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拂云间(廿一) 骄气高大的男儿。……
墙上火光明灭不定, 地面潮湿,每踏一步,皆有微响回荡耳中。
声音渐渐近了, 须臾,一双牛皮靴停于眼前,视线顺着上移, 只见来人一领素纱道袍, 宽肩长身,气息沉稳。他下睨着眸子, 静静地打量他。
男子回过神来, 目光轻烁:“她呢?”
一口一个“她”,张奉霖心觉可笑,手往颧骨上抚了抚, 又落下,背剪身后:“宋四姑娘正忙,没功夫来见你。倒是我,对你颇感兴趣。”
说话间,有狱卒搬来一张木椅,张奉霖掀着袍摆坐下, 将一腿搭于膝上,动作闲适:“说说吧, 你要见宋四姑娘做什么?”
却瞧男子慢慢退离铁栏,只字未应。
“哐哐”两声,牢门被狱卒猛地敲一把:“将军问话,你聋了不成?”
男子疏无反应。
张奉霖脸上微微带笑,两手搭在椅侧:“不急,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着。”
地牢昏暗, 飘渺的灯火仿若鬼影,男子几经煎熬,张奉霖倒自在地呷了口茶,慢悠悠地把心中所忖一一道出。
“宋四姑娘一介女流,怎就惹得阁下动了杀念?难不成……她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观阁下这幅形容,真不似京里人,宋四姑娘纵有仇家,也当与阁下这般的牵扯不上。”
“影卫?”他隔着牢门凝望着他,那人却跟锯嘴葫芦似的,并不说话。
张奉霖摇一摇头,抖袍子起身:“阁下一言不发,倒叫人兴致全无了。”懒懒摆袖,立即有人拎串钥匙进来,手中另提一物,看不清里头装了什么,唯有干涸的血腥味混着其他怪味扑面而至。
这熟悉的情形令男子喉咙发紧,唇角扯了几下,终于破音吼道:“等等!……我说!”
知柔多日驰行,大腿内侧早给鞍具磨破了,生疼如火。在房中上完药,她重理衣带,走到阶下站了站,白袍里填满了光,暖洋洋的。
顾一圈周围,默然踱出庭院,循着外间庑房一路走,左转右拐地摸索前行。
地牢口岑寂森然,似乎连虫蛇都不愿经过此处。张奉霖打里边儿出来,余光中隐约闯进个纤瘦的人影。
定睛一看,却是宋知柔鬼祟地朝这里探望,似误入迷宫的蝴蝶,还没瞧见他。
他嘴边微微勾起了笑,走上前,说:“宋四姑娘,你这是……在寻人?”
“张将军。”被人捉了现行,她倒不觉难堪,犹自坦荡地莞尔,“我就是闲不住,随便走走。”
听知柔的话,张奉霖顺口道:“正好,我眼下也无甚要事,姑娘若不嫌烦,不如一块儿四处转转?”
知柔不经意地瞟一眼地牢,半晌点头应下。
“姑娘是因何离京?”
张奉霖从牢狱出来,腰间别了一只香包,缕缕不绝的气味抵上鼻尖,知柔稍蹙了下眉。
少顷,方道:“家中手足皆挂念兄长,闻他遇险,忧心得不行。适逢我好山水,又是府里的闲人,这差事便落到了我身上,特意来寻大哥哥的。”
“你们兄妹感情倒是甚好……真可惜,我家都是兄弟。”他笑喟一声,转目睐她,“既见到了,姑娘预备几时还家?苑州与京师相去甚远,近来也不甚太平。”
“就这两日吧。”
“那人——姑娘可还要带走?”
张奉霖骤然提起,彼此都知道他在说谁。
知柔把他一望,对上一双漆如深井的眸子,瞧不出半毫情绪,便撇撇嘴,装作小性儿:“自然,他伤了我的马,我还有账未跟他清算。”
说着停下脚,直截了当地道,“不如将军现下就把人给我吧。”
如此直快,张奉霖讶然看她一会儿,嘴上说好,垂眸又笑,抬袖引她返身,先后往地牢回行。
乍来的阴暗令知柔有片刻不辨方向,张奉霖走在前头,时不时侧身停下,等她跟上了再继续抬足。
弯弯绕绕地行了一程,未至幽室,远远便听见呼喝声不住送来。待到了跟前,狱卒不再开口,退步让张将军。
室中两盏油灯还燃着,沉沉的光照下,男子与几名流寇皆倒在地,裸裎上身,其中一人胸膛塌陷,肋骨似穿出皮肉,骇人非常。
见此,知柔胃腹烧灼,仓皇转身扶住石壁,喉口抽动几下,几欲作呕。
张奉霖睇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横与她,她随便接了,却不曾使用。
“怎么回事?”张奉霖扭头质问道。
“回将军,小的也不知怎么……那几人忽然吵了起来,先是口角,后来又动了手,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这行人进来不过半日,口供未审,人便死了——你们是领俸当差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他声音略扬,褪去了平日顽笑,面色凉凉的,极显威势。
看守的狱卒忙不迭跪下:“将军恕罪!小的实在不敢有意疏忽!那几人斗殴起来疯了似的,小的劝了、拉了,也挨了几拳……请将军宽宥!”
内室里死的,正是知柔捉来跟了一路的北人,他死状那般,也没什么可继续察看的了。知柔与张奉霖说了一声,匆匆折返。
见她离去,他犹训斥了狱卒一通,方才大步追上她,道:“姑娘可好?是我思虑不周,不该让你进这污秽的地方,你若有所闪失,照云恐怕饶不了我。”
知柔似未抽回神,凭他在耳畔说着什么,她只顾逃一般朝外走。
直等重见天光,堪才透了口气,颤动的睫羽渐渐平稳,对身边人道:“张将军忙罢,我识得路,自己回去便是。”
“我送送你。”
“不敢劳将军,将军留步。”一施礼,旋即离了围墙,快步踅回庭院。
专门服侍知柔的护卫楚岚见她脸色不好,忙放下手中物什,近前搀扶她:“姑娘是怎么了?”
知柔道:“去找兄长,就说我们明日起行。”
楚岚提眉担忧,得她催促,只好撒手领命。
回到屋内,知柔取水连饮,双眸盯着案面发了会儿呆,心绪才一点点真正收复。
不禁开始回想,大哥哥曾说这位张将军是户部侍郎之子……张大人,她却从未开罪过,张奉霖为何要杀她擒的人?总不会是他从那人口中撬出了什么?
无论如何,苑州她不能再留了。
地牢中的事,宋祈羽夜里方才听闻,亲自走了一趟,勘查尸体。要说是斗殴而亡,实有些牵强附会。
暗忖道,张家与宋家并无嫌隙,张奉霖亦非嗜杀之徒,断不会无故在地牢灭口。
茶盏在掌中握了一会儿,“噔”一声轻轻落下,只猜张奉霖从那人身上获悉了什么,不愿叫他人知晓。
次日黎明,知柔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外一株老榆树下,一匹雪骢早已候在那里。宋祈羽手上玩着马鞭,骄气高大的男儿,在这无人窥觑的时刻倒露了几分从不示人的活脱。
知柔只疑自己看错,微愣了下。
宋祈羽和魏元瞻有几分相似。
常言男子容貌肖母,小时过年,夜里张灯结彩,她还曾在灯下认错过几回,往大哥哥身上扔耍物,口中喊着魏元瞻的名。
记忆慢慢退潮,知柔拔足迈过去,正巧裴澄从那头牵了马,也朝这边走来。
听到脚步声,宋祈羽收手望向知柔,视线甫一罩住她,几息后落,眸色便深了。
张奉霖行在不远,穿着蟹青常服,腰系玉蹀躞带,足踩一双乌皮靴,阔步上来。
知柔将药匣塞去马鞍边上,见他来,略一颔首:“张将军。”
他点点头,笑道:“我来送送你们。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路途难测,二位多加小心。”
许因昨日之事,知柔心里仍有些恹恹,不太爱搭理。
宋祈羽却说:“日后军中得闲,定再来一叙。”
张奉霖拱手,面若春风:“子澍候之。”
此番话别,知柔翻身上马。
玉阳与廑阳不同道,可宋祈羽的意思,是要送她一程。待出了苑州,道途平顺,他再改道回军。
春日的阳光和煦,知柔一路疾驰,倒有些热了。她勒住马,放开辔头,任它徐徐踱着,自己掏水囊喝了一会儿。
她一行十数人,马跑起来直像万军过境,现下松散散缀着,又与拦路无二。
宋祈羽靠过来,并辔在她旁边,已行了三十里路,途径一驿,未曾休止。他不由出言:“怎么不赁一驾马车?你是打算这样去廑阳?”
耳朵也要叫烈风刮烂了,更别提两腿和胯骨,若非常年驭马,如何受得?
知柔收起水囊,两眼亮盈盈地掠过来,在他身上一扫,翘唇道:“大哥哥不是也骑马吗?”
宋祈羽把眉毛挑着:“你也赶路?”
