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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高台 知栀吱 18801 字 2天前

第41章 嫌隙 “别碰我。”

室内一时静谧非常, 江煦见她喝完药,几步折返回来,拿了枚杏子, “药汁苦涩,别逞强。”

莳婉见状, 下意识想要接过那杏子, 却见江煦只是固执地捏在手心, 瞧着似乎是要喂她?

僵持两息, 她到底张开唇瓣,江煦如愿以偿, 面色复和缓些许, 只周身阴仄仄的氛围久久不散。

“这药到底伤身子, 你且安心, 待过些时日, 本王必定以贵妾之位迎你进门。”

两人力量悬殊, 莳婉如今身心俱疲, 也懒得和这人掰扯。

杏子的清甜充斥味蕾,瞬时覆盖掉药汁的苦涩气息,她这会儿心情平复了些, 面色如常道:“到底是大王能屈能伸, 不愧为大丈夫。”

贵妾?

她先前也是魔怔了,在这儿自掘坟墓。

不过

说到底, 总归比逃奴的身份要强上许多。

戍边之地极为苦寒, 此时正值隆冬,就算是侥幸逃离,怕也会死在半路上。

莳婉不想死,也不想后半辈子待在这儿宅院之中, 江煦如今没有明面纳她过门,旁人眼中,就算是再多的猜测,那也是拿不出实质性证据的。

不如先这般混着。

江煦知晓他方才狠了些,见她又是第一回,心下不免兀自宽慰,到底把火气咽了下去,“本王承诺的事情自会做到,你不必如此讥讽。”

“讥讽?我这是赞美大王,心生仰慕。”莳婉不置可否,说着说着,还轻轻笑了两下,美人展颜,笑如春风。

江煦被这话一噎,心中堪堪压下的不愉顷刻又有了点儿冒头的迹象,“你这正话反说,只当旁人都听不出来?”

亏他还想着,她也算是个识趣乖顺的,怎么欢好之后,反倒一下子脾气这么大了?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所想,只是方才两人已经将那层窗户纸戳破,如今再来反复几次,她不免心生燥意。

这男人说她逢场作戏,他又何尝不是?只当着打完巴掌,再好给她递上一颗甜枣,便又想将此事掩盖过去。

之前,他便是如此作为的。

她索性冷哼了声,“我出身低微,粗鄙不堪,若是说了什么冒犯之语,望大王海涵。”话虽是示弱,可姿态里却是半点儿服软的意思也无,“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是和大王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也算是半个主子,虽说许久之前便是这般仆不仆、主不主的,可眼下应当是更加坐实了罢?”

莳婉见江煦拧眉,面上笑意更甚,活动了下身体,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我如今身价更高,定然不止一千金了。”

“更何况,大王手下的那些兵卒们,可都唤我‘夫人’呢。”

江煦一时语塞,盯着她隐含得意的神情,半晌,嗤笑一声,“你的确算是高价了。”

莳婉丝毫不惧,见他意有所指,遂顺着话茬道:“既是高价,大王合该像从前那般,珠宝、首饰、金锭,诸如此类,理应一应俱全。”

“从前赏赐,如今却不赏,岂不是叫外头的人议论大王过于小气了?”

从前?她也不看看她从前什么样,这会儿又是什么做派!

江煦凝神望她,见她反倒无所谓地合上床幔,似是要继续安睡,心下更添几丝怒意。

须臾,只听一道甩袖声,待莳婉再度扭头看去,室内已唯有她一人。

好一会儿,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画澜去而复返,见莳婉发愣,几步走至她旁边候着,“姑娘,小厨房新做了些菜,您待会儿可要用膳?”

莳婉才灌了两碗药汁,虽吃了酸杏,可口中还是残余着些许的涩味儿,她看了眼外头日落西沉的天色,点了点头,随口道:“多谢你还惦记着。”

画澜忙道不敢,姑娘向来和善,可两人到底是主仆有别。她如今也已经十五的年纪,今晨那一盆盆的温热水从房内端进端出,换了一茬又一茬,虽未经人事,可到底也不是傻子。

她犹豫好一会儿,这才鼓足勇气道:“姑娘可是与大王有嫌隙?”

莳婉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回想起有段日子,这两个丫鬟明里暗里给江煦说好话的行为,心下一叹,只道:“不是什么大事,安心。”以为对方是又要劝她,话到最后,眼底强装的笑意少了几分。

画澜见莳婉眉间隐有忧色,继续道:“如今世道乱,能有一容身之所便是极好了,到大王这样的地位,难免会有些脾气的,姑娘别往心里去,先专心自己的身子才是。”

“将来若是生下一儿半女,也便是熬出来,有了依靠了。”

“姑娘切莫耍小脾气。”

江煦的孩子?莳婉光是想了下,便有些作呕,但她心知画澜是好意,面上便也强撑着应付了两句,两人说了几句话,画澜见她确实精神不佳,便退下了

*

十一月初,窗外冷风似刀片,直愣愣地往人脸上打着,书房内,北窗恰对桌案,悬着竹帘,正午时分阳光透过缝隙,丝丝缕缕打在地面的青砖之上。

室内,火炭盆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热意迅速席卷。

江煦端坐桌案一侧,细细瞧着手中的竹卷,此番,和突厥的战事虽算暂时得胜,可等冬日一过,来年春日,阿史那尔格必定会再度侵扰边界,届时,为了抢夺马匹牛羊、草场等,突厥王庭内必定会一致对外。

更不必说鞑靼和鲜卑,同样盘踞在突厥四周,居于草原之上。这两族的实力如今虽不比突厥,可若是几次三番来闹事,也少不得一番拉扯。

先挑硬茬,削弱其中一方,再继续浑水摸鱼挑拨,说不定不必如这次一般,还需他亲自动手,打定主意,江煦方才落笔,心有思索,不过片刻,文书便成。

不同于楷体的端正,这次的字迹更倾向于狂草的不羁,洋洋洒洒三大张,瞧着有些晃眼,待细细检查两遍,江煦便叫斥候伪装好后快马加鞭送去鞑靼王庭。

那斥候接到命令,旋即便去联络埋伏在幽州大司马麾下的弟兄,着力尽快将信送出,一出门,与另一人不期而遇,见是萧驰节,面色一肃,“萧都监。”

心知江煦有要事相派,打过招呼,待人走后,萧驰节方才入内,恭敬道:“大王,万候义传信来,四日后便能抵达。”

江煦正思忖着,闻言眉梢微挑,“他这回脚程倒是快上许多。”片刻,似是对此事兴致不大,又道:“幽州那边如何?”

