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触景 我对你负责啊
“咚咚——”
裴文景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震耳欲聋,沈苍玉大概也听见了。太吵了,他真想把心脏挖出来捏爆它。
“我就那么吓人吗?”沈苍玉笑道, 熟稔的语气八分像从前,让裴文景忍不住想, 她是不是记起了过去他们的那些经历。
但沈苍玉获得记忆需要特定情境触动,她大概没有想起,只是性格使然,让她像从前那样以捉弄他为乐。
看着沈苍玉这副模样,裴文景恍惚觉得, 好像时间回到了从前。沈苍玉对他没有爱慕之情,但他明里暗里耍了不少手段, 装纯?卖惨?反正她喜欢这一套,只要他表现出这副模样,沈苍玉总会多看他一眼。
他信人性本恶, 而他就是性本恶论的完美产物,他像一个努力融入人群的怪物,学习人们身上那些美好的品德, 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用着这些手段取得了不少人的关注, 但在这之中唯独没有沈苍玉。
沈苍玉看裴文景的眼神中永远带着清明和疏离,裴文景看人看了这么多年,绝对不会认错她眼中的情绪。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们相处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她的眼中始终没有他?即使是沈苍玉和他嬉笑打闹时, 她弯起的眼睛中也藏着冷漠。
她始终在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审视着这个世界。
裴文景从不信神明,但在沈苍玉身上,他隐约间看到了神明的模样。儿时的他什么都不懂, 于是猜测,沈苍玉就是隐藏身份来人间游历的神,他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他对沈苍玉从观察,到试探,再到沉沦,当他意识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从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信徒们总是迷恋神,但现在他明白了,他只想让沈苍玉多看他一眼。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吸引沈苍玉的注意。
包括但不限于每次比试前苦苦钻研沈苍玉的作战套路就为了研究出能够应对她的招式,在比试上将她打败,看着她眼里终于露出一点气愤的神情,这意味着他在她眼里和别的手下败将不一样。
他,偶尔卖惨,装作一副醉心修炼的模样,熬上几天没有进食,最后胃病发作倒在她的院子前被她救回去,就为了听她一句:“唉,你怎么又……”
他,想干一票大的,于是在沈苍玉及笄礼的时候,将溯游送给了她,然后装作深情又为难的模样对她说:“我要离开昆仑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想让自己因此留在沈苍玉的记忆里,即使过了几年,她也会想起他。
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
裴文景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的气息不对劲,他的执念比其他弟子更重,无论是对别人的关注也好,对沈苍玉的感情也罢,他的情感浓烈,远超旁人,只不过他时常将这些感情压在心里。他离开昆仑,也是为了解决他身上的执念,将心魔消除。
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太煎熬,裴文景试图想办法,将自己的情感剥去,若是能像沈苍玉一样,可以无视其他人的感情,眼里只有自己,那他大概就能毫无顾忌地重新回到沈苍玉身边了。
只是裴文景没想到,当自己离开昆仑以后,百目镜居然伪装成他的模样,在昆仑烧杀抢掠,还将罪名挂在他头上。
这下子,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回昆仑了。
万器归心的弟子几乎全数陨落,他在山外想了很久。他真心将万器归心的弟子当作自己的亲人,在听到他们丧生的消息以后,他发现自己居然很难过。大概是因为,他性本恶,但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恶。
往后他活着是为了赎罪。沈苍玉奉昆仑之命来找他时,他最期盼的是能死在沈苍玉手中。没想到她却放了他一马。那时他更难过了,因为沈苍玉口中说着制裁他的话,但眼里却仍然是熟悉的平淡,她甚至连恨都不愿意给他。
往后他助沈苍玉诛五邪,让昆仑重归平静,昆仑的长老和弟子们也没有感激他,但裴文景已经觉得不重要了。他只想能痛快地死在沈苍玉手里。但沈苍玉没有杀他,反而是跟着他一起,伪装成凡人的模样,在人间游历。
神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让他带着她最后再看一眼这人间。
但在这一趟人间之行中,裴文景看到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沈苍玉,她会在看到强者欺凌弱者时愤怒出手,会在被乞丐偷了钱以后气愤地追到桥洞,教育他什么叫做“不义之财不可取”,会在吃到一碗牛乳雪酥的时候轻哼一声说:“一般般嘛,我做得比这个好吃”,会在冬夜带着裴文景悄悄爬上城墙看盛开的烟火,给他比划着:“比起这种,带着彩烟的烟花更好看,还有无人机表演……”
裴文景看着沈苍玉的眼睛越来越亮,像是木头壳子里长出了新鲜的灵魂,她变得鲜活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离人很远。
从前裴文景想过,让沈苍玉留下,但他对自己没有自信,也觉得这个世界终究不如沈苍玉口中另一个世界那么绚丽多彩,她不可能会留下。即使沈苍玉掐着他的脸,让他露出一个笑容时,他脸上笑着,心里也感到悲伤。
他知道无论沈苍玉再说多少遍自己喜欢这个世界,那都是谎言,她肯定会走。
就像她趁着醉酒在他耳边悄悄说“喜欢你”一样,都是谎言。因为她最后还是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他满世界去找她,却始终找不到。
她总是说谎,但他也擅长伪装,他们半斤八两,谁也怪不了谁。至少这一世的沈苍玉远比以前更加坦诚,她对他说了好多遍,让他不要爱上她,她回应不了他的感情。
裴文景比沈苍玉更了解她自己,因此他也清楚,沈苍玉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就像当初沈苍玉对他说的那样,他们都回不去了。裴文景无法忍受一个没有沈苍玉在的世界,即使沈苍玉想借着讲课这种办法让他与更多的人接触,想让他与这个世界接轨,让他更喜欢这个世界。
但在他眼里,没有沈苍玉在的世界就是没有意义。只要沈苍玉像以前那样,离开这个世界,他没有办法跟着走,那他就结束这条苟延残喘了千百世的生命。
看着眼前沈苍玉狡黠的笑脸,裴文景狂跳的心逐渐静了下来,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站在身后,是我分神了,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谈论一下关于问道堂未来的发展。”沈苍玉说道。
果然,她来找自己从来只为了正事,不是因为昆仑,就是因为铜钱眼。
裴文景绷着脸想道,以前的沈苍玉还会虚伪地说一句“想你就来了,不可以吗?”,现在的她就连哄都不愿意哄他了。
或许是人老了,心理也忍不住变得幼稚起来,裴文景将书放进箱笼里,动作砰砰作响,他思维飘散着,想起上几次轮回的自己情绪波动也没有这么大,难道真的是年龄到了吗?