他平素话寡,一出口便这样噎人,知柔那一声“是”憋在喉中,不知怎么,有些讪。
她将嘴巴抿一抿,忽然又笑:“大哥哥的伤可好利索?三姐姐很担心你,前些日子,她差点儿就离家来寻你了。”
这话是真,知柔也是实意地想替三姐姐打探他的伤情——长离信中未禀,字里行间却像险些去了性命,故能在苑州见到他,知柔除惊讶外,还有欢喜。
宋祈羽听着皱皱眉尖,转头去看长离。
后者立马垂眼。心道,四姑娘看着乖,却是嘴不饶人,害苦了他。
知柔笑着抖缰。
再至下一驿,万道霞光自天穹倾泻,路如丝织,把人脸上映得绯红。
知柔不愿多耽误宋祈羽,见已将过苑州,一路上也不曾碰到几只人影,索性开口:“大哥哥便送到此吧,不必再送了。”
马停住,宋祈羽迟未发声,清清冷冷一对黑眸凝视着她。眨眼间,恍惚回到了三年前,那时没能亲自说出口的话,终究自他齿间逸出。
“四妹妹,一路珍重。”
如一簇火苗弹跃到知柔心里,她胸腔微沸,又惊又疑。大哥哥这话,仿佛清楚她去廑阳所图;昨日,他亦闭口不问。
竟像是觉得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一般。
知柔心底酸涩,一时缄口。
不觉想了许多,眉宇渐渐舒展,脸上重新挂起笑:“明年除夕,我也同三姐姐一样,等兄长带桃酥回来。”
话音甫落,宋祈羽挽缰的手攥紧了。
烟霞般的光彩在她面庞上荡一荡,倏感局促,到底是不习惯跟他讲些亲近的话。
只将顽色收敛,想他到边关,戎马倥偬之场,知柔便多添了一声:“哥哥,保重。”
言罢,双腿轻夹马腹,扬长直去。
……
此值四月,一入夏,风中携来不知何处飘散的槐花香。
裴澄一边催马,一边同楚岚唧唧喳喳闲谈,偶然一簇白花落他肩上,甜丝丝的香气入鼻,他心念一动,竟塞入口中嚼了两口。
不移时,一段高大而壮阔的城墙抵进视野,远望如巨兽伏卧,近了看,高耸得好似青云。
知柔跳下马,牵缰朝前,到城门下抬起头,上方悬着一块古色沉沉的石匾,其上三字如刀如钩,锋芒毕露。
她轻念了一声:“廑阳城。”
城中人来人往,随意放目过去,便是雕梁画栋,分外繁盛。
众人一路走着,楚岚忽把马缰丢给裴澄,自己凑到知柔旁边,替她挽了辔头。
“四姑娘,廑阳城瞧着怎么比京师还要鲜亮?在这里住客栈,怕是贵呢……也不知有没有价廉些的屋子。”
知柔默默无言,心想,她或许真如父亲所说,轻易见不到凌公了。
若她无法,苏都又要如何接近?他比她早行数日,眼下定在城内,只不知当往何处寻他。
知柔略微思忖,在一旁站定了。人声鼎沸,没有人留意他们。
“裴叔,烦您先带他们寻间屋舍安顿,我想四下看看,酉时之前,定赶回来与诸位会合。”
四姑娘有主意,也有功夫,裴同谅犹豫片刻,目光在他们这行人身上兜一圈,的确需要安置,便颔首答应了。
云团轻移,洒下层层金芒映着街市,知柔边走边顾,心忖茶楼应是消息汇聚之所,挑中一间,拔步踏了进去。
就在她后脚落下的刹那,听见有人说了两个字。
“骗子。”
第132章 拂云间(廿二) 哎,怎么掀我衣裳?……
话音入耳, 知柔狐疑地掉了身,见外头市人如织,阳光流淌在各色衣上, 像一片五彩斑斓的海。
她眉头轻轻架起,似乎有些空落。
“想什么呢,他如何会在廑阳?”她兀自喃喃, 重新抖着衣摆朝内走去。
相较于京师的拥挤, 此馆倒是清爽许多,日光透过尘气洒落下来, 外圈的座位都叫屏风隔着。知柔拣了一座落定, 要了一炉槐花茶。
隔了两桌,一老一少正低声叙言:“……五公子还不如安心做个花花太岁,瞧他成日忙活……带累了多少人。凌公怎也不管管?”
“上回, 我悄悄听见五公子与我家老爷说要去京师。凌家一向坐镇廑阳,寒暑易节,十几二十载,五公子啊……拿准了家里偏疼他,换了旁人,你看谁敢?”
“凌公待五公子那般宽纵, 你可知是为何?”
“这谁知道,许是命好呗……后日五公子娶亲, 又有的热闹了。”
说起这茬儿,年长者忍不住笑。
五公子二十多岁的人,迟不婚配,倒还得意,每回提到成亲,他便抖落一副霸王相, 怄得凌二夫人病了几场,曾将他送到寺里吃了两个月素斋。
至此又想,五公子不会就是因为婚事才越发“勤勉”吧?年长者心颤着摇摇头,就此作罢不提。
来廑阳之前,凌家的诸般人事知柔皆打探过,却不曾听闻“五公子”的名声。
娶亲,她心下一念。或许是个机会。
枯坐一晌,知柔把茶钱结了,拢袖走出去。
道上人群熙攘,车行得很慢,见一列车队驶过,游人纷纷退到围墙底下,莞尔避让。
知柔心奇,回首多看了几眼,恰逢最后一驾马车窗扇推起,里头探出一张俊面。那人随意扫望,巧与她目光相合。
“五公子看你呢。”
“路上这么多人,哪是看我,你快别胡说……”
边上女子含蓄地交耳。
知柔闻言微讶,再欲瞧清凌五的长相,窗却一落,什么也看不着了。
裴同谅在城南赁了一间老宅,装潢虽然陈旧,花木繁多,比起威严庄重的宋府,别有一番清幽气象。
将知柔引进门,楚岚便跑去花架下,把围坐在炉边的护卫们推一推:“让让,让让呢,我给四姑娘看茶。”
已连着逛了五家茶肆,知柔听她这话,赶紧开口:“姐姐不用忙,我有些撑。”
走到石桌旁拂衣坐了,视线往花架那稍一盘旋,又把眼看向楚岚,“他们在聊什么?”
楚岚坐过来:“他们啊,下晌在雁门街上瞧见一座无字府,裴澄好打听,跟那里的街坊唠了几句,四姑娘猜怎的——那竟然是我朝女将军,凌存玉的府邸。”
她一边说,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微压嗓音。
“听闻凌将军的父亲是个私生子,原也出自廑阳凌氏,可惜其母名头不好,凌家不认,愣是一天都没接去府上养过。如今凌将军名声鹊起,仍旧不能给自己邸上弄块门匾,终归是一家子骨肉,心也忒冷……”
话罢,才想起四姑娘从前也被认作外室女,冷不丁住嘴。觑一觑她的神色,回圜道:“裴澄瞧它无人住着,还妄想搬进去呢。”
知柔玩刀鞘的手停了停,眉尖颦蹙,不知在想什么。
楚岚又道:“对了,四姑娘来廑阳是寻人吗,可要我们出去打听?”
“不寻人。”知柔否认。
一时裴澄过来,高高的影子挡住了身前仅有的光亮,他声音是莹烁的:“四姑娘,我闻此地有拱桥集市,热闹得紧,咱们今晚可要去瞧上一瞧?”
这种夜市多在南方,因临水,南北两头以一座石桥相连,桥下舟舫穿行,岸边摊贩林立,桥上亦有货郎贩灯,熙来攘往,声浪不绝。
裴澄等人没见过这样市肆,知柔却是有些怀念了。她将下巴一点:“好啊。”
用罢晚饭,裴澄立刻从后院打来灯笼,并楚岚推推搡搡地请到知柔面前。裴同谅年纪大了,不爱这些,遂留在老宅守门,叫他们早去早归。
车轿从雁门街一路塞到月桥,廑阳城的百姓比京城里会玩得多。楚岚挽着知柔,在她旁边咬耳朵:“四姑娘,好多人看你……”
无冠无銮,无仪仗开道,行在人群中便如雨落江面,不该惹人注目。知柔轻望回去,那些眸子不避不闪,甚而有些惊诧的意味,待她经过方才作罢。
知柔起了疑念,不禁怀疑他们是苏都的人,心思已然不在集市上。
直到流光中,她倏然瞟见一阙熟悉的袍影,心跳突突的,还不及和楚岚他们交代什么,转头就拨开人群,紧追着去了。
越近拱桥,车马渐稀,人流却似川水一般,捱过这茬儿,下一浪又狠狠蹿来,扰得她跑不快,赶赶停停。
除了苑州那夜,笼统算来,知柔不曾好好休息过,跑上桥阶时没踩稳,脚踝崴了一下,她身形一偏,被人掣住胳膊站稳。
抬起头,就见魏元瞻脸上带了笑意:“早就看见你了,跑什么?”
这张脸简直像从梦中化出来的,知柔整颗心不住发颤。须臾,她唇边的弧度一扬,念及下晌茶楼外所闻之声,不由问道:“你在何处看见我的?”
他侧靴往下一指:“桥下,那头。”
灯笼将她的身影细细裁出,魏元瞻的目光几乎瞬息就罩住了她。
知柔略感失落,转瞬又高兴起来。总归眼前人是真的,时逾半月,她再次真切地对上这双眸子。
待问他如何会来廑阳,视线不经意落他衣袖,青色锦袍沾了点儿银朱,隐约像是血迹。她握住他的手避开行人,到石栏边,作势撩他袖管。
魏元瞻忙捉住她的手腕,哎了一声,玩笑的口吻:“怎么掀我衣裳?”