“属下正要说这件事,此次行刺的刺客,原属幽州大司马麾下,据传,是一名幕僚,名为贺楚筠,颇受其宠幸。”萧驰节也曾是斥候出身,如今升了官、跟着打了许多场仗,探查消息一事也仍旧多是由他负责,“至于婉儿姑娘提到的那名刺客,外貌上也确实是和贺楚筠一致,幽州大司马麾下,仅这一人。”

江煦不置可否,淡淡道:“皇都那边,想必也少不了幽州的人插手。”

洛阳为古都,粮田丰茂,商业繁华,士人多居于此,文化气息浓厚,同样也很适宜居住,经年累月下,勋贵不胜其数。

故而,其中的腐败同样稀疏平常。

南元朝堂算是由国舅宁鸿把持朝政,素来推崇正统嫡出,庇护着小皇帝,可吏部尚书裴晟则不然。先前的买官费没收到手,裴晟又与毛懋艟交好,北方的暗线还被他一锅端了,这人不可能全然没有动作。

江煦回想着那刺客的模样,须臾,又再度执笔,这回,端正的楷体现于纸面,待墨迹稍干,便将此封信笺递给萧驰节。

收回心思道:“这信你亲自去送,给当今圣上。”更是给国舅。

“不出意外若他们那边肯首,不日,定会派使者前来戍边。”

届时,方可顺藤摸瓜,一一将其斩下。

*

临近立冬,廊下时有冷风刮过,一株新梅斜伸入窗,枝头将绽未绽的花苞裹着薄冰,在晨雾中随风浮动,泛起一阵琥珀色调的光晕。

画澜熄灭烛火,旋即候在一边,只等着莳婉起身梳洗,可好半晌,还不见起,室内反倒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熟悉且令人揪心。

她掀开帘子一瞧,果不其然发现莳婉面色绯红,泪光点点,鬓蝉彫落柳眉颦,俨然已是又病了,画澜心下一惊,见画蕙端着早膳回来,忙唤她守着,脚下生风跑去正院。

待她赶去,江煦恰好习武归来,沐浴更衣完,正与景殷、景彦商议事宜,乍然听闻婉儿病了,他神情微怔,但转瞬便像是想到什么,只嘱咐了两句,派军医去瞧。

直至午后,莳婉的头都还是昏沉沉的,两副药下肚,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房门外,似乎传来几道低声的交谈,像是在讨论她的病情。

她凝神去听,晕乎乎的,却是什么也没听清。

忽地,门扉一动,莳婉心下狂跳,勉强集中了几分精神。

一道修长身影立于塌边,覆下大半的阴影,挡着窗棂外零零碎碎的光。

江煦的嗓音透过重重帐幔的阻隔传来,很轻,像是不可置信,夹杂着一股明显的质疑,“病了?”

莳婉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好几息才渐渐显出男人熟悉的轮廓,嗓子发疼,脸色发烫,不必细想,她此刻定然极为狼狈,边想着,她下意识轻阖着眼,不看他。

然,这幅因身体虚弱而伏低做小的可怜模样却是极大地取悦了江煦,他温声道:“看来确实是身子不适,瞧着倒是乖巧了许多。”

她只着一身素色寝衣,身量纤纤,弱不禁风的姿态,惹得他心下一动,两人昨日才不欢而散,若是其他事情,江煦定然不会这般和颜悦色。

莳婉有些厌恶这道赤裸裸的目光,卯足力气半侧着身子,整个人背对着他。

见状,江煦满心的怒火消散一二,“军医说你这病来的蹊跷,是心病。”

可见婉儿心底,还是不像她面上表现得那般镇定自若的。

回神,他温和道:“若是你与其他人有旧,现在说出事情,也算尚可。”男人顺势坐在床榻边,边说着,就要去探莳婉的额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谁知话音刚落,宽大的手掌刚一伸出,便被一道苍白的手背打掉,江煦一愣,手掌悬于半空,抬眸看去。

婉儿似乎离得更远了些,嗓音细弱蚊蝇,裹着药香飘散,传入耳畔。

“别碰我。”——

作者有话说:“鬓蝉彫落柳眉颦”出自《太真卧病图》,作者是宋朝的胡仲弓。

第42章 钝痛 “你算什么正人君子!你混蛋——……

嗓音裹着药味的余韵, 显出几分决绝,最终消弭在一声压抑的咳喘里。

“咳咳”

莳婉强忍住喉间的痒意,紧抿着唇, 隐隐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身子不自觉再度往里靠拢, 试图避开。

青纱帐低垂, 鎏金香炉轻吐着袅袅青烟, 另一扇紫檀屏风将卧房隔成内外两重天地, 江煦侧坐床榻,面色如常, 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但这样平静, 却莫名叫旁人心下悚然万分。

须臾, 莳婉迷迷糊糊听到帐幔外传来一道吩咐,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她这才恍然, 惊觉有些不对,抬眼,倏然撞上江煦黑黝黝的眼神, 他没开口, 只冷冷笑了下,幽幽重复了遍她方才的话语, “别碰你?”

他想到了婉儿先前的那些话语, 又见她知晓那些被罚之人的下场之后还敢如此,一时眼底神色更冷。

这句话仿佛触碰到某种隐秘的机关,直叫莳婉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索性不说话, 只兀自垂眸,盯着床褥的一角发怔。

江煦的视线恍如毒蛇,轻柔但不容忽视,微凉的触感一下又一下盘绕脚心,而后是脚踝、小腿,沿着往上,愈发寒凉。

室内炭火充足,她却生生漫出几丝冷汗,贴着发梢鬓角,混合着因服药安睡而生出的热意,两者交替,好不磨人。

他定定地盯了她片刻,忽地起身往一侧的窗案去,取了一摞纸张一样的东西,莳婉心下顿感不妙,强撑着呵斥道:“你做什么?”

