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昭从星回手里拿过氅衣,行来披到知柔身上:“入秋了,穿得这般少,会冻出病来。”
他按着她的肩,或欲说些什么,最终落下手,转身亲自为她掀起毡帘,道:“上车吧,回家。”
在处理宋知柔奉上的证据一事上,皇帝十分犹豫。
她呈来的“通敌信”所用纸张,乃照凌台纸,自前朝起便独为宫廷占;孙思仁贪墨事,牵连甚广,若覆谳旧案,燕京官场必将一遭血洗。
如今战时,兼皇后病重,不论是疑查中宫,还是清理官场,皆是他不愿做的。更遑论旧案重启,倘若皇后与孙氏暗存牵扯,将置太子于何地?
宋知柔的身份但加深究,欺君之罪,足够断其生。
无论何想,都是处置她一人更为便宜。
最终改变圣心的是追索孙家灭门案时,发现孙思仁与万源商团勾连,此商团暗通北璃,牵军中细作。皇帝震怒,诏令开案彻查。
太子妃几番乞求面君,皆未得见。太子亦为孙氏出言求情,反遭皇帝斥责,被禁于东宫。
一旬之内,孙氏案搜出了诸多罪证:克扣军需,私养商团,屡往北境递送燕京的消息。
人证物证确凿,谋逆之罪昭然,虽孙氏一门于六月底尽诛,然罪不可灭,圣上命查其余党,家产尽没。
五日后,常遇案覆谳有了定论。消息众口相传,流入闾里,所述惟此一句:常家忠烈满门,为孙思仁贪墨所诬,蒙冤至此。
至于那封伪造的通敌书出自何人之手,是否皆由孙思仁一人主使,覆谳之中未有着录。
广为民间议论的,是一个原该与此事毫无牵涉的名字——
常遇衣冠收回后,葬在了归鸾山上。有人说,曾见二女至冢前祭奠,其中一人约莫双十弱龄,另一人容华绝代,细辨之下,竟是昔年名动京师的凌三姑娘,常遇之妻也。
“当年将军夫人跟其女不知去向,若是命大活下来,那孩子不就是十九、二十的光景?”
“何止如此,我还听闻——前一阵儿奔赴代州传信的宋四姑娘,便是常家的……”
“哎唷慎言!这话叫官老爷听见……总之、休要再说了。”
“这有什么?没准儿人家官老爷早知她们根底,心怀怜惜,便暗暗在眼皮底下护住了。”
“他讲的不错。我也听说那宋四姑娘自代州回京后,于大殿上泣诉旧案,求皇上覆谳,还有一句,‘不求恩典,只求明照’。”
“莫非你在禁中还有亲戚不成?却又从哪得闻此言?”
“……”
知柔终日侍病于凌曦侧,空了便往客栈见见师父,听旁人闲语,她懒作理会,一径上到三楼,在第一间房外叩门。
雪南将门打开,就见知柔笑嘻嘻地立在面前:“师父!”
手里的食盒扬了扬,他一瞄:“又带的什么来?”
“酒炖羊肉。您不是爱吃吗?”知柔走进屋,把食盒放下。
雪南低笑着关门:“你带来的,可有我不喜的么?再如此下去,我怕要舍不得离开燕京了。”
这话听得知柔惊讶片刻:“您要走?”
“嗯。等元瞻回来吧,瞧见你俩康健,我才能安心。”
“师父这回又是去哪?”
雪南踱到桌前,屋中未生炭火,倒有些冷。他亲自给知柔斟茶,递去她手旁:“哪里都好。这广袤河山,总要去看看的。”
知柔赞同地垂了垂眼,话音很轻:“我也想去。”
“那柔儿要随我走?”他笑问。
即见她浓长的睫羽簌了两下,半覆眼皮,目光在案桌上,一时无话。
雪南望她一会儿,落座揭开食盒:“吃吧。”没继续方才的谈锋。
屋内阳光似一层暖黄的水雾罩过她的脸,雪南复将她一睐:“你可收到元瞻的消息?”