忽然,他觉得头皮一紧,一股力道扯着他向后仰去,但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有倒在地上,而是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沈苍玉扯着他的发带,拉着他向后倒,看着他的头落在自己腿上。裴文景瞪大了眼睛,肉眼可见的红从脖子一路漫到了脸上,他恼怒地叫着沈苍玉的名字,又挣扎着试图坐起来。
这人真好玩。
沈苍玉又扯了一把他的发带,刚刚起了半身的裴文景又倒了下去,后脑处的温热让他头皮发麻,他忍不住瞪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心里想的却是:“她终于肯动手了。”
以裴文景对沈苍玉的了解,她一向很少对什么产生兴趣,当她开始动手动脚的时候,意味着她对一个东西终于产生了兴趣。难为他顺着沈苍玉的喜好,装了这么久的纯情男修,当着她的面说着不少顾影自怜的话,为的就是引起她的兴趣。
沈苍玉变了不少,但不变的是她的铁石心肠和口味。
裴文景熬了这么久,总算是让他熬到沈苍玉再次对他产生兴趣。
沈苍玉也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刚刚自己干了什么,她刚刚看着裴文景绷着脸扭头收拾东西的模样,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不回我的话?为什么要扭头收拾东西,我们不是在说话吗。”于是她就动手扯他的发带。
她没想到她只是轻轻一扯,裴文景就倒了下来。
像碰瓷一样。但裴文景那羞怒的表情还挺好玩的。
沈苍玉心虚地将那些想法藏了下去,说道:“你的发带缠上头发了,我帮你理一下而已……不是故意扯你的。”
裴文景看着她,忽然说道:“你之前说过,如果我答应你来给那些铜钱眼的人讲课,你会给我报酬,我的报酬呢?”
他心里想的是:“试探一下,但要保守一点,不要惊动她。”
却听沈苍玉说道:“那我对你负责啊。”——
作者有话说:此人在继承记忆以后惊觉原来自己是个男狐狸,难怪在这一世沈苍玉来昆仑以前,全昆仑弟子都怕他,而在沈苍玉来了以后,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好可怜”,原来,一切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第102章 傲慢 五邪中的“慢”,说的就是她啊。……
她又在说那些话了。
裴文景想, 他每次都把她的话当真,即使他的理智在告诉他,那只是沈苍玉的玩笑。她眼里带着笑, 藏着半真半假的感情。
但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你是我找来的人,我当然会对你负责, 让我想想,要给你些什么报酬比较好。”沈苍玉拖着下巴想着。
果然,此负责非彼负责。裴文景的心落空一下,恨得牙痒。
“你生日在什么时候?”
听到她的话以后,裴文景气笑了, 默不作声地坐起来,被她拽在手里的发带总算是扯掉了。
裴文景咔咔两下将箱笼锁上, 提着箱笼的系带就往外走。沈苍玉意识到自己玩脱了,追在他身后说道:“抱歉啊,我其实……”还记得你的生日。
“沈苍玉。”
裴文景忽然开口:“你有没有真正把我当作一个人来看?”
无论是过去也好, 现在也罢,在沈苍玉眼里,他们都只不过是书里的角色而已, 即使她说着要救人, 要和万千重一起改变这个世界,要和更多的凡人接触,要传播思想……但她始终把自己放在了上位, 就像将他当作了一个玩具一样。
或许沈苍玉也没有察觉到,她身上带着一股主角特有的傲慢。这一点特质在过去的她身上已经逐渐消去, 但如今又出现了。
裴文景想,或许这个特质从来没有消去,只是后来的沈苍玉更擅长去伪装, 不让他看见这一点罢了。
但若不是因为沈苍玉身上那点傲慢,在一开始,裴文景也不会注意到她。这一切,大概都是命运使然。
看着裴文景的背影,沈苍玉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她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她的右手掌心有些发疼,她低头看去。或许是十指连心,只要是她难过的时候,掌心就会发疼,她用另一只手按住掌心,感受到了其下跳动的脉搏。
为什么会这么痛?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
沈苍玉推开茶室的门时,万千重越过她的身影往后看去,见沈苍玉身后空荡荡,万千重皱起眉问道:“那个小子呢?你不是说去找他吗,怎么没有跟着你过来?”
