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糖炒栗子(二更) 江砚白不多废话……
江砚白不多废话, 直入正题,问起冬菱当日三人席间谈论之事。
冬菱却道,当日席间并非三人而是四人。除了任程李三人, 还有一位徽州商人,这商人已于昨夜离开留芳阁, 动身回转徽州了。
冬菱简单交代,三言两语便道明了当日三人的来意,为一则临川先生的字帖,而那徽州商人便是字帖的拥有者,那商人因生意上出了些问题, 便想将字帖变卖。这桩生意最后是成了的,所以程梓明喜上眉梢多饮了几杯酒,兴起作诗,这才有了之后艳娘主动寻上门这事。
冬菱还刺了夏艳娘一句,“艳娘平日里甚为高傲,碰上程郎君这种真正身份高贵的世家子, 与我们也并无什么不同。”
同为青楼女子, 冬菱样貌不俗,想来并不服气夏艳娘花魁之名。但仅仅一番交谈,程梓明便与夏艳娘同寝, 足已见夏艳娘的确有惑人的本事。江砚白忽略她拈酸吃醋的话。
程梓明酷爱临川先生字帖, 若是他为此而来便不奇怪了。江砚白凝神思索,问道,“程梓明是如何得知那徽州商人有临川先生字帖的?”
冬菱并不确定, 老实道,“妾身不知,那徽州商人于留芳阁内住了半月, 任郎君来时他们二人时常攀谈,想来是任郎君做了个中人。”
有冬菱之证词,江砚白命人去传唤任文林,且让人在盛京打探那位徽州商人的下落。那商人昨夜才离开,现在去追,想必还来得及。
小杨去寻任文林时,他人并不在家,经左右邻居提醒,小杨最后在赌坊找到了输急眼的任文林。
任文林双眼赤红,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又从袖中掏出最后的十两银子,眼神紧盯着骰盅,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显然他运气不太好,“豹子,庄家通杀!”荷官打开骰盅,任文林后悔地拍了一下赌桌,摸摸浑身上下,没银子了,又输完了。
任文林垂头丧气地转身,一抬眼看见双手抱臂等着他的小杨。小杨轻蔑地瞥他一眼。“任郎君,和我走一趟吧。”
任文林眼珠一转,心慌不已,心想,莫不是那件事被发现了?他拔腿便跑,小杨追出数十米在街头将他擒获。
“嘿,跑什么呀,干了亏心事?”小杨把任文林双手反剪,押他回了大理寺。
任文林见公差转身便逃跑已是不打自招。江砚白都无需费口舌,他自己便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个明白。
任文林虽然好色嗜赌,却在书法上有些造诣。一日在留芳阁认识了那徽州商人,交谈间知晓对方在为生意周转不灵而苦恼,不得不卖了家中珍藏字帖。
徽州商人不愿卖真字帖,任文林也恰因赌博囊中羞涩。而任文林又知道程梓明对临川先生字帖爱不释手,两人一拍即合,定下了一条计策。由任文林率先仿制一副假字帖,再将程梓明引来,届时任文林以银钱不足为由劝说程梓明买下。
验货时用真字帖,再灌上程梓明两杯酒,待其神志不清时,再将字帖来个偷龙转凤,所得银两他便与徽州商人二一添作五。
任文林大声哭闹,说自己不该财迷心窍,“在下一时贪图钱财,还请江大人饶命!”想来定是程梓明回府后发现了不对劲,这官府才着人来捉他。
江砚白不耐烦打断他,“行了,没问你这个,程梓明昨夜死在了留芳阁。”
“啊?程兄……死了?”任文林昨夜拿到了钱后便在赌坊彻夜赌钱,竟是连程梓明的死讯都不知,他满脸不可置信,还问起程梓明的死因。
江砚白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且赌坊确有人证证实他确实整夜都在赌坊,便又问起那徽州商人来。
任文林仔细描述了徽州商人的样貌,与留芳阁众人所说并无出入。江砚白又询问了任文林是怎样与徽州商人相识,又是何日定下计策。
涉及命案,任文林事无巨细都答了,走出大理寺时,已是衣衫尽湿。
任文林这边的线索就算是断了,但江砚白一番分析之后,觉得那徽州商人有些奇怪。
其一,为何卖字帖会在留芳阁寻买家,一般来说去书肆更合理些吧。其二,那徽州商人走的也太急了些,也不必一卖出假字帖便走吧,真的是担心被程梓明发现吗?程梓明之父乃是安顺侯,他一届商贾,既是要做生意,又能逃去哪里。
徽州商人之事暂且先将人寻到再议,当务之急是调查程梓明生平,凶手目标明确,怕是与程梓明不是有新仇便是有旧怨。
暮时时分,黎辞舟从柳家回衙,柳香已经尽力回想,提供了一些重要线索。黎辞舟回来时,手中还拿着一包糖炒栗子。
江砚白正要出门,两人在大理寺门前遇上,黎辞舟问,“这是准备去安顺侯府?”
