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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朝暮 望成 19754 字 2天前

第71章 饮飞雪(十一) 耐心地等……

秋风瑟瑟, 寒星高照。

蓦然出现的异族男子,就像临冬之际朝人袭来的一股寒流,景姚后颈发颤, 吓得不行。

她悄悄拉住知柔的手,想与其后退,不料那北璃王子朝她们开声, 道:“你来。”

景姚心胸一窒, 左右看看,旁边是有人, 但皆是异族容貌, 还有几个方才见过,给公主送吃食的女奴。

他那生涩的中原话,除了冲她们, 又能是冲谁说的?

景姚不禁发起抖来,小声对知柔道:“怎么办……他、是在叫我们吗……”

知柔没有回应,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在发现空无一物后缓缓垂落,只是盯着恩和。眼睛里有观察,有算计, 还有一种原始的防备——她很大胆,不会束手就擒。

在草原上, 判断一个人的心智是否敏锐,就看他的眼睛。

上次在林中,恩和便觉得此人有点意思,同那些板正、畏缩的燕人不一样。

兼他年轻气盛,上回让她钻了空子,心头终是不快。他解开袍领, 掏出一把短刀在手中转了个花,对知柔说:“刀,给你。你和我,再来。”

知柔眸光微闪,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景姚能感受到她身体里的力量欲图往前,不由惊诧出声:“姑娘!”手上攥得更紧,不让她走。

那些北璃人一看便在斗狠,就算她总穿男装,到底是女子,怎可莽撞过去同他们一块儿?

知柔也在打量恩和。

他是比她健壮,但她耐力好,加上他与人消耗过,她不一定会输。

再者,众目睽睽下,他还能伤她性命吗?此刻未到王帐,他们便不算迎完燕国公主。这种时候再生血光,两国合约就该作废了。

视线下移,定在恩和掌中——那是魏元瞻送给她的,不能丢。

一番衡量过后,知柔略挣开景姚,朝那边迈了过去。

那群北璃兵士虽听不懂王子方才说的话,也有眼力,看得出来这是要斗勇了。他们的目光悉数落在知柔身上,见他个头不矮,跟王子比,却是太瘦,都觉得他没戏。

恩和微扬唇角,目不转睛地望住知柔,看她一步一步走来,面庞在火光下愈显深刻。

等她走到斗场边缘的时候,敖云瞩着她琢磨一会儿,忽然眼光一利,就要上前,木希乐伸手将他拽住:“干什么去?”

“是那个小子!”敖云愤愤扭头,嗓音里喧着愠气,“你看不出来吗?那个中原人。”

“我当然看得出。他们南人里,只有这个小子从头到尾都与别人不同。”木希乐很自然地回道,随即下巴往恩和身上抬一抬,说,“别毁掉王子的兴致。”

听了这话,敖云缄默少顷,退两步站回来,眼神却一动不动地摁在斗场中间。

从小长到大,恩和与人搏斗鲜有败绩,因为每每有人将他打趴下后,他还会站起来,不胜不休。为了得到可汗的目光,他不怕疼,别人都说他果然是贱奴所生,一身贱骨头。

敖云跟恩和一样,生母只是王帐内一个谁都能践踏的女奴。在部落,他受人轻视,阿拉木苏每次带人捉弄他时,恩和都挡在他前面,衣袍脏兮兮的,笑容却很干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后来,他们偷偷跟着伯颜习射,敖云学会射箭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从前跟着阿拉木苏欺负他们的人。

他一直在帮恩和扫清障碍,尽管有些恩和并不认可,他还是在做。

眼下这个中原人,对敖云来说,是威胁——他在林中见过王子的脸。

风突然静了,知柔的袍摆擦着篝火而过,人墙即刻合上。

从外面看,依稀只能看见恩和的影子。

景姚十分着急,队伍中身份最高的就是怀仙公主,可是公主还在铺上哭呢,又怎会来管知柔的死活?

她想去找人救知柔脱困,又不敢离开,不敢丢下知柔一人在此。心中煎熬难耐,最终咬了咬唇,还是跑去了怀仙的毡帐。

恩和把短刀扔给知柔,她接住,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指在鞘面的“甲”字上轻轻抚过。

随后抬起头来,她目定着他:“我用刀?”

恩和点头。

“那你呢?”知柔不着痕迹地把四周扫一眼,那些兵士手里有马刀,还有鞭子。

就见他笑了笑,复一摇首,只说了一个字。

“来。”

他的声音不高,里头儿还含着未散的笑意,可他一张口,气势如铁铸一般。知柔观他如此自负,犹不敢掉以轻心,之前和他交过手,此人的功夫的确凶悍。

她将刀鞘小心地挂在身上,露出的“甲”字铁画银钩,仿佛在昭示些什么。

松枝还在盛火里炙烤,周围氤氲着赤红的光。

知柔抽刀出鞘,五指在刀柄上握住了,刀刃对着恩和。他扬起的头颅总算低了一寸,注视着她每一道起势。

吃过上次的亏,这回知柔不再顾忌,她忽然动作,掌中寒刃刺向恩和的腰,清越的铮鸣声贯入耳畔,他往后疾退。

见一击不中,她立时转上来,攻向他的咽喉。

刀光几乎擦着恩和的脖子划过去,他斜身闪避,伸手攥住了她持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左肩,控制距离。

两人的视线都在刀锋上,他的力气太大,知柔的手已经微微发抖。

上回右手手腕就是被他拧了,如今尚未好全,他骨节下的力道几欲渗透进来,知柔咬了咬牙,手指松动,刀柄在掌中很快转个方向,猛地发力朝上探。

刀尖对准恩和的喉咙,知柔沉劲把刀往前推。恩和抵抗着她的手,眼见寒光差自己不过毫厘,上半身后仰,一面冷笑,说的又是知柔听不懂的语言:“你想杀我?”

