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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青璟忧惧冰涣,胸臆顿开——她那质直而好义的丈夫终于也学会了粉饰太平,令她的千钧重负立式消散无影。

“说得好。”杨广振衣攘袂道,“鼠窃狗偷,不足为惧。樊子盖那个酒囊饭袋,连几个流民都阻拦不了,由着他们从河东自蒲津渡越过重重关卡直至上东门乞讨。我早晚将这个渎职的河东慰抚大使除名鞫审。废物!”

“愿陛下珍摄圣体,以副天下之望。不要再被这衣架饭囊气坏了身体。”一直沉默伏跪的虞世基终于得以握机立论,表达自己同样的忠贞。

杨广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徙倚阶前,对着地面咄咄念念,心思难测。

他突然神授电照般大叫:“且不去管河东解牛之末。朕眼下亟需一场胜利来震慑天下蠢蠢欲动的宵小。朕将要用事于突厥,然后南下扬州。武备耀于疆场,富饶陈于阛阓,令黎庶仰德,奸宄息谋。在此之前,朕要征发民夫复太行道、营东都、筑坞壁,缮毗陵宫。”

在座诸人都知晓耀武以慑不臣,炫富以固民心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丁壮充役致使春耕荒废,农时被夺导致仓廪空虚。

这简直就是一场场环环相扣的闹剧!然而在场所有人又不得不装作体察君心,忧国忧民的模样一同加入这场闹剧。

“陛下威加海内,富示寰宇,实乃驭世之长策。臣敢请执鞭坠镫,效死扈从!”李渊感奋叩首道。

李世民感觉母亲今夜一定在冥冥之中护佑着父亲,使得一向真性不伪饰的父亲口吐莲花,语落瑶华,使得杨广对李家积年累加的疑阻,涣然融解消释。

杨广并不打算给任何人反驳自己既定计划的机会,只是示意皇后公主驸马们上前:“今夜不虚此行。唐公款接之诚,实慰朕心。——表兄,且在府中歇息几日,待籍田之后,与朕同赴河东。”

长孙青璟觉得皇帝的言辞犹楚人之鬻矛盾,自语相违。一方面他尚且记得籍田劝农桑,一方面不舍巡省宣威之事——不知他将如何两全?

而李家在今晚却获得了皇帝杨广亲自签章的登堂之契。

至少短时期内,唐国公将成为皇室最坚定的盟友,最为皇帝所信重的鹰犬。

至于这张契约什么时候被莫名撕毁,便不是当事人们所能精准预测的了。

当杨广自负地认定同在谶纬之上的这一门李氏对他陨首结草、丹诚不渝的那一刻,他便萌生了去意。

李渊、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便在中门外叩送杨广与其余扈从扬长而去,消失在积善坊的街角。

李渊拍却膝上尘土,问起儿子近来有无来信。长孙青璟忙令蝈娘呈上一沓要求李渊或者窦氏亲启的书信。李渊看了一眼那些并不知晓窦氏已逝而投寄而来、期待她展阅的书笺,不禁悲从中来,挟着信笺,几乎没有听到年轻夫妇对他宜早偃息的劝告。中庭花木翕张,绸叶微倾,吞没了这个寂寥孤寂的形影。

李世民在杨广的试探之后确是一副气完神足的模样,他有一肚子牢骚、疑惑、愤慨想倾吐。

长孙青璟陪伴丈夫回到守制的暖阁之中,婢女们正在收拾杯盏,擦拭案几,更换凭几与茵褥。

长孙青璟留意到李世民对杨广方才所坐临时御座的嫌恶表情,便嘱咐婢女们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

“熏球中换上胡椒与龙脑。”她反复叮咛蝉衣撤走安息香,换上另一种更辛辣遮腥膻的香料。

李世民喃喃道:“也不知烧多久才能把那股腐烂的味道驱散。陛下总是嫌弃大兴秽臭,殊不知那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长孙青璟深吸一口熏球中透出的新味道,呼吸吐纳,将恐惧不安与污浊一并呼出:“总算尘埃落定,冥冥之中有母亲相助。想来在伊阙的祷告也显灵了。李家,即将时来运转。”

她一边感慨一边也因过度的劳累担忧而坐定。白日里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又开始涌上心间,令她神思恍惚。

李世民却执意要求她回答自己的困惑:“观音婢,你一副对皇帝喜好熟稔于心的样子让我很惊奇。应对得太完美以致令我和父亲都很迷惑。这明显是你力所不及,心所不逮之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不起。”长孙青璟似听非听,突然嚎啕大哭,“我方才命人烧了薛道衡的《高祖文皇帝颂》与《惜惜盐》,对不起!现在你知道真相,一定气坏了。”她绞着手,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李世民拢住她双手:“无妨,无妨。《文皇帝颂》是《鱼藻》之属,通篇都是微言大义,我都好奇母亲为何会收藏这篇颂文,与她性格大不相符;《惜惜盐》是因才遭妒的绝命之诗,这两篇都不吉利,烧了也好。”

他警觉地问道:“你是不是去见长孙安业了,还从他那里打探到不少圣上的好恶?”