“你让我看看。”知柔仰脸目视过去,显然不吃那套。
魏元瞻双手负在腰后,背挺得直直的,灯火熏了一脸柔腻的光,他一笑,使人感到种诱惑,偏偏语气还很轻狂:“凭什么?”
他出现在此,知柔已觉诧异,眼下更疑他身上有伤,哪管许多,明艳的脸庞立时冷了。
“魏元瞻。”
两旬未见,倏闻他的名字从她口中咂出来,带着一点命令的况味。魏元瞻稍一迟疑,把手腾回身前。
知柔抓住他的腕骨,把袖摆往上撩。纱带从手肘覆至胳膊,沁了血。
她看得蹙眉,额心简直拧死了——若非在外不便、若非于礼不合,她此刻大概扒了他的襟口,巡查别处可有缠纱。
她目光直接,分毫不掩。魏元瞻似有所感,身上烫了烫,把脸扭向一旁,没说话。
“还伤了哪吗?”知柔软了语调,“怎么回事?”
他慢腾腾把衣袖理下去,转过脸来将知柔打量,见她眉毛不是眉毛,星眸里独剩忧虑,原该是受用的,剔唇笑了笑。
“在背上,”话说出口,仍没个正经作态,“你就别看了吧。”
知柔腮畔涨红,丢开手退回桥上。魏元瞻来拉她,被她一把拂开,旋即又懊悔自己所举,目光一寸一寸细致地照过他的肩袖,确保伤口没再绽裂。
他这回认真了些,不再作耍,只是面上始终带着温煦的笑:“我也是肉体凡胎,一样怕疼。你要打我,轻点。”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的,为何会到廑阳……是因为我的信吗?”知柔有些愧疚。
魏元瞻观察她片刻。
刚收到信时,他心里的确恼火,很快便静下来,思量对策。他有军职在身,不可擅自离京,恰闻荣清郡主之夫被人杀害,凶犯北逃。
荣清郡主位尊,脾气还盛,旁人都不敢揽这桩差事,一旦办得不妥,不仅讨不得好,反招郡主怨责。孰料魏元瞻竟禀圣上,称自己愿率五十人捉拿案首。陛下岂有不允?
挑了两匹健马,领了兵,当日便从长风营一路北上。贼众狡诡,魏元瞻一行在萧山中伏,他竭力擒拿贼首,这才把余者收降,由底下人羁押入京。而他伤势未愈,行不了远路,只留长淮兰晔与他一起,等稍好些,便快马加鞭来了廑阳。
“我本就想寻个由头与他们分开,挨这几下,当算如愿,也不枉了。”魏元瞻说得风轻云淡,既做了公,亦遂了私。
知柔听着不是滋味。
他偏头审视她两眼,道:“你是要哭么?”
回答的声音很轻:“这有什么好哭的。”脸庞微侧,睫毛低垂,难得没看他。
魏元瞻在旁边笑:“好好好。”不知是讽是逗,又添了一声,“好知柔。”
飘落的火光吹来面上,赤缎一般润红。知柔半晌才说:“魏元瞻,你会在廑阳待几日?”
“你想让我待多长?”
宽袖中悄悄钻入一抹热温,手指相握,知柔把他牵得紧紧的。
“我不想你走。”
“是么?”魏元瞻将她拽过来,指腹在她手背上捏了捏。
“谁扔下一封信就跑了,独自来此?说好的让我陪你,你还是不信我。”
“我没有。”知柔扬声反驳。
他不理她:“我不管。你骗了我——这账该怎么算?”
第133章 拂云间(廿三) 你当我是在意你吗?……
知柔不知道魏元瞻是如何记的, 在她的印象里,她从未许过与其一并来廑阳的话。
但他走在身边,她心里是雀跃的:“那你也骗骗我好了, 我肯定不疑你。”
魏元瞻听了挑眉,本意是要回呛两句,可见灯火下, 她的轮廓似生长般植入他眸底, 恍惚记得春蒐时,她还没有这么瘦。
俊挺的眉毛又扣在一处, 那样子, 很是无奈,他转口问了一句:“你见到苏都了么?”
“我今日才到城中,还未来得及寻他。”知柔拇指微划, 下意识的动作里满是缱绻,她抬头问,“你呢?”
魏元瞻觉得酥痒,朝二人交握的衣袖看了一眼:“什么?”
“你何日到的廑阳?就你一人吗?长淮和兰晔……”
话没落全,手心的力道将她一引,朝前动了动, 即见魏元瞻下颌往那边点,长淮二人就站在拱桥对过。
“我们前日入城, 从南到北,几乎寻遍,就是不见你的踪影。”
他说的什么,知柔已经不能入耳了。视线一交上长淮,胸口便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大约在熟人面前,她更擅长呈现利落的形象。
她悄悄用力, 欲从魏元瞻手中挣脱出来,孰料他不放手,还把她掣近两分。
直到下了拱桥,长淮和兰晔的影子已在身前,知柔踩了魏元瞻一脚,他才顺从地放开她,在一旁闷头笑着。
“四姑娘。”兰晔当先开口。知柔莞尔,行止依旧坦荡。
白色的槐花被吹落了满地,万灯高挂,货郎的叫卖声从桥上涌到这头,市人如潮,衣衫沾来碰去。
人多,知柔处处警醒,乍然伸手拢了拢腰间玉坠,看似无意,实则趁势将一个莽撞童子拨开了去——魏元瞻手上有伤,她恐旁人冲撞,一路不动声色地护卫。
纤细的背脊立在旁边,模样极稳,仿佛风也推她不动。魏元瞻轻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知柔。”
她转过面,听他问道:“想不想换个地方?”
一弯银钩自檐角绽露,夜风清朗。
屋脊之上,二人并肩而坐,身后是沉沉夜色,脚下是廑阳的阑珊灯火。长淮和兰晔都走开了,只有树梢送来轻微的响动,虫鸣几许。
知柔打量四下,捧起一边腮:“你和长淮他们是在这里落脚吗?”视线如影随形地盯着魏元瞻。
“嗯。”他应了一声,见她今日比以往更加热烈,唇畔噙起一点得意的笑。
半月还是太长,赶起路来不觉有他,现下一接触,难免有种不舍转目的贪婪。
望他一会儿,知柔试探地问:“你的伤……重吗?”忧心忡忡的。
“养几日就好了,小事。”他调开话茬,“你既未见苏都,料想也未至凌府拜会过凌公吧?”
“还不曾。”
衣襟里掉着坠落的槐花,知柔伸手抚落。
“我今日听闻凌五公子婚期将至,后日会府中设宴。若我不能将谒见的信送进去,届时婚宴上宾客云集,我便寻个法子,借风登门一遭。左右在这两天,倒也不是那么急切了。”
魏元瞻闻言戏谑一声:“无帖到访,不怕凌府家下把你抓起来?”
“抓便抓了。”知柔眨了眨眼睛,满是无畏的样子,“若能引苏都现身,抑或见到凌公,便抓得值当。”
这话多少有些孩子气,魏元瞻把她端详片刻,见她神情间不似全然说笑,便将语气搬正了,提醒她道。
“珠帘之下,未必坐的都是君子;这凌府,亦可能是龙潭虎穴。还是当谨慎为上。”
知柔缄口须臾:“你说得对。我这些天……太累了。”
说着往下挪动几分,懒洋洋地躺了,一手枕在脑后。漫天星河莹闪悬挂,也像谁的眼睛,她把脸颊微偏,正好仰视着他。
魏元瞻背后有伤,没同她一块儿,听她言语,垂眸问道:“你这一路行得还算太平?可曾遇上山匪?”
“我遇上大哥哥了。”
魏元瞻面色未改,半晌才说:“表兄他如何?”
“康健如常。”她声音慢慢的,似乎在回忆什么。
魏元瞻没说话。
四周静了一刻,知柔的语调轻轻响起:“他玩马鞭的样子,有点像你。”
相较于宋家兄妹,旁人拿他们表亲作比较之事,魏元瞻倒很少放在心上。不过面对知柔,他脸上露出少许嫌弃:“你又喊他了?”
没给她回答的机会,他稍嗤一声,“倒不曾见你把我认错,唤过我一声兄长。”
知柔笑道:“你就是你,怎么看都是你呀。”
话罢,心内闪了个灵光,目不转睛地望着魏元瞻。
“至于‘兄长’么……你若喜欢听,我也能唤。”
她总是时不时地,嘴里冒出一些叫人意乱的话来,魏元瞻下意识垂目。
少女的面庞映着皎柔的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正注视着他,浓长的睫毛扇动。他胸口一紧,蓦地将掌心覆去,遮住她的视线。
“谁喜欢听?”
骤然间,眼前一黑。他掌心带着微暖,还有一点药材的气味。
知柔抖着肩膀轻笑,把他的手掰下来,随即坐起身,凑到他旁边:“真不想听啊?”
魏元瞻蹙了下眉,复将唇畔一抿:“没兴趣。”
“哎,真没劲儿。”
知柔意兴阑珊地下了屋檐。
在庭院里,见魏元瞻没动身,她嘴边凝出一抹桀骜不驯的弧度,仰首朝他喊:“怎么不下来,要我请你吗?”