知柔默不作声。他们力量悬殊,她不由双手握刀,见往上不好使力,便向下冲着他的心口。

敖云在旁屏住呼吸,腿又忍不住前抬,守着斗场上的规矩,适才按下。

没想到这中原人有几分狠劲。

起先在林中,他攻势婉转,一到要害便卸了力,看着就是黄毛小子,没玩过真的。

恩和对她的改变并不吃惊,反而她越狠,他意趣更盛。猝然,他侧了半步,将知柔的手生生扣回去,往她自己颈上靠。

刀风忽转,场沿的篝火似乎为之横摇一瞬。

知柔被他逼得节节后退,胜负欲也上来了,她抬膝击他腹部,奋力挣开他,转眼又斗了数十回合。

她急于脱身,出手每一下都带着肃杀之意,刀锋沾过恩和单薄的衣物,只闻一道“呲啦”声响,划出一线血色。

打斗的时间太长,知柔的右手在脱力边界,已经开始发颤。

她紧抿着唇,心道,她不能败给他。

马通事之前说过,在北璃,斗武场上死生不论。她认为恩和不敢杀她,说白了,也不过是在赌——既然是赌,就有可能会赌输。

性命攸关,她自然求稳妥。

知柔把刀换去左手,聚精会神地看着恩和。

到底很少用左手握兵器,极不熟练,后面再向他攻去,很快便叫他占据上风。

眼下,短刀被恩和按着架在知柔肩上,他一双手力道极大,双眸沉静,好似在欣赏她脸上的表情,耐心地等她求饶。

知柔庆幸自己没有像他一样,一动武就脱衣裳,氅衣够厚,这才没叫刀刃割伤她的肩。

她用力格挡,寒气仍一寸寸朝她血脉逐近,只剩一点儿,刀刃就会划破她的皮肉。

知柔不肯服输,只瞧她的视线穿过他的脸颊,在他身后凝结着,倏然用草原话,对他低说了一句:“有狼。”

或许是北璃人面对野兽的一种本能,抑或是她突然开口,恩和眸光一斜,手中的力度跟着松了两分。

趁着这个当口,知柔顷刻扭转局面。她挥刀削下了恩和落在肩膀上的辫子,长长的一截攥在手中。

“结束了。”她道。

周围兵士见状,骇得发不出声来。

这个中原人……竟然敢割下王子的头发。

不管她是否使诈,刚才那一刀若顺着划过去,绝对足以致命。纵她手下留情,改为割断他的辫子,此举于恩和而言,十分羞辱。

恩和大概是气的,他微微勾了勾唇角,好像在笑,但笑容里掺着恶狠狠的味道。

知柔自知胜之不武,但关键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谁跟他讲正直之气?是以知柔面上不露怯,也没什么心虚的表情,只是太累了,胸口有些许喘。

天幕低垂,火光熊熊。

对面的眸子亮得慎人,知柔与他对视着,却是无比盈亮。

不知过了多久,恩和紧绷的肌肉最终放松下来,抹了把下颌的汗。

瞧她会说北璃语,便不讲汉话了,他轻笑着对知柔道:“你赢了。”

左手向她摊开,知柔会意,把他的辫子扔回给他。

既已得胜,知柔对斗场毫无留恋,她将短刀归鞘,拔靴转身。

“喂,”恩和在后面喊她,“你叫什么名字?”

知柔只当听不懂,步履未停。

兵士慢慢站开,给她开了一条道让她出去,目光直勾勾地瞟着她,心中都有些叹服。

恩和见她不应,又用她的语言再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是没理。

敖云走上来,眼神锐利地剜了知柔的背影一眼,替恩和感到不服气:“王子怎么会输?”

木希乐也靠过来,问的是另一句:“他和王子说了什么?”

他刚才站得最近,看见了,那中原人嘴唇翕动,对王子说了几字,这才令他落了下乘。

恩和收回视线,脑海中再次浮现那钦的身影——伯颜的养子。

她的眼睛和神态,太像他了。

第72章 饮飞雪(十二) 他喜欢她,该让她知道……

当年, 燕国名将常遇的死讯传来,草原上下一片难言的静谧。

少了一个宿敌,自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与此同时,以伯颜为首的北璃将领,多多少少替常遇感到惋惜。

他们都说, 燕国皇帝这是兔死狗烹——两国方才订下休战之约, 尚未足一年,常遇便蒙上了通敌谋反之罪, 言官弹劾如浪潮涌至, 未得辩白,铁案已铸。

伯颜和常遇做了半生的对手,一朝宿怨得解, 心中却未见欢愉。

时值冬日,部落里冲突渐少,这样安静的日子过起来,伯颜竟觉不惯。他向可汗自请到周边巡逻,守了三月。

某天,他回来时, 身边多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身子裹在羊皮袄中可瘦弱了, 眼睛是棕色的,像马儿一样,照了阳光又如同琥珀,温柔而深邃。

男孩儿不爱说话,那会儿,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小哑巴。他没有名字, 伯颜为他取了一个,叫苏都,出类拔萃的意思。

恩和为了向伯颜学弓箭,经常在夜里跑到伯颜毡房后的山丘上,背着人向伯颜请教。

苏都虽是养子,对伯颜十分忠诚,恩和第一次跑去就是被他拦下,他不识恩和身份,二人打了起来。

就这么一直较量到十八岁,苏都跟着伯颜去了战场,大胜而归,可汗赐他“那钦”之名,誉他为草原上的隼。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斯文得有些秀气、身形消瘦的小哑巴,年纪渐长后,英勇无匹。

当你看着他,常常会忘记他的血统,忘记他原本不是草原儿郎。

恩和想到那个出手狠辣的汉人女子,不知怎的,他觉得她就应该生在草原,和苏都一样,做一只翱翔的鹰。

原野上的风穿过毡帐,外头烛火摇曳,里面的哭声渐渐消了。

怀仙坐在正中,看着地上那个叫景姚的宫人,陷入沉思。

毕竟年纪尚轻,没经历过事,听宋知柔被十九王子叫了过去,心里一时是着急的。

不全然是为了宋知柔,也是为她自己。

和亲公主,除了一个好听的身份,她在异乡孤立无援,需要笼络人心,更需要有能力之人在她身边支柱。

这些天,她因心绪烦乱责罚了许多婢女,她们明面上不敢声张,背地里如何想她,她都清楚。

是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尽力修补,不让自己沦落到无人可用的境地。

十九王子恩和怀仙蹙眉回忆。未出京时,皇后派人与她教授礼仪,曾提到过可汗的两个儿子,其中未有恩和的名号。

她不知此人是否良善,兼自己不通北璃语言,若她去了,恩和不肯放人,甚至对她也做出什么不敬之举——怀仙眉目一折,又在权量利弊。

火苗仿佛微弱了,泛着柔黄的光。

怀仙思忖后,正要起身,已经有声音在外面响起,很低一句:“宋姑娘。”

隔着毡布,音量被滤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更衬得夜晚沉寂。

景姚听了屏息凝神,很快便传进知柔的声线,应她们道:“有看见景姚姐姐吗?”

