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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手指 芥菜糊糊 22660 字 3天前

第41章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强势且难以挣脱的吻。

颜铃的大脑宕机,刹那间忘了该如何呼吸,反应过来的瞬间只觉头皮发麻,发丝竖起。他剧烈地挣扎,却始终难逃桎梏。

他理应对此感到恶心,可令颜铃感到惊恐而矛盾的是,从身体深处传递而出的隐秘而诚实的信号——告诉他,自己对这个吻并不是抵触至极。这怎么可能?

墨镜和疤痕会掩盖人的面容,但一个人的骨相是难以改变的。这是颜铃第一次与大老板如此近距离接触,透过他鼻梁和下颌的轮廓,他隐约察觉到,若没有受伤,大老板应当……也是一个并不难看的人。

而这个吻,又实在过分地怪异——男人虽然强势地紧扣着颜铃的手腕,主动做出了接吻这个举动,然而在两唇相覆之后,却没有进行后续的任何动作,像是将行动权和主动权,一并归还到了颜铃的手中。

颜铃已无法思索这么多的不合理之处。怒意、惊惧和茫然裹挟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维停滞在这一瞬间,只能顺水推舟地执行自己该做的事情:下蛊。

既然已被迫走到了这一步,他只能闭上眼,硬着头皮,把心一横,像之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用舌尖生硬地撬开着面前人的牙关,将蛊送到了男人的嘴中。

他看到眼前男人的喉结动了一下——蛊,被他咽下了肚子。

颜铃的心终于落回胸膛,也在这一刻恢复了力气和理智,恶狠狠地咬了一下面前人的嘴唇,挣脱被禁錮的手腕,“啪”的一声打在面前人的肩头,将其重重推开。

他像是受惊的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连带着身旁的爆米花桶跟着翻滚落地,哗啦啦地洒在了地毯上。

颜铃真是欲哭无泪,先是将脸埋在掌心之中“呜——”了一声,崩溃地原地来回跺了跺脚,最后指着面前人的脸,连指尖都在羞愤不已地颤抖:“你,你怎么能,你为什么要——”

亲是下蛊的一部分没错,可自己主动选择亲,和被这个讨厌的人强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颜铃也比谁更心知肚明,若非大老板最后一时色迷心窍,主动地送上门,仅凭自己今天这优柔寡断的状态,这蛊十有八九还是下不进他肚子里的。

他百感交集,踉跄着半倚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正六神无主之时,却见面前男人用手指捻了捻下唇,好巧不巧地低声开口:“我当时看你凑过来,还以为你想……”

颜铃愈加崩溃了:“我没想!你给我闭嘴!”

他疯狂地用手擦起了嘴,又抓起手边的可乐慌乱地漱口,又气又急,但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要冷静,必须要冷静。他反复对自己说。你已经成功把蛊下进去了。

不论过程与预想有多大分别,他心心念念如此之久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冷静地清算筹码,开始谈判。

颜铃现在连多看眼前的人一秒都觉得怒急攻心,喘不过气。只能别过脸,胸膛起伏,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将手覆在心口,默念咒文,催生起了蛊种。

“蔓月铃蛊”是乐沛岛独有的植物蛊,与常见的蛊虫不同,蛊种一旦进入了身体,便会在血管中无限进行分裂,可由天生拥有植物控制能力的乐沛族人于体外操控,在体内的血管、器官乃至皮肤表面萌发生芽,催生出枝叶和花朵。

简单来说,中了蛊的人,自此便沦为乐沛族人手中的一颗“种子”。生死疼痛,尽在下蛊人一念之间。

颜铃需要给眼前的人足够有震慑力的威胁,却又不想造成过多的伤害,深吸了一口气,最后选择了他的左手。

只见男人手背的皮肤应声破开,嫩绿的枝叶从下方的皮肉“破土”而出,蔓延着向上生长,舒展出细嫩碧绿的嫩芽——这是一幅美丽诡谲、近乎妖异的景象。

如同童话一样的幻景,但这又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这一种以牵制与惩罚为目的,研制而出的蛊种,枝叶破出皮肤生长的滋味,绝对不可能是舒服的。据长老们描述,发作时的感受,是钻心的疼痛与难耐的痒。

然而座位上的男人始终坐得笔直,只是在枝叶窜出手背的瞬间,身体微微动了动,缓缓攥紧了座位把手。

“吴总,不用害怕,但也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颜铃停止了催生:“只是现在让你稍微疼一小下,我们谈完过后,我就会让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很遗憾,我们不得不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垂下眼,声音很轻:“但是为了谋求一份安定,这是我们这群小岛族民能想出来的,最不堪却也最有效的手段了。”

座位上的男人有说话,或许他在恐惧,或许在思索对策,但这一刻的颜铃,已经什么不在乎了。

“你已经中了我的蛊,蛊的力量也如你所见。”

颜铃静静地盯着他的侧脸:“但请放心,我并非想要毁约,依旧会配合你们的研究。因为我也在心知自己能力有可能拯救这片荒芜的情况下,也无法选择袖手旁观。”

“但是,帮助并不代表没有限制的索取。”

他说,“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们对我、我的族人和岛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会远程催动蛊种。到时候,窜出枝叶的地方,或许就不只是你的手背了。”

大抵是因为疼痛,男人本就粗糙的声线愈发沙哑,语调依旧是沉着而冷静的:“……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已经和你承诺过,不论如何,我不会伤害你和你的族人。”

“我知道,但是不好意思,因为实力上的悬殊,我始终没有办法真正相信一句口头承诺。”

颜铃喃喃道,“直到现在,拥有了真正牵制你的手段,这份承诺在我眼中,才开始有了真正的分量。”

“下一个要求,和你的个人作风有关。”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根,底气十足,耳廓无可避免地烧灼起来:“我不知道我是你下手的第几个男孩,但……总之以后,不许强吻别的年轻男孩!也不许拆散本在真心相爱的情侣!”

“如果让我听到,你又在用你的权力逼迫、又或者是试图染指其他男孩,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听到没有?”

或许是因为不再惧怕面前的人,他的用词也愈发猖狂起来。

见面前的人始终静默,颜铃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催生了一些于他手背上蔓生而出的枝叶,橙色的花苞鼓起,铃铛形状的小花悄然绽放:“听到没有?”

半晌后,他终于听到男人说:“……可以。”

颜铃的肩膀一松,大脑竟有些没转过来:“然后……”

如果换了别人站在这里,或许还会顺势索取一些荣华富贵。但颜铃并非贪得无厌的人,他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一次可以和面前人平等对话的机会,是一份对自己和族人安全的保障。

最后的最后,他猛然想起了一事:“还有,你们的公司,有一个叫周观熄的员工。”

幕布的演员表滚动至末尾,厅内的光影变得暗淡,音效遁去,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你要先买一些扫地机器人,分担他的工作;其次,要给他升职加薪,不许再让高管为难他,逼他没完没了地加班,也不许再让他穿着厚重的衣服去给酒宴端茶送水,知道了吗?”