“是的。”长孙青璟抽噎着.“一切都过去了。”

李世民便不再顾及刘娘子与众婢女尚在屏风外侍候,将她揽在怀中:“一切都过去了。你想哭就哭个痛快。方才因皇帝假意问讯,公主心存刁难,你一定为了我不被人笑话,费了很大的气力才伪作兄弟姊妹埙篪之合。你和无忌与这混账分爨已久,却为了你父亲身后名假作连枝——这一切实在太过难为你。只可惜我是白身,将来若是得志,我一定设法为你出了这口胸中恶气,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头讨饶!你听好了,以后不准去见长孙安业,没什么理由,我就是对他恨之入骨。总之……你就是不准见他。我就算烂死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监狱里,也不要他帮忙。”

老天是如何把右骁卫将军善良颖慧的一半与邪恶诡诈另一半极端地分配给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的!

长孙青璟倏忽间挣脱李世民的怀抱,颐动眸凝,穆如清风:“安业伤不着我,我也不会为他哭。我只是可惜薛玄卿的锦绣文章。”

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上元夜,幸好他们还有彼此相伴。

“我以后也再也不会违背本心去讨好任何人了!哪怕面前坐的是皇帝本人。”李世民敛衽危坐,肃肃如松下风。

胡椒与龙脑混合的味道给人一种嫩醪性烈的神摇迷醉感。

哪怕那是有毒的,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说:大反派终于退场。感谢大家一直陪伴着我写完这些血淋淋的众生相。

之所以这么写,之所以扩充了长孙与二凤在成婚到去晋阳之间的戏份,就是想用我拙劣的笔去合理设想两个出身贵族的年轻人是如何产生那些朴素的民本思想的。然后笔墨再次投射到民间乡野以及理想之中[三花猫头]

第67章 戏弄

年轻的夫妇暂且抛下母亲新丧、皇帝造访诸事,开始盘算如何在北邙那个属于自己的天地中计亩量丁,又如何劝说李渊同意减轻归附佃户的私租。

长孙青璟在理性上并不主张给予那些走投无路而逃亡隐匿在李家庄园中的人更多让步,但是李世民眼中微漾的睛光明确地告诉她这个执一少年对三代圣王、周孔之政心向往之。

而长孙青璟的宪矩止界恰恰是不轻易质疑一个志于道者的意志、品格与悲悯。

他们达成了一种关于理想的默契——他们要完成一桩可能被人嘲笑的、遭人猜忌的却符合天道的事情。

结果未知,却值得一试。

他们还为另一个人在这个疯癫的梦想里留了位置。

长孙青璟正盘算着如何说服长孙无忌为自己同时搜索各朝均田律法、校正过反切的韵书、文字比较浅显的御夫术——当然,这些奇怪请求里的每一个字都足够招来兄长一顿气急败坏的臭骂。想到这里,长孙青璟乐不可支地微笑起来。

李世民正准备问及长孙青璟到洛阳后是否与大兴亲友通过信。蝈娘却一路小跑来到这后园的小阁中将他二人叫去李渊跟前。

两人的雄心壮志暂且告一段落。

李渊坐在案前,似乎已经处理完属于自己的那些迟滞未回复的信笺。

家令与刘娘子侍立于侧,李世民猜测他与刘娘子已经将这几日他与长孙青璟种种乖张t情状一一陈说与父亲听。待得父亲从皇帝的突访中回过神来,定然会收拾夜不归宿的儿子与不听家令劝说执意策马邙阪道的儿媳。

也许会他会挨板子?父亲应该不至于关长孙青璟禁闭吧?李世民疑虑重重。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失踪之后导致长孙青璟手足无措的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为妙。否则,临事畏缩需妻子一同担责,简直无丈夫气,将来在无忌面前如何交代?