“在里面呢”帐外的宫人回答。

怀仙捉裙起身,景姚膝行着退让开,等怀仙的身影走出毡帐,她才站起来,紧随其后。

外间寒气缭绕,甫一踏出去,面颊被刮得隐隐生疼。

“殿下。”知柔垂睫。

怀仙竖一竖裘领,将人上下仔细打量一会儿,瞧她头发还是整齐地纳在冠中,仪表干净利落,只是两腮比平日红润了些,轻轻嗯了一声:“你”

知柔听见动静,略掀起眼,看景姚从毡布后现身,心下稍安。

不和怀仙废话,她礼道:“臣女有事欲向景姚姐姐请教,不知殿下是否仍需她在此?”

怀仙语塞,暗悔自己错失时机,考虑太长。她应该过去的,不管有用与否,只消露了面,宋知柔就会记她的好。

眼下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她侧了侧首,景姚行上来,向她施礼告退。

一路上,景姚没有出声询问,只是不断地去看知柔。膝盖跪得有些麻木,走上一截便停两下,愣没叫人瞧出端倪。

进了帐内,知柔的目光不由瞥着她,也像在偷瞄,视线相撞,便大方地勾一勾唇,摊开手:“瞧,毫发无损。”

双眸中映着萤火点点,声音也是清明的,好像有什么失而复得,令她的神色添染一分快意。

景姚这才望着她慢慢笑起来:“没事就好。”

数十里外的玉阳,刮着同样飒朗的风。

暗夜沉沉地堆在窗外,魏元瞻屈着一条腿坐在客栈房间的窗台上,远处能看见草场和沙土,他极目眺望着,心难得地静了下来。

从张季宵府邸请辞后,他不可避免地想起父亲。

在父亲面前,无论他做什么都像个孩子,从前他不服气,今番看来,他连闭门羹都吃不了,不就是孩子么?

却说一个人的性格在年幼时就已经形成,要改,太难。

魏元瞻仰起脸,脑袋轻轻地抵在窗壁上,心中在想,他不要灰头土脸地回京,更不要回都督府等张季宵抬爱。

“云川”魏元瞻低喃道。

昨日在云川城,那里的百姓都在说军队征募一事。大不了,他就先去云川入伍,最后也会集中到玉阳。

张季宵不愿收他,是因为父亲的帖子太重,不想承。若他自微末而起,他便无可置喙了吧?

打定主意,魏元瞻扫腿下来收拾行装,准备明日清早返回云川。

长淮见状,忙走上前:“爷,我来吧。”

“咱们回京吗?”兰晔从门边上“腾”地起开,两眼像启明星一样闪亮,“爷终于想清楚了,我就说吗,这里哪儿比得上京师。”

魏元瞻垂下手:“不回。”

“那我们这是”兰晔话没说完,长淮猜到魏元瞻所想,提醒道,“宋公子不是也在玉阳?爷为何不去见一见他?”

宋祈羽恐家人追来,路上不敢久滞,以他的脚程,应该比他们早到一月。

宋公子何许人,他和魏元瞻一样,凡想做之事,少有不成。一月为期,此刻必定已在军中。

魏元瞻听出话下之意,睫毛微动,表情依旧淡淡的:“他是他,我是我。若有缘分,军营里总会见到,何须多此一举。”

长淮知劝他不动,无奈缄口,等收整完,打来一盆井水给他洗漱。自己瞧这天儿冷得如蛇吐信,手赶忙揣进袖里,再不拿出来。

当魏元瞻躺在床上时,屋中烛火尽灭,只一轮月光泠泠铺陈,不够明亮,却把人心里的思念照彻了。

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转动着一枚指环,是宋知柔之前与他置气,扔在碎云楼的。

想他们之前老是吵架,魏元瞻牵了下唇角,似在嘲笑自己。

指环的温度叫他转得发热,鬼使神差地,思绪飘回昨夜。

隔着篝火人流,他的话,她定是没有听见。

魏元瞻止不住后悔,他缘何没有说得大声一点?

他喜欢她,该让她知道。

队伍走了十天,往返报距离的信使却说王帐更远了,还需几日。

怀仙虽不愿见到可汗,但一路劳顿,骨头坐得几欲散架。她推开车板望一眼外面景色,忽然吩咐知柔:“你去说,我想骑马。”

知柔有些不乐意,眉峰轻挑,话却回道:“殿下千金之躯,岂好冒寒骑马,若有什么闪失,无人能够担待得起。”

怀仙拿她当传话的用了十日,这十日里,她总能对上恩和。

算起来,他们之间已无仇怨,骨箭一事,谁也不曾提起,但知柔就是很防备他,不想扯上多一分的交集。

怀仙听了轻哼一声:“我还没那么羸弱。”复催促,“快去。”

阖上门板,不让她再度拒绝。

薄雾还在晨曦里回荡,枯草低伏,风中携带着土壤的气息。

怀仙极惜其面容,骑马也要戴着帷帽,仿佛是个保障似的。

知柔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回忆上次骑马,魏元瞻在她身旁耐心嘱咐,从没见过他那样温柔,在他口中听不到一个“不”字,全是夸赞,对她说“很好”、“很厉害了”。

果然有个好“师父”,学艺才会更精吧。知柔心道。

马蹄声逐步催近,恩和坐在马背上,脊梁笔挺,他盯着知柔看了一会儿,一贯称呼她:“喂。”

知柔睇他一眼,将脸转开,也是一如既往地爱搭不理。

许多天了,恩和只知道她姓宋,别人唤她宋姑娘。

在草原上,他们只有名字,没有姓,故而在他的观念里,他十分执着于她叫什么。

恩和单手掣缰,扭头望着知柔,不知是第几回问她:“你的名字,是什么?”

没见过这么坚持的人,知柔怀疑她再不说,他的耐性儿也不会散去,真像是做任务一般,她清声应道:“宋知柔。”

恩和的声音变低了,模仿她的语调在舌尖咂了一遍:“知柔。”

饶她满心戒备,也架不住突如其来的呼唤,知柔脸登时拉下来,拧紧了眉:“你不能这么叫我。”

“为什么?”他神色不动,初升的阳光打在他的面庞,其实不过加冠年纪,不动狠时,瞧着也没多成熟。

知柔不欲解释,恍惚瞪了他一眼:“就是不能。”

汉人遮遮掩掩的劲儿在此刻体现出来,恩和轻剔了下唇,故意将她从头扫视到脚,摇了摇头:“你扮男子,不像。”