万千重总用“那个小子”来称呼裴文景,她从来没有当面叫过裴文景的名字,或许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即使裴文景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也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感情。又或者说,她打心里不喜欢沈英达为裴文景起的这个名字。
裴文景也对万千重没有多余的感情,万千重没有前几世的记忆,但裴文景有。他和万千重打了几百次交道,什么恩恩怨怨早就清散了,如今在他眼里,万千重和陌生人也无异。
或许就是因为这点冷漠,万千重对他的语气也越发恶劣,每次在茶室里会谈时,这两人都绷着脸,那双相似的眼睛里,眼神如出一辙。
“他大概生气了,”沈苍玉说道,“我刚刚捉弄了他,以他的性格,应该是被我惹急了。”
“真急还是假急啊,”万千重冷笑一声地说道,“说不定他在装模作样想要引起你的愧疚,博得你的关注罢了。”
裴文景的发带还放在沈苍玉的袖里乾坤中,他平日里总将自己收拾得妥帖又板正,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披着头发不顾形象地往外走,这还不是急了吗。沈苍玉有些心虚,甚至觉得袖里的发带都变得格外烫手。
“他不来就算了,没必要再等,我们谈。”万千重说道。
她们要讨论的是问道堂的未来发展。
随着课堂教育的普及,白龙滩里的矛盾冲突肉眼可见比以前少上许多。但他们需要考虑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裴文景的第一批弟子出师以后,就可以着手让他们成为新的师长去教导新的弟子,然后逐渐将问道堂的规模扩大。这是他们的初步计划。
但上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素质问题,毕竟道德只能激起人的良心,却无法束缚他们的行为。由此,他们开始着手制定法律条例。
“但这样,我们和昆仑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万千重的质疑。
昆仑也有义务教育,昆仑的长老们将适龄的孩子聚集在一起,进行为期好几年的指导,教授他们文史哲和心术道法相关知识。昆仑的教育同样也不需要报酬,也强制人们参加。
现在他们要思考的是,问道堂所做的一切和昆仑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并不想在白龙滩上创造一个新的昆仑。如果他们只是在做和昆仑一样的东西,那这昆仑就没有必要推翻了。
因为真的这样做,也不过是推翻一个组织新建一个一模一样的组织,而唯一不变的只是换了领导者而已。万千重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她推翻昆仑是为了消除一个标准答案,让世界恢复混沌,让修仙者创造更多的道法,但按照道的演化过程来说,无序之后必然会走向有序。道法混沌多样的场面也总会消失。
万千重不希望自己推翻昆仑以后,再过几百年,她的铜钱眼又在人们的领导下变成了一个新的昆仑,然后历史重演。
但若是没有统一的管理,用规则来约束群众,那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伤害其他人。这也是万千重所纠结的地方。她无法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不,不一样,”沈苍玉说道,“让裴文景来传授第一批的铜钱眼信徒知识只是第一步,我们这一步要做的是重塑他们的三观,同时辅以法律,让他们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们这一步只是在建立框架,就像造房子以前需要打下地基。”
沈苍玉在纸上比划着;“但打好地基以后,我们就要给他们自由。”
万千重皱起眉,只见沈苍玉在纸上画着弯七扭八的涂鸦,也不知道她的书画是谁教的,丑得出奇。
“他们要学什么,什么对他们来说更重要,规则如何才能保障所有人的利益……这些不应该是我们来教导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昆仑的教育是自上而下的教育,而他们要做的教育是自下而上的教育。
万千重听懂了沈苍玉的话,她笑了:“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抱着这种打算。”
“真是天真。”她评价道。
见沈苍玉面露不悦,万千重说道:“你以为这些做法,前人没有尝试过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给了他们自由和权力,以为声量大的就是人们的选择。但如果有人买通了其他人,刻意去控制发言的人,那规则便掌握在了有权有势的人手中。你又怎么能保证,在这种情况下建立的规则是绝对公平的呢?”
钱和权可以买通太多的东西,这也是铜钱眼的核心。沈苍玉给这些人权力和自由,就是在高估他们的心性,也是在高估教育对他们的改变,也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她总将这一切都简单化,将人心美好化。
也是,从昆仑出来的孩子,总以为这世界是美好的,只要轻轻一点拨,所有人都会向善。
沈苍玉不语,在她眼里,自治就是最好的管理,毕竟她脑中的另一个世界就是这样和平又稳定。她照着另一个社会的模样试图将民主制度搬来这个世界,万千重却给她泼了冷水,让她知道,这个办法在这个世界行不通。
那句“你没有尝试过你怎么知道这样做不行”卡在沈苍玉的喉咙里一直吐不出,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思维的一个盲区。
她仗着自己比别人多了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仗着自己懂得的东西比别人多,所以自以为是地指点着别人,以为按照自己的方向去走准没有错。毕竟历史只会前进不会后退,社会主义就是必然走向的结果。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口中的方法是否能够顺应这个时代。她没有考虑过别的问题,没有考虑过人心,也没有考虑过生产力发展等诸多因素……
她确实犯了所有穿越者都会犯的错——她身上带着作为穿越者的自傲,她被自己的认知蒙住了眼睛,不肯亲眼看清这个世界。
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福至心灵一样,她懂得了为什么过去的自己没有选择即刻成神,而是选择到人间走一遭。她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选择重生,会为自己挑选一个无依无靠的凡间孤儿的身份。除了想要从地到天稳固自己的修行之路以外,她还想要洗去自己身上这种,属于穿越者的傲慢。
沈苍玉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原来她也有不足之处,只是她过去不曾在意。原来,这就是她要面临的成长。
原来,五邪中的“慢”,说的就是她啊。
随着她这个念头升起,一道道亮白的数据从她身旁闪过。
【检测到异常数据,正在删除……】
【检测到异常数据,正在删除……】
【删除失败,正在为您重启,请稍后。】
【重启失败。】
万千重看到沈苍玉身上流淌的白色亮光,感受到她身上暴起的灵力波动,惊骇地说道:“你怎么回事?你要入魔了吗?”
