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盛世回首(十二)(1 / 2)

逍遥游 挑兰灯 3783 字 24天前

日光下映, 风摇翠竹,枝叶蔓连交缠,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幽篁丛生,竹影摇晃, 一人走过林间小径, 青萝拂过他垂落地面的衣摆。日光下有细小烟尘浮现, 却未曾沾染上他素白的广袖。

来人满头鸦青长发未束, 任由其在肩背肆意纷扬。凤眼微阖,面带倦色,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他一手提着一个小酒坛, 一手打着哈欠, 努力睁开眼睛, 墨玉般的眸子在光影的间隙中闪现。

“什么时候了, 怎的还不见嬴姐姐和她小弟?”

青年嘟囔着行在林间, 许是宿醉仍未清醒, 素白的身影东倒西歪, 衣衫因起身动作过大微微敞开, 半露出结实的胸膛。他天生气度不凡,饶是如此失礼的举止, 由他做来偏有一种说不出的肆意风流。

他举起手中酒坛仰首灌下, 脚下步履不停。步伐看似迈出不大, 却在几步之间便走出了林间小径。循着不远处滔滔不绝的江水奔流声, 他站到了泗水之畔。

九鼎的铮鸣在他耳边回旋, 青年提着酒坛驻足了半晌, 仍未看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么大动静,我可从未见过。”

青年眸中的醉意不知何时消失,他盯着奔腾不息的泗水, 仿佛要望穿这汹涌澎湃的江水,看到水下沉眠的同族。

想了想,青年把小酒坛往腰间一挂,指尖旋转出一只紫毫毛笔,信手便朝泗水划去。

波涛滚滚的水面被他这悬空一笔划开,朝两边分流而去。

此处算是泗水畔极为偏僻的地方,是以也没有人看到白衣青年信步而往,直入水下。

他两袖灌着浩浩江风,身边汹涌的水流碰不到他半分衣角。分明是朝水下走,神态动作却像是仙人冯虚御风,行在水底不染纤尘。

“真要感谢嬴姐姐教我分水之能。”青年喃喃。

他的身影逐渐没入水下,四周分开的江水在他步履踏开后又合了回去,但无论怎样,依旧没有沾湿他衣角半分。

“倒不知泗水和云梦泽哪个更深。”

青年腰间环佩和酒坛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环佩取下充作光源,在水下如履平地般朝目的地走去。

“不管是哪个,都不太适合我这种灵族下去。”

环佩的柔光照亮他一张风流无匹的脸,也照亮了不远处的一方青铜鼎。

和云梦泽下被安稳放置在水晶高台上的宝莲灯不同,这方青铜鼎下只有一座约莫半人高的石台,面积并不大,堪堪容纳住鼎的四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青铜鼎约莫一丈八尺高,颜色在水下显得不甚清晰。青年举着散发着柔光的环佩看过去,尚能看清鼎身上的凤鸟纹饰。

刻的是凤鸟,那这一鼎是九鼎中的那一座就显而易见。

“徐州鼎啊,上次来时你好像要亮一些。”

青年另一只手覆上了鼎身,低声道。

“兔崽子,你上次分明是看的豫州鼎。”

耳畔忽而传来一道巨响,徐州鼎周身凤鸟纹饰闪过青色华光,鼎身嗡鸣,仿佛是在嘲笑对方。

“还是跟在和氏璧那小丫头后面来的。”这声音比之方才的要更洪亮一些,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

青年知道,后面的声音属于离这里要更远一些的豫州鼎。

虽说九鼎各自生灵,但依旧是一体的,若要如他一般以人族之姿现身,必然是九鼎合一。

“这不能怪我。”青年辩解道:“您见过哪幅字敢什么防护都不做就下水的?”

“你可不是什么普通字画。”这次是徐州鼎的声音。

青年无所谓笑笑,这还真反驳不了。

他名“兰亭”,原身乃是东晋书法大家王羲之与友人出游,酒兴大发之下做作的传世名作——《兰亭集序》。

王羲之在醉中一气呵成此书,形神合一,精神灌入笔下,书成之时便令它生出了灵识。

但真正能化为人形,却是在被灵族之首寻到之后了。王羲之名气传到后世,他“天下第一行书”的名头也越来越响。是以在同族帮扶之下,他成了嬴荷华与嬴乔松之后,唯一在命定者诞生后,能长年在世间行走的灵族。

“好吧,前辈们说的是。”兰亭、也就是这白衣青年讨饶般作了一个揖,语气轻快;“还请前辈们告知于小辈我,怎么惹出这么大动静?”

耳畔沉默了一瞬,随即轰鸣般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等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一代命定者迟迟未来,但结界破碎的程度却延缓了。”

兰亭瞳孔猛然一缩,“您的意思是?”

“那小丫头,怕是真的找到不用牺牲无辜之人便能修补结界的法子了。”和豫州鼎比起来,徐州鼎的声音有些低沉,听在兰亭耳中,却是犹如雷鸣一般。

“老夫就知晓,那小丫头定然舍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去送死。”

“当年扶苏殉身时丫头还小,直愣愣看着老朽还以为她被打击坏了。”

“你这话说的,她好歹是自我等手中接过华夏权柄,如何这般就会被打击。”

“老夫又不是这个意思,你插什么嘴!”

兰亭站在原地,有些木楞地琢磨着九鼎方才那句。还没等他琢磨个名堂出来,便再一次听到九鼎之间轰隆隆的争吵声,瞬间头大。

“别吵了别吵了,都已经几千年了您还没吵够啊?”

兰亭也是心累,这么多年他来到泗水下的次数其实不多,但每次九鼎都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隔空吵起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大。

“能不能跟晚辈我解释一下,不用牺牲的意思....是这一代,毗沙门不必身殉九州?”

