛响在他胸口的马蹄声。

她来了。

终于来了。

可是,她是来找底下那个人,还是他呢……

弘允之侧有士兵上前来簌簌说了几句,弘允眼眶微红,压抑着迫切:“快,快请王后!” “锦儿,锦儿来了。”

弘皙道:“嫂子定是听闻风声得知五哥还活着,迫不及待来找五哥了,哈哈。快去将代王后请来!今日总算阖家团圆,五哥,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弘凌目光锁着那道纤细的影子,迫切与渴望在看见士兵将锦月截住往弘允那方引的时候,尽数熄灭了。

“既然是你的选择,那朕,便尊重你的选择……”

锦月被截住,在兵营中失去了方向,而后便见远远的皇城上,弘凌似乎有冷淡的一笑,寒彻心扉。

弘凌颤颤,拔出腰间长剑,朝天一挥。

立时,城头信号烟火燃及天际,立刻四方有杀声传来,却独独不见一个士兵。

人还远,可声音已经先行传来,可见士兵数量之多!

弘皙:“这,怎么回事!”

弘允也顾不及与锦月重逢,耳中杀声阵阵。这就是他心中的疑点,所以弘凌究竟谋划了什么?“别慌,我们已经攻入长安,不怕!”

燕兵立时慌了,他们不过数万人,难道,难道朝廷一直溃败退缩是在此设了埋伏?

定是埋伏,不是埋伏怎会如此大阵仗?

锦月被马颠簸得头晕眼花,先是耳朵里弘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让她更不知情况,而下又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杀声,浑身神经的都绷紧了。

终于,看见一大片黑云密密麻麻靠近。

不,不是黑云,是身着黑甲的士兵,跑着整齐的队列、拿着盾牌三面包围而来。皇宫城头弘凌之侧的士兵也多了起来,立刻情势反转。

“该死!”弘皙慌了。

弘允尚且镇定,隔空与弘凌对视。所以弘凌,你究竟要做什么,在车裂之刑下偷偷将他换下关押牢狱,又放任他攻入长安,又突然出现这么多军队。

所有喧嚣,在天子挥袖之后,万籁俱寂。

“代王,朕已经等你很久了……”

锦月看清形势反转,城头弓箭手对准弘允的阵营,急道:“不要杀他!”

弘凌听见了锦月无意脱口的这句话。

他只冷冷看来,不住的冷笑,从未有过的冷。锦月浑身一颤,从未见过弘凌这样冷漠、杀戮的神情,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他终究一句话没再说,众人正在奇怪,便见皇帝一口鲜血从嘴角汩汩溢出,猝不及防坠下数丈城头。如断线的风筝,撑到极致而断裂的琴弦。

“陛下!”

“陛下!”

锦月心头猛一跳,失神坠下马来,由不敢确定那不远处落在血泊中的男人是谁……

“弘凌……”锦月不顾腿上,跌跌撞撞跑过去。

“弘凌!”

……

变故突如其来,不容让人弄明白缘由。

弘允亦然,看着锦月跪在弘凌身侧,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弘凌的用意,心头气血翻涌。

**

这个冬天的雪花又大又饱满,皇帝驾崩的报丧钟是半月前敲响的。

让人恐慌的内战风波终于在七日前圣旨传召下来的时候,平静下来。

竟……竟都是误会!

长安迅速有恢复往日的热闹,因为没有硝烟战争,街道只是有些乱,建筑并未被破坏。

酒馆又重新繁荣,说书先生生意极好,说着最近的战事——

“原来竟是代王弘允秘密接受了先皇削藩的任务,假死以南下去燕国,先说服了燕王,领兵护卫长安,秘密帅兵各自去九位诸侯王封地,兵压城下,下旨削藩旨意。”

“原来竟是如此?那么说什么战争,其实是假的了,难怪我听说这一路来朝廷军一直退让并未发生什么实质冲突。”

说书先生嫌他打岔,将他轰走。“去去去。”喝口水继续道:“代王和燕王这回可是大功臣,诸侯王战乱时不两年就要发生几回,这次削藩可永绝后患,先皇这一招声东击西可谓用得极妙啊。”

“代王仁德,心怀天下,先皇遗诏封为晋阳侯,七日后便继位新皇,王后尉迟锦月为皇后。而且我听说,那遗诏中还写明,代王不得立后宫,只能一妻,否则群臣可废立,不知真假……”