面前的男人像是一座尘封已久的石雕,身体上唯一的鲜活之处,便是从手背蔓延而出的那一株蔓月铃花,在鲜红地毯的映衬之下,柔嫩而清新地摇曳着。良久,颜铃才看到他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微侧过脸,墨色镜片后方看不清的双眼,似乎正在凝视颜铃:“还有什么顾虑,或是始终令你难以安心的地方,也请一起提出吧。”

明明身处于如此被动危险的局面,他甚至还能将主动发问的权利掌控在自己手中,颜铃一边觉得这人真是厚颜无耻,又无可遏制地对他一丝钦佩。

“总之,你记住,不论你人在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有让蛊种在你身体里萌发的能力。”

没有缘由的,颜铃发现自己无法与他对视,于是将脸别过,一字一顿地说:“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最简单的要求,那就是从此以后,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明明是众多要求之中最容易达到的一个,但没由来的,面前的男人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然而这一回,颜铃也没有耐心等他的答复。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退几步,随后转过身直接跑出了影厅。

他憋住一口气,跑出好远好远,才像是真正活过来一般,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

他知道司机老谭的车就在门口等着自己,可是没由来的,突然想要一个人走一走。

起初他像只雀跃的小鸟,蹦蹦哒哒踩在人行道的边缘线,脚步十分轻快,然而随着身体逐渐陷入浓稠的夜色之中,他走着走着,步调减缓,又无端地怅然若失起来。

因为这一切实现得都太过顺利了,太令他没有实感了,怎么可以……完成得如此容易呢?

上次随行在大老板身侧的保镖呢?保安呢?助理呢?为什么自己将蛊渡到他口中的时候,这人哪怕一丝反抗挣扎的意图都没有,就那样顺从地、如他所愿地咽了下去?人真的能色迷心窍到……连最基础的反应能力都消失了吗?

愿望固然是实现了没错,可正因为胜利来得太轻易,反而有种踩在绵软蓬松的云层,下一秒便会坠回地面的不安定感。

但他很快又将这微妙不安感忘却——蛊确确实实已经下进了这人的身体里,不是吗?

颜铃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胸膛充斥着满满当当的喜悦,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想要和一个人分享这份心情。

然而想起那个人,他连呼吸都跟着错乱,心慌意乱地再度停下脚步,捂着胸口蹲下身子,盯着花圃里变化的全息花丛。

他发了一会呆,然后拆下脑后的发带,捧在手心里,脸颊轻轻贴在上面,带着几分羞赧,化作胸腔里懵懂青涩的欢喜,轻轻蹭了一下。

几分钟后,他重新站起了身,将发带仔细地缠在手腕上。这一回,他坚定地、没有任何停滞地向家中跑去。

一气呵成地开门推门关门,他对着空气喊了一声:“周观熄?”

玄关静谧而黑暗,只有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颜铃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周观熄并不在家。

或许是去超市了?还是出门散步了?

颜铃想了想,先跑回到了洗手间,认认真真地刷了好几遍牙,呸呸呸地吐了很多次水,用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的嘴。随后以一个“大”字形仰倒在了床上,呼出一口气,试图理清混沌的思绪。

尽管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方才被大老板吻上的那一瞬间,内心深处并不抵触,但他不愿再回想剖析那一切,因为目标已经达成,他要看向前面的生活。

卧室外传来响动,颜铃耳朵一竖,轻盈地从床上跃起。

他早已学会听声辨位,捕捉到门前的那个轮廓,便一个爆发力十足的助跑起跳,娴熟地扑进对方怀里。

明明无数次熟稔地将人接到怀中过,但这一次,周观熄竟难以站稳身形般地,被颜铃一个飞扑撞接连后退了几步,半晌后才像是缓过劲儿般,慢半拍地抬起手,轻轻扶住了男孩儿的肩膀。

“周观熄!”颜铃愣了一下,没有多想,站稳身子,双手叉腰,板起小脸严肃地问,“你去哪里了?”

玄关的光线昏暗,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周观熄轻轻开口:“……没去哪里,就只是……出去走了走。”

颜铃点了点头:“这样啊。”

“我下蛊成功了!”

他没留意到男人话音末尾不易察觉的喑哑,满心满眼地只想分享自己的胜利。眼睛亮晶晶的,颜铃仰起了脸,“不仅如此,我还叫他答应给你升职!我厉不厉害!而且我还——”

话音戛然而止,他疑惑地歪过头,眉心轻蹙,将脸凑近了一些。

他抬起手,摸了摸周观熄的额头,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指尖:“周观熄,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汗?”

他隐约觉察到了几分不对劲,他的手再次贴到周观熄的脸上,缓缓下滑到脖颈,指尖微微一颤。

随即继续下落,才难以置信地发现,面前人身上的衬衣……竟也全部被冷汗打湿了。

作者有话说:

蛊没那么好下,只是有人咽得心甘情愿罢了(

第42章 好久不见

一股诡谲的不安感如雾般笼罩在颜铃的心头。

冷汗能将衣服完全打湿的程度,说明眼前人的状态是极不寻常的,他心跳蓦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去摸索墙边灯的开关:“你怎么了?周观熄——”

手腕却在下一秒被攥住。黑暗之中,他听到周观熄低声说:“没什么。”

这举动让颜铃察觉到了更多的不对——他反手顺势摸索上了眼前人的手背,指尖察觉到粗糙干燥触感的瞬间,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你手上缠着的这是什么?你受伤了?”

左手……受伤……

这两个词萦绕在心头,像磁铁一样相互靠近,有什么东西即将拼凑成型。周观熄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刚才去超市,回来的路上,和一个骑车闯红灯的学生撞了,当时用双手撑了一下地……只是擦伤而已。”

双手?

颜铃一愣,顺势摸向周观熄的右手,果不其然,也同样被厚重的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愣了两秒,又低头看向脚边的塑料袋,熟悉的超市logo,里面装的……也确实只是一些日用品与食材。

“他骑车闯红灯,难道你就不会看路躲吗?”

颜铃捧着两只木乃伊般的手,急得原地团团转:“你伤口处理得到不到位?不行不行,你现在坐下,我得拆开亲自看看——”

“不必。”面前的人拉住了他,语调平淡,“当时旁边就是药店,医生已经处理过了。”

“不要再乱用你的手了!”颜铃急忙把他的手轻轻拉开,转身便要朝屋内冲,“如果真处理好的话,你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汗?我的行囊里有一些可以止痛的草药,你等着,我去找出来——”

他的尾音消弭在喉咙深处,身体定在原地。肩膀微微一沉,身后的人从后方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他听到周观熄说:“不用。”

喜爱索求拥抱的人向来是颜铃,但这一次的主动方,却破天荒地变成了周观熄。他意外地抱得很紧,胸膛与颜铃的后背相贴,颜铃能通过男人胸腔传来的有力心跳感知到——这一刻的周观熄,非常需要自己。

颜铃突然意识到:虽然忐忑不安前去下蛊的是自己,但独留在家中周观熄,必然也度过了一个心神不定的夜晚。

——所以才会坐立难安地出门,才会在路口心神恍惚地受了伤,才会在此时此刻……以像是要将自己揉进骨血之中的力度,把自己抱得这样紧。

明明还是有很多细节不太对的,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与难得脆弱的周观熄,像微风般冲散了颜铃一部分正常思考的能力。他的嘴巴张了张,半晌后说:“那……我们先去躺下,你休息一下,好不好?”