但她如今太过虚弱,方才那一下便已经耗费掉大半力气,如今吐出的话语反倒像是轻声的问询,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劲儿。

江煦不为所动,只将那些东西尽数放置在床榻边的梳妆台上。

梳妆台隐在帐幔阴影里,上头镶嵌着的玳瑁彩贝熠熠生辉,泛着莹润的光泽,江煦将那摞纸张一样的东西放了上去,莳婉这才看清楚,是银票。

不止是银票。

还有金锭和许多碎银。

莳婉微微发怔,坐起身背靠着床的一侧,望向梳妆台那侧,见江煦气定神闲,心里不安之感更重几分,“江你做什么?”

江煦听见莳婉再度想要唤他的名讳,面上讽刺更甚,“从前的桩桩件件,本王似乎还未同你细细算过吧?”

“你是何意?”莳婉猛然生出些惊惧之前,凝神望他。

男人此刻唇角微勾,然,却给她一种熟悉的悚然,似笑非笑的神色,伴着他的话语,一声声敲在莳婉心头,“一个连真名尚且不曾透露的人,又怎么敢理直气壮地唤别人的名讳呢?”

江煦原先便觉得奇怪,只当是乱世之下,人多眼杂,想要追根溯源存在些难度,可数次探查后,关于婉儿,却像是陡然缺了一节。

简直就像是凭空蹦到流民堆里去的一般。

再者

他冷声道:“听闻张家那小子出手颇为大方,豪掷千金助你。”

张翼闻?莳婉闻言一愣,悄悄去瞧江煦的表情,他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见她望来,唇角的弧度更深,这样和煦的笑意,反倒更加令人怵得慌。

莳婉实话实说,“张翼闻他是以为我囊中羞涩,所以便借了车架给我,免得大半夜的,出行不便。”

顿了下,又道:“什么豪掷千金你平白冤枉旁人做什么?”

“出行不便?”见她一番解释,欲将黑白颠倒,江煦心下恼怒更深,察觉到她话里隐隐约约为那小子辩驳的意思,语调森冷,“如你所言,他还真是‘好心’呢。”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莳婉听着,唇瓣几度嗡合,到底还是没再开口,转了话茬,试图镇定些,“大王不是说此事过去了吗?如今又来翻旧账,是何意?”

“本王自是信守承诺。”江煦匝视着她,“现如今,本王应当没有因着你的隐瞒而重罚与你罢?”

“你可知欺瞒一罪,是何等下场?”不等他回答,江煦哂笑了声,“你不是不知,你是凭着本王待你的几分优待,反反复复地肆意妄为。”

莳婉闻言,下意识更往里缩了缩。江煦此言全然也是她心中所想,她虽然痛恨此人的种种行为,但在某些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的优点同样颇多。

对她的优待?莳婉回神,亦冷了语调,呛声道:“你如今目的达成,便开始对我说教了?”

“大王,过河拆桥咳咳,也不是这个么拆法。”

谁料,江煦听了这话,面上竟又笑了下,这回笑声极轻,莳婉被他弄得云里雾里,正欲驳斥,便听见他道:“本王过河拆桥那个张家的,便是乐于助人、侠肝义胆。”

“真是”他没有继续往下,语气微顿,漆黑的眸子映出她有些慌乱的神色。

须臾,突然问道:“是吗?”

男人修长的指节落在那金锭上,掌心一覆,莳婉难以瞧出更多,面对这人俨然不算正常的模样,下意识放柔了语调,“我生病,这会儿正困倦,大王还是先请离开吧。”

“既困倦,不妨清醒一二。”江煦不理,只顺势搬过紫檀屏风一侧的背椅,大马金刀一坐,随即像是抛了什么东西过来。

莳婉不愿刺激他,下意识便想躲,可那玩意儿几乎就是奔着她来的,全身乏力,手一伸,反倒阴差阳错接住了,展开,只见一枚金锭落于掌心。

她一时怔然,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愣愣地望去,便见江煦满脸趣味,戏谑道:“如此看来,你确实是不止千金了。”语罢,顺手又往床榻的方向丢了几粒碎银。

这次,莳婉没有再伸手。

她兀自缩在榻的内侧一角,大半身子隐藏在床褥下,不自觉地发颤,心中惧意渐渐褪去,现下,反而无限滋生出繁多的酸楚之情。

在江煦眼中,她是出身低微,一路颠沛流离,比不得那些世家贵女锦衣玉食,比不得那些人,才配当他口中的“正妻”。

可她也不是个玩意儿来的。

何必用这种挑挑拣拣的语气

何必,这么折辱她呢?

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啊。

莳婉忽地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簌簌滚落,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泪痕。

妆奁底层,是莳婉原先出逃时带在身上的一支并蒂莲金簪,此刻,正被江煦随手把玩着,簪头两颗珠子随着他的动作,将坠未坠。

他见莳婉猛然啜泣,胸口止不住地起伏,语调中冷意更浓,“你不是缺钱吗?”

“不然,怎的带了那么多金银珠饰,反倒用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架了?”

“怎么,本王如今不是正在给你赏钱吗?”江煦倏然起身,神情自若道:“你反倒不知道夸赞本王两句,只知道哭起来了?”

他冷嗤了声,嘲讽道:“婉儿,你这也算是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吧。”

莳婉浑然不觉,眼眶中的泪大片大片地涌出,在一片寂静内,阵阵呜咽声极为压抑,接着凝固成一刹那,一下子爆发出来,“你算的什么正人君子?你混蛋——!”