“并不清楚,但宝莲灯确实已解开了自身的封印,小丫头带来了一个了不得的存在。”

“那日我等在水下也闻得天外异象,浩荡明光直入长安,仿若那年大禹殉身,九州生灵侧目,引得天道震动。”

“与其问我等,你何不前去看看?这世间,怕是即将迎来大变动。”

宝莲灯与九鼎之间是有联系的,那盏以天外神骨铸成的宝玉莲灯不知被谁触动了封印,显然已经将一切都放在了来者面前。

九鼎不知那是何人,但宝莲灯上的封印连它们也只隐约知晓,更不要说嬴荷华了。

宝莲灯未曾拒绝来者,而是选择将一切展露在他面前,大抵是可以信任的。

“兰亭小子,你很是不必留在这里看顾我等。我等世世代代留于华夏大地镇守九州结界,又代领六道轮回不得出,世间人族除却命定者亦是无人能到达此处。你既能在这段时间里行走于世,便是离开又何妨?”

其实若论实力,兰亭是万万及不上九鼎的,因此并没有多大必要要守在这里。但侵入九州的魑魅魍魉多数时候被嬴荷华带着命定者斩杀。他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熟悉之人皆已不在,若不找个事情做,怕是会怀疑书生。

而宝莲灯则不同,宝莲灯因自身特性问题,若是结界开始损坏,那么天外来的魑魅魍魉便很容易被它吸引过去,才需要有灵族在那边镇守。

九鼎重叠的低吟在兰亭耳畔环绕着,白衣青年沉默了许久,缓慢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小子便去长安走一趟吧,看看是否真如前辈们所说,世间将会翻天覆地。”

他能察觉道嬴荷华已然不在长安,大抵那位太子也不在。就如同这一代命定者诞生时,同样是嬴荷华作为引导者将之带往九州各处历练,斩杀那些天外而来的魑魅魍魉。但长安毕竟是帝京,她们总会回来,而他只要先过去等待便可。

兰亭抬眼,淡淡一笑,行止之间魏晋风流尽显。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环佩的微光为他照亮来时的路,

徐州鼎目送他离去的背影,一道极浅极淡的叹息落在水下,并未被他发现。

“若真可行,那我等也终于能解脱了。”

*

再度踩上陆地,兰亭忽而觉得,苍穹之上的九州结界,比之前看到的要明显一点了,连带着结界之外的那些东西,似乎也少了不少。

他洒然一笑,或许正如九鼎所说,在这片大地延续了数千年的宿命,即将要结束了呢。

他拍拍腰间挂着的酒坛,便要往长安而去。只是在迈出一步的时候,他忽而停下想了想,选择了返回来时的幽篁里。

“我可是个文弱人,不经打。”

兰亭边走着边扯下腰间小酒坛,再度灌了一口酒。

“还要请个朋友一道去才行。”

这么说着,兰亭信步闲庭般踱到了自己幽居的小院,三两步走出院外设置的阵法,他溜达到书房里。

说是书房,但其实放着的书籍并不多,多宝阁上什么珍贵物件都没有。多是时候,这里都是随意散落着无数展开的纸卷,上面皆是兰亭平日里自己信手挥就的大作。

倘若有专攻书法的人进来,怕是会因激动过头而昏厥,这小小的书房里,竟藏了无数书圣的真迹。

——兰亭在王羲之手中诞生,自然也传承了赋予他生命的人的能力。

他自然不是来寻自己写的字,而是来寻一位沉睡多年的朋友。

在散落的故纸堆里,兰亭小心地抱出一条狭长的木盒,将之平放在案上。

他手在木盒上拂过,原本洒脱至极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有几分哀伤。

“我可要带你去长安啦。”他这么说着。

意料之中,木盒在他话音一落下便震动起来,且有愈来愈强的趋势。

兰亭试图勾起唇角,最终还是无力作罢。

“我知你不愿回到那里,但现在我可是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他道:“我战力一向不太行,长安城可是那些妖魔鬼怪的重心,我一幅字孤零零在那里,你真不担心?”

木盒的震动频率似乎小了点。

“哎呀,嬴姐姐现在可不在长安,那位太子殿下也不在。”

木盒的震动更小了些。

“龙气有什么用,龙魂睡得比紫电它们还死,哪还能起来啊。”

木盒停下了震动,似乎还自其中传来了细微的“咔擦”声。

兰亭面色不改,心中却在拍案大笑。

“你虽不能在外界现身太久,但长安不同。”他道:“谁不知晓,嬴姐姐和乔松不在,长安范围内,你便再无敌手。”

最后一句话落地,他听到木盒“噼里啪啦”碎开,从中飞出一柄通体纯白的剑,浮在他面前。

剑长三尺六寸,剑鞘与剑柄均是霜雪一般的皓白,上面镌刻着山海纹路。

兰亭一手握住剑柄,将剑拔.出了几分,等到露出剑身上刻着的两个古字便停下了。

他另一只手抚摸着那两个字,低声道:“非是我要逼你回去,月前日坠长安,九鼎前辈言天下将变,我既要前去探访,便不好把你留在这里。”

“天下何其大,你唯独能在长安现形,焉知不是他的馈赠?”

话虽如此,那人葬身之地便是长安,而刺向他心窝的那一把剑,正是自己手中的这把。

兰亭其实知晓,自己这话有些冒犯了。但他即将远行,可不能把这剑就留在这里。

“你觉得呢,青霜?”

名为青霜的宝剑嗡鸣,向同族传递了自己的意识。

兰亭微微一笑,把剑重新按回剑鞘,剑身上的“青霜”古字便也被掩盖住了。

“那我们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