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小时前,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核心实验区域内。
白炽灯光冷冽而明亮,隔音观察室内,麦橘翻开手中的规划表:“颜先……颜铃,我们今天想先做一些基础的身体检测,还有一些观察,可以吗?”
颜铃说:“可以,但是你们研究我的同时,我也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你们的事情,这样才算公平,对不对?”
麦橘:“啊?”
颜铃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托着下巴,神态自若,仿佛即将要被观测并研究的人不是他,而是他正在单方面审视着屋内所有的人。
“我和我的族人,十分感谢你们的大老板愿意帮忙寻找失踪的族人,并赠予我们珍贵的药品。”
他轻而易举地将对话的主动权掌握在手里,轻快而洪亮道:“因此,我很好奇这位大老板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我们边做检查,边来随意聊聊吧?”
第一项检查,便是测基础的身高体重肺活量。
颜铃脱下外袍摘下饰品,乖乖按指示举起双手,站在体重计上,并及时抛出问题:“你们的大老板今年多大了,又叫什么呢?大概长什么样子呢?”
男研究员记录数据的手悄然一颤。
他和后方的麦橘疯狂用眼神沟通,最后干笑一声:“我们的大老板,今年已经六十五岁,是个老头子了,他叫……叫吴闻灭。”
将最为离谱的开头说出口后,男研究员无端生出了不少勇气:“吴总的形象嘛,不得不说确实有点邋遢,毕竟都这个年纪了,总之秃头他有,啤酒肚他也有,糖尿病啊高血脂一个不落,烟酒更是样样都沾,头油牙黄,而且还不太爱洗澡。”
颜铃听得眉头紧锁,嫌恶不已。
但他仔细想想,又忍不住有些钦佩,“这么大的年纪,身体素质这么差,竟然还在管理这么大的公司,简直比我阿爸还要能干。”
颜铃面对的第二项检测,则是再次修复几盆植物,并由多台高清慢速摄像机同时记录。
培育架前,颜铃盯着面前半死不活被白斑覆盖的三盆作物,又看向将自己包围起来的几台黑黢黢的仪器,神情明显有些不太自在。
但又想起这个世界正在面临的灾难,他抿了抿嘴,这次没再选择故意掩饰自己的能力,直接抬起了手。
他的手腕白洁细长,镯子叮当地相互碰撞,指尖先是点在发蔫的茄子果实上,又轻盈滑过绿萝干涸的叶片边缘,最后双手抬起,虔诚地捧住了蔫头蔫脑的玫瑰花苞。
将手放下的瞬间,三盆作物上的白斑纷纷褪去,果实饱满充盈,叶片绿意复苏,花瓣娇嫩欲滴,无一不重获新生。
白大褂们虽早已把他之前复苏番茄的录像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但此刻亲眼见证这一幕,依旧难掩神色之中的惊骇。一个短发女研究员喃喃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在心里想着‘我不想让它再继续病下去’,然后抬起手,碰一碰它们的叶片和花朵就好了啊。”
颜铃用很奇怪的神情看向他们:“这很难吗?”
他自认为已毫无保留地将能力之中的关窍传授给了这些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话音落下后,面前的白大褂们都不说话了。
“好了,轮到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了。”颜铃轻巧地用指尖点了点绿萝油润光滑的叶片,“你们的大老板,是一个性格如何的人呢?”
空气凝滞片刻,方才开口的短发研究和身旁的同事对了下神色,向前迈了一步。
她镇定开口道:“我们大老板啊,对待员工和患者态度自然是没的说,只不过身居高位的人嘛,脾气多少都不会太好。”
“大老板脾气手段狠辣残暴,杀伐果断。”女研究员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听说呀,他家中养的宠物都是美洲狮,总之对待没怀好心思想要接近他的人,从不心慈手软。”
颜铃差点一把掐断绿萝的叶片:“杀,杀伐果断?”
“是啊,他脸上有一道长且狰狞的刀疤,据说是年轻时有不怀好意的同行想要报复,殊死搏斗后留下的。”
女研究员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当然,大老板最后也丝毫没有手软,最后仇人一家嘛,自然无一例外地被解决掉了,自此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乌压压的一群保镖,想要近他的身,可非易事啊。”
颜铃无声咬紧牙关:“无一例外地被解决掉……是什么意思?”
女研究员莞尔一笑,牙齿在灯光下冒着森白的寒光:“您觉得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呢。”
几番沟通下来,颜铃惨白着一张小脸,脚步打颤儿地回到了观察室内。
麦橘捧着一杯热茶上前,扮演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红脸角色:“颜铃,谢谢你的配合,今天的研究差不多就到这里了,你要不要,去我们的员工餐厅休息一下——”
“等一等。”颜铃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我还没有问完呢。”
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麦橘,声音极轻地开口道:“你们的大老板,喜爱什么东西,讨厌什么东西?”
竟然还没死心吗?刹那间,麦橘由衷地被眼前男孩身上的执着与魄力所震撼。
就在今天早晨,徐容召集了长青计划项目中的所有研究成员进行了紧急会议,并透露了这个小岛男孩即将给周总下蛊的事。
“他今天来,一定会向你们打听有关周总的身份细节,到时候,你们就尽量编造出一个和周总本人毫无关联,并且尽量吓人的形象。”
徐容犹豫片刻:“稍微编过那么一点儿也没事儿,这男孩不懂法律和这边的社会构造,争取让他不敢动手,惹出太多麻烦就行。”
因此在颜铃抵达公司之前,这些顶尖院校出身的研究员顶着良心上的谴责,倾尽高考语文作文时的文采,共同撰写了一份独一无二的“大老板人设”——给他们俊逸年轻的周总,描绘成了一个狗看着都得绕路走的黑社会形象。
外貌丑陋品行恶劣性格残暴,他们编造好的素材已经全部被说了个空,此时此刻,麦橘的额头渗出了星星点点的冷汗。
颜铃捕捉到了她神色中的不自在:“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麦橘,农村出身考入top理工高校的女孩,经过笔试面试层层筛选,最后才进入融烬这家应届生梦寐以求的医药大厂。
她珍惜这份工作,感激徐总和周总的赏识,此刻唯一的念想,就是绝对不能辜负徐容的嘱托以及同事们之前的努力。
麦橘这姑娘,工作勤恳,爱好不多,下班后就爱看点轻松无脑的小说短剧。
耳边循环播放着徐容“稍微过分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能给他吓到就好”,麦橘大脑飞速旋转,灵感“啪”地猛然乍现。
她身子一顿,看似沉着地抬起了头:“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们这边社会的阴暗面错综复杂,有的事情……我是怕你接受不了。”
颜铃不高兴道:“我胆子大着呢,你说就是。”
麦橘依旧是为难至极的样子。
颜铃双眸唰地一亮,顿时意识到,这女孩手中绝对掌握着十分了不得的好情报,便忙不迭地在行囊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鲜花饼。
他这回机灵了些,没像当初贿赂周观熄那样送出整包,而是谨慎地抽出薄薄一张,塞到麦橘的掌心:“你放心,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也不会给别人说的……来,这是我阿姐烙的饼,你快尝尝,咱们边吃边说。”
麦橘低头望向手中的饼,许久后点了点头,像是勉为其难地妥协道:“其实我们的大老板的特殊喜好吧,在公司内部其实也不是个秘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道:“他喜欢男的!”
颜铃顿时睁圆了眼。
“他不仅喜欢男的,而且偏偏只喜欢染指那些格外年轻、漂亮、干净,最美好的那类男孩子。”
麦橘视线放空,缓缓抬手,镇定自若地咬下一口手中的饼,“用的手段也是十分的不堪入目,走在路上看到年轻的男大学生,会强取豪夺囚禁在自己家中,就连有女朋友的,他也会用手段强行拆散棒打鸳鸯,除此之外,听说他还有一些独特残忍的癖好,让我现在来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此时此刻,卫生间内,将收获的全部“大老板信息”转述给周观熄后,颜铃的脸上已经没剩下多少血色了。
他哆哆嗦嗦,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周观熄的脸:“你说,世界上当真会有这样恶劣之人吗?”