两人再度在周观熄的床上同床共枕。颜铃抬手摸了摸面前人的额头,掌心依旧被薄薄的冷汗浸湿。

“撞了你的人,最后怎么解决的?”

“还是个学生,道了歉,就没有过多追究。”

“可是——”

“终于下蛊成功了。”他听到周观熄没由来的地问,“心情如何?”

颜铃太懂这种好面子、自尊心极强的闷葫芦,从不愿主动提及伤病痛苦,会永远试图展现出刚强的一面。

便只好顺着他岔开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感觉太不真实了,说不清……不过今晚的电影很好看,爆米花也特别好吃,我还看到了米米乐园的广告,等它建好了,你要带我去,好不好。”

黑暗之中,周观熄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说:“好”。

“我不用再担惊受怕,你也不需要再扫地了。”颜铃的声音又很得意,“不会再有年轻男孩子受到伤害了。真好。”

空气沉寂下来,几秒钟后,他听到身侧的人问:“开心吗?”

颜铃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开心呀。”

“但是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高兴。可能因为筹划了太久,发现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坏,惩罚他也没有那么难,一切愿望全在转瞬间实现了,所以我好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将脸颊往枕头里埋了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语气又很轻快起来:“总之,以后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没有比这个结局再好不过了,”

身侧的人呼吸均匀而平稳,没有再回应。

颜铃以为周观熄睡着了,正准备一同坠入梦乡时,却听到身旁人沙哑地缓缓开口:“是啊,永远 ……不会再见到他了。”

睡意朦胧间,颜铃无意识地摸着周观熄纱布包裹的手,将它拢在胸前,轻而含糊地“嗯”了一声。

生活重新步入正确的轨道。

没有了下蛊计划,不再有大老板的威胁,一切忧虑烟消云散。一桩接一桩的喜事,令颜铃幸福得近乎不太真实,

想到彻底治愈涡斑病后,便能回到家乡与阿爸阿姐们团聚,颜铃便满心欢喜。可一想到“回家”,同时也意味着要与周观熄分别,于是朦胧的心便重重沉入海底,又空落落地悬浮而起。

他猛然意识到:蛊已下成,那么他们现在,便不再是所谓的“下蛊盟友”关系。

如今,他们算是什么呢?内心深处,他想要周观熄与自己……成为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天早晨,颜铃在培育室内托着下巴,指尖漫无目的地点点戳戳,将几缸被白斑覆盖的水生植物,修复得鲜嫩欲滴,生机盎然。

这段时间的白大褂们格外繁忙,忧心忡忡的叹息,还有类似于“政府又在催了”的对话不绝于耳。无形的压力像阴云般沉沉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身为半个局外人的颜铃虽听不懂、摸不透,但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压抑。

他想了想,还是在原本计划的数量之外,多修复了几盆作物,这才走出了培育室。

出门来到走廊,他刚好见证了十分激动人心的一幕——周观熄的职位晋升仪式。

周观熄静默伫立在原地,徐容站在走廊的一头,从助理手中接过崭新的工牌,正色道:“小周,感谢你这段时间对融烬的付出。从今以后,这是你的工牌,希望……”

话还未说完,颜铃已小跑几步上前,雀跃地将工牌拿到手中:“交给我吧!我来教他怎么用!”

他先是在自己行囊中摸索了片刻,利落地将周观熄工牌的挂绳换成了自己编织的那条更漂亮的挂绳,双手举起工牌,心满意足道:“低头。”

徐容笑而不语,身旁的麦橘很识趣地以“哇塞天气真的很好”的模样及时看向窗外。周观熄轻轻呼出一口气,顺从地弯下腰,任由颜铃将工牌套在他的脖颈之上

周观熄升职,颜铃是整个公司里最高兴、最得意的人。

从清洁工晋升总监助理,这可是堪称火箭登月一般离谱的跃迁。颜铃甚至还有些不满意:“徐总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啊?你做她的助理之后,是不是也不会很清闲啊?”

周观熄说:“工作更有挑战性了,但也比之前更有价值了。我很满足。”

颜铃仔细一想也是,不管怎样,总比被埋没扫地要好就是了。他拿着周观熄的工牌,兴致勃勃地向他展示如何刷开了每一道门,后蹦蹦跳跳一路辗转,来到了食堂。是的,他们终于可以在同一时间段共进午餐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颜铃的错觉,此时正是喧闹的饭点时间,然而食堂里却安静得有些异样。

颜铃的固定饭搭子麦橘,平时最热衷于在午餐时间分享各部门八卦,今天不知道怎的,全程十分专注地直视餐盘,飞快把饭以非人速度扫光之后,还没咀嚼完便鼓着腮帮子便站起了身:“嘿嘿……我、我吃饱了,先回实验室了。”

“饱了?”颜铃摸不着头脑,“你平时不是发誓说,有小龙虾披萨供应的日子,至少要吃五块,给公司吃破产才够吗?”

麦橘闻言站得笔直,端着餐盘的手微微颤抖 :“谁,谁说的,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我先走啦……”

颜铃望着麦橘仓皇逃窜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她平时真不是这样的。”

周观熄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和不熟的人在一起吃饭,或许会不自在吧。”

颜铃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午饭后,颜铃教周观熄使用休息区的冰沙机,打了两杯小山一样高的能量冰沙。他们走过廊桥,透过脚下的观景玻璃,可以俯瞰到一楼大厅的景象。

与以往的情景不同,今天大堂的人群熙攘,还有许多外形黢黑、时不时爆发出光亮与“咔嚓”声的机器。

颜铃被时不时亮起的闪光晃得睁不开眼,问身旁的人:“这是在干什么?”

“哦哦,这个呀,是——”

有几个研发部的小姑娘正凑在窗口朝楼下看热闹,看到颜铃身后人的瞬间,身躯一震,立刻将路让开,以汇报工作般滴水不漏的口吻答道:“是我们医美产品管线那边请来的明星代言人,今天来总部拍摄一些广告素材。我们融烬的医美事业线,最近业绩十分出色……”

颜铃顿时来了兴致,也想凑热闹,对周观熄说:“我想去看看。”

他们乘电梯下了楼,远远便看到人群围绕着一张折叠椅上的人来来往往,众星捧月般地伺候着。

但因为包围的人太多太密,人群之外的颜铃来回踮脚,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

“排场真是大啊。”颜铃感慨道,“我在电视上看,说是如果是很有名的大明星,签名可以换很多的钱呢。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要一个——”

就在这时,一个女助理拿着水杯侧过身,露出一条缝隙,终于露出后方那人的半张脸来。

在看清那张面容的瞬间,颜铃像是失去了所有知觉般地僵在原地,手中的冰沙应声坠落,洒了满地。

身旁人群传来惊呼,颜铃充耳不闻,像是被什么东西钉死动弹不得,目光只是直勾勾地,牢牢盯着那张折叠椅上的人。

周观熄眉头微动,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壮硕,小麦色皮肤的男人。眼窝深邃,眉目虽在艺人之中算不上出挑,但胜在气质独特,有种泥土般的清新,带着未经修饰雕琢的淳朴天然之感。

明星、艺人对于周观熄,不过是市场宣传方案的一个环节,与公司互惠互利的商品。但能让身边的男孩儿如此失态地直视如此之久,除了某只叠字名的水獭外,还确实是第一次。

周观熄视线一转,淡声问身旁的员工:“那个人是谁?”