末尾二字如羽毛扫过胸臆,令魏元瞻手指收蜷——
“元瞻。”
……
次日晨起,知柔心绪舒畅,同楚岚等人一并用过朝食,她写了拜帖,携上信,预备出门找魏元瞻。
还没走到前院,裴澄步履匆忙地过来,一脸诧异未褪:“四姑娘,魏、魏世子来了,他在前头等您……”
知柔嘴角一弯,脚踪愈发快了。
四姑娘外出,无需他们随侍。关起门来,楚岚几个到角落里找到裴澄,好奇地问。
“魏世子怎么也在廑阳?他跟咱们姑娘不会是……私定终身吧?”
往日在京,裴澄一向伴随四姑娘,其他护卫与小主子不算十分熟稔,遂有什么都赶着他询。
“大人既让我们护送姑娘,应当是知情,那就也不算私定。不过四姑娘竟是与魏世子有意么……”
絮絮不休的人语围绕裴澄,他旁的不知,只清楚一个——四姑娘在老爷那里如珠如宝,她的婚事哪会轻易许人?纵然魏世子与四姑娘有些情谊,那也得过了老爷那关。
“你们敢是疯了!在背后议论咱们姑娘,让老爷听见,仔细你们的嘴!”说完抖抖袖子,把楚岚一行讲得住了声,各自讪讪散去。
不到晌午,街道上行人尚疏。
知柔骑马用了麂皮套手,掌心不曾磨破。可昨夜牵魏元瞻的时候,她摸得出来,他定是星月为伴,没功夫细致,否则也不会比她还早入廑阳。兼昨夜没察他伤情究竟如何,放心不下,今朝便把人拐到医馆。
正是白日里,满堂的日辉似薄纱弥漫,一堵隔墙后面,窸窣的衣料声缓缓起伏。
不多时,听见一道粗哑的嗓音:“刀口虽深,所幸未伤筋骨,缝合得也算妥帖。郎君年纪轻,身子底子好,只消照我的嘱咐调养,不出月余可复。”
少顷人走出来,是个年逾五十的医者,眼角细纹如刀刻,眉下一双眸子却似琉璃珠。
知柔近前询问:“他的手呢?手也瞧过了么?”
老大夫眸光上移。
今日,知柔为上门拜谒,特意换了衣袍,一领青碧色将她衬得愈发昳丽,眸若渺渺江水,腰悬玉佩,身姿挺拔,如圭如璋。
这样一位飒艳的女子,一进门他就瞥到了,近了瞧,倒有几分凌氏的风姿。
老大夫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又回头掠一掠墙后披衣的影子,笑答:“皮肉小伤,碍不了事。”
复问,“小娘子贵姓?听你说话却是官音,京城里来的?”
不意会被打探这些,知柔稍顿了下,方答道:“我在京中住过一段时日,入乡随俗,口音是有些难改。”
瞧她机敏过头,老大夫笑了笑,善心提点:“廑阳不着青。小娘子这一身,不若换换。”
话音过耳,知柔脸色变了几遭,忆及昨夜盯着她的数双眼睛……原是如此。再开口辩述,难免显得牵强,她动了动嘴角,没有出声。
魏元瞻整好衣衫出来,与大夫谢过,留下长淮同医馆会账,唤了声知柔,便阔步踱出去。
“你这一张嘴,也有碰壁的时候。”他目视她低笑。
廑阳的习俗,知柔自认有些涉猎,几曾想,穿着颜色上也有禁忌。好奇缘故,又恐询人冒昧,只好先回一趟住所,将青衣换下。
她朝马车拔步,微侧过头:“你可要回去休息?凌府我一个人去得。”
“在你看来,我有这么娇贵?”
若非知柔哄骗,他一开始就不会踏足医馆。既已追到廑阳,怎舍得虚掷与她相对的光阴?
知柔轻轻哼了声:“你总不把伤病当回事。从前便是因为一道外伤,你突然发热,把师父吓得不轻,守了你一夜没合眼。”
“那都多久之前了……”魏元瞻又道,“吓坏的不是你吗?”
他微微一笑,眼里闪着些得意的光芒。
知柔装糊涂,走到马车背人的那面,将他手指一牵:“上去。”
回来宅中,楚岚见到知柔,形同见了菩萨:“四姑娘,你可算回了!”
没去看后边跟着的魏世子,她一把兜搭住知柔的胳膊,嗓门又抑了抑,“先儿有人来,生得凶神恶煞的,也不晓得是谁,留下了一张帖子,叫交与您。”
说话儿把帖子转到知柔手中。
她抽开一看,清秀的眉棱略微拧起,自问道,是苏都么?她昨日适才入城,今日便有人寻到她下榻之处,他的耳报神竟真插到了廑阳。
知柔叫魏元瞻先坐:“我去换件衣裳,你等等我。”
裴澄已走上来请魏世子移步,魏元瞻望向知柔,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洞门后,才跟他去了厅上。
这边,楚岚还在说着话:“四姑娘,咱这一趟到廑阳究竟图什么?你白日也在外头,不让我们跟着,若真有什么好歹,小人们不必回京,长久留在此地罢了。”
他们是宋从昭养在府里的,大多幼年失怙失恃,长久受宋家恩养,唯宋氏马首是瞻。难得派下来护卫四姑娘,倘这都办不好,岂有脸面回去?
“我……”知柔喉口一滞,思索着,竟妥协了,“我的确在寻人。不过他快我一步,已经找上来了。”
“是那请帖的主人?”楚岚脚步一停,“他既寻到此处,姑娘可有危险?”
知柔不愿多说,只把同样的话再拎出来:“他不会害我。”
一片日辉落在凡尘里,返照得四姑娘面目如金。
一路及此,四姑娘的脾性实在和善,时不时爱说些俏皮话,毫无贵女架子;可人儿却是块金色的顽石——光彩夺目,怎么都敲不开。
楚岚撇了撇嘴:“四姑娘可是信不过小人?”
知柔眼梢一划,也把步子收住了。
定睛望她一会儿,没奈何地笑道:“楚岚姐姐,只要天不曾塌下来,我就不会有事,咱们都能如期回到京师。你就行行好,别问我了吧。”
“你不是想习我的刀法吗?待我回来教你。”见不奏效,知柔复添了一句。
果然楚岚的眸子像映了雪,亮荧荧的:“四姑娘此话当真?”
知柔说:“绝不食言。”
待换了身月白色的衣裳,楚岚已经被她打发走,乐滋滋地跳进庖厨,只候四姑娘事了归家,尝她亲手所炊,以作束脩。
知柔走到厅上时,四下悄寂,除了魏元瞻,只影也无。
许是等得久了,他手把侧颊拄着,睫羽低覆,看上去十分疏懒,旁边一盏半尽的茶。
知柔只是望着,仍有些不信,他居然为她跑了这么远,好似当初她随怀仙离京,他策马相送,一直跟到了云川。
有些人,怎么不会变呢?
她迈过去,魏元瞻听见动静撤下手,看到她,起身迎来:“此时便往凌府?你饿不饿,不如先跟我去吃点东西?”
知柔摇头,复看他一眼:“你想吃吗?”
魏元瞻笑了一笑:“我自然随你。”
知柔思忖一阵,道:“方才有人递了一张请帖,邀我去黍稷楼相见。虽未落款,但我猜应是苏都。今日,我应该不去凌府了。你不如留在此,或先回去,我见过他便来寻你。”
魏元瞻听着眉峰轻挑,漆黑的眸子直望住她:“昨日谁说不想我走?撵我一天了,四姑娘原来只是在装相吗?”
嘲罢还不解气,两手捧住她的脸,又揉又捏,目光仔细瞧着,最后落到那张朝令夕改的唇瓣上。
被他搓揉得颊腮发热,他犹未放手,那目光形同猎网,不知不觉套牢她全身。知柔有些不自在。
她垂下眼,咕哝着:“我只是不喜欢你因为我劳累。你跟苏都也不合。”
魏元瞻便笑了:“我心甘情愿。”
又抚了抚她的脖颈,她抬起头。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接着道。
这样的距离太磨人了,心跳“咚咚”的。
知柔给他瞧得忍不住,手攀去他腕骨,垫脚在他唇间啄了几口,又在他没趁火打劫之际,把人推开跑了。
温暖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在怀中,魏元瞻有些迟钝地转眸,炽烈的阳光照住她的背影,他弯了弯唇,随后修整衣襟跟上去。
黍稷楼在城西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下了马车,没走几步,渐听得哄闹人语。许多青年将后头一驾马车团团围困,拥簇着往这边送来。
“又是凌五公子。”知柔低言一声,脸上带着些叹服之色。
“小心。”魏元瞻靠过来,把她往自己身后拽了拽。
望走了拥挤人群,晴暖的日光再度洒来身上,他举目往门匾一瞧,眸光恰与二楼的男子相衔,正是苏都。
归朝久了,他身上半毫异域气息都不可见,发冠端正,衣袍素雅,是个清泠泠的廑阳公子模样。
眼望二人进屋,他未迎,仍立在窗畔,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元瞻看了一会儿,有一些说不上的情绪,后来只瞧知柔,道:“你来廑阳做什么?”