说完不等她反应,他低叱一声,打马往阿拉木苏的方向去了。

第73章 饮飞雪(十三) 南下对她而言,是机会……

到王帐已是下雪时节。

十一月初二, 离原定好的婚期不过三四日时间,北璃可汗无意将王帐移动到距王庭驻地太远的地方,光凭这点而言, 众人皆认为可汗对迎娶燕公主一事没什么诚意。

说的人多了,话自然就会传入怀仙耳中。为不表露情绪,她尽量避人, 长久待在马车里, 直至毡房建好才现身。

知柔因此得了几日闲暇,她和景姚一起将北璃的风俗记了一遍, 马通事不迭称赞, 道她们聪慧机灵,定能护住公主。

风把雪粒子拐进人的衣袍,云朵仿佛矮了, 触手可及。

再往前走,远处隐约可见几片毡帐,想来那便是可汗所在,帐顶繁华庞大,有如宫堡。

往返穿梭的信使早将燕队伍的行程禀与可汗,知他们今日抵达, 北璃人整装齐当,一见公主车驾便列队行了过来, 候迎之态尽显。

知柔不露声色地观察周围,很快看见阿拉木苏骑马上前,命人打开车门,接怀仙下去。

对久居王府的少女来说,阿拉木苏此举已是大胆僭越——连个休憩的地方都没有,居然直接叫她下来面见可汗。

心中一忍再忍, 原就冷白的脸越发坚硬,弯腰出来时,目光刻意在他身上一掠,俨然对他有了敌对的况味。

马蹄声由远及近,待怀仙抚好衣裙,理正帷帽的时候,一道魁梧的人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是北璃可汗。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年老,面颊微微凹陷,轮廓分明,一双鹰眸锃亮,叫人不敢回视。单站在那儿,身形、气度都像这片草原的王。

怀仙不由怔忡,缄了几息。

听闻他年轻时就随上一任可汗四处征战,十六岁以一己之力斩杀三十余人,从那以后,他屡建奇功,草原其他部落听闻他的名字,便如闻虎啸,心胆俱裂。

这样一个男人立在怀仙身前,双眸微眯,像一头兽在审视他刚获得的猎物,怀仙心擂不止,未敢言声。

马通事为二人译语,知柔垂着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此刻,她便站在异土了么。

知柔秀眉深蹙,已经在想从草原回京,无粮无马,兼边界这么多人巡守,冒然动身,她会死的。

不能逃。知柔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想出草原,她得寻个可托之人。

两国寒暄的声音像虫豸一样爬进耳朵,知柔抿一抿唇,抬起眼,衔上可汗身侧一个男子的目光。

他没躲,带着些打量,默然和她对视。

知柔认得他,十七王子帐下一位幕僚,名唤苏都。可汗来后,他从王子左手绕开,站到了可汗那儿。

他不是王子的人。

苏都视线在知柔脸上盘旋一会儿,眸光深邃,不显波澜。少顷,他的眼光又落去恩和身上。

可汗与怀仙说了几句,要求她把帷帽摘下。怀仙依言照做,心内虽惧,下颌端得高高的。

见她摆足了公主架子,可汗朗朗一笑,那笑声似是看破了她,偏不点明。

眼瞧话已聊完,阿拉木苏踏前一步:“父汗,恩和私自南下,迟迟不与我们会合!这等行径,分明是反叛之举……”

“闭嘴。”可汗一语打断了他,淡淡侧眸,目光在恩和略显突兀的辫发上盯了须臾,“你们两个把美丽的燕公主接过来,做得很好。其他的,不用再说了。”

阿拉木苏听了这话,两腮微硬,愤然地望向恩和。

就见他无辜地耸一耸肩,眼睛里却含着笑,不像讥讽,更像自嘲。

父汗将他私离草原之事抛开不提,看似是对他包庇,其实他知道,父汗只是不舍得责罚阿拉木苏。

恩和受惯了偏待,已经察觉不到什么不甘,不过他和阿拉木苏有私怨,一日未报,便要与其争斗一日。

他们草原内部的矛盾,马通事自不会向公主传译,待可汗大手一挥,召他们去毡帐,适才对怀仙比了比袖:“殿下,请。”

看着他们一行离去,恩和嘴角扯出一抹笑痕,他跨到阿拉木苏前面,轻轻摇首:“阿哈①这么着急,也不知等我走了再向父汗禀报。你这么做,我要伤心了。”

阿拉木苏不耐烦听他挑衅,手背往他胸前一翻,语气很冷:“滚开。”

恩和没脸没皮,看上去更无心肺,人走后,他抬手拦下苏都,欲要答谢:“跟我喝酒去。”

整个草原,除了敖云和希木乐,如今便只有苏都知道他尤善弓箭。

旁人皆以为他箭术平平,故而他在燕境,借苏都的幌子戏弄燕公主,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父汗让阿拉木苏住嘴,苏都不曾吭声,就像默许似的,令他吃了哑巴亏。

恩和与苏都虽为对手,时不时地,竟总能生出些宽容的默契。

“晚上有的喝。”苏都瞥他一瞬,口吻揶揄,“听说王子的头发叫一个人汉人割断了,真不小心。”

提到宋知柔,恩和的脸色倏然收敛,平视了他一阵,落下手。

晚上要举行婚礼,可汗的妻子带了女奴和可汗赠送的珠宝银器过来,替怀仙打扮。

为首的面孔清艳,年纪却比怀仙长三轮,是阿拉木苏的生母。旁边一个敛眉耷眼,瞧着有些胆小,乃可汗元妻。

她们坐在毡毯上,见燕公主如同木偶一般任人摆弄,难免有些怜她。

毕竟在北璃王庭,只有手握财力,又具智慧的女子才能对她们构成威胁。绵羊一样的燕公主,在她们眼中毫无杀伤力。

知柔默默端详着可汗的两个妻子,有意接近,又不愿脱下这身男装。

之前没觉得有什么,时下这般境况,青棠看她在公主帐中,怎么都不顺眼。遂走过去道:“宋姑娘,你要么把衣裳换了,要么,就出去吧。”

知柔犹豫了下,出了毡房。

这会儿红霞漫天,星辉在斑斓的霄汉上缓缓流淌。

大帐外升起篝火,依稀能看见可汗与几个英武的青年对立谈笑,最外一圈驻了兵士,与四下吵闹的帐群相比,称得上十分静谧。

不多时,她看见恩和从火把后阔步上前,对可汗道:“父汗,让我去。”

知柔有些困惑。

草原寒潮将至,按理,应该不会与周边起任何冲突。可瞧那些人的样子,她直觉是群武将。

忽然,有一道声音打她身侧响起。

“你在看什么?”

苏都站在不远处,手握弓箭,冷眼看着知柔。

“你……”知柔惊讶于他的中原话,更佩服他走路无声——枯草遍野,他是如何做到让人毫无察觉?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男子饮酒,在那边毡帐。”苏都说着话转背,一拢素色袍在火光下仍显凛冽。

知柔顺势跟上去,目光在他面上极快地一扫:“你是中原人?”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之语,苏都斜她一眼,有些讥刺:“你才是中原人。”

“你没有口音。”知柔评价道。

未几,她轻扣了眉,“那边毡帐一定要喝酒吗?”