“是前两年选秀出道,然后大火的歌星。”员工战战兢兢地回答,“叫江听海,粉丝们都说他人如其名,声音和大海一样动听呢。”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颜铃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最后竟嗤笑出了声。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已全无笑意,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抬起腿,径直朝那人走了过去。

助理和经纪人正围绕在那男艺人的身侧,化妆师正在小心翼翼为他脸上补妆。几人远远就看到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孩儿,气势汹汹地逼近,助理立刻张开双臂后退几步,声音惊慌尖锐:“你是谁?想干什么!保安——”

保镖闻声便要上前阻拦,但随即瞥见颜铃身后的周观熄,顿时迟疑不定地后退了一步,不知该如何动作。

坐在椅上的男人眉头微皱,终于睁开了眼。

颜铃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人,目光扫过他的每一个眉目和棱角的拐点,像是在反复核实、确认着什么。最后,笑着点了点头:“江听海,是吧?”

“江大歌星。”他的声线清亮,甚至是有些轻快的意味,“我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对不对?”

在看清颜铃面容的瞬间,男人的瞳孔也随之震颤,他的嘴唇轻轻颤抖,却发不出哪怕一个最为简单的音节:“你……”

“可我怎么觉得,我应该说的,是一句‘好久不见’吧。”

颜铃棕色的眼珠清冽得不含一丝杂质,平静盯着面前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大、勇、哥。”

第43章 恐惧

“大勇哥”这三个字掷地有声,重重砸在现场每个人的心头。

闻讯而来控制局面的徐容刚好赶到,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脚步微妙地一顿,惊疑不定地与周观熄交换了一个眼神。

怪不得这段时间,他们用“颜大勇”这个名字检索,筛选了无数符合条件的人,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大勇哥”——谁能想到,一个描述中质朴憨厚的岛民,竟会脱胎换骨,成了面前这个正炙手可热,熟稔接受着他人簇拥与服务的大明星?

颜大勇,哦不,是江听海,他身旁的助理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海哥……你们……认识?”

江听海的嘴唇停止颤动,神色回归于镇定。他先是向身旁的化妆师和助理略一颔首,随即从折叠椅上站起了身,与颜铃平视。

然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也根本不认识你。”

颜铃死死盯着他的脸,轻轻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江听海的神色没有变化,只是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一下:“我的意思是,你恐怕认错人了吧。”

颜铃不再说话。

乐沛岛的存在和族人天生具有的能力,目前只有融烬研发内部的人知晓。徐容眼见情况不对,及时开口切断了两人的对峙:“二位之间或许有一些误会。这样,我们到休息室里详谈,可以吗?”

江听海别过脸,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便向休息室走去。

颜铃像望着一个陌生人般,盯着他的背影,四肢百骸宛若浸入冷水之中,一片寒凉。几秒钟后,肩膀攀升而来了一股暖意,他才倏然回过神来,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睛。

“你在发抖。”他听到周观熄说。

颜铃摇了摇头,仓皇地扯出一个笑:“……我没事。”

望着周观熄脸上担忧的神情,他便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笑容大概是不怎么好看。笑意渐渐淡去,他抓紧身上的行囊,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后方的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内,徐容正与江听海的经纪团队进行沟通。而那个本该处于风暴中心的男人,却只是躲在所有人的身后,失魂落魄地听着,时不时心不在焉点头。

颜铃将手缓缓紧攥成拳:“江先生。”

屋内蓦然坠入静谧。江听海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肩膀一颤,依旧没有抬头看向颜铃,只是垂着脸,干哑地开口:“杨姐……芽芽,你们先出去吧。”

他身边年轻的女生眉头紧皱,喊了一声“海哥”,又戒备地看向颜铃,明显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江听海宽慰似地露出一个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别担心我,你们先出去吧。”

颜铃眼珠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也有些想笑了。

真有意思。这个让所有族人在心头牵挂了多年的“勇士”,这个他从出岛第一天起便在努力寻找的人,这场期盼多年的久别重逢……如今竟变得像是自己在刻意难为他一样。

“别担心我”?怎么,自己在他眼中,难道是什么会伤害他的人吗?

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江先生,您别担心,我只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岛民,你说得对,我可能真的是认错人了。”

颜铃笑得盎然,语气放得异常诚恳,“我只是想,您这样的大明星,人脉一定很广,或许碰巧认识一位我一直在寻找的族人,所以想耽误一点您的时间,可以吗?”

他并没有等待眼前的人应允,转而低下头,径自解开从不离身的行囊,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子上。

江听海原本还僵直伫立在原地,直到看清他从行囊里拿出的东西,瞬间呼吸无法克制地变得急促起来。

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颜铃不论走到哪里,不论行囊多沉,他都将族人们临行前赠予的种子背在身上。种子还在,能力在,家乡就仿佛一直在身边。

这些种子他视若珍宝,平日连用一颗都舍不得,只是偶尔催生些浆果,果腹解馋的同时慰藉乡愁。此时此刻,颜铃的手虽在抖,却毅然决然地直视着江听海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将整袋种子倾倒于掌心。

“他的名字叫颜大勇。”

颜铃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微笑着,将整袋种子紧攥在手心,顷刻间,绿意肆意蔓生,枝叶以惊人的速度急速蹿起,绚丽的花苞绽放于掌心与指间:“这些,都是他家乡里特有的花。”

“当然,江先生您应该是不认识的,不过没关系。”

一刻不停地,他一袋接一袋地将种子倒在掌心,近乎报复性地、畅快而肆意地挥洒着自己的能力:“但如果你把这些花给大勇哥看,他一定能够认出来。毕竟,有谁会真的,把自己的家忘了呢?”

一袋种子空掉,他又毫不犹豫地拆开另外一袋,倒在掌心。

层层叠叠的鲜花将桌子铺成馥郁七彩的海洋,但颜铃没有停下来片刻,干脆两手抓起种子,催生得愈发肆意——胸膛中的那团火愈烧愈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发泄式地、毫不收敛地挥霍着自己的能力。

最后,他利落地将手扬起来,毫不拖泥带水地将掌心催生而出的最后一簇花,重重砸向面前人的身上。

柔美的花瓣漫天纷飞,滞空片刻,随即如粉雪般轻飘飘散落于地。

江听海的身子一颤,他没有躲,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

大量能力的消耗,让颜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但再度开口时,他依旧口齿清晰、字字分明:“如果你能见到他,麻烦将这些花带给他看,告诉他,家乡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想他。他的表弟,从离开岛屿的那一天起,从未停止过一直在很努力地寻找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将手伸向行囊内部摸索起来。也正是就在这一刻,江听海的神情终于转为彻底的惊恐。

他清楚过度使用催生能力的后果会是如何,猛地拽住颜铃的手腕,带着哭腔开口道:“阿铃…,停下来吧,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

颜铃甩开他的手:“别这么喊我,只有我的家人和亲人可以叫我‘阿铃’,毕竟——你根本不认识我,不是吗?”