甫一见面,不得半字寒暄也罢了,张嘴便是质问,知柔真正的因由便讲不出口,干涩地笑了下:“只你来得?”
观她活动灵便,想是一路顺遂,苏都就没问其他,脚步朝前迈了迈,在圆案旁撩袍落座。
瞟她一眼:“你不是答应等我三个月,就这么着急?”
知柔被他追问得不悦,因魏元瞻在,适才忍着:“唤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若只图数落几句,便省了吧。你我各有去处,何必相扰。”
话间踅足,后头扬声问道:“你往哪去?”
他顿了顿,“辛夷公子的身份,我已查明。你不必再去凌府试探,凌氏没有我们要找的人。”
不料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知柔稍稍站定,转过身:“他是谁?”
“此人不涉其案,你无须知晓。”
又是这样淡淡的语调,仿佛什么都与她不相干。知柔心内冷笑,不待他下一句,抬脚就走。
魏元瞻见识过知柔的脾气,在苏都那声刚一出来,他便打开房门,眼梢默然地朝他一望。
苏都扶案拔座:“妹妹!”
知柔止步,清秀的眉尖悄悄弯折。
待她回过身,苏都放软了语气,袖袍一请:“你坐。”望向魏元瞻,“魏世子,容我与她说几句话。”
魏元瞻审视他几眼:“自然。”轻声对知柔道,“我在楼下等你。”说着闭门出去。
空荡的房中不知哪里吹来几簇鲜花,滚落在桌上,被一只素手捻去,知柔拂衣坐了。
苏都半晌才问:“阿娘知道你来此?”
“知道,也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怔,似不曾算过这个答案。
知柔观察他几许,炽热的阳光在他脸上挹动,不知在想什么。
她索性把一折逐息石从绣囊中解出来,放在案面:“我离京郊不过二十余里,便遭人截伏。此物,是自那宵小身上取下的。无论你信与不信,我和你一样身在局中。若你不能跟我互通有无,那往后我的事,你也休要插手。”
“有人追杀你?”只听了前一句,苏都撂在膝上的手一刹握拢,再看那节骨状的石头,眸色愈沉,“谁做的?”
知柔摇头:“人死了,没问出话。”坐直了,“横竖能令异族俯首听命、为之效死之人,放眼国朝,应寥寥无几。待我回京后,自会细查。”
苏都不置可否。
屋内一时再无动静。
知柔坐不住,直把眉棱拧起,却亦不开腔。
她安静下来就像另一个人了,有种不显山水的冷酷,和一些傲慢的、平素难以觉察的孩子气。
苏都不知如何启口,话在舌尖打磨两遍,张嘴还是其他:“你何日回京?”
“与你同日。”
“胡闹!”
他声量不高,目光却一种慑人的威势。
他在有意瞒她,知柔心里很明白,就是不惯这种神秘,视线停在他面上:“你既不愿相告,无妨,我自有办法探明此事,只望你勿从中掣肘。”
“你不是不在乎吗?”苏都突然诘问。
他起身关了窗,走回来,下视着她充满狐疑的双眸:“你说过,常氏对你不过平凡二字,既然如此,你何必跟着我到廑阳,探那些与你无涉的旧情?回京做你的宋四姑娘,岂不自在?”
知柔怔然,连睫羽都不动了,只是盯着他。
自己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地赶来廑阳,却听苏都用她曾说过的话,这般挑衅,她感到了一种莫大的讽刺。
滞了须臾,知柔嘴边绽开些凉凉的笑:“你当我是在意你吗?”
他面容依旧:“不是吗?”
知柔攥紧了拳,所有的疲惫和耐性,在这一刻仿佛收纳不住,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才会在他离京后,频频忆起他看向她的眼神;才会因为景姚一句“无本无根”,就同情地想到他身上……
知柔眼底顿时浸上面对仇敌般的凶狠。
苏都漠然看着,没有一丝动摇。
一刻都再待不住,她手掌划过案面,将那节逐息石归入掌中,起身就朝门扉大步而去。
什么廑阳城,她一日也不愿多留!
正当她打开房门,急促的风朝面孔挥来,她的睫毛颤抖两下,倏回过神,贴在门沿上的手紧拧,慢慢地,她把门关上,返过背。
互相看着,苏都有一霎心虚,知柔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却也没敢张口。
他今日反常太过。
一个辛夷公子罢了,为何不愿透露其身份,还不惜激怒她,逼迫她回京城?
她入廑阳,非是为了一缕忧惧,而是执念在心——假若常遇无辜,她定要为阿娘讨回公道,复其尊名,使她不再遮掩避世,以原本的面貌,堂堂正正地活在人前。
而这些,苏都并非不清楚,却仍要阻拦。
他如此不希望她留在城中,不希望她去凌府,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阿娘……”知柔唇齿翕动,恍惚地想起,那天在父亲书房中,他曾说过,阿娘的字与常遇有六七分相像;她自毁指骨,往后再难提笔……
这就是苏都不想让她知道的吗?
空气静得像一场对峙,苏都唇线紧抿,听她问:“凌氏无果,那人……可是出自宋氏?辛夷公子,他可是姓宋?”
知柔不愿稀里糊涂地来一趟,更恶被人蒙在鼓里。她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
苏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身侧蜷起了手。
知柔走近一步:“是与不是?”
“知柔,”他语气近乎呢喃,却用晦涩的目光望她,“你想听什么?”
屋内趋淡的光线,衬得二人瞳色更暗了,如幽潭一般。
知柔的心反复拉扯,哪里清楚她究竟想听到什么?只是越延捱,她越觉煎熬。
“你别跟我来这套,只管回答我,是与不是?”
苏都沉默着。
回想她曾说过数次,自己与她不同,她有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人。她那样心疼凌曦,他要怎么才能告诉她,常氏和凌曦的遭遇,并非全是阴谋?
他怎么能告诉自己的妹妹,他们的母亲,当年为辅佐常氏,暗自投到军中,以辛夷公子的身份伴随他们的父亲。而塞川一战大败,皇帝已有怀疑,后来召父亲回京,奈何母亲已有身孕,行途颠簸,为安其身与腹中稚子,故而行期较原计迟缓一月有余。京中流言不断,皇帝惧父亲手握雄兵,疑忌之下,渐渐生了剪除之意。
这些,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出口。
知柔见他情态,摇了摇头:“看来不是了。”
久留无益,魏元瞻还在楼下等她,知柔收敛情绪,话中带两分嘲讽。
“我的人并不识你,若你不想引他们怀疑,别再来宁宅找我了。至于我何日离开廑阳,你耳目众多,想必会是第一个知道的吧。”言罢,她走出厢房。
不足片刻,赵训从外面踏进来,毕恭毕敬地侍去苏都身边。
门口辟来一些浓稠的光,返到瞳上,那抹棕褐色恢复如常。苏都偏过脸:“凌五呢?”
赵训回道:“五公子已在隔壁候您。”
太阳烈烈的,知柔才离开梯下,见魏元瞻的身影立在外间,他背靠马车,手中不知把玩着什么,斯斯文文的外表,却总给人一种格外神气的感觉。
她太熟悉他了,以至于看见他便开心都成了一种习惯。目光在他身上,仿佛携着温度,魏元瞻察觉了,抬头望她一眼,迈上来,眼里盛着笑意:“说完了?”
知柔垂眸应声:“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衣袖轻轻碰到他腰间挂的玉佩,待上马车,“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魏元瞻攥着她手腕,把她拉下来,下巴朝黍稷楼示一示:“何必舍近求远?这不是有一家。”
她在他身边慢慢站稳,眉骨略微一抬,不知他打什么主意。
转而思及苏都,他那副淡漠沉寂的样子,好像认定往昔之事,她断无法接受——总是这般,自认为很了解她,专擅地替她做了决定。
哪怕阿娘便是常遇军中的“辛夷公子”,又能如何?未窥全貌,他仅凭此,便要给阿娘定罪了么?
刚理好的心绪又给翻腾起来,知柔掰了下手指:“我近日都不想再碰见苏都了。”
魏元瞻不知他们兄妹聊了什么,但她想去凌府,他便留意着。
眼下,他嘴角向上扬了扬,声音却轻:“我方才出来,正见那位凌氏公子往楼上去。你猜,他进了哪间雅室?”
第134章 拂云间(廿四) 语调温温的,似渴求。……
“你同小姰说过了?她几时回京?”屏风后, 凌子孚放下酒盅,忽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还未跟她谋过一语……记忆中她尚在襁褓, 如今已出落成这般。若非模样间有几分像小姑姑,我险些没认出她来。”
昨日在街上惊鸿一瞥,她眉目清泠, 却叫人仿佛能嗅到阳光的味道。凌子孚心下一怔, 转头便使人送信与苏都。
直到方才亲眼见到知柔,他才确定她是真的来了廑阳。回想适才所闹不愉, 苏都眉头微敛, 说:“她不肯回京,兴许明日还会借凌府婚宴一事,偷潜入府。还请表兄替我拦一拦, 莫叫她生出事端。”
凌子孚道:“其实小姑姑之事,纵与她言明,她未必就会伤情。毕竟,这不是她的错。”
苏都没应这句:“另一件事,表兄查得如何?”