“我混蛋?”好,好得很。

他江煦便是混蛋,张翼闻这种靠家族荫蔽而活、毫无建树的小子便是仗义伸出援手的正人君子。

“还有更混蛋的招数,本王还没用呢。”江煦冷冷道,边手下随手抓了几张梳妆台上头摆着的银票,往塌边走去。

莳婉有些喘不上气,眼眶发涩,泪水模糊视线,只依稀见到江煦往她这边来,她下意识擦拭两颊,整个人的身子更加紧绷着。

刹那间,江煦猛然将她整个人拽起,莳婉只觉得胸前一凉,伴随着布昂撕裂的声响,几张银票骤然被斜.插在了胸口处。

她本就体寒,银票应是早就摆在窗案处,经由江煦的手,此时散发出一阵热意,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料阻挡,甚至要将她灼烧。

有些痛。

酸胀、涩然,不停地啃食着她的大半颗心脏。

莳婉的眼神似有几分无措,恍惚望来,脸庞微微扬起,泛着点点湿意,有几滴泪珠顺着下颚处缓缓滴落而下,掉在江煦的衣襟上,浸润衣料。

两人近在咫尺,连带着莳婉的脸色也格外清晰,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美艳且脆弱,但偏偏她的另一手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嗓音沙哑,带着哭腔,“你用啊!”

“你、用!”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沾染了一层雾气,语调起伏极大,面色却是骤然平静了下来,也或许是力竭,抓着他衣襟处的指节止不住地颤抖着。

江煦的另一只手中还虚握着剩下的银票,不知怎的,竟任由那几张缓缓滑落在地。

心头,凭白生出几分钝痛——

作者有话说:营养液来——!(做法jpg.)

第43章 僵持 他江煦何曾从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

那双倔强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 眼眶边缘似有泪意,点点滴滴浸润,却是没再有泪珠流出。

她的嗓音也与她的神情一般, 静静平和下来,呼吸趋于平缓, “这些金银, 林林总总算下来, 确实价值不菲。”

“大王属实是破费了。”

江煦想来知晓她巧言令色, 不肯轻易低头,如今, 见她仍是如此倔强, 心下一时颇为复杂。从前, 婉儿到底还肯逢场作戏, 现下, 竟是像对仇人一般。

不, 或许是陌生人。

这样冷冰冰的眼神, 如一潭死水,直叫江煦久久无言,片刻, 沉着脸将人抱回榻上, 半个身子撑在榻上,去瞧她的表情。

十一月初的天, 外头风声呼啸, 冷风从缝隙处灌入,丝丝缕缕混进室内的温暖之中,又见婉儿脸色煞白,下意识将四散的床褥往她身侧拢了拢。

莳婉趴在棉被上, 绯绿色的缎子,越发显得她整个人弱柳扶风、摇摇欲坠,但她望来的目光,却是罕见地显出几分外露的坚决与攻击性。

“这些金银,足够我生活很久,我就当做是大王对我的表演颇为满意吧。”

声音很轻,似乎是笑了下,“因为满意,所以打赏给我的。”

“这也是一种交换嘛。”

寂静的夜里,烛火簌簌,窗棂的缝隙更大了些,冬日的冷风吹拂,这回,吹熄了几抹温暖的烛光。

莳婉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被褥,伸手想将胸前的银票揭下来,可下一刻,陡然伸过来一只大手,轻轻将那些银票几下取走,甩落在一旁。

紧接着,快速将散落在被褥两侧的金锭和碎银一个个捡走,放在一侧的梳妆台上,动作很轻,像是避讳着什么,直至全部将这些东西全部收拾干净,这才理好床褥,大半个身子再次撑在床榻边缘。

见莳婉不躲不闪回望,下意识退后些许,“收好了。”

“多谢大王。”她神色依旧,然江煦瞧着,心底竟一时有些发虚,须臾,才道:“你身体如何了?”

“尚可。”莳婉仍是望着他,但这回,江煦分明从他眼中读出了几分“送客”的意味。

也罢,这次,他是有些过了,依照婉儿的性子,大约也是心里气恼,倔强不肯说的。

他温和道:“如今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莳婉兀自垂眸,轻轻应了句,只听一阵关窗的声响,片刻,室内终是一片安静。

如此,她整个人的精神方才彻底松懈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拼命想要汲取着新鲜的空气,好一会儿,苍白的脸才像是堪堪有了点儿血色。

戌时,外头一片黑黝黝的天色,绵延无尽头,唯有廊檐下散发出星点熟悉的灯光,莳婉定定望了片刻,转身裹紧被褥,蜷缩在床榻里侧,迷迷糊糊萌生几分睡意。

门外,江煦长身玉立,挡住了灯笼的光线,整个人落在一片暗影中,眉眼低垂,沉默不语的姿态,恍然生出几分落寂。

转瞬,方才大步离去。

*

夜色深浓,风声不止。

情绪大起大落,惊惧之下,莳婉强撑许久,突然在夜间又发起了热,隐隐约约之间,似乎只能听见几声短促的呼喊声。

伴着明明暗暗的光线,恍然间像是又回到了地牢之中,男人阴仄仄的目光锁着她,刺来的刀刃,以某种极快的速度刺来。

而后,堪堪停在心口前几寸,不再往前挪动分毫。

迷迷糊糊的人声传来,似乎是有人在焦急地唤她。

“婉儿。”

“婉儿,你感觉如何?”

“婉儿,醒醒。”

莳婉恍惚觉得她正处一片水雾中,任凭如何费力气,却也是瞧不清前路,只能奋力往前,再往前,才能扒开层层阻碍。

尽管那柄刀刃这次没有刺向她,可她心里总觉得迟早这刀会落下来,顿顿的磨刀声,似有似无,又像是紧紧坠在她身后,紧咬着不放。

零碎的片段闪现,大抵真的是心中积郁已久,莳婉这会儿生不出丝毫多余的力气,只兀自拼命地往前跑。

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见她脸色绯红,眉头紧蹙,江煦不免冷了声音,“不是说再有至多一个时辰便能醒了吗?为何会又发起高热来?”