沈苍玉也没想到,万千重居然能看到她身上闪过的数据条,沈苍玉正要说话,手腕处却传来一股灼烧的疼,她低头看去,她手腕上的那枚铜钱眼的铜钱印记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在她皮肤上,而在铜线印记旁,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印记,是孔雀的羽毛。
孔雀傲慢、矜持又自恋,正好对应着她高高在上的、将自己视为救世主的模样。
第103章 障目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这么大动静, 我当是发生了什么,原来是你继承了慢。”万千重说道,她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出奇, 她过去见过不少五邪的人,五邪平日里很少相互交流, 但却在彼此手下都安插了眼线,能获得不少关于对方的信息。但万千重没有见过“慢”。
或者说,在她眼里,这么多年还没有出现过什么能称得上是“慢”代言者的人。无论是修士还是五邪,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优越感, 但仅仅只有优越感,还远远不够。在万千重的猜想中, 足以称得上“慢”的人,必须平等地俯视着世上的所有人,大概, 就是到天道那个程度吧。
除了天道,没有谁能称得上“慢”。万千重是这样想的,直至她遇见了沈苍玉。
一个游走在世间的、人形的天道。万千重是这样评价的。沈苍玉总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一切, 她给万千重的感觉, 和那个偶尔出现的天音很像。
“所以,你是要集齐五邪吗,让你的手臂印满五个印记。”万千重说道。
沈苍玉回过神来, 看着手臂上的印记,说道:“倒也不是不可能。”
沈苍玉一直在观察这个世界, 却忘了审视自己。她想要避免用主观的想法去评判别人,总想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思考,却发现, 评价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主观的,她眼里的别人,或许从来只是“她以为”。
就像她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兴致勃勃地为万千重出谋划策以后,才发现,或许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她一直在输出自己的观点,但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
若是没有这个印记,或许她还真没办法看出这一点。
人与人无法实现真正的共情,除非,她成为他们。沈苍玉想要改变五邪,在五邪中找到破局之法,最好的办法是加入他们,真正做到与他们共情。
“你要以身试毒,凑个五毒俱全啊?”万千重评价道。她很早就看出沈苍玉并不会真正共情他们,但万千重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沈苍玉向她伸出援手,她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因为万千重算过,无论结局好与坏,她都不亏。
“以毒攻毒未必不是一种良药,”沈苍玉放下手,朝万千重说道:“过去是我不懂铜钱眼,擅自给你们下定论,还试图决定铜钱眼未来的走向,是我的错,我想看清什么才是真正的铜钱眼,你能和我说一说吗?”
沈苍玉的道歉极为果断,甚至让万千重有些错愕。
她没想到,沈苍玉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推翻自己过去的认知,意识到自己思维的缺陷,然后主动寻求解决的办法。沈苍玉算哪门子的“慢”,傲慢的人会向别人道歉吗?万千重觉得,相比之下自己更傲慢,至少万千重觉得自己认定的东西就是对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让她道歉,绝无可能。
沈苍玉的眼神尤为真诚,万千重长呼一口气,开始向她娓娓道来。
万千重的故事很长,包括她从什么地方来,如何进入了昆仑,又如何在学习过程中察觉到不对,向昆仑的师长们发出质疑。小时候,身旁的人都觉得,师长们见多识广,他们说的话、传授的知识从不会错。但万千重是个叛逆的人,喜欢问为什么,也喜欢挑刺,她觉得,师长们懂得也不多,身旁的人不过是盲目屈从权威罢了。
听着万千重的话,沈苍玉觉得莫名熟悉。
万千重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说自己如何质疑师长们的看法,又如何顶着所有人的偏见创建心术,如何离开昆仑寻找新的土壤,又如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在心魔的影响下,凝聚成了铜钱眼的能力。
铜钱眼是万千重一手创立的道法,承载着万千重对这个世道的愤恨,她要以毒攻毒,以杀止杀,她想要摧毁一切。
听着万千重的话,沈苍玉觉得很熟悉。
过去她也想过,万千重是作者在这个世界的投影,万千重想做的一切,就是作者想做的一切。
作者讨厌市场不公,又讨厌所谓的套路和热梗吸引走了太多读者的目光,让冷门小作者没有立足之地。
今天之前的沈苍玉会觉得,她们要做的是很重要的、让人热血澎湃的事情,此举若成,天下大变。
但意识到自己被“慢”所蒙蔽的沈苍玉忽然觉得,她作为主角,被傲慢迷了眼,那作为作者的沈春荣,又何尝不是呢?