“嗯。”
“又没顾得上吃夕食吧?”黎辞舟把糖炒栗子递给他,“拿着,沈掌柜给的。”
油纸袋子被塞了过来,里头的栗子还热乎着,冰冷的手渐渐回温。江砚白眼底浮上笑意,香甜的糖炒栗子不及他心中甜蜜。
沈鱼知道他们一查起案子来便顾不上吃饭,特意让崔四在门口等着,不论是江砚白或是黎辞舟经过都送上一袋子。
油纸袋子中的栗子每个都个大饱满,火候恰到好处,是以不怎么费力便可以完整地剥出一个栗子肉。
小杨眼馋,摸了摸有些饥饿的肚子,试探性地开口道,“大人,我也饿了。”语气还有些委屈。
江砚白犹豫了下,想着小杨也确实辛苦,伸手抓了一小把,拿出来时指尖又漏出两颗,放在小杨掌心。
小杨展开笑脸,刚打算吃时,旁边武侯见状不乐意了,开着玩笑喊,“大人不公,我们也要。”
江砚白低头看了一眼油纸袋子里剩下的糖炒栗子,一人三颗还不够分的,随即收回了小杨手中的栗子,“晚间收工,我请你们吃夜宵,糖炒栗子便算了吧。”
小杨看着空了的掌心,哭笑不得。
安顺侯府已经挂起白幡,程梓明的尸体已经被认领回家,此时正停灵正厅。
安顺侯除程梓明外还有一子一女,程梓明与程三郎一母同胞,女儿则是妾室所生。
安顺侯初经丧子之痛,一夜间憔悴不少,儿子死在那种地方,他并不是很想见官府中人,只得强打起精神应对江砚白,只是他关心程梓明的读书成就而对儿子的人际交往半点不清楚。
江砚白问不出什么,安顺侯也嚷着头疼,由妾室扶回了房,反倒把安顺侯夫人冷落在一旁。
小杨凑近江砚白,低声道,“这安顺侯夫人,好似不大受宠啊。”儿子死了都没得到半分怜惜,这安顺侯还真的是色令智昏。
江砚白轻声回了一句,“我们是来查案的,旁人的家私不需要知晓太多。”
弟弟程三郎对程梓明的交友状况十分了解,任文林与程梓明是今年秋闱才相识,两人才学上颇有共通之处,而李十七则是从小相识。
程三郎道他大哥性情温和,宽厚豁达,从不与人结怨,若是哪个朋友受难,也会帮上一把,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仇人。
“大哥怎么就如此糊涂,一个清贵士子,往烟花之地跑。”程三郎言语间似乎对程梓明去留芳阁之事颇为不耻。
但凡杀人,总要有些缘由,不是仇杀,莫非是情杀?江砚白又问起程梓明的感情状况,但可惜的是程梓明自幼与人订亲,与未婚妻感情也很好,程梓明若未死,过了年便要将人娶进门了。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线索,程梓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还需细查,有时表面君子的人,暗地里兴许藏着蛇蝎心肠,邱钰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江少卿,请您一定要查出真凶,让我大哥泉下有知也好安心去了。”程三郎言辞恳切,眼眶泛红,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他与程梓明兄弟情深。
江砚白神色淡淡,并未因为程三郎这番话而动容,查案之人当心无旁骛,不在情感上偏颇。
安顺侯夫人兴许是因为安顺侯方才随妾室离去,脸色一直很不好看,对待江砚白的问题还是压着火气答了,直到那位程二娘出现。
程二娘穿了一身淡粉色衣裙,发间一支金灿灿的牡丹步摇,来找安顺侯夫人商议事情。
安顺侯夫人看见她的打扮便怒从心底起,也不顾忌江砚白在场,拍桌而起,“你大哥昨日才去世,你穿红着绿给谁看,给我滚回你的院子,把这身衣服换了!”
没想到安顺侯夫人的暴怒丝毫没有影响到程二娘,她抬起下巴,神情倨傲,“母亲,大哥曾说我穿这身衣裙好看,我这么打扮也是为了让大哥走得安心啊!”她虽是在与安顺侯夫人讲话,但眼神却不住地往江砚白那里瞟。
“我今日不想见到红的,你给我回去换了!”安顺侯夫人厉声道。当她不知道这小蹄子安的什么心思,江砚白这个年纪便是绯袍高官,前途无量,这小蹄子勾引人的手段,和她亲娘一模一样,真是两个祸害!
程二娘紧咬银牙,在江砚白面前也不好太过忤逆主母,给他留下个不懂规矩印象便不好了,只得行了个告退的礼,临走前还递了个欲语还羞的眼神给江砚白。
江砚白低头饮茶全然没看见,反而小杨见状暗自憋笑,这个程二娘打谁的注意不好,偏看上了他们大人,也不知该说她眼光好,还是不好。
这一插曲后,江砚白也不想问了,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从安顺侯府之人口中也问不出来什么。
“都说这安顺侯宠妾灭妻,不想这侯府夫人竟让一个庶女如此嚣张。”小杨撇嘴道。
另一个武侯道,“这事我倒是知道点,安顺侯夫人母家不丰,而那妾室有个兄弟在军中,好似是个校尉。”
小杨还是觉得有些离谱,一个主母竟然制不住一个庶女,且当着外人的面都敢这样,那外人见不着的时候,还不翻了天了。
“就算是这样,安顺侯也不怕圣上怪罪吗?”
“表面的功夫做得极好,任谁也挑不出错处。至于内里,谁知道呢?”
两人闲话一路,江砚白专心致志地剥了一路的糖炒栗子。
42. 扬州炒饭 黎辞舟难得没早些回家陪……
黎辞舟难得没早些回家陪老婆孩子, 加了个班,将柳香的话整理了一番。
江砚白回来两人一起讨论,黎辞舟拿着证词道, “线索还是太模糊。”
柳香说那日迷糊之间,似乎摸到凶手腹部有道凸起的伤痕, 大致凭感觉猜测了采花蜂的体型,其余再多便不知道了。
江砚白不以为意,“从前比这线索更少的案子又不是没有?”这个案子的难点就在于采花蜂是江湖人,不知其来历,做事没有章法, 若他不再犯案,要抓人的确难如登天。
“派去江临的人还要两日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查到线索。”黎辞舟一阵发愁,轻摇了摇头。
江砚白仔细将柳香的证词看完,看了一眼在踱步的黎辞舟,“天色不早, 你回去吧, 回去晚了,小心又被念叨,到时候可别拉我吐苦水。”
这是嫌他碍眼了?不带这么用完就丢的!
见他拿着柳香证词, 黎辞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故意问道,“你可知这证词是谁问来的?”
江砚白未抬眼,眼神还是盯着手中纸张, “不是你?”
黎辞舟摸了摸下巴,双手抱臂道,“后来是我问的, 但这之前嘛——”他故意拖长了声线,缓缓道,“还要靠沈掌柜啊!”
江砚白顿了顿,指尖微微用了些力,摩挲着宣纸,仍未抬眼,淡笑道,“你劝不住柳香,所以请了沈娘子去?”
和太聪明的人做朋友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黎辞舟甚至觉得江砚白嘴角的笑是嘲笑,嘲笑自己废物。
“她说什么了?”
柳家的门隔音算不得太好,沈鱼在屋里与柳香说的话,黎辞舟一字不落都听见了。但江砚白既然问了,他就偏不说。
黎辞舟等着江砚白的追问,可人家云淡风轻地喝起了茶,压根没有要追问的意思。黎辞舟一肚子话憋在肚子里实在难受,还是自顾自地说了。
话痨之所以叫话痨,就是因为憋不住话。江砚白四两拨千斤,黎辞舟败北。
沈鱼之言由黎辞舟转述,江砚白静静聆听,似乎能想象到她说此话时的神情,应是泰然自若,熠熠生辉。
黎辞舟说完,正等江砚白抒发些感想,却见他收拾起了东西来,准备要走。
“你要回家?”有案子江少卿却不连明彻夜,难得遇上一回。
江砚白解释道,“答应了那帮小子请他们夜宵,不好太晚。”
黎辞舟恍然大悟,笑了起来,请人吃饭要去哪?还不是沈记!都是借口,借口!