杯盏相交处,最易滋事,她不想卷入其中。

“不饮酒,”苏都低笑了下,重新瞟她一刻,“那你应该跟孩子一块儿。”

知柔停下脚,不再跟了。

婚礼在大帐前的空地举行。

怀仙披上了草原部落的嫁服,发上和颈间挂满琳琅首饰,由一位年长者搀扶着走上毡毯,迎到可汗身旁。

围观的族人欢呼雀跃,见萨满②为他们送上祝福,口中皆吟唱起一段古老的歌谣。

知柔站在人群中,没来由地感受到一丝平静,仿佛天上飘扬的雪落入心坎,凝冻了所有不安的知觉。

却说联姻终究无法带来长久的和平。

来年春天,王庭上方弥漫着血腥的味道,男人们摩拳擦掌,为即将到来的征战亢奋不已。

怀仙还在因知柔的背叛颓靡不振——她投靠可汗元妻——那个平庸、苍老,又不得可汗宠爱的女人。

为什么?自己哪里比不过乌仁图雅?

想到宋知柔在异族堆里做出的那副圆融,怀仙脸色硬了,慢慢支起腰,眸中神色一点一点汇聚。

她抬手唤来青棠:“你去打听一下,十七王子最近在忙什么,还有宋知柔。”

精于筹谋的人,心思往往缜密,也更机敏。

知柔看得清楚,北璃整个冬天都在养精蓄锐,是要打仗了。

虽不知此次是部落之间的征讨,还是南下中原,对她来说,是机会。

她要和他们一起走。

自怀仙与可汗婚礼那日算起,三个月,知柔同恩和等人已混得几分熟络。

她起初是不喜恩和的。

他野蛮、粗鲁、睚眦必报,像密林里一只龇牙咧嘴的山猫。知柔每回见了他,不是装瞎就是装聋,拼尽全力不与他为伍。

后来有一次,他大抵又触怒了可汗,在那群大臣面前,可汗将鞭子扔给阿拉木苏,令其代为动手。知柔伴乌仁图雅经过王帐,听里头鞭打之声狠戾地振出来,眉心微微折了一下。

是夜,乌仁图雅携巫医去看望恩和,知柔也去了。

他的毡帐很宽敞,角落里置着马鞭和各种鞍具,未见弓。

都说北璃男儿个个都有两把弓,为他们父兄所制,乃英勇之象。

见乌仁图雅过来,恩和毫不忸怩地拉上外袍,笑着喊她一声:“额吉③。”

好似从未受伤,那副肩背括挺,面上是灿烂生动的表情。

虽非其生母,乌仁图雅对他却有几分情谊,眼珠子在他身后滚了许久:“挨了多少下?”

恩和的笑容恍惚僵了一瞬,再要去看,那刹僵硬又不见了,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谁去数它。”

知柔本来没想瞧恩和,可余光瞥到他费力维持的笑面上,视线便不动了。

果然如同敖云所说,他们的十九王子,可怜、可恨、也很辛苦。

于是那天以后,恩和再找她搭话,她应了。

积攒两月的交情,知柔大着胆子,在北璃欲将出兵之际,去见了恩和。

她说,她要跟着他们。

他不同意。

炊烟下,黄蝶绕着羊群飞舞,恩和两眼警惕地盯着知柔。她无疑是聪明的,但也狡诈。

是以,他十分直白地回道:“你是燕人,带你,没用。你会害了我们。”

有他这句,知柔确认了他们是要去中原。

她据理力争,恩和无动于衷。

这日不欢而散,恩和再次见到她,是在五日后。

草原上,每逢春季都会举办赛马,以此来挑选男儿中或能征善战之徒。

知柔自从随了乌仁图雅,王庭内有头脸的人物都见过她,晓得她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她是女孩儿。

王子们皆未上场,他们有旁的要事。

阿拉木苏手下一人乃此次赛马,最被看好的一个。他见了知柔,言语轻蔑,压根儿不将她放在眼里。

知柔非是好斗的性子,那天却很反常。她用汉话回讽两句,比试中更是争锋相对,赢了他半个马身。

堂堂草原儿郎被一个燕国女子比下去,阿拉木苏嘴上不说,心里尤不痛快。怀仙的人便是这时找了上来。

赛马的结果传至恩和帐中,他正为明日南下做准备。

乍一听闻,他眉头紧皱:“病了?”

敖云颔首:“巫医说,她是被蛇咬的,能不能醒来,就看这两日。”

王庭中素未有过蛇影,更别提被蛇咬伤之人。

宋知柔病得颇为蹊跷,若说这是阿拉木苏的手笔,恩和不大相信——用毒,不像他的作风。

可他亦不信宋知柔会因一时急躁,故意与阿拉木苏的人争抢高低。然又思量,他不答应让她随军南下,她欲发泄,不是没有可能。

偷偷去看了她两回,那张脸真是无一点生气。恩和把摘的香草摆去她枕边,默然站了一会儿,折身离开。

入夜,草原上战歌豪迈,火光明明。

兵士们围在火堆旁烤着新宰的羊肉,笑声与歌声交织,竟有几分热闹欢庆之意。

宴过半程,有人起来净手,走两步停了下来,回看一眼背后散布的军帐。

绰约瞟见一道黑影闪了进去。

大风呼啸,把帐杆吹得咯吱作响。

那人揉一揉眼睛,再睁眼,一切如常,便勒着腰带急匆匆去了。

与此同时,本该“卧病在榻”之人屏住呼吸,贴着帐中毡布而立。

火光从外面透进来,微暗,几乎照不到内里,知柔却小心翼翼,不敢动分毫。

待外头又一轮歌声响起,她方才猫近衣架,随手套上他们的衣物,藏在帐中一等,就等到了黎明。

熹光彻底升起来,宴会尽收,兵士们在外间列队,翻身上马。

知柔趁乱溜了出去,有模有样地牵了昨日停在这的马儿,融进队伍末端——

作者有话说:①阿哈:蒙语“兄长”。

②萨满:巫师。

③额吉:蒙语“母亲”。

第74章 饮飞雪(十四) 四姑娘回来了。……

知柔一早便在可汗元妻身边行走, 王庭中大多人都知道,那个从燕国来的女子不为其主尽心,倒是巴结上了乌仁图雅。

怀仙固然不悦, 却也未曾与知柔闹掰,总想着留分情面,或许事情并不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直到十天前, 知柔向她请辞, 毅然决然地选了异族。