他自顾自在行囊中摸索着,指尖缓缓蜷缩收起——种子,全都用完了。

颜铃的眼睫颤了颤,半晌后,将手探进内侧的小小口袋,最后掏出一个海浪形状的编织吊坠。

“这个护身符,是他那位一只眼睛看不见的阿妈亲手缝制的。”

颜铃的声音轻而缓:“她总是和我念叨,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生病,如果她的眼睛没有坏掉,是不是阿勇就不会为她找药而出岛,到现在都回不了家了?”

他温和地、一根一根掰开江听海的手指,将护身符塞进他的掌心:“江先生,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阿勇,也拜托你把护身符交给他。告诉他,他的阿妈每天都在海边坐着盼着,心心念念地等他回家呢。”

江听海盯着掌心的护身符,嘴唇微微抽搐,肩膀颤动得愈发急促,如同一条被冲到岸边、即将搁浅的鱼。

“阿铃……我也没有办法啊……”

“江听海”的面具彻底粉碎破裂,颜大勇涕泪横流,号啕大哭:“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我当年也想回家的,可是能活下来,走到今天,我有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

眼泪从他黝黑的面颊上大颗大颗滚落,落在面前桌上的花丛间隙之中,枝叶受到滋养的瞬间,同样也轻巧地向上蔓延生长起来。

“那么,辛苦你帮我找人了,江先生。”

颜铃一点一点地掰开了他的手,后退两步,置若罔闻:“打扰了你繁忙的行程,真的很不好意思。”

“阿铃!”颜大勇涕泪交加,上前想要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说,我真的——”

颜铃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决绝地向门外走去。

因为过多地使用了能力,他的意识开始昏沉,呼吸困难,眼前像是笼罩着一层怎么都散不掉的雾。就这样一直僵硬地拖着步子向前,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直到冰冷的脸被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捧住,才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周观熄的声音:“深呼吸,看着我的眼睛。”

周观熄的眼睛是苍茫迷雾之中最深的汇聚点,颜铃的视线终于找了焦点,他睁大双眼,努力地喘吸着,直到眼前那层雾气散去了一些,才盯着周观熄,讷讷地开口:“他竟然说……我认错了人,他说,他根本不认识我……”

“这是他的选择,你已尽力地寻找过他,做到了问心无愧,这就够了。”周观熄说。

颜铃茫茫然地抬眼看着他。

“一个活在面具之下,抛弃自我和过去的人。”他喃喃道,“真可悲,也真可恨。”

无端地,颜铃感觉捧着自己脸颊的那双手,收紧了一瞬。

“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周观熄说。

“或许吧,但他既然选择了戴上面具,选择改名换姓地欺骗自己,选择装作一个不认识我的陌生人。”颜铃轻轻道,“那么同样的,我也可以选择不去原谅。”

身侧的人没有再开口说话,颜铃机械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继续向外走去。

他试图理清思绪,假装无事发生般的,让一切重新回到原本的轨道上。他努力回想:原本吃完午饭,自己应该干什么来着?应该是回到实验室。哦对,他还打了冰沙,可是他的冰沙都已经洒在地上了……

一片阴影从头顶覆下,周观熄再度挡住了他的路。颜铃有一点生气,觉得他真是没完没了了。可当看清男人表情的瞬间,又不由得困惑起来。

“颜铃。”他听到周观熄喊了自己的名字,声线是沉而稳的,却令颜铃颇为惊奇——因为周观熄声线的尾音是有些颤抖的——他为什么会抖?他难道在害怕吗?

可他究竟在恐惧什么呢?

颜铃感到十分新鲜,甚至想把脸凑近些,仔细观察周观熄脸上的表情。只可惜在付诸行动之前,便感觉几滴湿润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他的手背。

难道自己哭了?颜铃摸了摸脸颊,一片干燥,没有啊。

低头一看,视线里手早已是一片鲜红斑驳,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鼻子下方,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

原来是鼻血。催生能力用得太急太猛,副作用果然还是找上了门。

颜铃尴尬地笑了一下,擦擦鼻子,仰起脸,想和周观熄说“没事”。但还未来得及出声,腥甜的热流汹涌地从喉咙深处蔓延而出,彻底淹没了一切未说出口的话。

他剧烈地呛咳了两声,捂着嘴,连退了两步。血液顺着指隙溢出,轻快地、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颜铃眨了眨眼,身形微微晃了晃,下一瞬,意识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小花仙铃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第44章 在意的人

浪声澎湃,海风咸湿。颜铃缓缓睁开眼,树枝上的银铃丁零轻摇,五彩飘带随风摇曳——他又一次在梦中回到了乐沛岛。

坐起身,转过头,果不其然,阿妈正托着下巴坐在愿铃树下,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看。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阿妈声音轻柔地说,“这说明你在外面过得很好,阿妈很高兴。”

颜铃心头泛起一阵酸软。他握住阿妈的手:“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可以回家陪您了。”

他和阿妈讲起了近况。先是很得意地说起自己用蛊控制了一个大坏蛋,保护了许多无辜的男孩,更为族人们未来的安全求得了保障。

可说着说着,又遏制不住地难过起来。他垂下头,轻声喃喃道:“我终于找到了大勇哥了,但是他……已经不想回家了。”

阿妈耐心地聆听着他口中的一切琐碎与烦恼,轻抚着他的头顶:“你的听梦螺呢?”

颜铃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空落落脖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胡乱地找起了借口:“我……我给了一个人,那天是他的生日,没有人送他生日礼物,有点可怜。”

阿妈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上次,你还没有来得及和我细说那个人吗?”

听梦螺是乐沛族人最为重要的信物。颜铃的脸颊一下子变得好烫,觉得隐秘的小心思全被阿妈看了个透。他点了点头,不想被过多地追问,可胸膛又满满胀胀的,想要和她分享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嗯,我和他——”

话音未落,手骤然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壳硬邦邦的大螃蟹不知何时窜到沙滩上,钳住了他的手掌。

颜铃“哇”的一声痛叫出来,猛地站起了身。眼前的场景瞬间被迷雾吞没,视线再度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

他喘息着睁开眼,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没有海浪,没有阿妈,不过那只咬他的大螃蟹……倒是还在。

只不过那蟹钳变成了一只大手,而“螃蟹”本人,正是坐在床头阖着眼、眉头紧蹙的周观熄。

鼻腔和喉咙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能力的过度消耗令颜铃的视野依旧模糊。

他眯了眯眼,将脸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起了周观熄的脸,像刚刚上岸的小人鱼,趴在礁石上,懵懂地打量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周观熄的眉目轮廓生得过于优异,哪怕此刻疲惫得明显,也只是为英气的眉目添了些独特的沉郁味道。颜铃调皮地抬起指尖,隔空顺着高挺的鼻梁描摹,虚点了点他的鼻尖,又做了个弹脑门的手势,自己忍不住唇角一弯,偷偷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掰开周观熄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左手,看向掌心的伤口。

接着又拉过右手,掌心赫然是相似的擦伤。颜铃摸索着结痂的疤痕,将那双手一同捧在掌心,摇了摇头,觉得周观熄真是一个不让自己省心的人类。

紧接着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什么,将周观熄的手翻转了过来,愣了一下,眉头微凝。

当时周观熄说,他与车相撞,双手撑地倒下才受了伤。若真如此,伤口应当只落在掌心才对。

但此时此刻,周观熄的左手手背也有一处结痂的伤口,是不规则的放射状,这绝不似擦伤,看起来远比掌心的伤痕……要深得多?