夜已漆黑,连崔四都向沈鱼告辞回家去了。沈记只余阿莓与常二收拾着桌椅。
每日晚间,沈鱼都会让他们把桌椅用干抹布擦一遍,若是有些沾上了油渍,则要用沾了皂角的湿布擦,力求做到每一个角落都整洁。
正是这个时候,一堆穿着制服的武侯涌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小杨,江砚白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
众人都带着疲色,食肆已经是打烊了的,只是这般情景,沈鱼又怎么忍心将人赶出去呢。
“众位吃些什么?”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江砚白,沈鱼也一同向江砚白望去,看来今日是江少卿犒劳这帮手下。
江砚白怡然自得,也想不出点些什么,只好道,“沈娘子看着做吧。”
沈鱼微笑,“各位稍后。”熟悉的命题,上次沈鱼做了鲫鱼汤面,众人也都等着看这回沈掌柜能做个什么。
这么多人做菜太费时了,沈鱼让阿莓端来白日里的剩饭,打算给他们做个炒饭。
而且是正宗的扬州炒饭,也是江砚白之前提起的碎金饭。可别小瞧了这一碗炒饭,若在现世的大饭店,卖上六十六一碗不在话下。
有外来游客曾直呼离谱,六十六一碗的天价炒饭谁会去吃。扬州炒饭遍地都是,谁会当这个冤大头。当地人道外头的那些都不正宗,如尝到过正宗的碎金饭,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有人不信邪,被激着买了一碗,等炒饭一端上来,这人就傻了!
金黄的蛋丝均匀的包裹着米粒,饭粒颗颗分明,中间夹杂着嫩绿的豌豆和一些鲜虾仁,没有酱油调色,没有火腿丁配菜,看上去清淡无比,入口却是爆香,米粒透亮晶莹而有嚼劲,蛋丝嫩滑筷夹而不断。
这样的扬州炒饭,六十六一碗,一个字——值!
沈鱼做的不算十分完美,因为这做上好的扬州炒饭得用籼米,籼米含水量比粳米少一些,细长扁平样貌好,且最好还是隔夜的。许多人只知道要用隔夜的米饭,却从来未深究其原因,反正从小妈妈就是这么教的,照做就是。
隔夜是为了让米饭脱水,这样在炒饭时,米饭便不会黏糊糊地粘在一起,自然便粒粒分明了。
做出金黄又细如牛毛的蛋丝是个手艺活,沈鱼从前常做,这一点不在话下。沈鱼热锅下油,一手拿着笊篱一手倒蛋液,倒完蛋液后飞快地搅拌,蛋丝渐渐成型,几息之间便要捞上来,不然就老了。
阿莓在一旁看得愣住了,沈鱼变戏法似的做成了蛋丝,她从不知道鸡蛋还可以变成这样,“小鱼好厉害。”饶是吃过了夕食,她此间也不免有些饿了。
冬豆是早上刚从集市买的,新鲜的很,用开水烫熟便可。沈鱼找系统兑了几个冬菇,将冬菇与鲜虾小火慢炖,冬菇切成小丁,混入炒饭中。
午间还剩了些鸡汤,沈鱼取了一些混着冬菇鲜虾汤一起倒入了炒饭,米粒失水的状态下吸收了鲜浓的汤汁,时间太仓促,只能简化一下了。小葱与冬豆最后放入,不需太久,大火随意翻炒十几秒,便可出锅了。
虽不是籼米,但对于这些没有吃过扬州炒饭的武侯,沈鱼做的这一碗炒饭,足以令人惊叹。
“娘嘞!这炒饭怎得那么香!”
“我怎么尝到了鸡肉味?”
武侯们大快朵颐,对着这份炒饭翻来覆去地看,也就是蛋丝的形状好看了些,其他与寻常炒饭并无不同啊,但味道怎么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香,真香,这冬豆都格外好吃些。”
带着诸多不解,又往嘴里塞了两大口。沈鱼说炒饭管够,反正是江少卿请客,众人便松开了腰带大吃起来。
阿莓偷偷盛了一碗,躲在灶台后吃了。沈鱼每日都好吃好喝喂她,连日来胖了不少,幸好每日的运动量足够,但她还是嘱咐阿莓不可贪吃,太胖便会影响身体健康。可是这炒饭,实在太香,她忍不住,像极了瞒着家长偷吃的孩子。
沈鱼这个家长也只好做个糊涂家翁,装没看见。
众人吃罢,沈鱼又送上消食汤,消食汤是用山楂,山药,雪梨加了红枣冰糖煮出来的,酸酸甜甜,解渴健脾。
众武侯汤足饭饱,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小杨吃完了不算还要外带一碗,拎着食盒与沈鱼道别,“沈掌柜,这食盒明日送还啊……”临走前不忘付了白日里那碗鲫鱼汤面的钱。
沈鱼笑而不语,领导请客,便逮着使劲薅羊毛吗?
“下属无状,望沈娘子不要见怪。”江砚白温言浅笑。
沈鱼坐下来,笑道,“江少卿又不会少我银钱,怕什么?”
江砚白吃东西向来赏心悦目,带着点文人的斯文,兼有武人的潇洒。他放下竹筷,从钱袋中挑出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
“这……太多了。”虽然炒饭确实好吃,她也不能黑心至此呀。
江砚白偏头望她,眸带笑意,“还有谢礼。多谢沈娘子出言相劝。”
“不过举手之劳。”沈鱼笑眯眯地将银子收入袖中,虽说帮朋友的忙提钱太过见外,她掂了掂袖里沉甸甸的银块,觉得有时见外一些也是不错的。
怎料江砚白下一句话,让沈鱼的笑瞬间僵在脸上,他道,“沈娘子言语间似对这世道有怨?”
沈鱼心头倏地一跳,细细回想白日有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江砚白这个身份说出此话,在沈鱼听来,就相当于,你对国家大环境不满意?