“不多,就一封信。”
边关的军报如雪花一样飘入京师,她和宋含锦每日都在盼北边寄回来的信。
宋祈羽一向寡言,信中永远只有简短的几行字,怎料魏元瞻行军更急,信上不过数笔:“平安”。
雪南也跟着攒眉,轻轻一喟:“也不知这仗要打到何时……”
朔德二十六年九月,希龙率军攻长烜,胜。
月底,北璃塔尔部与希龙会师,自长烜北上,直逼代州。凌存玉提两万精兵出城迎敌,肃原骑兵从背后突合,将北璃余众堵在长烜以西,不得东进。
希龙另有一支骑兵从长烜南犯,崇秋兵弱不支,诱敌入城,焚四隅,希龙与塔尔部兵马渐露溃势。
崇秋城内的粮草也被烧得干干净净,百姓无粮果腹,饥声遍野。幸而肃原急调辎重南下,昼夜兼程,方稳住崇秋之乱。
同月,恩和率大军自明水山复振,分遣敖云袭玉阳东面之平州,亲率精骑攻兰城。
彼时,在平州城内经营已久的几名副将暗通外寇,图献州城,宋祈羽任平州指挥使,追敌时落入伏阵,奋力突杀而回,身上伤数不胜数,仍亲斩逆贼,威震军中。
八月底始,魏元瞻率骑兵精锐屯逐狼山东,借地势陷杀北璃左沁部一万兵马,闻恩和复返兰城,疾驰南下,未经休养,中途遇敌军袭扰,僵持了一段时日。待包抄至围城的恩和诸部身后,已是十月初十。
恩和一面忌惮魏元瞻骑兵之锐,一面调诸部攻平州、玉阳,遂兰城战局持久胶着。
十一月中,霖雨,道路泥泞,兵马难行。高弘玉调轻骑出城夜袭,兰城僵局始得缓解。
十二月初,宋祈羽在萧山下大克敌军,亲斩敌将敖云,敌军士气大失,溃散而逃。
朔德二十七年元月,北风吹来,裹着重重叠叠的雪粒,将烽烟的味道都闷住了。两军鏖战连月,兵疲将困,不必等到月底,北璃锐气已穷。
恩和数次围攻兰城不破,军心摇荡,终退至雁居草原。皇帝命高弘玉放弃休整,带兰城主力西进,乘胜追击。
此役大胜,彻底扭转了北璃与燕朝的攻守之势。
魏元瞻冲锋时臂中流矢,仍横枪开道,将希龙自马上挑落,气绝不起,勇冠三军。捷报传入金銮殿,帝心大悦,封了他做威朔侯。
自此,知柔收信渐频,几隔两日一封,乃魏元瞻行经一处,便执笔寄来。
今早她刚走出拢悦轩,宋含锦就从廊下缓步而至,将一封信递给她:“远路阻身,尺素不断。”
揶揄着说完这句,抬手挽她胳膊,“也不知哥哥如今何处,当比魏元瞻先到才是——你拆开看看,魏元瞻在哪?”
开春二月,他们便接了回京的圣旨,按路程计,眼下应近京,不日可抵。宋祈羽打平州动身,理应更早两日。
知柔给宋含锦双目炯炯地盯着,扯唇笑了下,撕开信一倒,信笺与一枝败梅并落手中。
宋含锦虽然好奇,视线只凝着知柔,亦未催促,但见她眉眼微弯:“已过了澄州,应是快了。”
随后将信收入封套,两指在那败梅上捻转了一下,面庞还盈着笑意。
……
“知柔如晤:
今至澄州,路旁梅英正盛,风里犹带爆竹余香。念新正已过,未得与尔共度,殊觉遗憾。此梅乃途中所折,不知抵京时,尚可有今日之姿否。
归途遥迢,虽策马疾行,犹觉缓。
春寒难遣,惟望珍重。
元瞻。”
……
过了清明,京中雨水未歇,嘈杂的雨声敲在瓦上、砖上,谱成一支低沉的眠曲笼罩庭院。
知柔卧榻看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玩弄笔杆,读到有益的地方,便延手蘸墨,在纸上批言。
星回从门外进来,外头密密匝匝的人语声一应卷入屋内。
知柔歪去一只眼睛,道:“星回姐姐,外边什么动静?”
星回收伞,将怀前那摞桃酥搁到桌上,嗓音里洋溢着喜悦:“姑娘,是大公子回了!我方远远望见,大公子较离京时瘦削许多,定是吃了不少苦……能平安回来,三姑娘总算可以安心了。”
闻及此,知柔即刻翻身:“在姐姐院里吗?”起来理了理衣襟,掠过她掣伞,“我去看看。”
今日下雨,绝珛的仆婢皆被宋含锦遣回各自房中,知柔走进院子时,白濛濛的雨下没有半只人影。
再往前,房门敞开,女子的声音在雨声掩盖后隐绰传来:“……外间闲言……四妹妹与我等一同长大,她是何人,我岂会不知?什么常氏遗孤,哼……她是我们宋家人。”
下一瞬,屋内响起一丝无奈的笑:“妹妹,我说什么了吗?”
沿门边望去,率先入目的是一双踏着军靴的脚,循其往上,他双手搭于膝头,身躯稳健,下颌微微低着,嘴边挂了几许温和的弧度。
知柔推门入室,宋祈羽偏首看了过来,那张与宋含锦同出一脉的英俊容颜在边陲雕刻下,皮肤黑了一些,瞳眸却越发深亮。
“姐姐,大哥哥。”她笑着行礼。
宋祈羽起身,目光在她脸上盘踞了好一会儿,念及妹妹方才所言,试探着问她:“北上之行,可有收获?”