看着刘娘子与家令凝重的脸,李世民上前一步准备狡辩一番,李渊却蹙眉作出一个命儿子噤声的手势。

对于窦氏那些半面之识的贵妇朋友捎来的尺素,李渊一时觉得棘手。

一来他无意窥探妻子隐私——哪怕那算不上什么隐私,也尽是关于服饰、歌舞、百戏的话题,二来以国公之尊回复又有失身份。便索性转交给儿媳处理。

长孙青璟依言收好所有属于亡母的信笺。

李世民觉得自己也许多心了,家令与刘娘子大概将失踪寻找的琐事隐匿不报。李渊对长孙青璟今夜的应对皇帝微行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毫不避讳地将窦氏身后琐事也一并交给她处置。

“这盏蔷薇油与这面金花金十字银底宝相花摹绘牌是何人所赠?”李渊擎起案上两件看似贵重又毫无印象的物事问蝈娘道。

“回郎君,是通远市的条支百戏班子连同给先夫人的请柬一同送来的。”蝈娘答道,“来人姓秦,不对,这群条支人都姓秦。也没什么特别的。送来的时候,秦姓的散乐者只说夫人承诺过他们若有新排的景弄,定然要通知她,夫人将携公子同赏。”

“大概是惦记着夫人的酒水钱和打赏钱咯。”李渊向儿子道,“等等,我隐约记得你母亲是挺喜欢洛阳某处的胡戏。胡人的戏弄有那么好看吗?”

家令好像突然回想起了极其重要的事情:“郎君,倒也不全是条支人念叨夫人钱财,夫人几月前确实也来信问及通远市有无景弄歌舞?——夫人向来尺素无赘,单问景弄,可见姓秦的说夫人一直记挂他们排戏所言非虚。条支人不喜欢我们称呼他们胡人,他们自认是汉朝人所说的海西大秦国苗裔。”

“哦。”李渊父子二人异口同声敷衍道。

长孙青璟闻言便从一堆信纸之中找到来自通远市的请柬,念道:“伏惟唐国夫人窦氏,门盈琬琰,德润椒兰。敝班僻居通远市廛,久沐夏风,今得阿罗诃庇佑,新排《瑜罕难慈光引迷记》景弄一部。演大秦业火、波摩证圣、大慈蒙召诸般奥迹,皆以汉家百戏之法,佐以条支歌舞、波斯幻术、龟兹音乐。本月上元,金吾不禁。倘夫人携爱子莅临,则蓬门耀于星汉矣。云云。”

“请柬上说的什么?这出戏叫什么记?演的哪国故事?”李渊一头雾水地问儿子。

“我也不清楚。阿耶我实话实说,我最怕看《踏摇娘》这一类歌舞了……”父子二人默契对视,李世民接着解释,“上次我陪阿娘去通远市看条支歌舞,单是看到一对夫妇出场,丈夫神色凝重,妻子哭哭啼啼,便觉得大事不妙——多半是这些条支俳优开始以条支歌舞之法演绎苏中郎和谈容娘的故事,当即便找借口遁去了卖鹰隼的店铺。至于那日胡人们到底唱了什么,演了什么,我实在不知。”

“既然收了贵重的礼物,总不能退回去,坏你母亲名声;你母亲既答应了别人去捧场,什么都不告知且无缘由的缺席也着实伤人心……你去找一串不太时兴的璎珞,再带上布帛绸缎——”

“父亲,我不能看戏。你找别人代母亲打赏璎珞。”李世民一口回绝了父亲的提议。

“我不是让你去享乐。我只是想,既然你母亲一直牵挂这歌舞戏,还承诺带你前去,必然有她的道理。她总要借一双眼睛去看看洛阳。你们换上便服,去通远市看看。不是上元享乐,而是父亲要求你为了母亲去看一眼洛阳的上元夜。”

“好。”年轻的郎君天真地问道,“阿耶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去,我在家陪着你母亲。”李渊将一切布置停当边,便换上斩衰道,“我多日在宫中值宿,有愧于你母亲。她肯定在这里,在树叶后,在烛泪里,在书卷上,看着我们……今天我巧舌如簧,如有神助,一定是你母亲在我脑中低语的功劳。兴许我待会儿惺忪朦胧时,她回来找我呢。”

两个孩子闻言几乎滴下泪来。

“去吧!”李渊柔声说,“为她放一盏河灯。记得再度回到大兴时,去你阿娘墓前说说洛阳新风致,还有这出新景弄的妙处。”