婉儿最近的病状一一有所记录,忧思过度乃至身体更加虚弱,加之染了风寒,近期一直在喝药,江煦翻看完,一边也忍不住感叹起她身体的娇贵。

一点点的凉风,便使得风寒加重,高热不退了。

他不自觉伸出手,欲要抚平她蹙起的眉梢,可怎料,婉儿仍是紧锁眉头,嘴里似是还念念有词着。

江煦放轻呼吸,悄悄俯下身去听,好一会儿,才依稀听出,是“跑”。

逃跑的跑字。

他面色如常,耐着性子继续伸手,使了些力气,终于叫莳婉紧蹙的眉梢得以抚平,素白的脸庞上,生出许多虚汗,紧紧贴在鬓角处,紧闭的黑睫不安地轻颤着。

恰好,军医端着煎好的药汁前来,他是先前便在负责的,熟知莳婉的身体状况,用药起来也更为大胆和得心应手。

但几次三番,且频率如此之高,就算是铁人想必也是遭不住的,更何况这位夫人的身子骨本就极为虚弱

回神,军医望了眼一旁神情冷肃的男人,只得将那些话咽进了肚子了,回神,恭恭敬敬道:“大王,药来了。”

江煦接过药盏,先浅啜两口试了试温度,这才欲喂给婉儿。

奈何床榻上的人丝毫不肯配合,倔强地咬着唇,从江煦的角度,隐约可见眼睫颤动的幅度更加巨大,俨然像是要梦魇的前兆。

不算美好的记忆浮上心头,江煦沉吟两瞬,侧目吩咐道:“你们先出去。”须臾,待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响起,便将药一饮而尽,而后俯身而下,死死地将药汁皆数灌了过去。

无视婉儿的挣扎,一手固定,一手轻捏着她的下颚,直至确认她喝下大半药汁,这才收手。偶有几滴药汁顺着唇角溢出,一路蔓延向下,江煦定定望了会儿,猛然伸出指腹将其拭去,接着唤伺候的人进来候着。

那军医本想跟着几个婢女一道入内,却见大王单独唤了他一声,只得战战兢兢跟着往外去,一路跟着进了隔间,甫一站定,便听见对面的人问道:“她这风寒,怎得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军医不敢怠慢,忙道:“积郁颇深,忧思过度,此类种种,自然会损伤心脉,加之”他犹豫了下,才问道:“这两日,大王和夫人可是有什么口角?”

江煦略一点头,“是有些意见不合。”

见状,军医这才继续,“那便是了,情绪大起大落下,牵引出许多先前尚未痊愈的病根,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免会惹来急病。”

病来如山倒,江煦当然知晓这个道理,可每每瞧着婉儿那般模样,心底就总会滋生出几分燥意。

闻言,他这才挥手,叫人退下去小厨房熬煮些滋补的汤药。

直至卯时,天色堪堪染上几丝金辉,莳婉的病才彻底稳定下来,反复高烧,江煦将人抱起喂药时,只觉她身上全然是冷冰冰的。

明明盖着厚厚的棉被,身处炭火盆的炙烤之下,身体的温度却仍是低于常人,比冰块儿高不了多少,无端叫他引申想到些战场上的场景。

待人幽幽转醒,外头已又是一片昏暗光景。

刚一睁眼,便见床榻边守着个熟悉的面孔,瞧着似有些憔悴,却平白叫她生出几丝厌烦,一口气梗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恹恹阖眼,任由他又端了一碗药汁到她唇边,出乎意料地,这人这次极为克制,反倒还像是哄着似的,温和地问她,“喝些药吧?”

良药苦口,莳婉不会在这时任性,她自然也想快点好起来。

闻言,下意识张了张唇,小口小口地浅啜着,喝了大半,面上神色越发难看,眉梢刚一蹙起,碗盏就在此刻停了下来。

“不想喝了?”江煦问道。

莳婉被这苦涩的药汁熏得厉害,生无可恋地眨了眨眸子,算是应下。

下一刻,便见江煦自然地将剩下的小半药汁灌入口中,边道:“等待会儿你舒服点儿了,看能不能再喝点。”

“这药药性温和,得多喝两回。”抬眼,见婉儿望来,下意识道:“这样好得快些。”

见他这般,莳婉心中一时毫无波动,片刻,才后知后觉江煦是在同她解释?

她或许该和先前一般,假意逢迎,笑吟吟地应上两声,再半真半假掺杂些真实的想法,而后要么达成目的,要么得到点儿安慰性质的好处。

理智告诉她,大概她是要这么做的,顺着江煦,顺着他,再慢慢筹划,看了这些书,学了这些本领,总会比第一次进步许多,总会有用得上的那一日的。

会成功逃离这个人的。

可是这样的思绪仅仅只是一瞬间,她太累了,倦怠的身子,昏沉沉的脑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本就不多的精力抽尽。

她只是沉默地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不再看他,明晃晃是要送客的意思。

江煦一愣,面上关切的神情一时间就那么堪堪凝固住,好在他也算是个中老手,转瞬便是面色如常。

见婉儿兀自蜷着身子,不欲理他,心中也滋生出些不愉。

眼巴巴地在塌边候着这么久,结果还一次两次地给他脸色瞧,就算再是修身养性,也禁不住婉儿三次、四次、乃至更多次地拒绝回答。

他江煦何曾从女人身上受过这样的气?

真是惯得她越发无法无天了。

思绪回笼,江煦的嗓音渐渐冷了些许,“本王看你还有力气,那喝不喝药,便也随你。”旋即,便大步往外走去。

脚步声渐远,莳婉这才扭过头,待确认人确实走了,方卸下防备,安然睡去

*

书房,窗棂处糊着的窗纸被呼啸的夜风吹打着,桌案,烛火静静燃烧,映出男人有些阴沉的脸色。

极具压迫感的影子横亘在墙壁前,随着烛火轻轻晃动着,一下又一下。

片刻,外头传来一声通传声。

听到熟悉的名讳,江煦这才坐直身子,吩咐道:“让人进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身形高壮的男子,面容刚毅,是那种很正派的长相,正大步走进。

此人正是万候义,先前,江煦忙于突厥这边的战役,便叫此人驻守在良安城内,直至传来消息,说终于找到了他恩师留下的独女,江煦这才命人前往戍边,与之汇合。

“大王,属下不负所托。”他恭敬行了一礼,道:“将林家小姐安全带回。”