她说着命运不公,总觉得自己不流于世俗,要扯起旗帜宣扬正义,她以说教的口吻向大家传播着大道理,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模样。
这又何尝不是——创作者的傲慢呢?
沈苍玉刚想到这一点,弹幕区便发来了一连串的句号。她能想象到沈春荣在屏幕的另一头气急败坏的模样。
【给我留点面子,至少别在文里提这个,所有人都在看呢。你前几章刚说要帮我,这热血的冲劲刚上来,还没过多久呢,你就来背刺我了。这也太打击我的自尊心了。】
“但是,这是事实啊,”沈苍玉说道,“就算我不说出来,也总有人会想到这一点。”
就像大多的故事都想要一个完美的结局,大家共同奔赴一个目标,主角团在作者意志的驱动下吹响战歌,迎来完美的落幕,故事进入end。
沈春荣想借这个故事表达自己对市场偏好的不满,她在现实中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在自己的故事里改变结局,去造一个完美的梦。即使被市场打击,她也始终觉得自己是对的,只是这个世道错了。
这何尝又不是创作者的傲慢呢?
【那你是觉得,这个世道没有错,错的是我对吧,是我自视清高,是我始终脱不下自己的长衫,是我不愿讨好读者,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读了半辈子的书,写出来的东西终究不如爽文那样讨人欢心。】
【所以从始至终错的都是我,你说要帮我,就是来帮我认识现实的对吧。】
正巧此时,万千重的声音响起。
“铜钱眼就是我眼里的世界,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在为谋利而生,人类最擅长向钱财屈服。利用铜钱眼,就能轻易地拿捏其他人,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不爱财。”
这句话正好与沈春荣的内心想法对应上。她觉得,世人爱财,所以才会形成市场,创作者爱财,才会讨好观众,如果没有铜钱眼,没有五邪,没有市场,也没有一个个标准,创作才能自由。
“第一,爱财不是错事,人们想要钱财,只是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过得更好,就能获得新的自由。在我看来,他们的本质还是在追求自由。第二,世界上也有不爱财的人,世上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总有人会将别的东西看得比财更重。第三……”
沈苍玉顿了一下,说道:“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市场、没有趋向,这个世界也没有怎么变过,变的只是你的视野而已。你用铜钱盖住了眼睛,看到的只有铜钱中的方孔,于是你说方孔中的世界就是全世界。你说世界变了,其实只是你把铜钱盖在眼前罢了,只要你将铜钱拿开,这个世界还是原本的模样。”
【……】
“沈春荣,这才是我想让你看见的现实。”沈苍玉说道。比起作者,她更擅长审视自己,也更加有胆量去承认自己的不足。
创作者的世界从来没有变过,一批创作者老去,又有新的一批创作者出现,他们永远会尝试不一样的题材,什么样的创作者都会存在,创作者一直都是百花齐放的模样,只是沈春荣看不见。
他们一直都在,只是没有曝光、没有流量、没有读者,但这并不不代表,他们的数量减少或者他们消失了。
只是人们仅能看到自己眼前的景象,看不到视野以外的东西。
“我们从来不了解别人,我们眼里的世界,其实不过是我们内心的映照,我们对世界、对别人的看法都无法超过我们的认知……我们觉得世界太坏,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对它的了解还不够。”
【……】
“就像你,总觉得榜单上的作品千篇一律,你不爱看,从打开的那一刻你就抱着偏见去看它,试图在文中找到证据,证明它还是你想象中的套路文。你觉得大数据给你推送的作品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模样,但当你关掉精准推送以后,又会觉得眼前的都是垃圾,去看那些作品就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
“在审视别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傲慢所蒙蔽。而在数据的操控下,我们早就被困在信息茧房里。你想要的自由和开放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见,茧房将太多东西屏蔽掉,无论是好还是坏的作品都被茧房屏蔽在外。你想要推翻昆仑,也不过是破掉茧房而已。你觉得变革以后只有流血和痛苦,那是因为,没有了茧房的保护,你听到了太多‘非我者’的声音,那才是你痛苦的来源。”
在茧房之中,他们遇见了太多同类,逐渐以为身边的一切就是世界该有的模样。他们分割地盘,建立组织,逐渐化为一个个道法。不同道法的人相遇,他们针锋相对,就为了争夺出到底谁的道法才是最正确的道法,谁的道法才能引领他们最终成神。
他们只是想用这种办法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如此,一生便有了价值。
而沈春荣的焦虑也在于,她听不到同类的声音。
沈苍玉也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不断找寻各种声音,她像沈春荣放出的声呐,为她找着同类。
第104章 天门 开天门,找通天梯,到宇宙中心……
“沈春荣, 你想要的自由,只是你的自由而已。”
人是群居动物,人被包裹在同样的声音里才会觉得安全, 于是想让同样的声音变大,让世界为她改变。
但立场不分对与错, 道法也没有优劣之分。
万千重皱眉:“所以你觉得,我被我的欲望蒙蔽,才看不清昆仑道法的好处?”