某个念头从脑海之中一闪而过,但颜铃还未来得及捕捉,下一瞬,那双大手便主动抽离了掌心——周观熄醒了过来。

空气静谧,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颜铃心虚地先一步坐起了身:“我…睡了多久?”

周观熄没有看他,径直站起了身:“一天一夜。”

实在是有点夸张的时长。颜铃心里更没底了,却强撑着咳嗽了一声,试图底气十足地开口道:“我知道,这次的情况看起来吓人,那是因为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其实并没有起来那么严重,而且会恢复得很快。”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他站在床头,沉默地倒起壶里的水。

颜铃抿了抿嘴:“而且,岛上有许多贪吃的孩子,之前也过多地使用能力催生果子,然后也——”

不轻不重地一声“啪”打断了他,周观熄转过身,将水杯放在床头。

颜铃接过杯子喝了两口,脑子也转得飞快,低眉顺眼地转变成撒娇策略:“下次真的不会乱用能力了……看在我已经这么可怜的份上,可不可以不要说我了?”

“我不会说你。”

周观熄的神情没有波动:“之前的糕点,现在的大勇哥,从来没有人能拦的住你挥霍你的能力。所以我不说你,毕竟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用,不是吗?”

“……”颜铃将被子拉起来挡住脸,自顾自地将话题岔开:“我突然好困,我要再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突然开口:“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颜铃抓着被子的手紧了一瞬,缓缓拉下被子,悄悄露出了眼。

卧室里没有开灯,周观熄伫立在床边,侧脸湮没在静谧的漆黑深处,神情难辨。

颜铃的呼吸急促起来。半晌,主动牵起周观熄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不要害怕。你看,我不是还在这里好好的吗?”

“我就和植物一样,生气的时候,稍微会蔫那么一下,但是吸收一些光照和水分,慢慢就会恢复过来了。”

他仰起脸对着周观熄笑,又主动把脸在男人宽大的掌心蹭了蹭,“这样,我答应你,下次一定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好不好?”

他清晰地感觉周观熄的手指微微一动,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也正是这一刻,颜铃切实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心境——他确实在恐惧。

这一点恐惧是那样真实,让颜铃惊喜,也让他困惑。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周观熄害怕的,似乎还藏着很深很远、自己看不分明的东西。

周观熄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但视线随即下落,停止了抚摸他脸颊的动作。

颜铃追随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衣领上沾染着星点血迹。

他立刻松开手捂住衣领,意识到自己的状态确实是糟糕透了,转身便要跳下床,摇摇晃晃地要往浴室走:“我……我先去洗个澡。”

还没走出两步,眼前便又是一阵发黑,回过神时,已经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不轻不重地丢回床上:“以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洗澡,除了昏死在浴缸里,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可是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我受不了。”

颜铃使出全力挣脱,再次起身试图向浴室走去:“头发也一天没洗了,我必须全身香喷喷的,才可以睡得着觉。”

他扶着墙勉强走了两步,若无其事地回头瞟了一眼。又拖沓着脚步,向浴室缓缓走去,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不过腿确实有点软,头也有点晕乎乎的……手也没有什么力气,看来根本没有力气自己洗头发了呀。”

周观熄:“……”

五分钟后,氤氲着雾气的浴室内,脱光光的颜铃,心安理得地躺在浮满泡沫的浴缸中央。

周观熄垂眸侧身,坐在浴缸边缘的台阶上,半挽袖口,帮他冲洗着头发。

泡沫绵软,水声淅沥。周观熄的力道是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颜铃舒服得感觉自己快要在热水中化开。

编发、洗发、吹发一条龙,现在的周观熄,甚至比颜铃自己还要擅长打理他的头发了。

“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颜铃并不是很想说出颜大勇全名,顿了顿,又有些后怕地问,“还有那些花——”

“拍摄暂停了。”他听到周观熄说,“花也都被处理干净了,没有被外人看到。”

颜铃松了口气,喃喃道:“如果不是很在意的人,我才不会那么生气……只是可惜了那些种子。”

他睁开眼,与头顶上方的人对视,半开玩笑地吓唬他,“所以周观熄,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否则,说不好我真会哇哇吐血给你看。”

男人没有说话,手顿了顿,将更多的泡沫覆在他的发丝上,颜铃又很舒服满足地哼唧一声,眯起了眼睛。

昏昏欲睡之时,他听到身后的人淡淡道:“所以,我是你很在意的人,是吗?”

颜铃蓦然睁开了双眼。

两张脸一上一下地俯仰间对峙,两双眸于雾气中交缠。

颜铃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杏眸圆睁,盛着点水盈盈的光。那是被戳破后的羞赧恼怒。

可这一次,他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直直地、故作镇定地迎上了周观熄的目光。

“……我可以给你我的答案,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颜铃抬起手,湿润的掌心攀住周观熄的脸颊,声音清亮:“你刚才说,你很害怕,可你既不是我的亲人,如今也不是我的下蛊盟友,我不能再为你带来更多好处,甚至还在使唤你做这些锁事。”

“周观熄,”他问,“你究竟害怕什么?又在以什么身份害怕?”

男孩质问的尾音刻意微微拉长,含着恰到好处的诱惑。他慵懒躺在浴缸之中,沾着水珠的皮肤被热气蒸得薄红,像是透着半熟粉意的、清润漂亮的莲花。

周观熄如果想要采撷这朵近在咫尺的花,想要馥郁沾满自己的掌心,想要亲吻花瓣上的晶莹露水,就必须给出答案。

他们在漫长的寂静之中对视,心照不宣地较量着,比着谁的耐心更逊一筹,谁先急不可耐地给出答案。

然而下一秒,手机铃声响起,骤然打破了寂静。

两人同时松懈了一瞬,不知是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淹没在了朦胧腾起的雾气中。颜铃最先有了动作——他将手收回,“唰”的将身子沉入水中,只露出微红的耳尖和双眼,不再去看周观熄的脸。

周观熄擦干了手,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手指微滞。

接通电话的瞬间,他沉静地直接开口:“徐总,有什么事吗?”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一动,扭头好奇地看向他。

电话那端的徐容,在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明显沉默了一下。

“……小周,你现在来公司一趟。”

几秒钟后,徐容终于出声,难掩声线深处的颤抖的激动:“涡斑病的解药……我们终于研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咪的天

第45章 度假

融烬科技,研发中心的实验区域内。

颜铃的身体远未康复,周观熄实在拦不住他一同前往的步伐——按捺不住的兴奋化作了身体机能运转的燃料,他呼吸急促,衣袍翻飞,迫不及待地刷开一扇接一扇的门,最后近乎飞奔起来。

直到后领被周观熄拉住,手中的工牌也同时被抽走:“控制好你现在的情绪,否则我不会让你进去。”

颜铃急不可待,伸手去够他手中的工牌:“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激动,我控制情绪,慢慢走可以了吧?”