如果忽略此刻周观熄小臂凸起的青筋和手中即将被攥碎的抹布,他的神情其实是没有太多剧烈变化的。
周观熄总算是明白,徐容方才在办公室说的“会让他打消下蛊的念头”,采取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段了。
虽然名声被亲员工们败坏了个彻底,且这个横跨黑白两道且私密癖好特殊的大老板形象,在如今的法治社会下听起来分外荒诞,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岛少年而言,也确实分量十足,够将他吓得不敢再起坏心思了。
戏推到了这一步,他早已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倒不如再亲手往自己身上泼一盆脏水,一步演到位,让眼前的人彻底地死了心。
颜铃这边还存了点侥幸心理:“毕竟你之前和我说过,大老板的行程和私人信息都是机密,这些白大褂们会不会也只是道听途说……”
“可是,他就是这样的人。”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开口打断了他。
颜铃的神情如遭雷击。
他嘴巴无声张了张,急切地指着面前的洗手池,语无伦次:“可是当时也是在这个厕所里,你明明和我说的是,大老板的隐私别人很难被别人打听到的啊?”
他看到周观熄静了许久。
“那时候我们刚见第一面,我自然不会和陌生人编排我的上级。”
周观熄并没有直视颜铃的眼睛,许久后开口道:“但你今天听到的一切,其实早已经是公司内无人不知的事实。”
颜铃的瞳孔一震。
“大老板出了名的手段残忍,难以接近。你想去做下蛊这样风险极大的事情,就要做好被他的保镖抓住,被他的手下报复,并且让族人也被牵连到的准备。”
周观熄转过身,看向颜铃,脚步沉稳,一步一步地来到颜铃面前:“而这种情况,甚至还是你能设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颜铃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脸,抓紧了身上的行囊,茫然地步步后退:“最好的结果…?”
他们之间此刻的距离,随着周观熄的步伐变得愈发的近,在仅剩方寸之时,颜铃看到周观熄俯身,单手撑在了自己身后方的洗手台上。
“那我就直说了。”他听到周观熄说。
一个完全打破正常社交分寸的距离,颜铃的身子被压得微微后仰,抬眸便是周观熄近在咫尺的眉眼——这是一个兼具压迫性和审视感的姿势,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
周观熄自然也知道这是个如何微妙的距离,而这恰恰是他想让颜铃在此刻体验的、未来会在“大老板”身上感受到的滋味。
“你们的实力悬殊太大,而你又刚好生了一张最对他胃口的脸。”
凝视着长发男孩脸上的惊惶与困惑,周观熄冷静而精准地给出了最后一击:“最坏的结果,更大的可能性便是,在你们真正相遇的那一瞬间,成为猎物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你自己,你明白吗?”
颜铃瞳孔一缩,踉跄着又后退了一大步—
后腰撞上了大理石洗手台的边缘,闷痛扩散,但颜铃没有出声,只是肩膀缩了一下,嘴唇颤抖着,怔愣地盯着周观熄的脸看。
“所以如果我是你,现在的我,不会再想着给他下蛊,我只会对他避之不及以求保全自己。”
周观熄的声线清晰而冰冷:“安安分分地配合研究,等待公司帮你找到你失踪的族人,最后涡斑病得到治愈,你也可以带着族人和药物回到岛上,皆大欢喜的结局,最明智的选择,不是吗?”
颜铃彻底蔫了下来。
他像是一株每天都昂首挺胸,努力沐浴到最充足的阳光,时刻绽放出最美好姿态的花。
但此时此刻,宛若被裹挟着暴雪的寒风连吹了三天,他耷拉着头,蔫巴着叶,毕竟仅凭光合作用产出的能量,已经不再足够支撑此刻的他面对这个分外恐怖复杂的岛外世界了。
他安静得甚至叫周观熄有些不太习惯——进屋的时候,他也只是默默站在门前做了祈祷,默默脱下鞋子,并默默用目光谴责了穿着拖鞋进屋的周观熄。
最后他呆呆地双手环抱膝盖,缩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周观熄对此并不意外,毕竟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某项计划难以实现的残酷事实。
他先回了书房,处理了下手头的业务。毕竟最近的工作状态,用做贼二字来形容也不为过——有些事务能勉强线上交接,但今早有个实在重要的海外会议,只能提前早起两个小时叫了司机,在颜铃起床之前错峰来到了公司。
处理完堆积的事务,周观熄揉揉眉心,吐出一口气,起身走出了书房。
天色渐暗,黄昏时分,橘调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洒入客厅,静谧柔美。
远远地,周观熄看到颜铃背对着自己,躺在沙发上。
像休憩时的小鹿般温顺地蜷着身子,男孩儿柔亮的长发如绸缎般散开,发尾堪堪扫过地板,被夕阳吻上了一层虚无而柔和的金边。
周观熄稍微走近了些。
他的脚步声不小,但沙发上的人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还是耍着小性子生着闷气,又或许只是睡着了。
于是周观熄也没出声,错开视线,去厨房接了杯水。
回来之后,他发现这人还是静静地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沙发上。
周观熄的眼皮无端跳了一下。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喊了一声颜铃的名字。
沙发上的人还是没动。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周观熄的心头,他几步快速到沙发前方,拍了一下颜铃的肩膀,提高了音量:“颜铃?”
背对着他的人依旧毫无动静。周观熄的胸膛起伏片刻,蹲下身,捏着肩膀,直接将人从沙发上转了过来。
颜铃依旧合着眼睛,一动不动,乌色顺软的发丝滑落,耷在额前,他的脸就那样乖巧宁静地贴在周观熄的手心,连鼻息都近乎微不可闻。
掌心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周观熄的心无声沉了下来。
入手是一片细腻的冰凉,周观熄对这温度太过熟悉,这绝对绝对,不属于一个活人该有的体温。
与此同时,他的掌心无力地摊开,有什么东西随之滚落在周观熄的脚边——那是一颗被咬了一半,泛着冰冷荧蓝光泽的梭形果实。
作者有话说:
走关系:吓一下他,说不定就能放弃这个破烂下蛊计划了。
铃:伤心欲绝地决定开始睡大觉并给走关系吓个半死。
第12章 勾引
睁开眼的瞬间,葱郁茂密的枝叶映入颜铃的眼帘。
他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树枝上挂着多颗小而精巧的银铃铛,铃铛尾部拴着的细飘带被风拂起,耳边是轻柔悠长的海浪声,身下是绵软湿润的沙砾——这里无疑是乐沛岛,他回到了岛上,回到了他的家乡。
颜铃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女子腿上。
女子温柔娴静,戴着族中的额饰,生着和颜铃一样澄净美丽的琥珀色眸子,那是他的阿妈。
颜铃恍然地眨了眨眼,随即便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场梦而已。因为阿妈已经走了很多年,刚好就埋葬在这颗愿铃树下。
但这无疑是一场太好太好的梦。于是颜铃扬起了一个笑,拉住了她的手,坐起了身。两人沐浴着咸湿的海风,聊了许久近况。
“阿铃。”阿妈编起他的头发,温声唤着他的名字,“岛外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太累太难的话,就回来找阿妈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爸会叮嘱颜铃保护好自己,阿姐会为他准备好沉甸甸的行囊,但只有他在树下长眠的阿妈,会对他说“做不到的话,回家也没关系,阿铃已经很棒了”。
颜铃的眼睛有点热,低下了头,说:“我不回去,阿妈。”
“岛外的世界,虽然很吓人,但我也见识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他想了想,又说,“那些人的世界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我的能力可以帮到他们,我很高兴。”
“但我确实……偶尔也会有些害怕。”
他静了片刻,咧开嘴,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怕大铁鸟大铁蛇,怕针会打到我的身上,更怕保护不到岛上的大家……我明明想出了反制他们大老板的方法,可在得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却连接近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说着,声音小了下来,望着海面上融化成窄窄一条线的夕阳,神情随之变得茫然起来。
阿妈不再说话,只是微笑抬手,在他编好的发辫上别上了一朵生着黄蕊的小 白花。
“不说这些了,聊些高兴的事情吧。”颜铃歪头碰了碰那朵花,呼出一口气,笑着换了个话题,“阿妈,其实我还在岛外认识了一个人呢……”
话还未落,天色骤变,雷声轰鸣而起。
颜铃茫然地侧过脸,发现不远处,翻滚的乌云之下,汹涌的海浪叫嚣着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袭来。
这波巨大的浪来得莫名其妙、又凶又急。他惊慌地从树下站起身,踉跄着张开手臂,毫不犹豫地挡在阿妈面前——下一瞬,咸腥的海浪涌入鼻腔,视野骤然坠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颜铃又一次睁开了眼。
大脑还没完全缓冲过来,他茫然地动了动眼睫,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呆滞片刻,视线偏转,看到了周观熄的脸。
啊,梦醒了。他想。
“周观熄?”下一刻,颜铃的耳根倏地一热,“我、我怎么会睡在你的怀里?”