沈苍玉说:“昆仑并没有剥夺其他道法存在的权利,所有道法一直存在着,只是你以为昆仑占据了他们的位置。不是说一个昆仑倒了, 其他道法就能发扬光大。”
就像当时参加弟子考核的时候,鹿元攻击其他弟子致使他们当场淘汰, 那些弟子尤其愤怒,觉得鹿元能取得好名次,就是因为他们不在, 假若他们还留在秘境中,大家公平竞争,鹿元哪有机会胜过他们。
但事实并没有“假若”, 竞争是残酷的, 攻击弟子的行为本就是秘境中允许存在的手段,没有那么绝对公平的机会。就算鹿元没有攻击其他弟子,他们也未必能胜过鹿元, 而如今他们失败了,只好将失败的原因全归结在鹿元身上, 这样,好让他们相信,自己仍然是个实力超全的修仙者, 他们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就像沈春荣觉得大家都爱看咸鱼主角的文,所以她以前的文才没有点击,是咸鱼主角的出现剥夺了她生存的权利,她想要赚钱,就只能顺应市场去写大家都爱看,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世界被沈春荣简单地一分为二——她喜欢的就是不赚钱的,而她讨厌的就是榜单上的套路文,那才是赚钱的。
于是她更讨厌套路文,并讨厌这个世界,也讨厌这个时代。
“从来没有人困住你,一切束缚都只是你给自己的,难道不是吗?”沈苍玉说道,“与其摧毁别的道法,改变世界,倒不如想一想,如何让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容。所有人都更趋向于选择‘同我者’,只要你获得的道法更多,那这天下的同我者就更多,非我者就更少,你就能成为天下人的‘同我者’。”
【那你说要怎么做?】
“海纳百川,去听所有的声音,睁眼看世界,聚万物融合为一。”
万千重愣住了:“你要我学遍天下的道法?这怎么可能,人只能掌握一种道法……”
沈苍玉却抬起手腕说道:“人不只能掌握一种道法,我身上就有五邪中的贪和慢,除此之外,我还掌握了万器归心、文心雕龙和逍遥游的道法,我们能学会所有的道法,只要你足够信任它们,更何况,如今的你已经掌握了那么多的心术,你还在怕什么?”
心术和道法同根同源,心术是技巧,道法是思想。
沈苍玉已经找到了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办法,那就是让天下道法都融合在一起,化为一个整体,让每个道法都成为这个整体的不同表现面。道通为一,万器归心。
【去尝试不一样的写法,然后将所有写法融合在一起?】
“对,与其在一个地方死磕到底,倒不如抛除所有的偏见,去观察、去学习、去分析所有小说的特点,去发掘、去构建一个更完善的自己,最终找到自己的更多面,尝试更多的题材更多的写法,在套路之上建立新的套路,在时代之中找到既能顺应时代又能表达自己的方法。你总能找到适合你的路,而适合你的路也不会只有一条。”沈苍玉说道。
与其改变时代,让时代创造出更多的同伴,倒不如改变自己,让自己主动变成更多人的同伴。
“所以说,与其除掉昆仑,不如将昆仑化为己用,让昆仑和我融合?”万千重沉思片刻,“有意思,很狂妄的说法。”
沈苍玉笑道:“我不仅要融合昆仑的道法,我还要融合所有的五邪。”她要让整个世界融合成一个整体,构建一个完善的、能够自由生长的体系。
门外,裴文景背靠着墙壁站了许久,最后,随着她们声音逐渐变小,他直起身子,向外走去。
裴文景重生了千百世,他要比她们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短命的世界,只要到达了一定的时间,世界就会自动崩溃。裴文景也曾讲过躲在没有人知晓的角落里隐姓埋名过完自己的一生。但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就会崩塌,化成一团团数据飞到天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次睁开眼,他又回到了出生的那一天。
作者笔下创造的世界,背景故事开始连载时诞生,直到故事结束时瓦解,这个世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会自动消失,而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们也会随着剧情的结局一起消失。
“消失”是他们这些小说角色必然的结局。他们之所以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因为作者一直都没有写下一个完整的结局,只要结局出现,剧情结束,这个世界又会像过去千百次那样,土崩瓦解。
然而这一次接受,便是永远结束,这个世界就不会再重来。因为沈苍玉找到了一个最好的结局,她说服了万千重,也说服了作者。故事会由沈苍玉亲手完结,而他们的人生也会随着故事的完结,迎来落幕。
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
裴文景推开碎金楼书库的大门,潮湿的霉味迎面扑来,他将墙上墨迹晕染的驱水符摘下来,将新的纸符换上去。
万千重将这些年收集到的书全都放在了书库,但碎金楼近海,空气发潮,若是处理不当,书的寿命会衰减。但万千重可不管这些,她只管将书收集起来,让别人看去。
书库的驱水符还是裴文景贴上去的。书若能保存好,能传上千年,即使这个世界只有几十年的寿命,裴文景也会将书收拾妥当。
比起和人打交道,他更愿意将时间花费在书上。
他将书架上的书翻下来,一本本翻阅着。昆仑藏经阁里的书已经被他看完了,除了昆仑以外,他还去过不少地方,读过不少书,就是为了从书里找到能够破开时空的办法。
过去他看书,是为了想穿过阴阳,去找沈苍玉。
现在他看书,是为了找到破开时空、带着沈苍玉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如果故事要结束,故事中的人会随着故事一起死去,那他想要活命,就只能跳脱出这个世界,从这个小说中离开。