凌子孚眼里兜着点试探的笑意,执箸搛一块鹿筋去苏都碗中, 把手收回来,理了理袖袍:“阿琛啊, 我为了你,可是将叔伯们得罪了遍。这情分,你打算如何报还?”
当年之事,凌子孚一个晚辈,自然不晓其中发生了什么。而常遇一案,在凌家年久无人言及。他为探查韩锐, 连日周折于叔伯间,一句两句,总难离常氏。如今那些叔伯们瞧了他,皆绕道走。
苏都望他一阵,嘴角勾出一抹落拓的笑,举起酒盅:“他日家仇得报,我愿以此身为五公子所驱。哪怕是修罗地狱,五公子有令,我也闯得。”
凌子孚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两手搁在案上,缓正了颜色,道,“韩锐当年举荐给将军之人,姓宋,好像是他昶西同乡。此人文才卓绝,寥寥几笔便能使军中士气大振。往时将军征战,诸多檄文皆出自其手,深得将军信任。”
“昶西宋氏。”苏都喃喃,蹙额道,“没旁的了?”
“你还嫌少?不如你跟我家去,亲自问一问祖父?”
话音甫落,对面之人的脸色一下淡了。
凌子孚意识到自己失言,垂眸缄口一会儿,复问:“十几年前的案子,怕是查到后面,线索尽断、真相无存。你可曾想过,到头来,或终归是一场空?你当真甘心?”
“既查得到一二线索,怎算空手?若明知有冤,却裹足不为,那才是真正空过了一生。”
听他的语气,仿佛是仇恨撑持他走到现在。凌子孚长眉略扣,须臾,淘气地笑一笑:“你方二十有六,一生还长着呢。来,吃菜——从前你最爱这炙羊,总缠着琦娘子给你做。尝尝味道如何。”
知柔与魏元瞻步入楼内,前来招待的还是先头儿那个伙计。见他们去而复返,只以为是与楼上公子未叙完,便欲将二人引入原先雅间。
他正要引路,却见少年侧了侧身,拦住他笑道:“上个楼而已,你且去忙吧,不必劳烦。”
伙计还不及作答,身旁的少女冲他一压下颌,也跟着拾阶而上。
黍稷楼本就是伺候廑阳贵人的地方,能在这里花销,身份定不会矮了。伙计虽见他二人眼生,却不敢开罪,只有向店主通报一句,多留了个心眼。
苏都的雅间在西侧最里处,知柔一边走,目光落在其隔壁门外之人身上,慢慢打量。四名男子,形容整饬,束发佩玉,一瞧便是久经规训的世家家臣。
知柔经过他们时,刻意放缓了脚步,门纸朦胧,看不清里头情形,可半毫衣角拂动之声也不曾传出来,显是无人。
若凌五不在其中,这些随扈于门外守什么呢?
短短片刻,她忽然想到,廑阳乃凌氏所踞,苏都能在一日内找到她的住处,总不是有通天的本领?凌氏,凌五……
眼里闪烁着一点疑窦,复侧眸朝空屋一掠,随后碰上了魏元瞻的视线。他动了两下唇,无声地说了二字——苏都。
知柔心跳蓦地加快,一面调回眼,步履朝前。
到了西侧尽头,她迟疑片刻,抬手重新叩门,里头传来轻微响动。
过了移时,门扉由内打开,露出赵训惊愕的面庞:“……姑娘?”声音高了些,“您怎么来了?”
知柔的目光掠过他,见苏都从屏风后转出来,拨过眼与她相视。
炽烈的太阳被窗纱一滤,屋内似覆了一层水,漫出些午后慵懒的味道。
沉默一阵,空气里沾起知柔的声音:“我可有打扰到你?”
苏都摇头,踱近她两步:“折而复返,是忘了什么?”
知柔巡睃一圈,续往前走,胳膊却给他一把拉住。她蹬蹬倒退两下,转脸望来:“怎么,兄长这屋里还有旁人?”
“兄长”二字从她口中冒出,苏都不由得微愣,未察手劲松了些许,半晌才应声:“现下并无,不过稍后将有贵客至。若非要紧的事情,不如晚些我亲自去找你?”
知柔扒开他的手:“哪样贵客?我也想见见。”说着便在临窗的位子落座。
她机变难缠,苏都在草原三年,深有体会。赶是赶不走了,只好拈拈衣袖,过去把窗推开,继而伴她坐下:“来时用饭了吗?此处的炙羊肉香气引人,可以尝尝。”
丝丝缕缕的气味于窗畔交混,知柔狐疑地看他一眼,起初的争锋相对被风吹散了,聚来些耐心。
她转头望向魏元瞻,他瞥见了。那份冷淡戒备的样子,像在兰城重遇。他顺势道:“魏世子,请过来坐罢。”
两个互揽成见之人上了一张桌子,一半因着礼数,一半为着知柔,二人皆收敛锋芒,未起唇斗。
赵训阖门出去。不一时,楼中伙计端着几只木盘进来,热气沿着铜叠袅袅升起,汤汁咕噜作响,味道扑鼻。
苏都问:“魏世子如何也来了廑阳?”
魏元瞻正端着茶要饮,听他开口,放下茶碗道:“替圣人办事,途经于此。”
“这么巧?”
之前在京中,知柔与魏元瞻就格外亲近;如今来了廑阳,他仍如影随形。在见到他们的第一刹,苏都便绰约猜到——知柔与魏元瞻之间,想必是没有秘密了。
瓷碗在阳光下莹润得晃眼,魏元瞻唇角略翘,目视苏都:“是啊。”
仿佛在应他揣度的那句。
苏都手里捏着酒盅,半晌抬起来,一饮而尽。
楼下人声哗然,是说书的老先生被人请进酒楼。知柔向窗外斜睇了一眼,眸光复转回屋内那扇珐琅折屏上。
屏风将厢房辟成两面,背后藏着什么,她十分好奇。
“兄长是怎么找到我的?”她猝然问道。
苏都注视着那张气定神闲的脸,给出的理由挑不了破绽:“你衣着张扬,我的人在集会上瞧见了你。”
他收回视线,把盛着羊肚的圆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回京之事,你再好好想想。”
“兄长是不愿见到我吗?”知柔垂眸笑,一延箸,搛了两片羊肚到碗中。没等他接腔,她继续说道,“若只是为了查案,我何须如此急切地赶赴廑阳?”
苏都久久未能从她忽变的态度中回过神来。不论她的话几分是真,他都自心底觉出了一分愧疚。
碍于有外人在,他行止更加拘谨,只将复杂的眼神投向酒盅,良久才说了一句:“你若想留在廑阳,便随你吧。”
又是这般不咸不淡的语调,知柔咬了下唇,再不同他开口。一面吃菜,歇下来,便与魏元瞻闲聊。
二人一递一声,苏都坐在他们对面,发觉自己一句话也不能衔上。久而久之,他有些索然无味。
斜进屋中的日光变幻了形状,有一片正蒙在苏都手边,将才生好的皮肉照得些微粉白。
他动了动指节,待要催促知柔,冷不防听她道:“这般安静坐着,累不累?”
她的视线凝于屏风之上,仿佛她问的,并非眼前人。
“兄长口中贵客,这时也不见来。”知柔立起身,捋了捋襟袖,说,“我还有些旁的事,先告辞了。今日多谢兄长款待。”
苏都早就没心思与她继续周旋,闻言拔座起身:“我送你们。”
知柔手落下,不知是有意拨弄,还是无心之失,只见她的香囊被袖边一勾,坠落在地。魏元瞻正起来,一个不慎,将她的香囊拂到了数步开外。
他作势要捡,被苏都拦住,知柔趁隙踱过去,弯腰一拾,直起身。人已经站在折屏背面。
可见那屏风后也有一桌炙羊,食器两具,却无人影。怪道方才要开窗,原是为了散室中余味。
知柔把香囊在手上拍了拍,目光环视。屋内不曾发出多大的动静,这面窗牖是阖上的,食案后还有一张幕帘遮蔽的罗汉床。想必那位五公子还在房中,只是躲了起来。
到底是世家子弟,若再进一步,少不得拂其颜面。知柔遂站住脚,不再往里探。
见她得手,魏元瞻无声地噙起唇,往后退了一些,与苏都分开。
经此一遭,知柔大约肯定,原该在隔壁的五公子,多半就隐于这间厢房。他既与苏都相识——凌氏之人她要接近,便属凌五公子最为合宜。
一得意,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知柔将香囊挂回腰间,走到苏都面前,脚步停下。
苏都的身形遮了大片阳光,她两只眼却亮荧荧的,含着笑,叫人窥出一些难以驯服的颜色,小声道:“多谢哥哥。”
他顿了顿,掌心紧拢,面上还竭力做出莞尔之态,看着她和魏元瞻走出厢房。
门阖上,珠帘“哗啦”扬起,脚步声从屏风后踱近,轻笑的话音:“若非她一口一个兄长,我还道是谁家女郎上门索帐呢。你们兄妹俩啊……谈话便谈话,怎倒像打机锋?”