江煦刚一回神,便见自万候义身后,一婀娜身影款款而至——

作者有话说:世界上最早的银票形式是北宋时期的交子,这里塞银票的情节,可以理解为朝代大乱炖,不影响阅读哈

另外,这本文晚了会补更的,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合十]

第44章 妄想 她这样的出身,配当谁的正室?……

平平无奇的五官, 却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站在万候义身侧几步,像半幅未完成的工笔仕女图, 静谧且美好。

浅灰色的眸子,在烛火下泛起秋潭般的冷光, 江煦望着, 恍然有种熟悉之感。

珠落玉盘, 嗓音柔和清脆, “小女林斐然,多谢大王救命之恩。”

江煦淡淡道:“不必多礼, 家父一生戎马, 忠心耿耿, 本王此举, 也只是略尽薄力。”

林斐然闻言, 展颜一笑, 依旧还是缓缓行了一礼。如今外头世道乱, 她一个女儿家,就算有父亲生前留下的旧部保护着,却也是杯水车薪, 活得颇为艰难, 如今被接到靖北军的地盘,说到底还是安心许多。

良安虽是大军兴起之气, 但靖北王在的地方, 自然是会更好些。

“如今,你可有什么打算?”江煦不知她心中所想,照例问道。

林斐然垂首道:“我孤身一人,身边也仅仅有几个信得过的仆从, 打算一时半刻也说不上。”说着,神情隐隐有几分落寂。

江煦见状,道:“如今天色已晚,你舟车劳顿,应当也累了,先下去安置吧。”

“多谢大王体恤。”林斐然定定瞧了他眼,这才转身,随着带路的兵卒一道往外走去。

等人彻底离开,万候义方才开口,“大王,良安一切安好,如今皆是信得过的弟兄们镇守此地。”

南元虽兵马良莠不齐,可也是实实在在有小几十万禁军守城的,思及此,江煦不免道:“如今皇都那边,国舅和裴尚书正内斗着,那些勋贵自然也是固守着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良安距离皇都的路途亦是颇为遥远,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顿了下,他才道:“陛下如今如何?”

元绪乃太后宁霏霏的亲子,虽说是先帝的遗腹子,朝堂和民间一直对其出身颇有微词,可如今,只要国舅宁鸿认这个孩子是先帝亲子,那朝堂的那些人,必然也只能认着。

万候义闻言,稍作思索,便道:“陛下仍照常上下学,只是似乎太后和国舅之间生了些嫌隙。”

南元重文轻武,小皇帝虽未亲政,却也已经表现出了诸如先帝一般的特质,通俗而言,即极为固执。

一旦信任谁,便会一条路走到黑。

“那几个酸儒成天在陛下身边蹦跶着,国舅也不管管?”真等到家国破碎时,武将显然比这些文臣更加官用,成天说些之乎者也的屁话,实则面对这种割据局面毫无办法。

后来,见他日渐势大,毛懋艟从父亲麾下叛逃,摇身一变成了幽州大司马,南元那侧便开始动手脚,将他夹在异族和幽州中间。他们一开始打的便是让他江煦腹背受敌的主意,如今看着进展应当是颇为顺利的。

怎么反倒还自己斗起来了?

江煦嗤笑一声,道:“消息被封锁着,一时半刻传不过去,我要是国舅,理应此时养精蓄锐,趁着我们三方之中,哪一方稍显颓势,便立刻咬住不放,直至吞食殆尽,壮大自身。”

见万候义亦是面露不解,江煦方才随意挥了挥手,“让景彦去,带上东西,好好去皇都走动走动。”

“陛下虽只有七岁,可孩童也有孩童的看法,万不能轻视。”

朝中阻力颇多,便是血亲,也逃不脱二选一的难题,只是他这边动作也势必得快些。

万候义默默听着,见江煦神色有些倦怠,这才退下。

是夜,院中越发凉寒,宅院应当是早早便有人修缮,枯树盘虬,石砖上铺着一层薄霜,万候义一路往前,只见小径上的碎石被深深掩埋,只留下些深浅不一的脚印,一脚踩上去,仿佛能感受到脚掌深陷在泥土之中的错觉。

空气干冷,只是深吸一口,鼻腔都有些隐隐作痛。

走出一些距离,他忍不住转身回望,红梅簇拥,石灯静静驻于一片暗色下,此地虽细枝末节处稍显仓促,可仍是实打实的奢华妥帖。

万候义的视线有一瞬的失焦,须臾,才如同自虐一般又猛吸了好几口冷气,方才罢休

半夜忽然下起了雪,丁点大的雪粒子噼里啪啦从天上砸下来,一连好几日,渐渐积聚在树上,莳婉院中栽种的梧桐早已满覆银霜。

她的病还未好全,只能倚在紫檀美人榻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拼命往窗外瞧,见一片茫茫雪色,浑身的热意好似也降低些许。

画蕙刚从院中折了几枝红梅,细心理好,正好拿进来给莳婉看,疏朗的腊梅,红彤彤的颜色极为喜人,沾了雪,拿在手中便是一股彻骨的凉意,斜插在瓷瓶中,放于梳妆台上,霎时,自是幽香清冽,沁人心脾。

莳婉兀自嗅闻,片刻,精神头总算是好了些,按部就班喝完药,正放空着,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通传声。

抬眼,便见江煦大步走进,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朱红窄袖袍,五官中的英气被无限放大,小麦肤色,打眼一瞧极为英俊,莳婉恹恹靠在软枕上,抿唇不语。

许是最近她惯常摆出这种坏脸色,也或许是顾念着她的身体,江煦面色如常,寻了个软凳坐定。

军医昨日多次强调在先,言及婉儿这回伤了心脉,必须得静养,若是情绪再这么反复几次,便是大罗神仙也是回天乏术。

江煦初听这话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面对着本人,心底竟是又生出几分与前几日那夜类似的钝痛感。

好在思索几日,心中主意定下,便道:“待你身子好些了,本王会把事情提上日程的。”

这话说得突然,莳婉顿时警觉,追问道:“事情?”