这个时代的女子被压迫习惯了,就算明知对女人不公,仍觉得是应该,毕竟千百年来女子都是如此过来的。但让沈鱼昧着良心否认,她做不到。
沈鱼眼中若有所思,“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譬如当个厨子,两个厨艺相当的厨子去做工,男子月银有五两,女子最多只有男子的一半。再譬如,女子状告丈夫需得判两年□□,而反过来却不用。”
江砚白神色渐渐凝重,嗓音低沉,“沈娘子言之有理。”沈鱼的话让他思索起了这个一直被他下意识忽略的问题,办案多年,有些律法于女子不公他又怎会不知。
曾有个案子,妻子常年遭受丈夫的家暴,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在一日丈夫熟睡后,愤而杀人。那女子的确可怜,当堂审问时掀开衣袖伤痕累累。依大齐律,妻杀丈夫需从重判罚,女子本应凌迟,江砚白心有不忍,还是判的斩立决。
让她走的痛快些,就是这样的一个判决,却被言官参了一本,说他不该对此罪大恶极之女子心有怜悯。幸好永嘉帝英名,未降罪于他,但还是敲打了几句,要他往后不要再如此。他也曾试图改变,但终究是徒劳。
沈鱼嘟起嘴,见江砚白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放松了下来,“江少卿不认为我离经叛道吗?”
江砚白低头浅笑,“沈娘子向来,语出惊人。”
沈鱼眯着眼回忆,不确定地道,“也……没有吧。”也就上次对田元武的猜测精准了些。
沈鱼看了他一眼,难道在江砚白心里,她的形象一直不怎么正面吗?她自觉淑女还是装的不错的,遇上不讲理的也温和处理。
江砚白淡笑不语,沈鱼抓心挠肝,待人走了,她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在意江砚白的看法,简直徒增烦恼。早些睡觉才是真理,明日还要早起做吃食呢,被子当头一盖,沉沉睡去。
43. 第二个死者 一连查了几天,让江砚……
一连查了几天, 让江砚白意外的是,程梓明表里如一,的的确确是个君子, 在家孝顺父母,善待弟妹, 在外广交好友,慷慨解囊。
这样一个好人,被无故害死,程梓明的朋友得知后无不对他扼腕叹息,就算得知程梓明最后是死在青楼, 他们也多为程梓明开脱。
“程兄太过心善,那任文林就是个心术不正之人,程兄是被他坑害了呀!”他们大多责怪任文林不该带程梓明去留芳阁,而丝毫不怀疑程梓明去留芳阁不为寻欢作乐而是因为字帖。
得知程梓明是死于一个妓子床上之时,都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调查安顺侯府这些日子,还有一点让江砚白觉得十分奇怪。程梓明年过十八, 照例来说安顺侯应该向朝廷请封世子, 难道安顺侯并不打算让程梓明袭爵吗?但这也不合常理,程梓明乃安顺侯嫡长子,又极为出色, 安顺侯没道理不愿。
江砚白思考之际, 小杨进来禀报,说是那名徽州商人找到了,不幸的是, 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徽州商人死在城内的一家客栈,客栈偏远是以找人费了些功夫。小二上去添水的时候,才发现这人已经遇害。
江砚白查看那徽州商人尸体, 他是被人当胸插入了匕首而亡的。徽州商人死不瞑目,似是不可置信来人会杀他。
房间内并无匕首下落,想来是凶手行凶后便带走了。仵作正在验尸,见死者右手紧握,掰开来一看,死者掌心竟攥了一颗红宝石。
仵作用镊子夹起放在托盘上,江砚白凑近观察,“鸽血红,品质上乘,个头不算大,却也价值不菲。”红宝石边上有四个划痕,应是镶嵌留下的痕迹。
应当是凶手杀人时,死者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抓下了这枚红宝石。想来这宝石不是匕首上的,便是凶手衣饰上的。
根据伤口来看,匕首是斜向下插入死者胸口的,说明凶手比死者高上一些。死者的银钱都在,而那传说中的临川先生字帖却不翼而飞。若说凶手是为了钱财,不该现成的金银不拿,且从凶手留下的红宝石来看,也必定不是个缺钱之人。
验尸还在继续,仵作举起死者的手,想查看他手臂内侧是否有伤痕,江砚白的目光一滞,停在死者的手上。
这人……不是商人……
江砚白又观他足底,果然足形走样,有厚厚一层老茧。
江砚白唤小杨拿来死者的身份文牒,他看了两眼,“假的。”
“啊?我刚从他的包袱里拿出来的,绝对没有人调换。”小杨笃定说道。
江砚白合上文牒,“不是被人偷换,而是本身就是假的。”
小杨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徽州商人?”
江砚白点头,“凡经过往,皆留痕迹。衣衫能换,各人体态却不能改。他掌心有硬茧,足底有厚茧。足以证明他常劳作,富庶商人出行有软轿或车马,若他真是个商人其手脚定不是如今的模样。”
“还有,”江砚白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你不觉得这个屋子,小了点吗?”凡是富商,出门在外总是想住得好些,而这位死者身怀巨款,却只挑了这么个小屋子。
“那若是人到中年,一遭暴富呢?”
江砚白淡淡一笑,“那便与他身份文牒所述的世代行商对不上了。”
小杨打开文牒一看,真的对不上。
“地字一号房的客人是七日前到我们这儿的,他昨日吩咐我今日午间要沐浴,让我送些热水上去,谁成想他被人当胸刺了一刀……”小二捂着胸口诉说着,一副被吓坏的模样。
七日前便是他离开留芳阁的时候,死者并未出城而是来了这个客栈。
“那客人有些抠搜,每日房钱都要小人去催,他也不出门,时常抱着包袱,连下楼吃饭都抱着。”
“他来这做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但那客人每日午食便会下楼,五日来都是如此。”
江砚白又问一句,“他常坐的那张桌子在哪?”
小二随手一指,江砚白过去坐下,一坐下便明白了死者的意图。这张桌子靠近门口,最适宜观察门口来人,“他在等人。”
小杨坐在对面,“等谁?”
江砚白抬了抬下巴,“凶手。”
没想到一个临川先生的字帖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目前看来,是有个幕后之人让人假扮徽州商人,再由徽州商人引任文林入局。
这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程梓明从不与人结怨,究竟是谁对他有如此恨意,设了这么个局害他。此局要成功的关键,除了任文林的上钩,还要有夏艳娘恰到好处的出现。
所以江砚白决定,二审夏艳娘。
————
崔四端着托盘与阿莓互相推诿,“你去。”
“我不去,你去!”