“说起来,先皇虽然行事有些荒唐乱伦常,但剪出朝中几大家族势力、平衡各家,又削藩稳定朝纲,其实很是了得啊,扫除了所有障碍,新皇继位后便是一片坦途了……”

“可惜了,重病不治啊……”

……

长安如旧,皇宫如旧,宝华殿焚香漫漫,迷了锦月的眼睛。

冬日雪大,锦月身上素白的丧服与脚底的雪融为一体。凤袍长而宽大,沉重的金丝银落,让行走也也极为缓慢,也或许不是金丝银落,而是“皇后”这两个字,让人沉重迈不开腿。

秋棠还了栖凤台尚宫的女官服,上前来:“皇后娘娘,奚官局的人来禀说出殡所用的物品都已准备妥当,皇陵那边也准备好,只是……”

“只是什么?”锦月语速冷淡,目中映着白皑皑的世界,仿佛人也跟着苍白下去。

“只是先皇遗诏,让淑贵妃陪葬随侍地下,淑贵妃抵死不从,在昭云殿又哭又闹,宫人们也奈何不得。”

锦月眼中一狠:“不从?由不得她!他要的东西,本宫必为他准备好……”

锦月冷肃的眼眸泛了一层水光,又迅速凝结成薄冰,碎成眼中光点。

锦月走进雪里。

秋棠一怔,捡起伞催青桐赶紧跟上。她们不敢在锦月沉思时上前叨扰,就远远随着。

二女就在后头小声搓着手、哈着白气说话——

“先皇丧事,娘娘事事亲自操办,不容得一点疏漏,先皇喜欢的东西每一样都准备了,大大小小竟然装了几大间仓库。娘娘心里还是记挂先皇的。”青桐道。

“何止是记挂这样简单啊……”

秋棠说着、换位想着,立时便红了眼眶。

“娘娘与先皇本是一对,娘娘一直因为先皇有三妻四妾而不愿与他复合。不曾想,先皇竟病逝前立了遗诏让代王殿下继位,并只准许殿下有娘娘一妻……”

青桐不解:“秋棠姑姑,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先皇要如此做?”

秋棠叹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先皇一直想给却不能满足娘娘的。这样做大概是个偿还,给娘娘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日子,不需要争宠,没有姬妾,夫妻平等,白头偕老。”

“原来是这样……”青桐再也说不出话,感同身受,哭了出来。

“娘娘都没哭,你哭什么,让娘娘看见心里多难过?”

“娘娘是皇后,不能人前落泪,我是替娘娘哭……”

不远处朱红宫墙转角,曹全立在新皇身侧,看着主仆几人一前一后往昭云殿去。

弘允眼中含了丝阴郁:“弘凌交代你转达的话,究竟是什么。先前朕未登基你誓死不说,现在朕已在祖庙接了印绶、受百官朝拜,你可以说了!”

曹全躬身如同寻常奴才对主子说话,自是不如对弘凌的恭敬、由衷的爱戴,却也恪尽礼仪,跪下道:“奴才斗胆,请陛下先恕奴才死罪。”

“好,无论你说任何话,朕恕你无罪。”

曹全吸了口气,回想了弘凌所交代,道:“先皇要奴才转达陛下的原话是:弘允,你的性命、你的荣耀、你的太平江山,都是朕所施予。朕将所有都施给你,所以……”

曹全看了眼锦月消失的方向。“所以,用朕所给你的地位与荣耀,照顾好她。”

弘允大笑起来,愤怒、快意,又转苍凉。“他竟将我算计了,弘凌,你竟将所有人都算计了!我何时要你施舍?!”

可……

这份施舍,他终究无法拒绝……弘允望着锦月留下那串脚印,心中钝钝的痛。

弘凌是死了,可他死的那一日却永远活在了锦儿的心里,而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她心里。

弘允骤然明白了那日皇城上弘凌的笑容,那不止是个冷笑,更是个胜券在握的笑容,睥睨天下、睥睨他的笑容。

这个从小不爱说话的哥哥,到底把他算计赢了!

他竟输给了个靠服毒过日的疯子!

弘允仰望苍天白茫,雪花片片。这江山万里,他实在得之亦无味……

“呵。他拥有一切,却独独活不长,也是可悲。”

弘允自是知道了弘凌病入膏肓而死,心下既是藐视,又是苍凉,五味陈杂,终还是没有跟去锦月的方向,而去了宣室殿。

余生,他只怕都要孤老那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