裴文景不想看着沈苍玉拼尽全力将天下道法融合,构建一个新的体系,然后随着这个破故事一起消失,这是作者的故事,不是沈苍玉的故事,他不想看着沈苍玉就此停在这里。她明明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她还有更好的人生,这个世界还不配让她就此结束。
裴文景看见被他推在桌上的书,这些书都是万千重从不同地方搜集回来的。他过去有几世也来过万千重的碎金楼,但是在他的印象里,那时碎金楼里的书远没有现在多。
这一世有太多东西发生了改变,裴文景也不清楚自己脑中关于未来的记忆是否还可信,他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离开这个世界的办法。
在他的记忆中,每次世界崩塌时,最后一块消失的拼图是盲山,因此他总将盲山作为自己的落脚点。那个地方很不一样。它既是最后一个消失的地方,又是指向传闻中蓬莱仙岛的最后线索。他猜测,若真的能找到撕破时空的线索,那落点,或许就在盲山。
裴文景翻看着手里的书,寻找着关于盲山的线索,却不想,在书里看到了昆仑。
他知道神话传说里的昆仑和现在他们所在的门派昆仑不一样。传说里的昆仑灵气浓郁,是众神居住的地方,是人间与仙境的交界,昆仑上有登天梯,上可连通宇宙。
若真能登上昆仑,就能飞升成仙。
若真的像书里说的那样,或许这传闻中的昆仑,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但书上的昆仑自然不可能是如今的昆仑,毕竟他在昆仑待了这么多年,要真有登天梯,他早就发现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就像蓬莱不是蓬莱一样,昆仑也不可能是昆仑。
裴文景琢磨着书上的说辞,看那黑山白雪的描述,越看越怀疑,这传闻中的昆仑就是盲山。盲山才是真正的昆仑,但过去在盲山上不断摸索,却始终没有看到所谓的通天梯。
莫非那天梯藏在了什么地方,就像天门一样,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众神之地,乘龙驾凤,灵丹妙药……”裴文景将书翻了一遍,只抓取到了片刻的信息,他将书丢到一旁,重新在书架上翻找着。
忽然,他看到了一卷没有封皮的书,这卷书的纸页早已被水汽惹潮,字迹晕染,纸上还有不少书虫蛀孔,但他一眼就看到了书上的词——西王母。
传闻中,西王母有灵药,只要吃下那颗灵药,就能飞到天上。
想到这里,裴文景的心咯噔一下。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天香娘娘神像内掏出的那颗灵珠。
如果,昆仑不是昆仑,灵药不是药,而是一颗灵珠。只要拿到那颗灵珠,是否就意味着,他找到了开启登天梯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时间到了开始变异,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邪恶黑山羊。
第105章 思辨 她却听到了无数种子破土而出的声……
将知识传授下去以后, 万千重从铜钱眼的人群里发掘出了好几个有读书天赋的人。起初,她觉得他们很有表达欲,她暗自观察着他们, 只是想等他们成长起来以后,让他们成为下一批师长, 将学到的知识继续传给白龙滩里其他没有继承铜钱眼的人。
一生二,二生三,如此推演,万千重就能带着这些人,以白龙滩为起点, 让铜钱眼扩散至大江南北。
坐在密室之中,万千重以铜钱为引, 监控着所有铜钱眼的信徒的动向。
最近,那群先开悟的铜钱眼信徒总是聚在一起,万千重疑心他们私下谋划着造反, 于是抽出时间来监控着他们的会谈内容。
但结果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群人聚在一起,竟然不是为了合作造反,而是在议论思辨, 辩天辩地辩社会辩人心。
万千重不知不觉听完了他们辩论的全过程, 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儿时所在的昆仑,只是这一场辩论更加幼稚, 很多时候他们只是为了争辩而争辩,并不想要一个输赢和结果, 他们只为了畅快淋漓地输出自己的观点,用上他们过去所学,集合毕生见闻。
辩论的人群囊括了男女老少, 但无论是谁在发言,他们都会认真去听,找出他观点中的问题,再一一提问,最后在对问中完善自己的观点体系。在万千重看来,他们每一个人在不断构建着属于自己的道法。在此之前,万千重从来没想过他们能有这样的本事。
或许是课堂给了他们表达的欲望,过去他们对这个世界也有不少看法,但他们总担心自己说了错话,让人嘲笑,是学习给了他们勇气,让他们觉得自己也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在知识之上,人无分高低贵贱。
万千重听着,也在他们的观点中听到了许多有意思的想法,她忽然觉得,她以铜钱眼将他们聚在一起,铜钱眼成为了他们的起点,但不一定会成为他们的终点。或许未来有一天他们会生成属于自己的道法,从此离开铜钱眼,就像她当年毅然决然离开昆仑一样。
万千重虽一手创造了铜钱眼,但这个道法却承载了她太多的愤恨和鄙夷,她信铜钱眼,但看不起铜钱眼,同时也唾弃着最后沦为了铜钱眼的自己。她同样觉得,这些被她收入铜钱眼的信徒本质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受到贪欲操控的傀儡。
但如今看来,过去万千重也被偏见所蒙蔽,看不到铜钱眼的本心。
万千重透过幻象看着他们思辨时眉飞色舞的神情,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沈苍玉对万千重说,她要融合五邪,还要融合天下所有的道法。万千重想,怎么可能,自古正邪两分,泾渭分明。
但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万千重以前很清楚,推进人各种善念,能造福天下生灵的就是正,而利用人心恶欲来为自己谋利的就是邪。
但野心和上进只在一念之间。万千重是铜钱眼,但她一心向善,她想让世界和平,她想推翻不公,她想让更多人能活的更好,她想让更多的道法平等而繁荣地存在于这个世上,她凭什么不能是“善”?