两人推搡着,谁也不愿去前面那个雅间上菜,那位娇客,实在是太烦人了些。
沈鱼看不下去,接过托盘,“行了,我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将托盘给了沈鱼,崔四提醒一句,“掌柜,小心啊!”
雅间里的客人,才坐下不久就已经挑了三四回毛病,一会儿嫌弃这胡凳上没铺软垫,一会儿又嫌水凉了让人赶紧添茶。
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带着婢子的程二娘,昨日安顺侯府一见,便对江砚白心向往之,再难忘怀,想着来大理寺旁兴许能偶遇上一回。
沈鱼端菜进来,还没将盘子放在桌上,那女婢便嚷上了,“诶,这炒饭里怎么有虾米,我家娘子吃不得虾米,你们这小店是不想要了吗?”
沈鱼连忙道歉,“是本店疏忽,不知小娘子忌口,马上重做一盘。”
她端着炒饭转身欲走,却被人唤住,“等等。”
程二娘缓缓转过头来,冷笑一声,这区区食肆厨娘,竟生得如此花容月貌,荆钗布裙难掩姿色,让她有些不爽了。
“小娘子还有什么吩咐?”沈鱼觉察到这是个难缠的主。
程二娘闲适玩着自己的指甲,“换一碗未免浪费,不如小娘子吃了吧,这炒饭精贵,小娘子虽在此做工,想来也没吃过吧,这碗便赏你了。”
话里话外的羞辱意味都太明显,沈鱼面带微笑,“谢小娘子赏。”
阿莓就在外边,怒气上涌,脱口便要骂人,崔四及时拉住了人,轻轻摇了摇头。
程二娘指着雅间一处角落,“便在那里吃吧。”
沈鱼也不知是哪里做错了,惹得这小姐发难,只当自己倒霉,“这等精贵饭食一时竟不舍得吃了,还望小娘子能准许奴带回去给家中之人,若能如此奴与家人,定感激不尽。”
末了还加了一句,“谢小娘子赏!”
这番话低声下气,极大的满足了程二娘身为贵女的虚荣心,长得美又如何,还不是得敬着她,心气顺了,有些细节就不计较了,重要的是这炒饭是她“赏”的。
程二娘摆摆手让沈鱼退下,沈鱼转身出了雅间。
连向来好脾气的邓氏都有些不悦,“掌柜何苦受这气?那小娘子也忒傲气了些。”
阿莓与崔四不好意思地向沈鱼道歉,若是他们进去,沈鱼便不会受此侮辱了。
“行了,开食肆,有三教九流也有高官贵女,受些气又怎么了,我又没有缺胳膊断腿,一个个地都哭丧着脸做甚。”沈鱼不觉得受了十分严重的侮辱,就这为难程度,连入门级都算不上。
“谁让你受气了?”大门外传来一声询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沈鱼见到来人,眼睛亮了亮,将口中“县主”二字咽了下去,毕竟她可不能自暴其短,她现在应当是不知县主的真实身份的。
端敬县主总算换了裙装,额上点了一朵梅花花钿,更显得明艳动人,手中仍拿着那把洒金折扇,不为扇风,只为装个潇洒态度。
端敬县主带着女婢,身后跟了四个彪形大汉,整齐的装束,挺拔的身姿,一看便知其武力不低。
端敬走近,又问了一遍,“谁让小美人受气了?”她观沈鱼神色,的确不如上次欢喜,那为难之人也太不怜香惜玉,对着这等娇憨的小美人,也能狠的下心。
崔四便替沈鱼说了,这一状告得绘声绘色,沈鱼都有些佩服崔四的语言组织能力了。
端敬听罢前因后果,朝雅间望了一眼,“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贵女,好大的架子!”有转头给了沈鱼一个眼神,似在说,等着我给你出头!
沈鱼觉得端敬最后的那个眼神帅爆了,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好爽!
侍卫替端敬县主打帘,程二娘正咬下一块排骨,端敬就进来了。
端敬不识得程二娘,程二娘却认识端敬。安顺侯府没有嫡女,而程二娘生母又受宠,安顺侯夫人即便再不愿,有时也得带着程二娘出门赴宴。
程二娘在宴席上见过端敬,但她不出挑,一大堆贵女往那儿一站,程二娘瞬间泯然众人。
程二娘起身行大礼,“见过端敬县主。”虽不知端敬为何来这儿,但程二娘知道这位县主性子并不那么好相与。
认识她?那就好办了,免得还要亮明身份,显得她有些仗势欺人了。端敬走过去坐在主位,随意问道,“你是?”
“奴是安顺侯府的程二娘。”
端敬单手托腮,回忆了半天没想起来,还是装作熟络道,“我们在这遇上也算有缘,来坐下一起吃吧。”
竟是反客为主,全然忘了这雅间是程二娘先在的,程二娘面露尴尬,敢怒不敢言。
不一会儿,崔四端上一碗没有放虾米的炒饭。程二娘刚想吃,就被端敬一把拖了过去,端敬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呀,忘了本县主近日上火,吃不得这燥热之物。这倒了又实在太可惜。”
端敬的女婢道,“圣上曾说一汤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确实不好浪费的。”
主仆俩一唱一和,程二娘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那这盘炒饭,本县主便赏了二娘吧。”这个赏字还加了重音,炒饭又重新到了程二娘眼前,看着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炒饭,程二娘久久没有动筷。
“怎么,二娘是嫌弃本县主?”端敬脸色有些沉了下来。
程二娘忙道不敢,带着屈辱吃完了这碗炒饭,便急匆匆告退了。端敬见她落荒而逃,还不忘加上一句,“记得结账。”
沈鱼隔着竹帘看了个清楚,端敬县主作弄起人来,还真是厉害,对付程二娘这种人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二娘也不是傻子,自然猜地出这端敬县主是为那小娘子撑腰,虽不知县主为何认识一个食肆的厨娘,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程二娘猜测是沈记背后可能有什么大人物,打定主意今后还是离沈记远一些吧。
44. 芋泥肉松小贝 永嘉帝与荣亲王兄弟……
永嘉帝与荣亲王兄弟许久未见, 特许他在盛京多留几个月,留下来过了新年再走,端敬自然要陪着父王。
但采花贼这事一出, 端敬便被勒令不许出门,她的长相恰好是采花蜂喜欢的那一类, 荣亲王实在担心女儿遭毒手。
端敬被关了几天,她是个活泼发性子实在受不了,好说歹说才劝荣亲王松口,出门可以,必须要带着这几个侍卫。
可带着这四座铁塔般的侍卫, 去哪儿都不方便,就来了沈记,吃点美食排解排解。
“父王就是担心过度,哪有采花贼大白天掳人的,便是来了,本县主也要将他打个半死。”端敬拳脚不错, 且颇有侠义之心。
她拿扇子抵着下巴, 百无聊赖,“小美人,有没有好吃的呀, 如上次的蛋黄酥一般的。”
“你来得巧, 还真有,不过还在实验阶段。”沈鱼最近在琢磨甜品,各式小面包蛋糕什么的, 但这面包窑的火候实在不好掌握,她也是尝试了多次才做出一些成功的来。
端敬一听眼睛就亮了,催促着沈鱼不要藏私, 她要当第一个试吃的。沈鱼让阿莓把东西拿上来,端敬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糕点。
形如饺子但比饺子要大上一些,外头均匀地裹着肉松,她伸手去拿,劈里啪啦掉下来许多肉丝末,看得端敬直心疼。
这糕点拿在手中的感觉也与寻常的不同,异常绵软,端敬用另一只手接着,送入口中,一如想象中的松软,像棉花般轻盈,外边的肉松是咸的,里头的内馅却是甜的,双层口感,滋味无穷。
端敬一个吃罢又吃了一个,“太好吃了,这糕点叫什么?”