他茫然地抬眼与周观熄对视,又是一愣——因为周观熄此刻的脸色,是说不上来的古怪。
良久,他听到周观熄冰冷而生硬地开口:“你怎么了?”
什么意思?颜铃困惑扬眉:“我没怎么啊?我只是刚吃了冥想果,睡过去了而已。”
周观熄沙哑道:“……冥想果?”
“我家乡里的一种浆果,每次心绪烦闷的时候,我们就会吃一些强制剥离五感,有助于理清思绪。”颜铃手肘撑着沙发坐起了身,窥着周观熄的脸色,略带迟疑开口道,“你……怎么了?”
“而且,你抓我抓得好紧。”他缩了缩脖子,试图挣脱周观熄钳制在肩上的大手,小声道,“好痛。”
周观熄没说话。他的半张脸湮没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鼻梁英挺而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颜铃的错觉,他感觉周观熄的身体,在此刻看起来是格外僵硬的。
像是在走神,又像是陷入什么回忆或梦魇一般,周观熄定定在原地僵立许久,才松开了手,撑着沙发的边缘,站起了身。
“你刚才几乎没有呼吸脉搏,皮肤甚至摸起来是冷的。”他俯视颜铃的脸,终于冷冷地开口,“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颜铃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果子,不假思索道,“因为体温下降,呼吸变缓,这些都是服用冥想果后的正常反应啊。”
他歪了下头,盯着面前人始终紧绷的下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难道你方才那么紧张……是因为你以为我——”
颜铃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后,又勃然大怒,“你,你竟然以为我受了那么一点点挫折后就会想着自杀?我看起来难道像是这样软弱的人吗?”
周观熄始终没有说话。
颜铃愣了一会儿,盯着周观熄的脸色,这回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阿妈。他在心底雀跃而小声地念叨起来——刚刚没来得及和你说完,我在岛外还认识了一个人,虽然他总是泼我冷水、态度差劲、做饭难吃,缺点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但是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算得上是朋友的。
颜铃抿了抿唇:“我真的没事的,就是睡着了。”
他又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地抓起了周观熄的手,主动低下头来,把脸在周观熄的掌心蹭了蹭:“呐,你摸摸看,现在已经不冷了,对不对?”
这其实是个亲昵至极的、甚至带了些撒娇意味的动作,只不过此刻的颜铃没有意识到这点,而当下的周观熄,竟也没有选择将手抽开。
感受到男孩脸颊逐渐回暖的体温传递在掌心,周观熄体内的血液才终于重新流动起来,他勉强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你吃这个破果子之前,提前和我说一声,会怎么样?”他沙哑地问道。
“你回到家把门关上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我怎么和你说啊?而且冥想果很珍贵的,才不是什么破果子……”
颜铃嘀嘀咕咕,但瞅着周观熄的脸色,又有些压不住脸上微浮而起的热意:“我知道啦,下次我会提前说的。”
“而且刚刚冥想时,我有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及时将话题岔开,斩钉截铁道,“给大老板下蛊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边刚刚松下一口气的周观熄:“……”
“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我的安全,所以才想劝我放弃下蛊的。”
颜铃双手牵住周观熄的手掌,郑重其事地晃了一下:“可是,你扫厕所的工作究竟有多辛苦,我今天也都看在眼里,我既然答应了要助你升职,那么,就一定会带你做到。”
周观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
“原本我还在担心,万一这大老板是个好人,虽然我不动手,蛊就不会对他产生实际影响,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负罪感。”
颜铃自顾自地忧伤感慨道:“而且我承认,今天得知他的心狠手辣和独特癖好后,我确实是有一些胆怯了。”
“但是转念一想,现在的我有更多的理由,可以毫无负担地给他下蛊了,不是吗?以后他如果要欺负别的男孩子,我还可以操纵蛊去牵制他啊。”他双眸晶亮闪烁,兴奋不已,“而且,他身上这些看似可怕的特征,也刚好是他的弱点,对不对?”
似曾相识的不妙预感,再次笼罩在了周观熄的心头。
他垂眼看着沙发上的人,内心竟平静得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近乎木然地开口道:“所以,你这次又想要干什么?”
颜铃得意地扬起下巴,流苏耳饰随之摇曳,他眸底的笑意狡黠而明亮,俨然一副“你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计划有多天才”的神情。
“所以,我不仅会继续给他下蛊,而且还不会坐以待毙,我要利用自身的优势,先他一步出手——”
他精神劲儿十足站起了身,双手叉腰,看向周观熄的脸,笃定而坚毅地开口道:“我要去主动勾引他!”
空气凝固了片刻,又像是时间的流逝彻底停了下来。
而且在此刻颜铃的眼里,周观熄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像是岛上死了很多年的一棵古树。
他想了想,以为周观熄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耐心解释起来:“既然大老板喜欢年轻的男孩子,我就故意以身入局,去吸引他,找好时机把蛊下到他的身上——到时候,我即能威胁他不让白大褂伤害我和族人,也能叫他给你升职,更能保护那些被他祸害了的男孩子,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周观熄再度产生了因无语至极而发笑的感觉。
只是此时此刻,他连牵动脸上哪怕一丝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勾引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吗?”
颜铃颔首:“当然知道,就是主动施展手段,让他喜欢上我的意思啊。”
周观熄点头:“那你会勾引人吗?退一万步,不说勾引,你觉得自己能有机会,真的亲眼见到他本人吗?”
“我不会,我不懂,但是我可以慢慢学,我学东西可快可快了。”
颜铃顿了顿,又说:“至于怎么和他见上面……我,我自会想办法去谋划的。”
在周观熄的耳朵中,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比这人嘴里出来的“谋划”二字,还要更恐怖的事情了。
此刻的周观熄,甚至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心平气和:“也就是说,为了达到勾引并给他下蛊的目的,如果他吻你、抱你,甚至上了你,这些你也都是可以接受的,是吗?”