苏都眉头狠狠一折,一径走回座上,喝了口冷茶。气血平复后,望向凌子孚:“表兄答应我的事,还祈践履。”
是请他设法拦住小姰,勿让她登凌府。
凌子孚和苏都对视一眼。一个贵介公子,为了躲着表妹,发冠都偏了,浑身上下无处不凌乱,倒叫他生出些笑意。
他撩着衣摆坐到苏都对面,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小姰可比你有意思。”
出来楼外,竟下起了小雨,太阳还在头顶露着,雨丝恍若轻烟。
知柔被魏元瞻牵上马车,擦擦眉骨,腰背往后靠着,大有些疏懒的样貌。
想起方才在苏都面前,她努力隐藏的狡黠劲儿,魏元瞻突然弯了唇,清润的目光落来她身上,半晌往下略移,道:“你那绣囊里装的什么?却有些份量。”
知柔应了一声,垂眼将香袋扯下,心不在焉地说:“那日我离营不久,便有人暗中追来。此物,是我从一人身上取下的。”
魏元瞻扣了眉:“何意?”
她原本的意思,是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魏元瞻。可话说到此节,她也不乐意瞒他,身体又朝前倾正几许:“有人想要杀我。”
话音甫落,魏元瞻的神色登时紧张起来,待要张口,她一把将他的手攥紧了,玩笑似的:“干什么啊?我昨夜可没掀你领子。”
他的手并非朝她脖颈而去,听她戏谑的语气,他慢慢蹙眉。知柔便在他腕上碰了碰,松开道:“我无碍,早都好了。”
见他不是很信,又说,“真的。我尚有父亲派的十余护卫在侧,便是阎王老爷来了,他也伤不了我。”
胡说,魏元瞻想。她额间那点浅淡的疤痕,昨天夜里他便瞧见了,只是她少时也磕过一条,并不十分惹眼,再被青丝一遮,他一时以为是自己看错。
视线胶着地凝在她身上,仿佛在审察什么。
知柔把一路经历,连同苑州之事,一并告知于他。
说到张奉霖,她声似喃喃:“那位张将军,着实有几分古怪……倘他与追杀我的人同属一伙,为何没对我动手;若非同党,又为何将我所擒之人虐杀?”
“张奉霖……”魏元瞻轻念了一声,记得他是户部侍郎张奕之子。曾经一桩与他有关的丑闻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他便从军了,从此与张家余人浊泾清渭。
无论年纪、背景,他都不像能涉常氏过往之人,更不会清楚知柔的身世。
他在苑州所为,会不会是巧合?
这个念头才浮现,魏元瞻便将它折断了,因心思一转,想到了户部。
孙思仁麾下官员多为其一手提拔,恩义维系,利名相牵,是以上下唯听他一人号令,无敢违者。
张奉霖既是户部张侍郎家的大公子,他举止怪异,莫非亦是与孙思仁有所牵连?
魏元瞻沉默了一瞬,打定主意,待他回京,定要会一会这位尚书大人。
马车悠悠晃荡,半落的帘子一掀一合,漏进来深浅交替的光,浸在魏元瞻脸上。那副表情,是在筹算什么。
知柔眉弓微挑:“你与他也是旧识?”
魏元瞻说不熟,在她好奇的注视下,他折了谈锋:“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知柔忖了一会儿,才覆下的睫毛再次扬起,看着魏元瞻。她想,他确是奉圣命出京,能在廑阳滞留几日?
若他没来便罢了,未尝之事,就不会这般难以抽身。可他们昨夜才见到面,欣喜的情绪还未消散,不舍得他离开。
愁绪无形生长,她忍不住计算他们还有多少能共处的时光。
“你什么时候回京师?”
突如其来的一句,魏元瞻微愣。
虽说他是伤重难行,暂留北地以养,却也不好耽搁太久,届时回程尚须快马加鞭。可如今知她有危机在侧,他怎能安心离去?
隔着半边车身,魏元瞻的目光如山野清溪,涓涓地把她湮住:“我不回京,好不好?”
语调温温的,像商议,又像渴求。
他神情认真,知柔给他望得呼吸一屏,顿了片刻。心里鼓噪的动静太响,她几经克制,眼睛却没有移开,良久笑了笑。
“横竖我也总要回去的,魏元瞻,你别担心。”
他一眼接一眼地看她,不知何时凑近了,在她额角上抚了一下,无奈地勾一勾唇:“你这样聪明,什么样的人才会时时忧心于你?”
知柔颊畔浮上一些不寻常的酡色,把头偏开两寸,小声:“没我聪明的人。”
魏元瞻听了这话,强行将她的下颌扳回来,挑着眉峰质问:“说我?”——
作者有话说:最近在努力调整作息,码字速度又慢下来了……QAQ
还是想说非常感谢追读友友们的超长陪伴,望某惭愧。一定会加把劲,好好且尽快写完的!
第135章 拂云间(廿五) 魏元瞻,你帮帮我。……
魏元瞻的语气带着威胁, 眼神却分外柔和。
知柔不禁在他掌中点了点头,顽皮地一笑,随后将他的手扒下去:“明日我打算去凌府,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跟凌五公子打个照面。魏元瞻,你帮帮我。”
傍晚红霞漫天, 星斗在苍穹中半隐半现地缀着, 流光到了地上,排灯相接的夜市人声鼎沸, 衣衫仿佛摇摆的鱼, 穿游其间。
凌子孚上气不接下气地疾跑,一步三回望。
侍者的声音越来越近,要追上来了!
他明日成亲, 今朝却迟不回府,家里派出的家臣仿佛有眼窥伺,他甫一转弯,身后的脚步如影随形。
一刹都歇不得,直有些狼狈地跑到了水渠边。
这个时辰,可租赁的船只所剩无几, 离他最近的一艘尚数丈有余。眼瞧后边的人即将追上,他顾不了许多, 朝那小船的方向加快了步伐,疾奔而去。
到了近前,见乌篷船里探出一只手,骨感纤长,继而剥露一张隽丽的容貌,悬挂的檐灯扑其面容, 瞧着更深邃了几分。
凌五与知柔虽未近着见过面,彼此却是远远瞧过的。眼下她一领素色直裰,以青巾束发,装扮虽简,却干净利落,凌子孚即刻便认出了她。
再一想,自己与常瑾琛分别后,处处行事低调,更从未以这身行头惹祖父的人疑目,怎么今日就这样倒楣?
他直视知柔,不免就笑了声,把袖襟抚严整了,话音犹喘道:“姑娘可容我上船?”
眼前送来一节橹棹,他牵握住,那端稳稳施力。脚一踩踏板,整个人便登了上去,手扶着船篷站稳。
岸边脚步错杂,凌家的人追了过来。知柔提橹一点,船身轻颤,悠悠划开。
进到乌篷下,凌子孚敛着衣袍坐了,平心静气,一语不发地盯着知柔打量。
摇晃的灯影掉在船内,她矮身进来,那张脸上有清冷锋利的线条,眸子烁亮。碰上他的目光,她眉梢微挑,缓缓落他对面不做声地回视他。
此人与凌子珩无一处相像。
他生得肤白,英挺的眉毛平展,眼神中带着一些离奇的笑意。就这么上了她的船,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小帽覆额,穿苎麻直裰,像个贵人偶着布衣,怎么瞧怎么古怪。
知柔开门见山道:“公子既承我援手,眼下正有一桩小事,想请公子代劳,权当是还了我这份人情,如何?”
“姑娘这般说了,在下焉有不从?”
知柔从袖中掏出信件,凌子孚抬手去接,瞥见上头的启辞,他不着痕迹地掀了掀眼:“送信?”
拿在手里掂一会儿,“姑娘递与凌府门房便是,为何托给在下?”
“五公子的手,怎么不比旁人好使一些?”她话音含笑,眉目略弯着,一双棕褐色的眸子,像性情狡诈的狼。
凌子孚看着她,隔了片刻,把信退回去:“姑娘就不怕认错了人?指不准,我并非你口中那位五公子。”
知柔原本也担心晌午在苏都厢房的人不是他,可方才见面,他一开口便称她姑娘,那审视的眼神亦像清楚她的身份,不由将心落定了。
见他有意为难,她轻轻一笑:“适才在岸边,公子又是如何认定你面前的人是个‘姑娘’?”
凌子孚一怔,瞧她那领素衣套在高挑有力的身躯上,容貌不显年齿,若不闻嗓音,确实像个清俊少年。
他目光流转,道:“肩窄腰细,尤其是腕骨……怎说你不是女子?”
知柔说:“公子右手指腹虽有薄茧,然余下肌理细润,白净如羊脂,分明是久不劳作的手;虽着素衣,衣上却隐隐有香,香气轻而不俗,应非市井所用;至于公子的鞋——”
她一字一句咬得清楚,视线如同回敬似的,把他也从上到下瞧了两遍。
“看似寻常,可走动间却能做到毫无声息,如此工艺,哪是凡品?你若不是凌五公子,那我这番费尽心思将你引来,岂不冤得很。”
凌子孚没想到她是个巧舌之人,倒更似他记忆里的常瑾琛——时隔近二十载,常瑾琛的性情在他看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愕然之后,他朗声一笑,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宋,于诸姊妹中行四。”
“宋四姑娘。”他斟酌移时,手指在信封那行字上摩挲了下,“信,我可以帮你递与祖父。你不如和我说说,小九儿在京中过得如何?”