周观熄轻叹一声,替他将最后一扇门刷开。

门后,研究员们乌泱泱地于培育室内聚成一片,每人眼下的乌青都难以掩饰,然而每双眼睛里无一例外地泛着灼热光彩。徐容站在人群的最中央,低着头,正失神地注视着桌面上的东西。

她循声朝二人所在的方向看来,像是才终于缓过神来一般,释然地笑了一下:“你们来了。”

颜铃的喉咙发干:“解药……成功了?”

徐容深呼出一口气:“我想是的。”

“我们之前发现,被颜先生你复苏和催生过的作物,其基因靶点往往会被一种神奇的力量保护,不受涡斑病菌的侵害和修改。”

徐容解释道:“最终,我们在你提供的血液和唾液中,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是提供这种靶点保护的关键。”

“这种物质的含量极微,并且在外的活性很差。”她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终于定位到它,经过大量的各种实验,终于找到合适的条件,才将它分离提取了出来。”

她侧过身,将桌上的东西轻轻推到颜铃面前——一支小小的密封管,正静静躺置于烟雾缭绕的干冰盒中。

徐容向身旁的助手颔首,培育室内的灯光暗了下来。

颜铃喃喃道:“……好漂亮。”

离心管中的液体,在日光下是透明的无色;此刻灯光沉暗下竟如苏醒一般,流转出一种浅薄荷般的荧光色调,在缭绕的乳白色的雾气中温柔漾开。

徐容也感慨道:“是啊。”

在场无人不被这梦幻的美丽惊叹,唯有周观熄神情始终冷静,望着徐容的侧脸:“但归根结底,这种物质来源于他的唾液和血液,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解药’,不是吗?”

徐容回过神来,着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因此这段时间,我们全力以赴在实验室中尝试,复现并小批量生产了这种物质。”

助手适时呈上一个新的干冰盒,上面放置着十几支荧光颜色相似的淡绿试剂。只不过相比于颜铃血液中提取的那管,荧光强度肉眼可见地微弱了几分。

“结构虽然难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就在刚刚,我们又完成了一批最新的测试验证。”

徐容说着,手持滴管,吸取少量管中的液体,轻轻地滴在面前被螺旋白斑覆盖的番茄盆栽上。

卷皱干涸的枝叶缓缓舒展散开,果实上大量的涡斑显著淡去。虽未能完全做到像颜铃那样手指轻点、便在顷刻间彻底恢复如初的样子,但也明显传达出了一个信息——它确确实实正在缓慢地康复中。

颜铃眼底瞬间燃起炽热光彩:“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再努努力,研制出和这个小绿瓶一模一样的试剂,然后再生产出很多瓶,分发给整个世界……”

“那么涡斑病的解药,就算是被我们彻底找到了。”徐容接过他的话,同时望向身后始终沉默的周观熄。

周观熄这次并未再开口反驳,许久,他缓缓点了下头。

徐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颜铃的侧脸:“没有你和你的族人倾力帮助,我们不论如何都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如此准确的关键研究方向。谢谢你,颜先生,你帮了这个世界太多太多。”

“我想,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微笑着说。

颜铃脚步轻飘飘地走出了融烬科技的大门。

他本还想多留一会儿,亲眼看看白大褂是怎样将那神奇的物质提取并复制出来的。然而先前消耗过多的身体发出了抗议,起身的瞬间便摇摇晃晃地要往前栽倒。被周观熄不由分说地扣着肩膀,直接带离了研究中心。

刚到门口,周观熄便接了个电话。挂断后他说:“徐总还有一些事情要单独交代,你先上车,我马上回来。”

颜铃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恍惚地点头:“你去吧。”

他并没有依言回到车上,而是站在路边,一会儿蹲下身,捧着脸盯着路边仿真花圃看;一会儿又站起身,抬起手,戳戳旁边的虚拟树的粒子树皮。

一想到这些冰冷冷的假作物,即将被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真实植物所取代,他便骄傲不已,为自己帮到了这个世界由衷地高兴。

直到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道:“阿铃。”

颜铃嘴角的弧度应声落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带着冷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这附近等着,觉得你总会回来。”

颜大勇站在路边。他的手悬起,在空中停滞片刻,又有些局促放下:“可以和我聊聊吗?”

颜铃转过了身——或许是为了躲避媒体,颜大勇还戴着口罩与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觉得这个人真是陌生得令人发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转过身,加快脚步,像是越过空气一般,径直走向车门。

“阿铃,你为什么会来岛外?你来多久了?”

颜大勇咬了咬牙,穷追不舍地跟上:“你为什么会和这些医药公司的人在一起?而且你——”

“在你走后,他们上了岛。”颜铃说。

颜大勇脸色一沉:“我就知道……他们为了我们的能力,对不对?是他们逼迫你来的,对吗?”

“不算逼迫,我们更多的算是互帮互助。”颜铃语气平静道,“答应合作的一部分原因,也是我们想要出来找到你。”

颜大勇的嘴唇悄然颤动,却发不出声。

颜铃又说:“我知道他们或许是很危险的人,但从合作开始后,他们给岛上的族人送去了急需的药品,给予了我们实际的帮助。相比之下,他们说的谎话,比你要少很多,不是吗?”

他的话语似针,密而有力地扎进颜大勇的心窝,将他定在原地,难以动弹。而颜铃也并不打算再继续和他周旋下去,伸手拉开了车门。

“你被他们带来这里的时候,应该有人教你,这个世界和社会是如何运转的吧?”颜大勇颤抖着问道。

颜铃的脚步停滞,却没有回头。

“可是那个时候,我的船翻了,等我醒来时,行囊丢了,身上一无所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颜大勇沙哑地说:“我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会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吓得不知所措,也会被光屏海报上活动的人影惊得魂飞魄散。我格格不入,我心惊胆战,却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刚到陆地时的颜大勇,与几个月前的颜铃经历过同样的恐惧,却最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只能偷东西吃。这个世界看起来发达,但作物早已被枯萎的疾病吞噬。他曾引以为傲的捕鱼和耕种技艺在这里毫无用处,他对植物的催生能力,只会引起人群的恐慌。

好在他有一副好嗓子。于是开始在路边卖艺,用歌声换来了第一口饭,赚到了第一笔钱。

后来,他的演唱视频被人上传到网络,随即被公司挖掘。他隐瞒出身,参加选秀,并一举成名。

直到那时颜大勇才知道,原来乐器的种类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原来他的声音能被录进光碟,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收获无数陌生人的喜爱与共鸣。他这才明白,除了捕鱼和耕种这样满足温饱的生存技能,人还可以追求另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一种属于精神的追求,名为“梦想”。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家乡忘掉。他拿着选秀赚得的第一笔钱,去了医院,向医生描述了阿妈的症状,得到的诊断是,阿妈坏掉的眼睛,大概率是源于一种脑内的“肿瘤”。

那并非是靠吃药就可以好的病,需要做一种风险极大将大脑剖开的手术,也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他告诉自己,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星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曾跌入过一次次几乎无法重新站起的低谷。所幸,他遇到了许多爱他的人——全力支持他的团队与始终不离不弃的粉丝,支撑着他向上攀爬,才得以咬牙走到现在。

后来,他与一位作词人相爱结婚,拥有了灵魂伴侣,也刚刚有了孩子。爱情、梦想与事业上的成功,让他的人生前所未有地幸福与充实,这是他在故乡永远无法体会到的生活。

当他终于拥有了足够的金钱与名誉,放慢脚步回望来时路时,才惊觉自己似乎早已把那个小小的岛屿遗忘在脑后。

当他终于拥有可以回到“家”的能力时,自己已在岛外建立了一个更大的小家,也有了更多生命中难以割舍的牵绊。

“我难以抉择,我不敢回岛,因为我不敢想回去之后,要怎样开口和他们说我还要回来?”