这用词实在是过于露骨直白,颜铃顿时红了脸:“你,你——”
他稍微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那些场面,顿时被恶心得一个激灵:“只要在他对我动手动脚之前,将蛊及时下进去,我就能即刻用能力牵制住他,根本不会让他动我一根汗毛。”
“而且你这个人,怎么心态总是如此消极呢?”他双手抱在胸前,语重心长道,“也是,你这么多年,都只是安分守己地做着扫地这一份工作,人呀,要相信自己的潜能和运气,要敢于冒险,上进一些啊。”
周观熄没有再开口说话。
“总之,只要下足了功夫,我们一定一定,可以制裁住这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宛若给员工画大饼的小老板,他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周观熄的肩膀,“现在,我要先回屋先去构思我的勾引大计,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了。”
他像是饿了三天才出窝寻草的兔子,迫不及待般地蹦跶出客厅,光着脚丫一溜烟儿地跑回卧室了。
周观熄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夕阳静美,客厅正是采光最好的时刻,但此刻的周观熄,后退两步,靠在沙发上,眼前却泛起了阵阵的黑。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或许选择扮演“清洁工小周”的这个抉择,从一开始就是绝对错误的——层层谎言编织交叠,连锁反应般地触发太多意想不到的支线剧情,先是下蛊,又是勾引,未来最终发展成什么荒唐至极的样子,他无从设想。
停在这里,结束这场闹剧吧。又一次,周观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收手,坦白一切,还不至于覆水难收。
来到颜铃卧室的门前,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长发男孩正半跪在地上,低头在那鼓鼓的袋子中翻来捣去。
周观熄将手虚虚覆在门上,望着他吭哧吭哧掏出几个大布包,又从大布包里取出无数个小布袋,小布袋里倒出更多的小小号纸包——整片银河系仿佛被他摊在地上,他捏捏这个袋子,嗅嗅那个小包,俨然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
几秒钟后,理智最终占据上风,周观熄将手指蜷缩成拳,从门上收了回去。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在涡斑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曙光的当下,坦白的风险与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周观熄或许承担得起,但周忆流、徐容、项目的全部研究员和这个逐渐凋零的世界,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的目光越过颜铃的身子,先是落在后方空无一物、宛若从未被使用过般崭新的床垫上。
视线随即下滑,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由被褥和枕头堆矗而起的小小巢穴上。
许久,周观熄吐出一口气,错开视线,转身从门前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颜铃(认真无比地在小本本上做计划):长得漂亮……大老板就喜欢……我很漂亮……所以大老板一定会喜欢我……到时候我就可以……
周观熄连夜把笔记本偷出来并在花园里烧掉。
第13章 扶梯
融烬科技顶楼,空中花园内。
几年前,这里还有园艺师精心设计的花圃点缀,那时候周忆流还在世,会常和周观熄、徐容聚在这里,一同俯瞰楼下的车水马龙。
周忆流永远是话最多的那个,聊涡斑病的进展,畅想疗程后想去哪里旅游,埋怨医生这个月又不让她吃最喜欢的柠檬芝士蛋糕。她离世后,涡斑病也愈发难以控制,空中花园里的植物随之被移除,改成了一个僻静的吸烟区。
此时此刻,徐容和周观熄各自燃了一支烟,站在栏杆两边,中间空出了不多不少、刚好一个人的位置。
“你再说一遍,他要什么你?”徐容一口烟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里,呛咳出了声,“我没听太清,是购瘾,狗音,还是——”
“勾引。”周观熄说。
“而且更准确来说,是我要帮他,来勾引我自己。”缥缈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周观熄侧身倚靠在栏杆上,平静纠正了她的措辞。
上次听到下蛊时的徐容还能乐得前仰后合,此时此刻的她,拿烟的手微微颤抖,已然完全笑不出来了。
“这大老板的形象,连我听着都恶心得想要报警,不躲着走都不错了,这男孩儿的脑回路怎么这么清奇?”她斟酌片刻,再次掏出手机:“我要不要再——”
“别出昏招了,徐容。”周观熄说,“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吧。”
徐容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你认真的?”
周观熄没接她的话茬,转而问道:“上次他配合研究的内容,有什么进展吗?”
“上次怕他被吓到,又闹着要回家,所以只是做了点基础的身体检查,又恢复了一些不同的作物。”
徐容叹了口气:“影像和切片结果都还在分析之中,下次打算试探着问问,能否提供点头发唾液这一类的样本来做检测,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咱真就放着让他‘勾引’啊?”她观察着周观熄的脸色,“什么都不做?”
“既然他已经在配合研究,倒不如借着这个下蛊的事情,让他一直忙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观熄低头掐了手中的烟,迈步向楼梯口走去:“反正他永远都不会见到大老板这个人,不是吗?”
徐容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对啊。她惊奇地想着,勾引也好,下蛊也罢,大老板这个人要是永远都不露面,这男孩儿不过是和空气斗智斗勇,最后又能威胁到谁身上呢?
黄昏时分,司机稳稳将车停在路边。
周观熄下了车,站在门前,正准备抬手输密码。
“啪嗒”一声,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主动拉开,紧接着探出了半个脑袋:“你回来了。”
颜铃以主人姿态走出家门,先是十分之自来熟地朝车里的司机挥了挥手:“司机老谭,辛苦你了。”
他随即将门飞快拉上,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前,开口关心起来:“今天工作得怎么样?累不累?他们还在让你一个人扫全部的厕所吗?”
“还行。”周观熄说,“进屋再说。”
“不过今天外面的空气很好,你难道不想多呼吸一下吗?”颜铃依旧挡在门前,自顾自地答非所问起来,“我们要不出去走走吧?”
周观熄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
颜铃眨眨眼,与他对视。
周观熄没再多犹豫,越过他,直接推门而入。
还准备多拉扯会儿的颜铃完全没预想到这一出:“你,你先等一下!”
浓烈的焦煳味涌入鼻腔,白色的浓烟弥漫在屋内。周观熄起先以为是家中着了火,但望向混乱不堪的开放式厨房,才发现被抢劫的概率还要更大一些。
他双手抱臂,盯着冒着浓烟且彻底黑屏的微波炉,说不出话。
“我,我想研究食谱来着,所以试烤了一张鲜花饼。”
身后的人小声地不打自招:“我记得上次你用这大铁盒做蛆时,作用看起来和我家里的窑炉差不多,刚试着碰了几个按钮,谁成想就成了这副样子……”
不祥的预感再次在周观熄的心头蔓延:“……研究食谱?”
“是的。”颜铃昂起脸,轻快地竖起食指,“因为就在昨晚,我已经制定好了第一个勾引大计——想要吸引一个人,就先要拴住他的胃。”
“我要先做出一份家乡最好吃的九馥糕,再加上一封示好的信,托徐容转交给大老板。”
他扬扬得意起来:“我要让大老板被我精湛的手艺吸引,对我产生初步的兴趣,从而进一步争取到和他见面,并给他下蛊的机会。”
周观熄凝视微波炉内状似烤鞋垫子的焦黑物体:“精湛的手艺?”
颜铃眼神游移,用手搅着衣摆边缘,不说话了。
傍晚,C市最大的购物中心,人潮汹涌,热闹喧嚣。
超市内,巨型钢铁货架整齐地按区域划分排列,包装鲜亮的物品琳琅满目置于架上。颜铃震撼地抬起头,只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望不到头的、由货架和商品垒砌而成的庞大森林之中。
他一步三回头,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小声凑到周观熄耳边:“这里的东西,是我想要就可以拿吗?”
“要钱。”周观熄言简意赅,“钱是一种货币,劳动和个人能力换取金钱,金钱换置物品,就是所谓的交易。”
颜铃想了想:“我们岛上也会进行‘交易’,只不过大家都是直接拿鱼换饼,拿茶换果子,才不需要什么货币呢。”
“你们这些岛外人呀,真是喜欢多此一举。”他感慨着,看向身旁散落在出口处的购物车,好奇地弯下腰打量一番:“这又是什么东西?”
听到周观熄说出“购物车”三个字后,颜铃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利落地抬手撩了下长发,双手轻巧地掀起袍子的下摆,抬腿就直接往购物车里跨!
周观熄眼疾手快给他一把捞了回来:“你干什么?”
颜铃还维持着那个要跨进去的姿势,奇怪道:“我们平时坐的那个四轮方盒叫车,那购物车,难道不是给我们购物时候坐的车吗?”