言语间,知柔朝他走近,闻话反应片刻,笑道:“聊胜于无,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宋祈羽不由轻牵唇角,稍纵即逝。
“我令人送去的桃酥,四妹妹尝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苑州,那会儿分道扬镳,难免有些离愁别绪,她便对他道,来年除夕,她和三姐姐一样等他带桃酥回来。
不料他当真记得。
知柔微笑:“还没来得及,回去就吃。”
宋含锦轻轻挑高了眉,视线在他二人身上兜一圈,肩膀凑过来,挨上知柔的:“你们说的何事啊?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上回我去探望祖母,途中不是遇到了大哥哥?”知柔顿了顿,“那次,我并非去往江东,而是廑阳。”
宋含锦一面听一面巡睃哥哥的神态,再回味他们对答,眸光猛地一闪——原来知柔真与常、凌二氏有涉;原来哥哥早便知情。
“那四妹妹你……会留在宋家吗?”她语调渐缓,似乎有些没底。
母亲这些年虽鲜少有意怠慢知柔,却终究连个名字也不肯与她定下。如今倒好,人家根本就不姓宋。
乌沉沉的雨丝缭绕在外,房中烛火昏黄,看不出知柔脸上表情是实是伪,只闻她说:“姐姐希望我走?”
“不是!你不要曲解我!”
难得的玩闹开展在二人之间,宋祈羽退了一步坐回椅中,含笑看着,最终垂目摇了摇头。
隔日散朝,百官积聚在一处,前进极缓。几名刚出殿门的青袍官员朝那一看,被簇拥围住的正是陛下新封的威朔侯。
往上数几代,魏家亦算将门,如今魏世子建功封侯,门庭更显,朝中多有侧目者,也是寻常。
有人青睐,自然就有人鄙夷。
站在殿门下的人群里,忽闻个声音低道:“听说魏世子与孙二姑娘曾相看过,结果怎么着,孙家没了。这小侯爷保不齐呀……克妻!”
恰巧一人走过,听了这话,止下步子,讥讪道:“孙氏那叫罪有应得。怎的,王大人也行了亏心事,怕小侯爷明镜一照,给你露出真身?”
话罢,身边几个同僚掩了掩嘴,怄得那王大人脸色发白:“混说什么!老夫不与尔等争口舌——宋将军……”趋步追宋祈羽而去。
男子见状低嗤:“侯府攀搭不上,他当宋府就是好攀的么?等着瞧吧。”
周围逢迎之声一下高了许多,宋祈羽扭头看,果见魏元瞻走了过来,肩让了让,挤到他身旁,话说得随意。
“诸位久立于此,风寒易侵。我还有要事与宋将军议,便同他先行一步,见谅。”
手一拽,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
走不多时,复和他分开些,晴光照射下,魏元瞻的面貌极其明亮,脸上无甚表情。
“多谢。”没有他,宋祈羽一样可以脱身,缄默须臾,还是张了口。
魏元瞻闻言睐他一刻,说道:“表兄客气。”
及出宫门,二人都未再搭腔。魏元瞻一路让他先行,宋祈羽不禁挑动眉峰,连看了他几眼。
心底的狐疑在下晌归家,闻他携聘雁登门时,如暮霭般缓缓消散了。
同样的消息传到知柔耳中,她当下放开手头事物,不假思索地朝外奔走,忽想起衣袍未换,又折回来,匆忙易服。
才到前院,朱色的箱笼堆满视野,偏头往厅内看,坐在宋从昭下首的正是魏元瞻。
他穿着黛色圆领袍,肩背挺得直,半年未见,身上的气息越发锋利了,脸微转过来,愣了一下。
知柔一颗心在胸腔里跳个不住。
魏元瞻目光在她脸上一停,唇边的笑容便洇开了,哪里还忍得,不待宋从昭准许,已起身大步向她走去,加快了步伐。
如雷的心跳持续一阵,知柔径直跑去扑到他怀里,他张开双臂,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声音在她头顶轻轻落下:“知柔。”
心中欢喜,稍刻,魏元瞻把她放下,认真打量着她。仿佛又瘦了一些,亦或许是光线的原因,颊畔微红,琥珀色的眸子闪着荧荧亮光。
他怡然一笑,正要说什么,知柔又将他紧紧揽住,话音闷在他胸前,道。
“魏元瞻,我好想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反复改了好几次,还是决定按照最初的大纲,把正文停在这里。后面还有几个番外,是一开始就着笔在写的,修改整合后发上来。
目前可以确定的有两篇:
1、续正文往后写,主要是两小只的婚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