什么事情?她是不信以江煦的脾性,被她这么个小女子接连几次下脸子,还肯乖乖退步,指定是憋着什么坏事,又想来恶心她的。

见她终于肯开口,江煦继续道:“先前你曾说须得正妻进门,方才能安心做妾室。”说着,望她一眼,见精神瞧着好了不少,边往下道:“等明年开春,战事告罄,便也可给你个名分了。”说起来,婉儿几次三番惶惶不安,定是认为一直这么仆不仆、主不主的,没有过一道明面上的身份。

既如此,他晚些时候给她一个身份便是,免得她整日郁郁寡欢,动不动还给他甩脸子。

一想到这茬,江煦不免思索起那军医的话,直言婉儿忧思过度,情绪难以平缓,又耐心道:“你近日好生养病,快些好起来,也好让下头的人筹备着。”

莳婉闻言,只觉得面前的人是换了芯子、旁人假扮来的。

否则她怎么会有些听不明白呢?

江煦的意思,是明年开春娶了正妻过门,然后再给她个妾的位置?这样做,是为了让她安心,不要乱想?

她下意识眨巴着眼睛,近几日她又瘦了些,哪怕日日滋补,可喝了那么多汤药,人难免倦得慌,更不必说整日整日胃里翻滚,反反复复吐了好些回。

那股恶心感再度涌上喉头,莳婉拼命咽了咽口水,才将其压下,便垂着眼,好不去看那个让她这般作呕难忍的始作俑者。

江煦近些日子极为少见婉儿示弱的模样,见她整个人病恹恹的,瘦影如梅,冷艳如银,一时有些意动,“本王今日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安心养好身子,安心跟着他。

“再者,以后勿要到处乱跑,今后两三年的世道怕是会更乱,若是又跑,于你自身也是无益的。”

莳婉一句句听着,方才堪堪凝起的那股精气神顷刻间又要散了,好在她修养了几日,确实好转许多,努力坐直身子,柔荑从被褥中伸出,轻轻捂着胸口,江煦被这一节雪白晃神片刻,好一会儿,只听见婉儿低声唤他。

“江煦。”低哑哑的嗓音,配上原本清甜的声线,有种莫名的狎昵和缠绵。

如今,他是不喜婉儿这般唤他的,可这回,心中却是无端地发着痒,被这一片将坠未坠的羽毛,搅动地怔了一瞬。

他下意识凑近去听,便见婉儿猛然抬头,笑着望他,“我、不、要。”

“我不要做妾。”

这话几乎是正对着他说的,一字一句,偏生两人的距离又离得极近,近到婉儿的口型,江煦瞧着极为清晰。

“你莫要胡搅蛮缠。”他的态度冷淡了许多,身子往后退开了些,坐回软凳上。

不要?莫不是以为她这样的出身,还能当谁的正妻?

还是说独独不要做他的妾室。

江煦的语气沉了几分,“不做妾?那你欲如何?”心中被戏弄的恼怒,淡淡萦绕心间,方才那点儿狎昵的心思登时消散,讽刺道:“难不成是做谁的正室?”

他江煦的女人,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大胆?况且,就算是他哪天腻了不想要了,他碰过的女人,又会有谁敢再求娶呢?

莳婉冷冷瞧他,“这便也用不着大王您来操心了。”

不用他来操心?江煦起身,修长的身形颇具压迫,挡住大半的光源,连梳妆台上头的几株腊梅似乎也少了几缕香气,被困在这一片暗影之下,跌跌撞撞地打着转。

“本王念在你身子不适,数次讲和。”

“可你呢?”江煦说完,似乎也不指望她能回答,兀自道:“婉儿,你这性子太乖张了些,凡事,不是须得争个高低的。”

而且

离了他的庇护,她又能去哪里呢?

江煦定了主意,便不再多瞧一眼,直愣愣往外走去。

朱红的衣袖轻甩,散出几丝熟悉的药香,混进鲜红的腊梅之间,两相映衬,竟也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待画蕙和画澜轻声走近,便见莳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神情极为痛苦,见到她们两人的一瞬间,霎时像是失了力气,猛然跌落塌边。

别院兵荒马乱,正院,却另是一番风景。

屋檐瓦当,冰柱越发结实,长长的一条,尖端凝固着几滴水,晶莹剔透,不多时,发出一阵“啪嗒”的轻响。

黑子落于棋盘之上,书房内,林斐然与江煦对坐两侧。

江煦收回手,道:“承让。”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相互厮杀,白子的气脉被黑子生生截断,已然无力抗争。

林斐然笑道:“原先便听家父提及,大王棋艺精湛。”

“百闻不如一见,绯然受教颇深。”

“咱俩的父亲是患难之交,一同出生入死,你不必如此客套。”

“追根溯源,本王还该唤你一句‘义妹’呢。”他温和问道:“这几日,你适应得如何?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大王思虑周全,自然并无不妥。”林斐然见江煦颔首,顿了几瞬,这才道:“说起来,大王今日突然请我来书房,可是有什么事情商议?”

这人与他想的一样,一点就通,极为聪慧,如此,确实省去他许多麻烦。

见她坚持,江煦也不再多言,边不经意瞟了眼门扉的方向,这才面色如常应了声,“本王是有一笔稳赚不陪的生意,想要询问一二。”

门扉外,一扫撒的小厮下意识放轻了呼吸,面上似是专心致志洒扫着,迈着的步子却是越发靠近书房一侧。

林斐然不知门外情况,神情微愣。

旋即便听见对面的人骤然扬起声调,用一种她很难形容的微妙语气,道:“林小姐气质出尘,正值妙龄,如你这般的寻常女子现下应是早有婚配了,不知”

她的目光随之投向桌案,只见一纸文书被江煦推至她这一侧,伴着他低哑的嗓音,娓娓道来,隐带蛊惑,“可否有兴趣与本王谈谈?”——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狗头叼玫瑰]

第45章 心冷 此恨绵绵,已无绝期。

林斐然见他神情淡淡, 语调仍是高扬,恍然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克制住心底的思索, 温柔笑了笑,“却之不恭。”

门扉外, 那小厮还想再往里些, 恰逢巡逻的兵卒瞧见, 隔了些距离低声呵斥, “那边的,离远点儿!”