“……”周观熄额角一阵跳痛,“这车,不是给你坐的,而是给你一会儿要买的物品坐的。”
颜铃大失所望:“我是来购物的人,车却不给人坐,反倒叫物品坐着,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观熄:“……”
他还真是没见过配得感如此之高的人。
从未有过“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岛民”这类自怨自艾的想法,反而总义愤填膺地指出“你们这岛外人总是把事情搞得太复杂”,理直气壮,从不内耗。
初入超市时,颜铃只是谨慎地跟在周观熄身后探头探脑,后来稍微适应了些,便难掩新鲜感地加快步伐,最后干脆蹦蹦哒哒地,直接在周观熄面前领起了路。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景象。
“这个铁皮做的楼梯,怎么会自己向上滚动?”他问。
“扶梯。”周观熄感觉自己就像随问随答的人形搜索引擎,已经麻木,“你站在上面,它会自动送你上楼。”
“你,你们这里难道就没有正常的,不会自己动的死楼梯吗?”
“也有。”
颜铃吐出一口轻快至极的气,后退两步,刚准备说那我们去走楼梯吧,却听到周观熄冷不丁吐出两个字:“怕了?”
颜铃立刻闪现回到了扶梯前:“谁怕了!?”
周观熄颔首,用眼神示意“那您请走”。
颜铃的喉结动了动,盯着不断翻滚向上移动的铁皮台阶,走近了些,试探着缓缓探出了小半条腿。
他总感觉在踩上梯级的瞬间,便会被卷入缝隙之中搅成肉泥,于是瞬间又咻地把腿又收了回来,再探、再收……如此往复,来来回回,偏偏就是不走上去。
后面隐约传来交流的人声,周观熄向后一瞥,零零散散地来了几个客人。
颜铃这边还在犹豫先迈左腿还是右腿,还是干脆双脚并用直接蹦上去时,袖口蓦然传来了一股力——
他身体随之前倾,无意识地跟着这股牵引力向前迈出一步,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已经踩在了扶梯的踏板上!
颜铃猛然抬头,勃然大怒:“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拉我向前走!万一我摔倒了怎么办?”
“那你摔倒了吗?”周观熄问。
颜铃愣住,低头一看,意识到自己正稳稳站在扶梯上面,环视四周,发现周身的风景正在倒退。
竟然这么简单地……就走了上来?
恐惧在瞬间淡去,新奇感萦绕在心头。颜铃小心扒着身旁的扶手,低下头,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看着看着,他便忍不住想,要是能在家乡的山上建一个这样的大铁梯,族人们就再也不用清晨起床去爬山采茶了,那该有多舒服啊。
回过神,看向前方时,颜铃的声音再度发起了抖:“马上又要到头了,我该怎么办?我该在什么时候迈腿,我该迈哪一只腿?我又要怎么迈腿?”
周观熄说:“你刚才怎么上的,就怎么下。”
颜铃怒不可遏;“可我刚才是被你推上来的!”
周观熄叹息一声:“抓好了,我带你下去。”
话音未落,颜铃便慌不择路地扒紧了周观熄的胳膊:“可我万一没有跟好你,那条裂缝会不会把我吃掉,我被吃进去了,会不会被搅成肉馅……”
周观熄是真的佩服这人的想象力:“……不会摔,也不会被吃的。”
颜铃没再说话,倒不是因为真的相信周观熄的话,而是因为他面色灰白,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终点,早就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楼层终点近在咫尺时,周观熄却感觉袖口一松。
周观熄一怔,侧目看去,听到身旁的男孩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想靠自己……走一次试试。”
颜铃固然还是害怕的,他衣袍下方的两腿现在都在打着颤儿。
可是他又意识到,如果总要依赖周观熄才能坐明白这些大铁蛇和大铁梯,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学会用这些东西呢?
颜铃鼓起勇气,看着那骇人的终点越来越近,咬紧牙根,算着距离,哆哆嗦嗦、试探着抬起了腿——
然而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颜铃便清晰地意识到,完了。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腿是抖的,人是慌的,执着于精准算好最后那一步的距离,却慌慌张张地迈得过早了,最终一脚踩在了终点梳齿板和梯板的缝隙之间。
他顿时重心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向后方踉跄着栽了下去——
但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袭来。
下一瞬,后腰被什么东西稳稳托住,身体也随之腾空而起,颜铃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发现视野在这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而开阔。
——是后方的周观熄,单手稳稳地将他接住,拦腰抱了起来。
刹那间,颜铃的发丝滞空,衣摆飞扬,周观熄神色沉着,面色不变,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短暂交汇,瞳孔之中,映照出了彼此的脸。
呼吸声,近在咫尺。
颜铃的腰身清瘦而柔韧,人本就没什么分量,周观熄肩宽臂长,轻而易举地便将人一把揽住,径直扛下了扶梯。
他将颜铃放回地面的时候,不但丝毫没有气喘的迹象,甚至还转了个半个轻盈流畅的圈,颜铃的衣袍也随之在空中散开,飘逸地如花般绽放。
颜铃踉跄着站稳身子,气都没办法完整地一口提上来:“你你你,你——”
周观熄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摔了吗?”
颜铃呆了一瞬:“没有。”
“被吃了吗?”
“……也没有。”
周观熄点了点头,视线下落,定格在他仍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上:“那走吗?”
颜铃后知后觉,猛然把手缩了回来,镇定道:“……走啊。”
周观熄颔首,先他一步朝购物区域走去。
颜铃双手扶膝,又在扶梯口缓了片刻,才重新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缓缓抬手,抚上了胸口——那里弥散着种新奇而又酥麻的滋味,像是服了某种怪味锼果子,在胃里发酵翻滚后,浮起了许多小而密的泡泡。
前所未有过的滋味……难道是被扶梯吓的?
颜铃困惑地歪了下脑袋,他可曾是潜到海底摘贝类和珊瑚都从容不迫的人,如今的胆子,竟然变得更这样小了吗?
于是他又立刻暗下决心——一会儿下楼的时候,必须靠着自己,再完全独立地坐一遍扶梯。
呼出一口气,颜铃抬起头,想看看周观熄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然而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他的眼睫悄然一动,怔愣地向前走了两步:“这些是……”
胸腔里那些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小泡泡,再次悄无声息地、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和楼下的区域不同,眼前的地方空旷许多,没有规整排列的钢铁货架,而是摆放着很多张……床。
——不同款式、不同色彩、不同规格的床。
“床垫。”他听到身旁的周观熄平淡开口道,“挑个睡着舒服的吧。”
第14章 不要了
家具床品区陈列了几十张不同款式的床垫,颜铃耐心而缜密地将每张都试躺了一遍。
他最后选中了一款摆在区域正中央的床垫——硬度近乎完美,弹性无可挑剔,躺下的第一秒,便感觉像是回到了他在家乡里的那张小床。
“我好喜欢这个。”他翻过身,眼睛亮亮地对床头的周观熄说。
“您真有眼光。”导购员盯着标价后面的那串长零,嘴角快咧了上天,“这是我们家舒适度独一档的款,完美贴合了人体曲线,填充的是马尾毛和羊绒,正好我们的送货师傅还没下班,二位要是现在订购,今晚立刻就能送上门。”
周观熄点头:“就这个了。”
导购员喜上眉梢,立刻将光屏上的电子单据举上前。
周观熄刚接过电子笔,一只手却捷足先登,将笔从他的手中抽走。
是下了床的颜铃,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颜铃对金钱没有概念,也看不懂数字,但他能从“豪华”二字和导购员的脸色中,得知这款床垫应当是价格不菲的。
床垫他固然喜欢,但他了解周观熄平日里扫厕所有多辛苦,也明白“钱”于周观熄而言,应当是一个不太容易获得的东西。
他们是有着共同目标的下蛊盟友,未来有很长的路要并肩同行,周观熄已经帮了他很多,他不愿意再给周观熄带来更多负担。
周观熄盯着他的脸:“不要了?”
颜铃近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艰难不已地“嗯”了一声:“不要了。”
“我们走。”他毅然决然拉着周观熄向外面走,“其实这段时间,我在地上已经睡得很习惯了——在岛上干活累了的时候,我甚至在沙滩上可以倒头就睡,才没那么娇气呢。”
身后的周观熄只是又问了一遍:“真不要了?”