“芋泥肉松小贝。”沈鱼笑道。肉松做法不难,芋泥也只要将芋头捣烂,只是少了海苔碎缺了些风味。沈鱼简单和端敬描述了下做法,端敬听得云里雾里。
端敬觉得,在沈记当伙计实在是份好差事,每日都能吃到这般美味,不给工钱都行!
“肉松也可单独吃,或是洒些再米饭上,连不爱吃饭的小儿都能多吃上两口。”
一听这个,端敬就央着沈鱼想买肉松,“掌柜就给我做一罐吧~”
美人撒娇,沈鱼难以抵挡魅力,笑着答应。端敬又塞了几个银稞子给她,她到了门口的马车上,还拉着沈鱼的手,“小美人下次若还有好吃的,一定要寻我做试吃官!”
沈鱼浅笑着转身,遥遥望见长街另一头,过来了一顶花哨的软轿。不似寻常人家出行,且软轿边上还跟了一个小杨。
他那一身武侯衣服,与旁边的抬轿队伍相比,有些格格不入了。
崔四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这是花魁娘子的轿子呢!”
沈鱼还没见过花魁呢,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想看看这花魁比之后世的美人谁会略胜一筹?
软轿在大理寺门口停下,阿芸打起轿帘,夏艳娘缓缓下轿,停下的地方地面有些许不平,夏艳娘踩了裙角,幸而身后阿芸长臂一捞,夏艳娘堪堪稳住身形,那一身娇柔姿态,柔弱无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沈鱼见过许多美人,仍为夏艳娘之美所惊叹,夏艳娘最绝的便是长了一张艳丽的脸,却透着小白花的气质,魅人于无形。
这次问话,不同于在留芳阁的温言细语,到了肃穆的公堂之上,夏艳娘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几乎是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了阿芸的身上。
江砚白目光如炬,堂前质问夏艳娘,“夏娘子当日当真仅是因为倾慕程郎君才学而上前攀谈吗?”
夏艳娘眼神躲闪,身子微微颤抖,不再镇定,江砚白如此问,难道知道了些什么?
江砚白又道出,当日离去的徽州商人已经身亡,“夏艳娘,你若再隐瞒,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该是你。”
夏艳娘心头一震,被吓住了,眼泪随即落下,终究道出了她与那徽州商人乃是合谋设局。
“当日他来寻我,让我魅惑席上那位姓程的郎君,那商人道,只要我有本事让程郎君在我的房里留上一夜,他便给我一百两银钱。妾身便动了心思,答应了。”
阿芸递上帕子替夏艳娘拭干泪,脸上还有了些怒气,“谁知那商人说话不算话,当夜没给银钱就离开了留芳阁。我想着程郎君好歹也是个世家公子,便灌醉了他,第二日想找他要些赏钱。却万万料想不到,程郎君他……唉……”
事情到这里应该已经大致明了了,江砚白追问一句,“你没问那商人,为何要你魅惑程梓明吗?”
夏艳娘淡淡勾唇,“客人的事情,我们从不多问。且他给的银钱多,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道理往外推。”
夏艳娘的话的确合乎情理,但这凶手行事却有违常理,若真想取程梓明性命,直接请个杀手不是更简单,何苦大费周章,又是临川先生字帖又是请花魁惑人。
凶手为何要做如此画蛇添足的事情呢,一个局,知道的人越多,破绽也会越多。
程梓明已死,那他们的计划应该是成功了的,凶手没道理杀那个假徽州商人。假徽州商人的死,不像预谋,更像临时起意,不然也不会留下那颗红宝石了。
莫非是凶手的计划出了什么意外?越往深处调查,谜团解开一个又浮现更多的谜团。
假徽州商人的路引与身份文牒都做的十分精致,应当是凶手为他准备的。凶手身份成迷,只能判断出他久居盛京且身份不低,江砚白决定先从这假徽州商人的真实身份入手。
而在盛京能做出这般以假乱真的东西,只有一处——异人街。
异人街顾名思义,在那里卖东西的人,皆手艺精湛且有自己的独家本事,只是行事有些奇怪。异人街有个匠人人称巧手吴,巧手吴制假的手艺堪称一绝。
只要他见过的东西,几乎都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江砚白带着小杨,预备去拜访这位手艺人。
异人街风景与别处不同,不是一排的平屋,皆是一座座单独成户的小房子。外头瞧着平平无奇,但每一间小房子里头都别有洞天。
巧手吴点了一杆旱烟,躺在摇椅上双腿高高架起,吞云吐雾之间哼着小调,好不快活。正摇着摇椅间,他口中小调忽然停了,耳朵动了动,他眼神微眯,有人来了。
江砚白许久不曾踏入这里了,见到巧手吴好似与老友叙旧,“前辈,许久不见了。”
巧手吴却皱了皱眉,见到这小子,算不得什么好事,每次来都是因为案子,他一来,就代表又有人死了,活像个报丧的。
“江少卿难得来一趟啊,喝杯茶吧。”巧手吴身形未动,却有一茶盏临空飞出,直指江砚白面门。
江砚白衣袖一甩,稳稳接住,在一旁竹椅上坐下,饮下一口,“多谢。”
“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小杨递上从假徽州商人那处搜来的身份文牒与路引,巧手吴略瞟了一眼,缓缓道,“好像是有些眼熟。”
这便是承认了是出自他手,做假身份文牒自然是犯法的,但只要他不承认是他做的,江砚白便没有证据捉拿他。所以他不会明着承认,只通过一些暗示让江砚白明白。
江砚白端这茶盏,轻轻撇去上层浮沫,漫不经心问道,“买家是谁?”