为此,怀仙愤懑了好一阵, 更不能理解, 宋知柔难道天真地以为这些草原人会优待她吗?自己与她才是同类。

一气消完,赛马将至。怀仙派去盯知柔的人回来禀报,称她会现身赛马。

在马匹上动手脚, 万一有个差池,伤的是北璃人,闹大了,不好收场。

怀仙略微思忖,记起行囊中有许多从京师带来的草药,乃母亲恐她水土不服所置。

其中一味性温, 可以引蛇。

青棠领会意思,在赛马结束后, 与阿拉木苏手下共同商议,将一条青蛇放入知柔帐中。

到底做的亏心事,青棠万般不安,刚走一段又跑回去,守在知柔帐外,成了事发后第一个去喊巫医的人。

怎料她们的动作, 知柔早有察觉——怀仙派来跟踪她的人身手太差,才第一日,她便发现了,未打草惊蛇。

后来将计就计,知柔用中毒作障眼法,使恩和放松警惕,借着这个机会混入军中。

晨风飒飒的,知柔胯坐在马背上,没有再歪下来。草原的生活令她每日控马,兼天赋使然,她如今的马术远超许多中原儿郎。

行军速度快,每过四十里便换一匹战马,如此交替,知柔初时尚能跟上,过了圣湖,她的体力明显不支,若非路遇暴雨,队伍停下来,她恐怕要被远远甩在后面。

军队暂休于鹿山,高林密布,天色浓稠得化不开。兵士们点燃火把,三五成群地围坐一处,眼睛戒备地注视周围。

这里常有狼群出没,哪怕是最出名的商队也会尽量绕着它走,苏都下令在此整休,难免引人非议。

圆缺的月光下,一个窄脸兵士大口嚼着肉干,目光沉沉投在前面,仿佛能越过密集的人头,定在苏都背后。

风不知何时止息,窄脸兵士牵着鼻子哼了一声:“苏都只忠诚于伯颜将军,现在将军已去,可汗还愿意信他”

话里有别的意味。身旁之人扭头睇他一瞬,言语维护:“如没有苏都将军,塔尔部早就和昆国联手,哪有北璃今日?”

说话站起来,微微高声,“苏都将军是我们草原的勇士,你不要在这里挑拨军心。”

这一嗓撂下,周围几处都转眼望了过来,知柔正逮着空暇胡思乱想,忽闻骚动,跟着扭了扭头。

“我没有挑拨。”窄脸兵士驳道。

见同伴皱眉凝着自己,好像是他犯错,心中不甘,嗓门儿寸步不让地提高两分:“你们难道忘了他是伯颜将军从哪里捡回来的吗?

“——燕境之北,正是汉人皇帝流放常遇全族的地方,苏都”

话音至此,他的声调忽然矮了下去,谨慎地瞄一眼前方。

知柔在听见“常遇”二字便打起精神,将身体往这边调一调,背挺得格外直。

那窄脸兵士续言:“苏都当时的年纪,与常遇的儿子差不多大。伯颜将军有回醉酒,是苏都背他回去,我瞧他身板小,就上去帮了一把。将军看着他,口中直喊着‘常’什么,像汉人的话。我后头儿慢慢反应,将军喊的就是‘常’——常遇。”

草原上无人不晓他的名号。他生前为北璃所惧;身后,有人如伯颜将军惜他英杰,亦有人暗喝劲敌亡故,宿夜痛饮。

“这么说可汗也知道?”

窄脸兵士的话有条有理,如同听故事一般,很容易叫人偏信。

起初指责他的男子环顾一圈,见众人脸上涌现出迟疑的表情,咬了咬牙:“就算是真的,苏都将军在我们北璃生长这么多年,出征无数,他不会害我们!”

“叛臣的儿子,也会是叛臣。”窄脸兵士平声说道。

伴着左右忽来的沉默,知柔禁不住敛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他们眼中,苏都大概就是如此。

上回她问苏都他是不是中原人,他的语气很冷漠,甚而有些仇视,与北璃对燕朝的态度不尽相同。

如真像他们所说,苏都乃常遇之子,便能够解释了。

知柔没有想到,她离开京师,竟能在异族人口中了解她在京无法扫听的人。

常遇。她在心底念了一遍。

“王子”有人在静默中讶然开口,余下顿了片刻,皆站起来,冲恩和行躬身礼。

知柔略显惊慌地压低脑袋。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此行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都当她天生不足,又见她脸上东一条、西一条的灰痕,很快就把她忽略了。

恩和穿着戎装,彻底隐去平时外显的青涩气,他一双眼睛深而熠亮,像可汗,携着令人臣服的威势:“你们在说什么?”

苏都在最前面,没有过来。

兵士们微摇下巴,以示军纪。

鹿山之上,除了火把低沉的“噼啪”声,不闻一丝响动。

恩和扫视他们一周,目光触及尾处一个低眉耷眼的少年身上,略停了一下。

转瞬便疑自己多心,收目,朗声道:“下山。”

北璃此次南下行军,意在兰城。

和亲一事未敲定前,可汗已表示过预谋兰城之意。

燕帝不让寸土,北璃可汗却放不下兰城这块肥肉,只因秋天与昆国防备之故,兵力短缺,这才得了半年太平。

苏都带兵,绕的是远路。

恩和对燕土不熟,对苏都,他全心信任。

是以,当探马兵回来禀报,说兰城已察我军动向,城门深锁,苏都建议分头行动的时候,恩和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知柔探听不到他们的计划,只觉与恩和同行,难掩身份,便趁人不备之际,悄悄站进了苏都的阵营。

时令入春,草原冒着新绿,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棘刺上方飞过,知柔险些压抑不住心底躁动。

离开太久,忽然一寸一寸接近故土,哪怕不是京师,只要入燕,她便算回家。

怀仙那里,知柔已无羁绊;北璃人若发现她不在境内,乌仁图雅会帮她。只是景姚……她不愿和她一起走。

知柔攥紧马缰,轻轻摇了下头,不想了。

苏都一行在出鹿山七日之后抵近肃原。

肃原城与玉阳比邻,驻守于此的燕国边军不少,为掩北璃军踪,苏都命主力部队伪作行商,而遣一小队人马埋伏于燕国斥候必经之路,一则伏杀,二则迷惑燕军,使其误判北璃兵马方位。

因临燕界,夜晚行军禁止生火,然春意料峭,知柔抱臂于胸前,只觉冷得发颤。

有兵士瞧她一副体弱的样子,可笑着问:“你是谁家的?”