他这么一问,颜铃自然是更舍不得了,声线夹杂着淡淡的鼻音:“不要就是不要,你别问了。”
周观熄被他一路拉着向外走,没再说话。
即将抵达电梯口时,他才终于再次开口道:“你知道你目前进行的所有花费,徐总最后都会给我报销的吧?”
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滞:“什么是抱萧?”
“报销,就是会把钱全还给我的意思。”
周观熄云淡风轻:“准确来说,这钱其实也不是徐总掏,而是从公司的账上出的。”
颜铃的眼珠子一错不错:“也就是说……”
周观熄说:“也就是说你现在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其实都是从大老板的口袋里——”
最后的那句“掏出来的”甚至还未说出来,周观熄的手臂便被蓦然一松——下一瞬,长发男孩儿宛若离弦的利箭般弹射起步,连衣袍的残影都难以捕捉,以非人的速度重新闪现回到了导购员的面前。
“您好。”颜铃握住售货员的手,神采飞扬,“这个床垫,我一周里的每天都想换不同的款式睡,所以你们这边,能提供七种不同的颜色给我吗?”
喜获豪华新床垫的颜铃,神清气爽地推着购物车,脚步轻快灵活,像只刚采到新鲜花蜜的小蝴蝶,在货架和冰柜组成的钢铁森林之间翩翩穿梭。
得知钱是从那十恶不赦的大老板身上出的一瞬间,他恨不得推着十辆购物车,把整个超市掏空了再装进行囊里带走。
他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买,薯片挨个在耳边晃一晃,冰柜每个都拉开看一眼,经过卫生用品区,甚至还直接举起巨大的粉色马桶刷,得意地回头对周观熄说:“这个我知道,是用来清洗那个叫马桶的东西的,你工作经常会用到,对不对?”
他音量不小,周围的顾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周观熄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放回去。”
最后路过计生区域,颜铃远远瞅见了一排排五彩斑斓的小方盒,“咦”了一声,正准备取下来细细研究一番,周观熄却蓦然将胳膊却横在和货架之间,阻挡了他的进攻。
“你到底是来买什么的。”周观熄问,“还记不记得了?”
人生中第一次沉溺于逛街幸福感的颜铃这才猛然想起,今天的自己,可是有正事要做的。
他越过周观熄的胳膊,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墙上那些用途不明的漂亮小方盒,想着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来逛。
他随即警惕地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没有人在偷看偷听他们之后,才行囊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
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满页文字,那是一种周观熄从未见过的语言——藤蔓枝叶一样的文字结构,状似花瓣形状的标点符号,旁边还配了许多笔触笨拙、意义不明的简笔画。
周观熄视线下滑,落在他在本上画的一盒小小糕点上。
“再复习一下我们的计划——用我精湛的手艺栓住大老板的胃,让他对我产生兴趣,从而争取到见面给他下蛊的机会。”
颜铃用指尖点了点本上的字迹,“食谱我已经写好了,我们今天把材料买好,明天把糕做出来,下次上班的时候,叫徐容转交给大老板就好。”
周观熄睨着本上的字迹:“你为什么不干脆把蛊塞到点心里,再叫徐容送过去,这不就直接把蛊下成了吗?”
“当然不能这么草率。”颜铃皱眉,“不亲手将蛊下到大老板身体里,并亲自操控着看它生效,我是不会放心的。”
“而且,万一他的身边保镖帮他试毒,这蛊最后进了别人的肚子可怎么办?蔓月铃蛊要花数年培育,我可只带了一个过来呢。”他晃了晃食指。
竟然意外的心思缜密。周观熄神色不变。
“大部分果馅的种子我都带有,只有秋蜜粉,莲心酿,香芸乳这几样食材没有来得带。”
颜铃“啪”地一下将本子合上,斗志昂扬地抬腿向外走去:“不过这些都是很常见的食材,你们这里应该都有吧。”
周观熄抬手给他拎了回来:“没有。”
“哪个没有?”
“全都没有。”
“……?”
在食品区连逛三大圈后,两手空空的颜铃伫立在原地,只感觉天崩地裂。
“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喃喃道,“你们不生活吗?你们究竟存在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
旁边整理货架的导购小姐姐暗中关注了他们许久,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二位这边是有什么想要的商品找不到吗?需要帮助吗?”
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的周观熄,及时平静地背过了身子;颜铃则是双眸倏地亮起,立刻将那几样食材的名字报了上来。
果不其然,导购小姐姐脸上的神情逐渐凝固。
“我们这边……确实没有这几样食材。”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询问道,“不过,您可以大致描述一下口味,我来帮您寻着一下相似的产品呢?”
最后,颜铃带着一罐酒酿,一桶牛奶和一袋巨大的烘焙淀粉,向导购小姐姐道了谢,遗憾不已地离开了食品区。
“最后出来的味道,肯定会有不小的区别的。”
他惋惜地对周观熄说,“不过也只能将就一下了,毕竟——”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停下了脚步。
周观熄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视线落在了远处的蔬果冷藏保鲜柜上。
涡斑病失去控制后,新鲜正常的蔬菜水果,仅能在生长环境严格调控后的实验室内生长。培育成功率极低不说,一颗果的价格飙升到了常人难以承担的地步。
不过大量研究测试已确定,生有部分涡斑的水果,果肉其实是无毒无害的,只是果实干瘪瘦小汁水极少,干涩到近乎难以下咽,但不少地方也会进行贩卖,毕竟再难吃,至少还是比没有要好的。
颜铃看到一对母女站在冷藏柜前。女孩兴奋地指着货架上一排生着涡斑的橙子,妈妈神色为难,摸了摸她的头顶,蹲下身说了什么。
他看到小女孩眼里的光黯淡了些,但还是点了点头,牵着妈妈手向前走去——她边走边忍不住回头,好奇而遗憾地对着货架上的橙子看了又看。
颜铃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刘英调整好了冰柜中最后一批牛奶的位置,关上门,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她在这家超市工作了将近十个年头,原本负责蔬果区的称重,后来蔬果区的客流量大幅下降,她便同时负责起了部分食品区的管理。
今天说来也有趣,她遇到了个奇怪的、容貌姣好的年轻客人——蓄着头乌亮长发,身着异域袍子,说的食材又是些怪腔怪调的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漂亮小古人儿。
他身后还跟着个神色淡然,眉眼锋利俊美的男人,身量和气质是少见的优越,而且刘英总觉得,她好像在老公经常看的财经新闻上见过这张脸。
“英姐!”同事急切不已地喊她,“你快过来看一眼!
刘英应了一声,转身望去,看到了密密麻麻挤在货架前方的人群。
她怔愣在了原地,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片蔬果冷藏区内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了。
透过人群肩膀的缝隙,她茫然地望向面前的冷藏货架——颗颗明艳滚圆的橙子罗列在上,表皮光洁,色泽明亮,宛若刚从树上摘下来般的新鲜。
“我今天早晨亲手分的类,这一批绝对是涡斑果没错啊?怎么会——”
同事的神情空白,声音微不可察地发起了抖:“英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短暂而冲动的善念,最后制造了人群和治安的混乱。”
不远处的货架后方,周观熄道:“你满意了?”
偷偷扒着墙观察这一切的颜铃,也被冷柜前人群的拥挤程度所震撼:“但……但是至少我看到,那个小女孩和她妈妈买到了新鲜的橙子,超市也赚到了钱,这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上次那群白大褂,用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仪器,在我身上测了许多东西。”
他静了一会儿,低头捻了捻指尖,声音小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这两天,有没有研究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周观熄没有作声,只是注视着眼前男孩矛盾而纠结的侧脸。
从一开始想尽办法不配合研究,到得知这个世界遭遇后的震惊和妥协,再到现在,他甚至控制不住地、主动关心起了长青计划的进展。
——近乎愚蠢且致命的同理心,但同时又是这座冰冷而枯萎的城市中,那样难得而宝贵的善良。
“我要的食材买得差不多了。”冷柜上的新鲜橙子被哄抢而空,人群散去,颜铃也随之回过神来,“我们回去吗?”