巧手吴轻摇起摇椅,“江少卿,这不符合江湖规矩。”
“前辈身不在江湖,心仍属江湖吗?”来异人街定居的大多都是被朝廷招安的,有些人能力大,仇家也多,不愿四处躲避仇家,便来到这异人街,受朝廷保护,所以官府要是有什么事,这异人街里的人也必须提供帮助。
巧手吴淡笑道,“年纪大了,记不太清。”
江砚白低头浅笑,从怀中扔了个油纸包出来,油纸包不偏不倚落在巧手吴手边。
油纸包里散发出香甜气味,巧手吴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打开一瞧,是一个有些许变形的糕点。他左右看了一会儿才吃下肚中,吃完了连油纸包中剩下的肉松碎末都没放过。
这巧手吴善金工,木艺,甚至连针凿也略通一二,偏生于厨艺一窍不通,但有是个老饕。那芋泥肉松小贝沈鱼早上才给他送了两个,便宜这老头了。
一个芋泥肉松小贝下肚,巧手吴拍了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是个蒙着脸的年轻后生,腰间还挂了一把匕首,那匕首真是漂亮啊,把手是纯银打造,上面镶了好几颗红蓝宝石,上面的图腾不似中原之物。”
问明情况,江砚白便欲离去,巧手吴不忘问一句,“方才那糕点,哪里来的?”
江砚白嘴角噙了一抹笑,留下一句,“崇安坊沈记。”
巧手吴心情不错,又送了江砚白一个消息,“那人不仅要了这两样,还有样别的东西。”
“多谢前辈。”
江砚白在听巧手吴描述时,便觉得这匕首他好似在哪里见过。用料如此奢华,除皇家贡品外不作第二猜想。
江砚白回去翻阅了历年来外邦进献的宝物,果然让他找到了一样符合描述的东西,波斯曾于三年前,进贡一把乌金匕首。匕首通身由乌金打造,刀柄纯银所制,上嵌一枚红宝石与五枚蓝宝石,且有波斯皇室图腾。
而匕首的去向,这案卷记载的也很清楚,春三月,帝于围场捕猎,众臣随之,安顺侯猎得一麋鹿,帝大喜,解腰间乌金匕首,赐之。
安顺侯府,程梓明需停灵七日,过了今日,明天就要下葬了。
安顺侯夫人面有倦色,由程三郎扶着,给大儿子烧了一炷香,“大郎,安心去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父母最不愿见到的事了,幸好她还有的小儿子,不然真不知改如何活下去。
程三郎扶母亲回房,明日由他扶灵,安顺侯夫人多交代了几句,程三郎都淡淡应着。
安顺侯夫人捏了捏眉心,忽问道,“三郎,今日怎么没有带上侯爷赠你的乌金匕首?”
程三郎往腰后一摸,歉声道,“近来事多,儿忘了。”
安顺侯夫人提点他,“如今你大哥去了,你更应该好好讨你父亲欢心才是,日日带着才彰显你的孝心。”
“儿记住了。”程三郎拱手退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正欲回房时,忽闻阍人来报,江砚白又来了,跨出安顺侯夫人院门的脚,收了回来。
45. 不是真凶? 安顺侯以为是案子有了……
安顺侯以为是案子有了进展, 忙问道是否已经找到了凶手。江砚白却不慌不忙,还与他闲扯,“听闻三年前圣上赐予侯爷一把波斯的乌金匕首, 不知现在何处?”
安顺侯哑着嗓子道,“我家三郎甚是喜爱, 一年前他生辰日我赠予了三郎。”
江砚白若有所思,抬眸道,“不知下官可否一观?”
安顺侯没了耐心,深觉江砚白这个大理寺少卿从前的声望都是谣言,“江少卿, 大郎的案子究竟如何了,什么都还没查清楚,你却在这谈起乌金匕首来了。”
江砚白神色如常,抬手让安顺侯莫急,气定神闲道,“见了这乌金匕首, 我便知道这凶手是谁了。”
安顺侯将信将疑, “这……真的?”他全然想不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只是江砚白既如此说了,给他看看那也无妨。
安顺侯正了正衣襟, 冷声道, “那便看吧,可若江少卿看完了还不知道凶手是谁,老夫定要告上御前, 定你一个玩忽职守之罪!”
江砚白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来人,让三郎带着乌金匕首来这儿一趟!”安顺侯吩咐一声, 仆人下去传话,但程三郎却久久未现身。
安顺侯在等待中渐渐焦急,心中有些打鼓,看一眼江砚白,他淡定自若地喝着茶,连姿势都未变。不免生出诸多猜测来,江砚白既言看见匕首就可知真凶,莫非大郎之死与三郎有关?
想到此处,安顺侯大惊失色,不会的,三郎与大郎向来兄弟情深,怎么可能……
“见过父亲,江少卿。”程三郎姗姗来迟,腰间系着孝带,后腰处别着一把匕首,“与母亲多说了一会儿话,久等了。”
程三郎拱手行礼,将匕首拿在手里,“不知父亲让我将乌金匕首带来作甚?”
安顺侯看了眼江砚白,“江少卿想一观,三郎拿给他吧。”
程三郎双手呈上乌金匕首,江砚白浅笑谢过,修长手指握着刀柄,便是因着他的手,这匕首的华丽都被压下去几分,显得矜贵清冷。
江砚白仔细察看,不放过一丝细节,余光还不忘观察程三郎的神情。
程三郎表面并无不寻常,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此时心情。
江砚白抽出匕首,脸上寒光一闪,“好一把乌金匕首。”
安顺侯心烦意乱,只想让江砚白快些道明凶手,“江少卿已看过,可以说了吧?”
江砚白微微一笑,“侯爷莫急,还未看完。”收刀入鞘,慢慢抚摸起刀柄来,五枚蓝宝石与一枚红宝石都在,只是这枚红宝石颜色太过透亮了一些。
江砚白心中有了计较,“侯爷,真凶已明。”
“谁?”