知柔回视过去,眼神冷得不带任何温度,似是对他的嘲讽感到不快。

随即便有人说:“别问了,他是哑巴。”

“稀罕,苏都将军之前也是‘哑巴’。”

原本一句打趣的话,听完就过去了。谁知话音刚落,身旁众人纷纷投来警戒的目光,盯住知柔。

若前些天不曾有窄脸兵士的言论,他们对“哑巴”一词,倒也无甚疑心。但今夜过耳,少不得将人一番打量。

多双眼睛探究地钳在知柔身上,她咽了咽喉咙,呼吸却始终平稳,小指在袖中一勾,短刀滑落,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有人不自觉地站起来,往前压靴。

就在这时,知柔身后响起一个年轻的男声:“他是稻田那边多丽娅家的,不会说话,力气却大得很,一只手能把马刀扔进林里。你们别招惹他。”

随着声音出来,知柔身旁便多了一人,肩宽体壮,正值长身体的年纪——知柔这几日分了他许多肉干。

既有来处,众人松散地笑笑,转回背去。

丑时,攻打肃原。

东风掀动着女墙上“高”字旗号,震天的鼓声在耳畔擂起,战马飞逝而过,箭雨如织。

知柔一直堕在队伍最后,听着爆喝的“杀”声,看着周围一道道往前冲锋陷阵的人影,忽于沙土中嗅到一股腥味,这是血的味道。

连日行军,知柔双腿早就血肉模糊,但沙场弥漫的气味和她衣上不同——混杂着铁锈与一种古怪的甜,令人肠胃翻动,只欲作呕。

很久很久,知柔没有回过神来,直至面前一声惨叫,谁给城上箭矢射中,贯穿胸膛,人顿时从马背上落下去,横倒于同袍尸骸。

知柔如梦初醒,身子略微晃动了下,旋即振作精神,抽出了鞍后的刀。

她的装扮与北璃军无二,燕朝兵士刀枪无眼,她只躲不攻,一路艰难地到了沙场中央。

修罗地狱,不过如此。知柔还不能习惯浓烈的血气和将振破耳窍的厮杀声。

她挥刀格挡,脸上被血雨渐得星星点点,他们都杀痴了,她的手臂被人划了一道,紧紧咬牙,双目锁向城门。

她要活着入内。

视线未及收回,知柔遽然瞧见一副熟识的面孔。

火光和刀光在视野里疾晃,披甲的男子执枪拼杀,肩上衣料叫血染透了,仍费力地把住长枪,不退分毫。

那人不是长淮是谁?

自入这修罗场后,她的情绪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难以制约——

若长淮在此,那魏元瞻他……

知柔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纵马向长淮冲了过去。

满目殷红,尸首遍地。

北璃马刀朝长淮猛地劈下,就要砍至面门,猝然一支骨箭射来,钉穿那人的手,长淮当即出枪,挑断他的喉咙。

复一抬面,竟见四姑娘持弓坐在战马上,马蹄带起地上的尘土,融着黏稠的血水一起卷了过来。

知柔掣缰勒停马身,一束日光从浓云中洒落,照在她染了血污的面庞,长淮悚然怔住了。

四姑娘……她回来了?

没等到长淮张口,知柔已将四面巡睃了遍,语气又急又凶:“他在哪?!”

第75章 饮飞雪(十五) 不敢取吗?……

魏元瞻不在肃原。

玉阳别后, 他投了云川军中。

与他同为新兵者皆受朝廷征召而来,虽年龄不一,微寒出身相仿, 像魏元瞻这样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在他们当中,可谓鹤立鸡群。

是以,他初入伍的半个月, 无人肯与之言笑;每逢分派任务, 他永远形单影只。

魏元瞻自己倒不甚在意,长淮和兰晔却十分恼火。有几回听人在旁调笑, 实在没忍住, 竟操起水囊作武器,给那些嘴碎的一顿抽。

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此事自不会轻易了结。

某日, 魏元瞻从井边洗漱回来,见长淮二人鼻青脸肿,他咬着牙,果断往另一片营帐去了。

云川守备自知魏元瞻乃陛下亲封宜宁侯世子,只觉是烫手山芋,又见他在军中逞凶斗狠, 连夜呈报上峰,将他与其随侍一并送到玉阳。

兜兜转转, 以兵士之身回到张季宵管辖之下,竟比魏元瞻所料提早许多。

少年人心高气傲,张季宵欲按其锋芒,刻意将一些难办又劳累的任务交代给他。谁想执行途中,他屡次违逆上命,张季宵隐怒, 把人发派到了肃原。

北璃军攻城的前一夜,斥候中两人未返,魏元瞻心疑,将所虑报与罗指挥使。

便在当夜,罗指挥使命他带二十精兵去临城请援——肃原城地势平坦,缺乏依托,再者十数载未逢战火,兵力薄弱,若真有外族侵扰,难防。

火光在城门外四处闪耀,知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急迫又有些不安地望住长淮:“他在哪?”

长淮不得回神。

一时间,知柔胸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与其搏斗似的,她苦苦压制,重新问了一遍:“长淮!他在哪!”

纷乱的马嘶声于耳畔回荡,沙场瞬息万变,顷刻又有人杀过来,挥刀斩向知柔座下的战马。

马失前蹄,仿佛一座小山猛地塌陷,知柔身子一沉,随之失控地摔到地上。火灼般的痛楚侵袭全身,她却无暇感受,迅速翻滚避开战马,在尸骸中攥一把刀,抵挡冲她劈砍的燕军。

如大哥哥所说,她的刀锋从未见血。今时为了生存,她或许间接夺了他人性命。

这种感受很糟糕,入目尽是血红,耳中有一阵鸣声,很吵,以至于她半日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知柔咬紧牙,奋力格挡,如此危难关头,她居然还能分出心神记挂魏元瞻。

她不相信他会有事。

他绝对不能有事。

北璃骑兵强悍,杀敌疾猛,偌大的血泊中,倒下的多是燕军。

天已拂晓,用不了多久,这一战将要结束了。

知柔还和长淮在一起。

明知势弱,明明有自保的机会——只差一点,待她步入肃原城,卸下戎装,谁也不能再牵制她。一路南下,总会回到京师。

可当她看着那些朝她厮杀的燕军,面孔白如纸地横在地上,她的心忽然很沉,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在胸口。

她与长淮并肩,不单是为了一同长大的情谊。

刀光如疾风骤雨般亮在眼前,“铿锵”声陡然能听见了,由细微的振动开始入侵,层层递进。

逐渐,知柔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北璃的战鼓声、杂乱的马蹄声,还有长淮——他断续的喊话,说的是:世子无碍,他不在肃原。

知柔心里的锚终于落下,神思集中在战场上,短兵相交。

这样一副衣着举止,太招眼,也太突兀。

苏都在知柔纵马冲向长淮的第一瞬,就注意到了她。那个身形颀长,有些清瘦,遇燕军只躲、不杀的北璃人。

宋知柔?