在男孩儿朝自己看过来的一瞬间,周观熄错开了视线。
“还有最后一个东西要买。”他说。
深夜,卧室内,颜铃抱着被子,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翻着身。
他先是高高兴兴地用身体触碰到新床垫的每一个角落,随即双手交叠胸前,比画了一个繁杂的动作,开始进行睡前的祈祷:
希望岛上的大家都一切顺利,希望能早点有大勇哥的消息,希望自己可以早日回到家乡。
他思索片刻,不情不愿地再次抬手,祈祷这个世界的涡斑病可以快点好起来,但同时也祈祷,自己能早点将蛊下到那个坏老板的身体里,这样配合那些白大褂做研究时,便再也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睁开眼,颜铃拉下睡衣的袖口,对着床头灯光,第不知多少次地、好奇地打量起了腕上的方形小铁块。
周观熄最后给他买的,是这个叫“电话手表”的东西。
其实他原本要给颜铃购入的,是一个叫作手机的大铁块。颜铃自从来到岛外后,经常看到人们在使用这个方砖——吃饭的时候看,说话的时候刷,甚至连走路的时候,都不愿意稍微放下来哪怕一秒。
于是颜铃谨记阿爸临行前的叮嘱,当即严肃地拒绝:“我才不要碰这种迷惑人心智的东西,而且它看起来很沉,我的包里要装更重要的东西。”
好在一旁的店员观察两人已久,及时试探着给出了电话手表的提议。
“下次如果想在公司找我,可以提前发个消息给我。”试戴时,周观熄说。
颜铃不大高兴:“为什么,直接去厕所找你不好吗?”
周观熄静默少时:“卫生间有很多,我不一定就在你之前去的那一个。”
颜铃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任由店员将表戴在了自己的腕上
这个手表,像是某种腕饰,虽然没有颜铃带来的镯子漂亮,但他也还算喜欢。
他对着灯光又看了看,觉得表带的颜色可以更鲜亮些,于是决定回头编个合适的表带替换上。
颜铃戳开手表的屏幕,回想着周观熄教过的使用步骤,试探着发了一句语音过去:“周观熄,你睡了没?”
两人不过几墙之隔的距离,但颜铃想要展示自己超快上手新事物的能力,又十分骄傲地发了一条语音过去:“你明天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做九馥糕啊?”
不一会儿,那边弹回来了个白色的语音条。
颜铃双眸亮起,凑近一听,周观熄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而低沉,但从手表里传出来后,添了分独特的磁性,但确确实实又是周观熄本人的声音。
颜铃惊奇地再次点了下语音条,又听了一遍,还是觉得陌生而新奇,便趴在床上晃着腿,戳开反复地听了两三遍。
然后他想了想,将手表举在嘴边,认真回复道:“你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边默了许久,才回过来一条:“知道了。”
颜铃这才满意地放下了手表。
他关了台灯,缩进了被窝里,最后捂着那凉凉的小铁块在胸口的正前方,盯着窗外的月光看。
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遇到了臭公司、白大褂和坏老板。
但又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能够遇到了陪自己坐扶梯、逛超市、买手表的周观熄。
如果最后他能治好涡斑病,能找到大勇哥,能成功给坏老板下蛊并保证族人的安全——那么一切尘埃落定后,勉为其难地邀请周观熄去他的家乡玩一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想着,颜铃愉快地合上了眼睛,向梦乡奔赴而去。
第15章 你自由了
周观熄是个不需要休息日的人。
工作之外的时间,先前大多被他花费在了医院探病、长途飞行,以及和客户的来往应酬之中。
他同时也是个没有固定爱好的人,闲暇时光的处置,也通常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基本都是在阅读、运动和睡眠之中进行三选一来消磨度过的。
总之,周观熄从未预想过,自己会周六的早晨七点被人敲门吵醒,并强制体验起了一件,他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有任何交集的事情——烘焙。
更精准来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被人从头批判到尾的烘焙体验。
“周观熄。”
厨房岛台前,颜铃认真地喊他的名字:“你真的好笨。”
“这是揉面,不是你平时的扫地,三令五申地和你说了多少遍,要带着感情,柔和之中带着韧劲地去搓揉。”
颜铃痛心疾首地指指点点:“你这个粗糙的手法,这个敷衍的态度,做出来的糕点只会和你的脸一样邦邦硬,大老板怎么可能会喜欢呢?”
周观熄甩了甩沾满干粉的双手,吐出一口气。
让他进行烘焙这件事已经足够荒诞,最好笑的是,最终制出的成品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要送给他自己的。
“这是我能做的极限。”
他毫无波澜地将手中不成形的面团撂在案板上:“你要么忍,要么就自己做,别来找我帮忙。”
颜铃对他消极的工作态度十分不满,偏偏此时此刻,有求于他的人又正是自己:“这样,你让开一些。”
周观熄眉头微动,后退半步。下一秒,颜铃竟像是条灵活的鱼般,钻进了他和岛台的空隙之间。
然后他侧过头,大大方方地、坦然拉过了周观熄的手——
“我来亲手教你一遍。”以一个近乎十指相叠的姿势,颜铃牵引着他的手,重新覆在了案板上的面团上方,“揉面呢,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要有节奏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搓揉。”
为了干活儿,男孩儿用浅青色的绸带将长发束成低马尾,随揉面的动作一晃一晃,颇具耐心地解释起来:“同时也要时刻用手感受面团的含水量,不能过分干燥,也不过分湿润,听明白了没有?”
身后的笨学生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即时的课程反馈。
颜铃以为周观熄是看不清楚,便松开一只手,将面团托在掌心,举高了一些:“来,你看一眼。”
后方的人像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阴影随即从身后覆下,是周观熄将身子探了下来。
颜铃侧目,便见周观熄同时垂下眸,望向手中托举着的面团。几秒钟后,他越过面团,看向了颜铃的眼睛。
“看什么?”他问。
颜铃嘴巴张开,刚想说些什么,身子却悄然顿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此刻他的右手牵扯着周观熄的手,维持着在案板上揉面的动作,左手则托着面团,要求周观熄把脸凑近来看。
于是这个姿势,就很像是周观熄弯下腰……在案板前环抱着自己一样。
实在是个有点奇怪的距离。颜铃方才主动牵周观熄手的时候没有感觉,兴高采烈拉着他手揉面的时候没有感觉,理直气壮叫他来看面团的时候没有感觉,但偏偏在周观熄用那双黑而沉的眸子望着自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想退一步,可偏偏两人此时此刻的姿势,越退反倒会将距离拉得愈近。
思忖片刻,颜铃又想,凭什么要退的人要是自己呢?周观熄都没有感到不自在,自己先动,就仿佛怕了什么一般。
这实在是股过于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总之他不服输地仰起脸,将手中的面团举得更高了。
“让你看看什么样质地的面团,才是最完美的。”他下颌微扬,镇定直视着周观熄的眼睛,“现在看清楚了吗?学会了吗?”