“搞什么的, 毛毛躁躁!”

那小厮这才如梦初醒, 走出好一段距离, 瞧着极为惶恐不安, 被兵卒带到别处洒扫, 须臾, 院内再度恢复成一片寂静。

窗外白雪簌簌, 书房内,冷意似是更甚,窗棂上糊的素纱透出灰暗的天色, 桌案旁的炭盆内, 银炭烧得正红,无声散出几分暖意, 混合在摇曳的烛火中, 映出文书上清晰的字迹,一条条看完,林斐然神情不变,只语调有些犹豫, “大王长相俊美,手握权柄,应当不缺正妻人选。”

她从外部一路至戍边,藩镇割据,流民数量繁多,然于镇守一方的掌权者,却是几乎没有影响的。

北方,江煦统治着几乎四分之三的地界,听闻幽州那边近日似乎总有流民起义闹事,如此一来,诸多豪强更是会倾向于靖北军一侧。

这样大好的局面,他又怎么会同她做这笔生意?

“大王肯给斐然一个容身之地,斐然便已经是不胜感激,可,哪怕是婚后各取所需,这也”她眉头微蹙,“这毕竟是女子的婚嫁大事,多数人一辈子唯有一回的。”

“再者,我已有心上人,于大王而言,这其实也不怎么公平。”

虽然媒妁之言其实向来与公平二字相距甚远,从来只论出身门第。

所谓门当户对,当如是也。

见她婉拒,江煦心里也没多少失望,边挑开了话题,让林斐然将文书收好,过两日再来对弈一番。

等人走后,候在外面的景彦方才入内,“大王,人抓到了,咱们可要继续?”

“不必。”江煦神色淡然,凝视着棋盘上厮杀完后的局面,语气微顿,“且先盯着,届时将其一网打尽。”

这处宅院久不曾来过,里头被安插的叛徒数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此事一时半会也急不得。

思索片刻,他道:“等顺藤摸瓜将人都揪出来后,不必上报,即刻绞杀。”

*

宅院西,卧房内侧。

近床榻处,炭火盆旁,一只黄铜熏炉被摆在尾端,静静温着衾被,暖香微溢,丝丝缕缕幽香驱散大半药味,悄然弥漫开来,氤氲满室。

火盆和熏炉的温暖宛如有形之物,柔柔地包裹着这方幽静的卧榻天地。

江煦甫一走近内室,便乍然被这股暖意所包裹,一下子便驱散掉他身上凌冽的寒意,只心中的郁闷久久不散。

冷了她这些时日,却不见一回来寻他的,当真是冥顽不宁。

一进内室,又见婉儿独自躺在榻上,更是神色微冷。他下意识走近,谁知,几乎是刚迈出步子,对方便骤然望了过来。

不含任何杂质的目光,与前几次所见,却又有几丝不同。

江煦一愣,停在长长的屏风前,站定,“你身子如何?”听下人们说,应当是暂且挨过去了,为何他瞧着,养了这么多日子,还是病恹恹的。

一片安静中,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江煦竟是有些习惯了,自顾自继续道:“你既然选择待在房中,就应该好好养病才是。”

“不然,合该出门走动走动。”

这句话稀疏平常,江煦正欲往下说,便见婉儿怔怔地瞧着他,缓缓起身,目光有些恍惚。

“你说,是我选择在房里待着。”

语调更是飘忽,“是我选择的?”

怎么会是她选择的呢?

她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早在被绑去地牢,遇到江煦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已经掉下来了。

砸在她头上。

哪怕一瞬的机会,也是容不得她的。

是容不得她选择的。

这话题转得突然,江煦端视着婉儿的神情,忽地短瞬蹙起了眉。

炭火盆内散发出一阵温暖,纵观整个宅院,此处的炭火量是最为充足的。

莳婉抬眸,望向屏风另一端的男人,烛光明灭,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本就生得高大,表现在影子上,更是压迫感十足,叫她有几分难以喘息。

好似失了全部的力气,明明白白将那些压抑着的脆弱暴露在江煦眼前,隔着曲联的山水屏风,透过层层纱幔传递至对面。

像是在自问,“是我选择的吗?”

“相遇便是天赐之缘。”江煦见她眉梢蹙得紧,神情也是木然迟钝,心里一时也有几丝难受,明白她意欲何为,到底还是劝慰道:“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般天赐良缘,自然是命中注定。

若执意对抗,岂非自讨苦吃?

莳婉听了这话,缓缓眨了眨眼,耳边的一切瞬间远离,宛如身处一片摇摇欲坠的冰面,冻得脸色煞白,连反应也慢了好多,只抬眼怔然瞧着对面的那一抹衣角,失神道:“是啊,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这几日,宅子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女子,两个丫鬟们前前后后打听得极为清楚,莳婉也跟着听了不少消息。

她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励,目光强迫着往斜上方迎,见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这才道:“大王。”

江煦欲要迈开的步子一顿,垂眸看向她,不语。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府中的仆从们,说你要娶正妻了啊,既如此,为什么是我呢?”有别的女子代替了,为何要是她呢?

这个突然冒出的卑鄙想法,一时恍然给她添了丁点的勇气,推动着她继续说下去,“以大王你的权势,貌美的歌女,定然是随你挑选的。”

江煦只定定凝视着她,见她说完这话便力竭一般开始喘着气,忍不住冷声道:“你还知道你是歌女出身?”

寻常歌女,哪有她这幅桀骜模样?

也不知那柳梢台的人是怎么训练的

但,这般了无生气的婉儿,却也是他所不喜看到的。

驯服桀骜不驯的马儿,方能彰显英雄气魄,若是攀登至一半便停下,那也不是他江煦了。

他放缓了语调,安慰道:“不要多想,现下本王心中是有你一席之地的。”

“大王是说,逼迫我看那些人流血,因此梦魇多日,反复呕吐这是因为心中有我?”莳婉有些难以置信,毫无生气的语调都有些变了味,“多次训斥我、折辱我,也是因为心中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