颜大勇干涩开口,声音近乎哽咽:“而且后来我想,就算回去了,以长老们那般保守警惕的性格,也绝不可能让阿妈出岛接受治疗,手术归根结底还是做不了,所以我——”

颜铃蓦地笑了出来,肩膀颤动,他最后摇了摇头,讥诮道:“颜大勇,你真的很会给自己找借口。”

颜大勇直愣愣地望着他的脸。

“前一阵子,阿姐来了信,说阿婶在服了这家医药公司给的药后,已经恢复了一部分的视力。”

颜铃说:“她得的病,并不是你所诊断猜测的‘肿瘤’。如果当年你早点回了家,带她出岛诊治,或许她早就痊愈了。”

“真正想回家的人,不管路多难走,哪怕没有路,都会想尽办法地踩出条路回去。”

他说:“你早就用行动做出了选择,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忘本的人罢了。”

颜大勇的双腿一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可是阿铃,在这边的这段时间,你就一点牵挂都没有吗?”

他紧咬牙关,涨红着脸,泪眼婆娑地试图去拉他的袖口:“你在这边生活了这么久,这样好的生活,你真的能毫不犹豫地回去吗?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你难道不想——”

这一次,他的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颜铃的袖口,整个人便被毫不客气地向后拽开,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江先生。”男人淡淡道,“这里是融烬,请注意您的分寸。”

颜大勇眉头皱起:“你——”

上次在拍摄现场,他便见过这个沉默伫立在阿铃身后的男人,身姿高挑,眉目冷峻,似乎有意收敛着自身的存在感,让人难以辨明其真实身份。

保镖?助理……似乎哪种身份安在他身上都很合适,但仔细琢磨之后,又会觉得哪一种都不大恰当。

颜大勇在名利场混迹了几年,自诩擅长辨识他人身份和背景。眼前的男人,即便衣着足够简约低调,仅是此刻睨视时的轻轻一瞥,气场便让他感到绝不简单:“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铃并未注意到这边短暂的交锋,他拉开车门,转身上了车。

将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他闭上眼,深深呼吸,手指攥紧袖口,用力到指尖发白,狂跳的心脏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就没有割舍不了的人和事吗?”——颜大勇的质问仍在耳边回荡。

当然有的,怎么会没有呢?

总能放出水的浴缸,将湿发快速吹干的吹风机,那塞满新奇食物的超市,还有能看到万千世界的电视……这些便利与科技,与他的贫瘠却温暖的家乡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他无法原谅颜大勇的选择,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也能共情他不愿回到家乡的原因。

颜铃在来到岛外的第一天起,便不断提醒自己不能沉迷于这一切,目的便是为了最后抽身离去时,不至于像颜大勇那样,被眼前繁华世界困住,彻底忘了来时的路。

如今涡斑病的解药已被寻得,颜铃知道,自己就快回家了。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已做好分别的准备了。

而他唯一不敢深思,无法去计划,始终拖延着去做出打算的……只有那个人。

周观熄拉开车门的瞬间,颜铃的肩膀动了一下。他没有回过头,将额头更深地抵在玻璃窗,试图继续物理冷却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引擎启动,颜铃的身体顺着惯性不由自主的向前倾去,就在额头即将重重砸上车窗的下一秒,一只手掌及时垫在他的额前,缓冲了撞击,并顺势轻柔地将他的脸转了回来。

颜铃呆呆地盯着他看。

周观熄没有提颜大勇的事情:“你那位名叫麦橘的朋友,托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麦橘?颜铃一愣,接过他递过来的厚实信封。

“她说,是你经常玩的那款游戏的官方赛事邀请函,想请你去参加线下的职业比赛。”周观熄说。

这段时间,颜铃确实断断续续地在玩米米系列ip的自走棋游戏。目的极为简单,只是为了获得当时的米米限定头像。

之前麦橘确实对着他的战绩啧啧称奇过,说过什么“你这天赋打职业都绰绰有余”,让颜铃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这类棋牌类游戏上或许小有天赋。但他始终对这种容易上瘾的事物抱有警惕,并未过多沉溺。

更何况此刻心里还藏着事,思绪混沌一片,颜铃无意识地将邀请函在手中捏得皱巴巴:“我不想去。”

“比赛在K市,那里的风景很好,雪山很美。”周观熄说。

“不感兴趣。”

“活动比赛的地点,设置在了新开的米米主题乐园。”

“……”似乎有一丝动摇,但兴致依旧不高。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颜铃一顿,眼睫轻动,终于肯抬起了头。

“在你回家之前,我们去度一次假吧。”周观熄与他静静对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咪不高兴,人类带咪出门玩

第46章 得偿所愿

“度假”对颜铃而言,是一个过分新颖的概念。毕竟,他曾经的全部世界,不过是海洋中的一个微不可察、绿意盎然的小点。

正是这一次离开家乡,才让他知道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被海洋拥抱;原来人可以长着不同颜色的头发和眼睛;而在故乡的风雨之外,天地间还有暴雪与冰雹的存在。

颜铃从没有见过雪,他听说K市有雪山,于是兴奋地想要在回家之前,亲眼去看一次雪。

临行前,他在本子上认真做了旅行规划,以及最想实现的三个愿望:1.赢下比赛的前三名。2.亲眼看到雪。3.和周观熄一起去米米乐园玩。

他其实还有一个愿望,可是这个愿望的分量又实在是太重,写下会显得自己过分贪心,实现不了又会分外难过。

于是停下了笔,将第四个愿望埋在心底,颜铃背上行囊,与周观熄一同踏上人生中的第一次度假之旅。

赛事主办方提供了机票和酒店,周观熄作为他的助理同行。颜铃也是第一次知道,除了“大铁鸟”,还有许多人一同乘坐的“特大飞鸟”,而且必须要去指定的“机场”才可以坐。

颜铃的好运之旅就此开始。

值机时,他们先是意外获得了免费升舱的机会;又在登机之前,接到赛事官方人员致歉的电话,被告知“您原本的房型被订满了,我们为您升级到了总统套房”。

颜铃虽不太懂这些所谓的升级实际意味着什么,但还是难以置信:“人真的可以幸运成我们这样吗?”

身旁的人不置可否。

赛事邀请函是真的,只不过周观熄有自己的方式,让这场比赛恰好举行在他想选定的地方,也能让航司与酒店都好巧不巧地推出独特的政策,只为让这场旅行更为难忘舒适一些。

抵达酒店的时已是深夜。颜铃第一次遇到哈气可以凝成雾的零下世界,兴高采烈在酒后门口对着冷空气不停地哈出白雾,才被周观熄拖进去办理了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