逼仄的空间,淡淡的面粉香气氤氲在空中,两人对峙片刻,谁都没有动。
半晌后,颜铃感觉自己的掌心一空。
——是周观熄抬手取走了面团,后退一步:“知道了。”
颜铃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在这场对峙中赢了一筹,虽然从一开始,他连这局比赛的内容是什么都没有搞清。
确定周观熄揉面方式没有像刚才那样不堪入目后,他才放心地转身,来到了客厅落地窗外的花园之中。
颜铃蹲下来,对着地面上摊开的各类花种,发起了愁。
酥皮的部分周观熄在做,但馅儿的部分,可就有些棘手了。
所谓的九馥糕,便是指取九种不同颜色的花材作为原料,取花瓣中的汁液将酥皮染上色,再将碾碎的花瓣混上果酱和坚果作为内馅,捏成形状各异的花形糕饼。烘烤过后的九馥糕,松软的皮混着甜糯的馅,唇齿间满是馥郁流连的花香。
这道糕点工序繁杂,往往是祭祀庆典时才会用上,好在颜铃之前陪阿姐做过几次,倒也熟悉工序。
只是在岛上,花材大多都可以从农地和花田里现摘现用,新鲜又方便。但此时此刻,摆在颜铃面前的,只有从家乡里带来的九包花种。
是个大工程啊。颜铃抿唇,定了定心神。
他弯下腰,将第一袋花种倾倒在掌心,埋在面前备好的盆与土壤之中,随即合上眼,将掌心虔诚地贴在了湿润柔软的泥土之上。
与此同时,厨房内的周观熄,总算是搓出了几个卖相还算差强人意的面团——给一个月前的他十次机会,都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遭上这种程度的罪。
来到洗手池前,他冲洗着黏在掌心的干粉,视线同时落在了不远处花园正中的,长发男孩的背影身上。
颜铃像是很忙,但又不知道具体在忙什么。
周观熄只见他鬼鬼祟祟地蹲在一个花盆前,用手抚摸着盆中的土壤,不过十几秒的功夫,嫩芽便窜出他的指隙,攀生着冒出枝叶和茎干,花苞于顶端萌发,绽出了几朵炽烈如火、外瓣优雅低垂的红色花卉。
他松开手,起身来到第二盆前,以同样的方式将掌心贴在盆中,几分钟后,几簇明橙灿烂,花瓣圆巧的小花钻出了他的指隙。
第三盆和第四盆,用的时间则更长了些。
而催化完第五盆后,他硬是在盆前蹲了足足十分钟后,才重新站起了身。
他起身的动作相比之前滞缓了许多,用掌心支撑着花盆的边缘,借着力才重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到第六盆面前。
这一次的他像是犹豫着什么,最后干脆掀起袍子的下摆,直接跪在了花盆的面前,重新抬起了手。
此时此刻的颜铃,已经是十足的头晕眼花了。
他站不稳身子,甚至已经看不太清面前开的花究竟是什么颜色,只能在心中虔诚地默念,希望神明可以再慷慨地多给自己一些力量。
然而这次,指尖没来得及碰到泥土,衣袍的后领便传来一股强劲的力——颜铃一愣,身子紧接着被人拖拽而起,被迫从花盆面前站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他听到了周观熄的声音。
其实颜铃这时的视力,已经模糊到只能捕捉到个虚影立在自己面前的程度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试图寻找周观熄脸所在的方向,但又怕对不上视线,被瞧出端倪,便干脆别过了脸,看似镇定地答非所问道:“你的面团揉完了吗?”
周观熄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催生花种,用鲜花来做馅啊。”
颜铃潇洒摆手,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子:“最后两盆了,你不要打扰我。”
还没站稳,又被周观熄一把拎了回来,这回的力度大了许多:“催生或者修复作物,对你的身体会有消耗,对吗?”
视力恢复了些,颜铃虚了虚眼睛,试图看清周观熄的表情:“当然了,我们的能力肯定都是有限的啊。”
意识到什么,他颇为好笑地掀起眼皮:“要是能力可以无休无止地用,我只要把族人们接过来,每天挨个摸摸你们这里染了病的植物,一口气摸上两三个月,你们的世界就能恢复如初了,我又何必防着那群白大褂害我呢?”
空气沉寂了几秒,他才听到周观熄再次开口:“能力使用过多,会有怎么样的代价?”
“分情况,也分数量。”颜铃想了想,没再隐瞒下去,“适量的病变修复还好,但像是从种子成长到果实的这种快速催生,消耗的精力就会比较多了。”
“代价嘛,也会随着消耗的多少而改变。”颜铃回想着,“少量的话,只会是头晕和视线模糊,严重点的话,就会发热和流鼻血了。“
“之前岛上有贪吃的孩子,用能力催化了宝贵的果子偷偷吃,结果被找到的时候,已经糊了满脸血,还在那里狡辩呢。”他不无后怕地摇了摇头。
“哎呀,怎么又和你聊起来了。”颜铃回过神来,火急火燎地转过了身,“你再等我一下,还剩下两盆,马上可以做馅了,面团不可以在外面放太久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周观熄再度拉回到了身前。
而这一次,周观熄钳制他手臂的力度则是前所未有的大,颜铃疼得倒吸了口冷气:“你到底要干什么啊?放手——”
“用你已经催生完的这些花就够了。”
周观熄的声线毫无起伏:“大老板也不知道这款点心一共需要九种花材,不是吗?”
颜铃斟酌片刻,摇了摇头。
“最传统的九馥糕,就是要将九种不同色的糕点,放在九宫格的木盒中,缺了哪个花材都是不对。”
他掰开了周观熄的手,坚定不移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那就一定要做个最好的去吸引他,这样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话音刚落,头晕目眩的滋味儿再度席卷而上,颜铃蹙眉,微微别过脸,闭着眼睛又调整了一下呼吸。
好累,但只剩下最后几盆了。
颜铃觉得现在的模样有些狼狈,下意识地不想让周观熄多看,便稳住声线,肆意地摆手轰起了人:“好了好了,捏你的面团去吧,站在这里看我做什么?”
周观熄始终伫立在原地,静默着没有动作。
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费了这么大力气和心血做出来的东西,他万一根本就不爱吃,那你要怎么办?”
颜铃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花园内的空气在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你为什么可以如此理想化地觉得,他会因为一份糕点就对你产生兴趣?如果他没有给你想要的反馈,如果他最后根本不会和你见面——”
周观熄的肩膀无声起伏了一瞬,才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现在付出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颜铃的呼吸无声变急促起来。
他直起身,与周观熄对峙而立:“你又怎么知道他会不喜欢?如果不去进行第一步尝试,我连见他的面——”
“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却草率地选择勾引这样极具风险的手段,为了做一份他很有可能不喜欢糕点,消耗自己的身体,做出这样程度的牺牲。”
周观熄盯着他的眼睛,话语一字一字、清晰明了地砸在颜铃的心口:“你不觉得自己很鲁莽吗?”
颜铃的眼睫惊愕地翕动了一下,空白而陌生地看着周观熄的脸。
他嘴巴张开,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因为他清楚,周观熄说的话,在逻辑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构思出这个计划时,颜铃其实也是矛盾万分的——明明他的最终目的,是为了给这个十恶不赦的大老板下蛊,可是为了见到这个坏蛋,现在反倒先要给他做顿好的,不像牵制,倒像是奖励。
可哪怕知道周观熄说的话是对的,并不意味着此时此刻的颜铃,能够接受他在话中所指责的“鲁莽”二字。
“我当然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多好的东西都一定吃过见过,也明白他可能理都不会理我,更清楚现在做的一切或许都会是徒劳。”
颜铃怒目而视:“可是至少我努力尝试了,就不是在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的话,不就连一点接近他的希望都没有了吗?”
“况且,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不喜欢吃了?”
一口不上不下的气卡在胸腔,他咬紧牙根:“你认识他吗?你和他熟吗?你不是也没有亲眼见过他吗?”
如果这些话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的,颜铃只会愤懑且果决地反驳回去,不在口头吃上哪怕一点的亏。
但此时此刻,他虽然也在辩驳,却还是无法遏止地难过起来——因为这一切,是他以为和自己处于同一战线的、能够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周观熄,亲口说出来的。
“我不明白,我在花楼提议下蛊计划时你没有拒绝,选择成了我的盟友,可从实施计划的第一天开始,就总是在浇我的冷水。”
颜铃的眼前再次天旋地转起来,却没有让音量弱下去哪怕一分:“你认为我的想法不切实际,可这已经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好最可行的手段了。”
“我只是想要在帮助这个世界的同时,试图用一些手段,给自己和族人未来的安全求一份保障,我做错什么了吗?我鲁莽在了哪里?”
他越说越急,越急越气:“一个莫名其妙派人开着大飞鸟来到我的家乡,打扰到我和族人清静生活的大混蛋,你难道以为我是真心诚意地想要给做糕点给他吃吗?我很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