她的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都有一阵惊讶,旋即搭箭张弓,对准那道身影。

倘或理智再晚一刻来,她现时便已是他箭下亡魂。

但一想乌仁图雅对她的种种关照,想到她诡异地出现在此,苏都拉弓的手滞了片刻。

最后手指一松,利剑带着尖啸声,冲知柔的方向飞驰而去。

强劲的箭风从她颊畔擦过,当她察觉之时,早已经来不及了。箭矢钉进长淮右胸,血顺着深陷流出,他本就受了伤,此刻倒了下去,撑枪半跪。

知柔回头,苏都仍高坐于马上,一双冷淡的眸子,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沙场上死了很多人,还立着的几乎都是北璃军,他们杀红了眼,看叛徒一样紧盯着她。

知柔觉得那一双双眼睛好似丛林中的兽,幽暗下闪烁绿光。

他们踱近了,欲将她与长淮包围。

须臾,马蹄声踏了过来,苏都的身影在火光下跳跃,知柔能感受到那种迫人的气氛,血意氤氲。

他凝着她看了很久:“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当着北璃军的面,他没有说汉话。

知柔垂刀而立,身后低沉的呼吸声蓦然息止,她侧首去看长淮,只见他头颅微折,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心脏不由己地缩了一刹,她忙弃刀过去,不及蹲身,苏都的声线已从上方平淡地落下来。

“他已经死了。”

知柔充耳不闻,双手搀在长淮肩臂上,不住喊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在抖。

苏都睥睨着地上人影,相识数月,他还没见过她如此畏怯地叫过谁。

半晌,他出言吩咐:“把她拖走。进城。”

便调转马头,率北璃军直奔城门而去。

肃原城内,哭喊、尖叫声此起彼伏,百姓四处逃窜,见北璃骑兵如同见到恶鬼,几个年轻文弱的燕国男子不堪城破之辱,犹负隅顽抗。

苏都回以他们轻蔑的眼神,口中却对北璃军士下令:“降者不杀。”

许是平生未见过这么多尸体,更未见过百姓被异族抢掠的景状,知柔只觉力竭,头晕目眩,好像胆胃里有什么欲呕出来,终究迟未动作。

到城内一家客栈,苏都传令在此周围驻扎,随后命人把知柔带过来,用绑野兽的方法,将其双手缚牢,扔在一边圆柱下,给了她一碗水。

先前替知柔佐证身份的北璃男子在战场上牺牲了,没有苏都的命令,旁人谁也不愿管宋知柔的死活。

双手被禁,她实在无法喝水,额间冷汗直下,唇色也有些褪了,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犬,踞在角落里。

苏都垂眸望她移时,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

她受伤了。

迟疑片刻,苏都起身走过去,端起茶碗,贴到她唇边,喂她将水饮下。

待她渐渐恢复少许,抬起眼睫,她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会杀了我吗?”

知柔毫不避忌地望着苏都,声音微弱,目光却坚韧。他不明白,这样天真明澈的眼睛为什么令人感到心慌?

不由得避开她的视线,轻轻诘道:“你不该杀吗?”

和以往不同,知柔这回是真的害怕,那一张利嘴,居然被他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苏都要杀她,她根本无机会逃。

她费尽心思离开草原,不是为了死在这里。

清理战场的人还未回来,恩和那头的消息,估计也得几日才能收到。苏都不着急处置知柔,他将铠甲脱下,寻了一处空地更衣。

大雨在傍晚时倾盆而至,天地间被笼上一层水雾。城内血气分散,染红了石缝中的雨水,北璃军却因得胜直曝雨下,高声笑谈。

知柔被关押在一间斗室。

昏暗的空间让她能够冷静下来,认真思量对策。

她非坐以待毙的性子,在这儿等苏都动手,便唯有一死。

苏都喂知柔吃了东西,她力气稍复,在与他单独相处时,她突然说:“乌仁图雅。”

苏都偏头。

“我左袖中,有乌仁图雅给我的东西。”知柔平静道。

苏都狐疑地睇着她,未动。

此女能混入军中,今日才暴露行迹,可见其诡计多端。忽然提到乌仁图雅,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知柔继续说:“我虽不知她是何意,但她有托于我,我既活不成了,还请将军代我将袖中之物归还与她。”

乌仁图雅能有何事需托她去办?苏都直觉她在说谎。

缄了少顷,他走过去,捉住知柔的左手,掌心从她腕口往上搜查,竟摸到一个扁平的硬物。

瞧他如此警惕,知柔倏然牵了下唇角。

“不敢取吗?”

话声清浅,语气下有煽动和激将的意味。

苏都的眼神突然利了,盯她一瞬,大约是自负的原因,他冷笑着站起来,把她一并拽起,双手交织于绳间,替她松绑。

知柔在得到自由后,立时划出藏于右袖的短刀,与此同时,苏都在她另一只袖袋中取出了一枚玉玦。

电光石火间,冰冷的触感架上喉咙,知柔没有留情,一字一字道:“放我走。”

身前之人却无甚反应,视线怔忡地定在玉玦上。

知柔稍掠一眼,慵沉的光压过她微抿的唇线,小心防备着,未再启言。

那枚玉玦是阿娘的。

有一年洛州水灾,连日暴雨淹没了大片村庄和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哀声四起。官府虽派人赈济,却因各种由头,施行缓慢。

林禾跟知柔存粮尽失,为了果腹,她便将玉玦抵了。

知柔还小,却清楚那于阿娘是珍贵之物。

洪水退去后,日子渐归平静,知柔在小娥家替其母制扇,攒了一笔小钱。

她把所有都拿出来,要赎回玉玦,但远远不够。知柔便与掌柜商议,称自己可以为他代劳旁事,一年为期。

那么小的孩子,论起这些不带一点玩弄,她很认真,是诚心提出的要求。那掌柜瞧她乖巧可爱,当时从林禾手中买下,确实也没花多少钱,便答应了她。

知柔将玉玦奉给林禾,她愣住了,知晓来龙去脉,欲哭,又笑,最后让知柔收起来,还对她说:“瞧见这个缺口了吗?欲满则缺,人心亦然。”

知柔未曾听懂,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知途馆易出后,她想取回,却好巧不巧地进了魏元瞻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