过程错了,结果对了,这也算错吗?
万千重意识到,他们将知识传授给铜钱眼的信徒以后,仿佛给了这些信徒勇气,他们听着裴文景在课上教授的知识,开始模仿裴文景的模样,去看这个世界。裴文景教授的内容是由他们三人总结出来的、基于昆仑课本产生出来的、适用于普通人的启蒙读物。裴文景又刻意抹去了关于正邪的讨论,更注重去指导他们如何自主学习、如何反思自己、如何为人处世。
以致于那些人始终没有将自己当做五邪来看。起初,他们受万千重点拨,继承铜钱眼,始终觉得自己和旁人不同,自己是受神仙眷顾的天选之人。但几个月的学时过去,他们意识到,原来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有继承道法,甚至自己产生一个道法的本事,只是这本事一直藏在他们心里没有被挖掘出来。
裴文景的课里总塞满了许多见闻和观点,但沈苍玉不一样,比起让他们听着,沈苍玉更喜欢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
“比起养在圈中,牛羊放归草地才能吃得更肥,你们知道这个道理吧。”沈苍玉说道。
人们面面相觑,沈苍玉而后慢悠悠说道:“我忘了,你们这近海,没有机会养牛羊。”
羞赧的感觉还没上头,他们就听到沈苍玉说:“那就往远一点的地方走吧,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去亲眼见一下牛羊,去体验一番,说不定你们会意识到,草原更适合你们。”
原石在凿开之前,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块石头,还是美玉。如果担忧自己成不了美玉,不肯仔细琢磨,那便永远只能成为一块“未被开凿的石头”,用美好的想象去蒙蔽自己。
“但你们不是铜钱眼吗,我不不信你们没有凿开自己的勇气,”沈苍玉说道,“铜钱眼的人一向比别人更有野心,更有粉骨碎身的勇气。”
在听见她的话以后,教室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但她却听到了无数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但……”
这时有人忽然开口。
沈苍玉顺着身影看去,是那个给裴文景送花的小孩。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陷入沉思,开始谋划着自己的未来,她问道:“如果我凿开自己以后,发现自己不是美玉,而是一块石头,那我该怎么办?”
沈苍玉笑了笑,抬起手,金色的文字从她掌心飘出,字字相连,向外飘散:“那我就教你一招——点石成金。”
*
“你很擅长煽动人心。”
沈苍玉把玩着手里的贝壳,便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句话。裴文景站在不远处,对她说道。
沈苍玉挑了挑眉:“煽动这个词用得不对,我不过是擅长鼓励别人罢了。”明明她在昆仑心术堂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好说话,那时她教人,只顾着和那群质疑她的人互怼去了。沈苍玉觉得自己很擅长因材施教,铜钱眼弟子们对她敬仰有加,她便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说服万千重也好,教导那群铜钱眼也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别人了?”裴文景看着她。
沈苍玉眼角一弯,笑道:“你不会是在吃醋吧,裴文景?”
听见她的话,裴文景的脸忽然绷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诶!”沈苍玉赶紧追了上去。
裴文景在躲人这方面很有一套,每次他觉得自己和沈苍玉闹别扭,猜测沈苍玉不想见到自己的时候,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忽然消失,无论沈苍玉怎么找都没法将他找出来。
就像冷战一样,又似乎在学着她的模样,知道忽如其来的消失最让人难以接受,索性用这种方法来报复她,表达他的不满。
但明明,他们这一次闹别扭,是裴文景单方面在生气。沈苍玉想,她甚至好几次想要向他道歉,也找不到人。
就连沈苍玉堵在他的房间门口,想将人逮住,裴文景也能做到半个月不回家。就算是在课后,他也能做到钟声一响,瞬间用土遁术消失在课堂上,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他就是不想让沈苍玉找到他。
沈苍玉就是在等,她知道裴文景什么时候自己想通了,就会主动来找她,然后装作以前的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沈苍玉看着裴文景束在头发上绣着翠竹暗纹的发带,知道,裴文景总算是消气了。
沈苍玉没能将人堵到,就只能换个办法,将一条新的发带放进锦盒里,放在裴文景的门前作为赔礼。
她悄悄观察着,只见锦盒每天放在门口,始终没有被他拿走。沈苍玉只好将锦盒收了回来,但她打开锦盒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有锦盒留在门口,而她放在锦盒之中的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被他顺了去。
沈苍玉便将锦盒重新放回他房门口,每天换着花样,将不同款式的发带放在锦盒里。
每一次她过来,锦盒纹丝不动,而里面的发带都不翼而飞。她暗暗觉得好笑,也不知道裴文景用了什么办法,将锦盒里的发带偷了去,大概这几辈子学的心术,都绞尽脑汁用在了此处。
直到全城的人都知道,沈苍玉最近喜欢采购各式各样的发带,甚至有人在课上向沈苍玉献宝,想用发带来讨好她。
那一次,裴文景大概也听说了,还知道送发带是是个男人。沈苍玉没将那人的发带手下,但裴文景却将锦盒收了回去,第二天,裴文景的头上再也没缠着他那灰白的破旧的发带,而是换上了沈苍玉送的新款式。
而且像是刻意招摇一样,一天换一个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沈苍玉满城收集发带,而这发带最后落到了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