这一声“小九儿”令知柔微愣,反应过来,她垂了垂睫:“实不相瞒,我归京日子尚浅,与九公子并无深交,他的事,我不敢妄言。”
凌子孚显然不信,但她既然如此回答,他亦不强求。把信揣去袖中,仰唇道:“那现下,可是宋四姑娘欠了我凌五一个人情。”
“这是自然。”知柔将一旁煨好的茶给他斟了一碗,说起旁的,“听闻明日贵府有喜事,不知我可否叨扰一席,沾些喜气?”
记起来常瑾琛所托,凌子孚原待端茶的手半路搁下,淡淡笑着:“非是我不愿,只是家中礼俗拘谨,宾客之席早由长辈定下,难以擅动,还请姑娘见谅。”
知柔领会意思:“不,是我唐突。”说着把茶执起来,“我以茶代酒,敬公子一盏,权作贺喜了。”
是夜,凌子孚回到家中,衣袍一换,不知哪里掉出封信来。服侍他的丫鬟将它拾起,走过去道:“公子,这要留着吗?”
凌子孚抬额一瞥,说:“放着吧。”过会儿又道,“你们都出去。”
“是。”
房门阖闭,屋中耀着几圈明晃晃的光,信封撂在案角,分明不起眼,凌子孚却觉得有些妨碍。
他往椅背慢慢靠去,头仰在搭脑上,闭目休憩良久,最后还是把他的扈从唤进来,交代了声:“明日一早,将这封信送去给祖父。”
那扈从看了眼封上落款,讶然抬眸:“九公子要回来了?”
凌子孚尚且不知,就在玫瑰椅上重新坐下,有些犯懒似的:“他回不回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去做便是了。”
扈从蠕动两下嘴皮,退了下去。
月亮在一头高挂,折几线泠光射入窗内,魏元瞻褪了中衣坐在榻上,坚实的肌理嵌着一条刀痕,自肩骨斜斜下走,如裂帛未合,渗出些殷红的血线。
兰晔一边换药,嘴里一边念着:“这伤叫夫人看见,得晕死过去。”
青涩的皮肤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魏元瞻咬牙片刻,待他收停手,转目一睨,道:“回了京,不许乱说。”将垮在手臂上的衣襟扯上,穿好站起来。
“不是,”他跟着魏元瞻打转,把手里的瓷罐塞给长淮,“爷,四姑娘为何要来廑阳?您非得讨了旨意离京,就把自己作弄成这副样子……”
“替圣人分忧,你还有怨言?”
“小人哪敢?!”兰晔挨到案边替魏元瞻倒了杯水,“我这不是关心您吗……长淮,你说两句。”
他出自何种心意,魏元瞻心里清楚,遂宽慰一声:“行了,我不是还活着么?有你们俩在我左右,我能出什么事。”
兰晔撇嘴:“那小人若是没了呢?您天天往尸海里闯……”
“胡说八道。”他话未止,魏元瞻业已拧眉,似乎肃原一战后,他十分避讳不吉之语。
兰晔这话没过脑子,刚才出口,便察觉自己失言,再要遮掩几句,就听魏元瞻道:“明日别跟着我,长淮也一样。”
初夏的晨风不算燥热,知柔起身后,跟楚岚等一众护卫皆过了招,抬袖往脸上糊,把汗擦了,坐在一旁候裴澄煮茶。
自进城以来,楚岚等人的任务被强行卸下,每日游手好闲,免不了在城中搜刮了许多趣事,一一诉给知柔。
正说到一半,后院热水烧好,请知柔过去膏沐。
“你们聊吧,申时我要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等我。”
楚岚追着起身:“那您晌午也不吃了?”
“不吃了。”
见她走远,楚岚在同侪身边坐了,说:“四姑娘神神秘秘的……咱们真在廑阳做个废人,不跟着小主子么?大人可不是这般交代的。”
“你跟去试试呢。”裴澄一拨头顶悬坠的花藤,站起来道,“咱姑娘精着,发现身后有人,保准不按原计行动。这一跟,不是碍姑娘的事儿吗?”
“那小主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如何向大人复命?”
说得裴澄也有些心慌,思索着,廑阳城不比苑州,百姓富足,高门栖踞,应出不了什么乱子。
“你干什么去?”楚岚提醒他,“四姑娘还在后边,你别冲撞了她。”
“更衣。”裴澄丢下一句,脚步及时打了个拐儿,往另一头走了。
雁门街最景气的一家食肆名唤“松风阁”,这时候人尚少,坐在外面的多是一些年长赋闲的老汉。
相比他们,魏元瞻显得太英俊挺拔了,周围的人品茗谈笑,不时将视线往他身上兜搭。
知柔背手跨进去,影子把他面庞一挡:“魏元瞻。”
她笑着,乌缎似的头发氤了些水汽,“你的伤如何了?有用药吗?”
一张冷淡的脸登时覆了暖色,魏元瞻道:“在转好吧,有些痒。”
知柔颇有体会,叮嘱他:“千万仔细些,别太劳累了。”坐下后,瞟了四周一眼,“长淮和兰晔呢?”
这话问得有些反常,魏元瞻蹙眉:“怎么了?”
“有人跟着我。”她轻描淡写,面上没有一丝异样。
魏元瞻明白她的话意,略忖片刻,道:“不会是他们。”
那便奇怪了,入廑阳后,她还不曾被谁尾随。苏都已知她的目的,犯不着来盯她。
知柔思索一阵,先放下不提,将昨夜与凌子孚的进展说与他:“信我已托给凌五公子,不过请帖未能讨得。若午后仍无凌府回音,只怕我真得冒昧一次了。”
飞檐走壁,堪称她的拿手本领。魏元瞻凝目看她,眸底泛出一许清亮的笑,转口问道:“你可知凌五公子的新妇是哪家娘子?”
“只知她姓萧,好像是江东来的。”
“不错。”魏元瞻自怀中取出一张红帖,放在桌上,“萧氏与我祖母一系乃通家之好。你随我一道,不算唐突吧?”
知柔微愣。
昨日他们前半程都在一起,他取到萧娘子的红帖,岂不是她与凌子孚在河上的那段时间?
思绪稍转,又想凌府宴席,倘他二人并至,大概会被视为伉俪……知柔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
魏元瞻对她又绽开一抹佻达的笑,欣赏着她脸上的表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扮作长淮,只要不开口,兴许能唬得过去。”
明晃晃的戏谑沁在言语中,知柔的眼神闪了闪,偏还装作无事。她扬唇道:“我是不是还得服侍你?”
魏元瞻说:“我也可以伺候你啊。”
“谁稀罕。”知柔把脸别开,饮了口茶,嘴角复不动声色地翘了一下。
用罢午饭,知柔记着身后的尾巴,对魏元瞻道:“你寻个地方等我,我去将人甩开。”
“不用我帮你吗?”他拉住她的手腕,只一瞬便轻轻放下。
魏元瞻曾在军中做过斥候,隐匿行踪和脱身之技,他娴熟无比。
知柔眨了眨眼睛,冲他轻快道:“等着瞧吧。”
这是回绝之意。他无奈地莞尔:“拱桥。”
“好。”知柔拍拍衣袖,怡然迈了出去。
天渐渐热起来,金乌给一切都镶上光圈,店肆争艳的招子被风吹动,光纹如同海浪,直迷人眼。
知柔走到墙边,脚步才靠过去,霎时收回,无声地贴墙定立,屏住呼吸。
一行乔装的男人正从宅门里出来,个个身量高大,所言与汉话截然不同。知柔心跳更烈了,暂藏在墙后,回忆方才匆匆一瞥,仍不敢相信。
她双手紧握,极其小心地探出墙角。目光所及,被围拥的青年戴着兜鍪,隐去了大半张脸,这般远视,只能瞧见他削尖的下颌,沿着衣料,露出一条不甚打眼的辫子。
那个轮廓,知柔颇感熟悉,顾不得身后的影子,拔脚就往回走。
第136章 拂云间(廿六) 吻像报复一般。……
临溪的巷子并不十分光明, 往前走数丈,有一方足人高的诗碑。知柔手里捻着什么,听后面脚步声不急不缓, 她忽而计上心头。
经过碑石的刹那,落水声陡地响起,溪中残影荡漾, 哪还有人踪?
尾随者闻声疾冲上来, 正欲查探,手腕猛地给人扣住、反剪到背后, 肩膀一扭, 整个人被摔抵在碑石上。
疼痛来得突然,他紧紧咬牙,头转一寸都做不到。感受着凉意贴过脖颈, 他立马开声:“是我!四姑娘!我!”
知柔松手,把人掣转过来,看清他的容貌,她一愕:“裴澄?”短刀归鞘,掀他一眼,“你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目光有些被拿脏似的回避, 揉一下胳膊:“小人……担心四姑娘的安危。四姑娘恕罪!”
“回去吧,别再跟来了。”
见她踅足, 裴澄踉跄着往边上让了让,仓促道:“姑娘几时归?楚岚她们都不放心您。”
知柔认真思忖,说:“戌时交半,我一定回来。”
裴澄欲言又止。
被四姑娘擒拿的滋味还没散去,不由哄得自己宽心,把脚步停下。
不料知柔走出数十步远, 倏然折返,到他跟前站一站。
“有件事,请你替我探查一二。”
这头分别,知柔与魏元瞻汇合。他眸光扫过她身后:“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