江砚白举起手中匕首,“便是这匕首主人。”
安顺侯暴怒,“江砚白,你大胆!找不到凶手,便胡乱指证我家三郎吗?”
程三郎也一脸被冤的神情,“江少卿莫要血口喷人!”
“下官既敢指证,自有真凭实据。”江砚白神色坦荡。
安顺侯问,“证据在哪?”
江砚白将匕首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把乌金匕首就是证据。”说着抽出小杨腰间官刀,朝匕首手柄上镶嵌宝石处,轻轻一劈。
江砚白动作太快,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安顺侯当即更气,“江砚白你做什么!”
江砚白不慌不忙,“请侯爷移步来看。”
安顺侯虽气愤,但碍于江砚白官职不好发作,走上前一看,那被一圈蓝宝石包围的最中间的那枚红宝石竟四分五裂——碎了,而边上的几枚蓝宝石只有一些轻微划痕。
安顺侯瞪大了双眼,“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砚白收起官刀,慢慢解释道,“因为那枚根本就不是红宝石,而是红色琉璃珠。琉璃易碎,而宝石性坚,真正的红宝石,凶手昨日行凶时,被死者抓在了手里,如今正在大理寺的证物袋里。”
“我说得对吗,程三郎君?”江砚白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让在场之人心头一震。
安顺侯不可置信的看向小儿子,“三郎,你……”又想了下江砚白的话,突觉不对,程梓明是七日前死的,江砚白为何说昨日呢?
程三郎站在原地,低着头双手握拳,不言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双目发红,“人,是我杀的。”
“带走!”
程三郎被带走,安顺侯府上下皆惊,尤其安顺侯夫妇,才没了大儿子,连小儿子也要离他们而去吗?
大理寺堂前,程三郎跪下回话,道出了他以设局害人之事。他随意找了个人,让此人假扮徽州商人,在留芳阁等待任文林。
程三郎知晓任文林是个嗜赌的伪君子,以此局为饵,定能让其上钩,但他知道以任文林那点微末伎俩是骗不过他大哥的,他大哥向来谨慎,所以这徽州商人的身份也需天衣无缝,便在巧手吴处买了假字帖,身份文牒与路引。
夏艳娘的诱惑勾引,也是他定下的计策,只是不料那假徽州商人贪心不足,不仅把原本要给夏艳娘的银钱私吞,还想将“真”字帖据为己有。
“为何要杀害程梓明,他可是你的大哥。”
没想到程三郎忽然大吼道,“我没有想杀大哥,大哥不是我杀的!”
他吼完接着低头喃喃自语,“大哥从小就样样出色,我学问比不上他,交友也比不上他,父亲的关爱全都落在他的身上。虽然母亲偏爱于我,可出了门,大家提起我程三郎都不认识,而说起是程梓明的弟弟,便有不少人与我结交。”
“我不想一直生活在大哥的盛名之下,于是我便想着,若是大哥名声尽毁,安顺侯府便只能依仗于我。我让花魁诱人,真的只是想毁坏大哥的名声而已,我不想要他的性命,他毕竟,是我的大哥啊!”
程三郎这番话说得涕泪横流,言语间颇有愧疚之意,“若早知会让大哥送命,我万万不会如此。”
江砚白厉声道,“毁人声名,无异于毁人前程,难道你认为毁了程梓明前程不是罪过吗?”
程梓明死讯传来之时,程三郎也不可置信,伤心与哭泣都是真的,他还以为是那假商人自作主张将人杀害。他杀那假商人,是为了替他大哥报仇。
“既有猜测,不通知官府,却私下行事,你眼里可还有法纪?不过是怕到了公堂之上,你设局害人之事便无所遁形了,”
程三郎哑口无言。
骨肉兄弟,却因一己之私,不惜定下毒计。程梓明之死还不好下定论,但程三郎已承认了假徽州商人确是他所杀,江砚白依律将他收押。
陆主簿在记录案卷,见程三郎还不认罪,脱口道,“程三郎怎么还如此嘴硬,杀了一人已是死罪,何不痛痛快快承认了!”
“是啊,已经是死罪,还不承认。”那便是另有隐情了,江砚白低头沉思,程三郎的话解开了他很多疑惑,之前的不解都有了解释。
他不想要程梓明的命,所以大费周章,假字帖,夏艳娘,都是为了毁程梓明的名声,他的目的与所为也都相符。还有最关键的一点,程三郎的掌印与程梓明尸体上的对不上,假商人的也不对。
从程三郎卖假字帖都是亲历亲为来看,程三郎有帮手的可能性并不大,若是他要杀人,定不会假手于人。
难道还有第二拨人?线索似乎又断了。
江砚白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从头梳理一遍脉络。
黎辞舟手里提了包点心进来,劝道,“你也该歇歇,身子又不是铁打的。”连日辗转奔波,江砚白都没什么时间回府,几乎都是在后院对付一晚,天不亮就又起来看案卷。
“先吃些东西吧。”黎辞舟将手中点心扔给他。
江砚白未抬眼,打开了油纸包,拿出个松饼咬了一口,“不是沈记的?”
黎辞舟撇撇嘴,“沈掌柜又不是单给你一人做饭,哪能回回都有,是我特意去云糕坊买的。”说完猛然反应过来,脸上带着惊喜,“你能尝出味道了?”
江砚白味觉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一直忘了告诉这个嘴碎的好友,只好点点头,扯谎道,“丰敬的药起了些效。”
黎辞舟真心为他高兴,“看来他也不是全然没用。”黎辞舟与丰敬向来不大对付,丰敬喜静,但有黎辞舟的地方,多半都安静不了。
云糕坊的糕点在盛京也算数一数二了,但他只觉这松饼又冷又硬还太甜。江砚白轻笑着摇头,看来真是被她养刁了口味。
沈鱼大半夜的也没睡,在和面包窑做斗争。如今她已经能熟练的考出海绵蛋糕了,但做出松软的面包总算差了那么一点。
要不就是没发酵到位,面包没鼓起来,要不就是烤过了,拿出来都成了黑乎乎的焦炭。这些失败品,最终都进了阿莓和常二的肚子。
一个两个还好,十几二十个谁也受不了。最后阿莓与常二见了她就绕道走,沈鱼想把魔爪伸向了邓氏与王大厨,又怕他们年纪大了吃出些什么毛病就不好了。
沈鱼做梦也没想到,她一个厨艺小能手,有朝一日也会加入黑暗料理的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