李世民满口干脆应承。长孙青璟觉得李家这种脱略形骸、任诞放达的做派与一般谨守绳墨的家庭略有不同,却也合情合理与可亲。

这大概也是神武公父女当年在一众年轻公子中选中了李渊,而唐国公夫妇在诸子女中最喜爱李世民的原因。

“青璟,你有心里话要讲?”李渊见长孙青璟迟回未决,疑心她心中顾虑重重,便顺势问个究竟。

“阿耶,我从家令处闻听因母亲丧事,父亲被圣上紧急传唤,家中奴婢与佣工不曾休息。又因迎接圣驾,上元当天也我不曾准假。今日接驾无虞,他们也有功劳。依我看,今夜尚不算晚,当允许佣工回家与家人团聚,家生奴给假两个时辰。若两者中有无意放假执意留守者,则令赐米粟布帛,或由其自选一日免除劳役……”

李渊似听非听,长孙青璟局促地站在他面前等待裁决。

虽说她本也未怀着多大希望,却仍觉得当为众仆役做主,或争取灯假,或补偿佣金。哪怕之前因懒怠被罚佣钱或清淤的几人,今日也是将功补过,扫洒布置相当卖力。若能恩威并施,借此减轻一下惩罚,也是应有之义。

“不知父亲能否应允?”长孙青璟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在家中算不算逾矩,顾盼迟疑之时却迎上了李世民褒嘉的目光。

李渊不置可否,只是转头,望着家令与刘娘子,问道,“你二人可都听清楚长孙娘子所请之事?”

二人点头。

“那就照办。”

一切顺利得匪夷所思。

“去吧。”李渊道,“没有父母希望自己过世后,子女不停地自我折磨来表达孝道。你们的母亲生前磊落洒脱,便不喜欢这些矫揉造作的礼数。若在天有灵更是如此。”

他从书案后起身,缓缓踱步至儿子身前,伸手掸去李世民肩头的几根细碎枯枝。

“你都和我一般高了。”李渊感慨着,望着儿子转盼流辉的眼睛,那与妻子的双眸别无二致。

“照顾好自己,照看好青璟,不要着凉,早去早回。”李渊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挥袂使退,不再多言。

上元节的夜晚,皇帝下令解除东都宵禁,允许士庶通宵狂欢游乐。

市肆处处张灯结彩,百丈灯轮映照如昼。

长孙青璟与李世民穿过一丛丛琉璃灯,一个个即兴表演的胡旋舞队,在小儿的嬉笑喧嚷与少女们衣香鬓影的尽头找到了波斯经寺前高张的彩棚。

头戴面具的条支人,吐火吞刀的波斯人,手持琵琶筚篥的高昌乐师,字正腔圆的东都本地说唱者,正蓄势待发。

迎客的条支少女邀请长孙青璟入前座。长孙青璟笑道:“我怕火,靠后一些吧。”李世民当然清楚她不过找个借口,坐在不太显眼的位置上。

于是,一行五人,长孙青璟、李世民、阿彩及两个部曲便选择中间位置落座。

条支少女奉上毕罗,胡炙,波斯枣,葡萄酒。

“我们不喝酒。”李世民拂袖令条支少女撤去葡萄酒。

“秦六娘,你今日不唱戏,只当垆,岂不大材小用?”被唤作“秦六娘”的条支少女回头瞟了一眼轻佻的东都公子,“今日演奥迹,我道行不够,不得上场,只能为同样德薄的人送酒水……”

“六娘,不要学河南女子阴阳怪气说话……”东都的纨绔子弟被这胡姬挤兑得无法反驳。

秦六娘不理睬这群无事生非的浪子,又回头向长孙青璟道:“我不是诋訾娘子与这位公子,我只是讨厌那些勋贵家的子弟……”

“我懂。”长孙青璟眨眨眼,“我也厌恶这些人。”

“我为你们换成蔷薇水吧,味道甘甜,年轻的娘子都喜欢……”秦六娘猜测眼前公子与娘子是一对情侣,便懒得再与公子聒噪,直接询问娘子。

李世民看到长孙青璟默许,果然只管付钱:“五铢还是绢?”

“你有绢吗?”秦六娘求之不得。

李世t民向部曲使个眼色,部曲便将两匹绢交给秦五娘。

不一会儿,秦五娘便捧着一个银壶与五个银杯回到长孙青璟处。盘中还放了一只自鸣金鸟供长孙青璟玩耍。

“这些杂胡挺聪明的。”李世民把玩着精美的自鸣鸟赞叹道。

“公子,我们不是杂胡。”正在为众人倒蔷薇露的秦六娘正色道。

长孙青璟道:“条支,按中国的说法,是大秦国的九州中的一州。汉朝人称大秦有类中国,有圣君贤王,朝代更迭。物产丰富,人民滋盛。与诸夏并无二致。秦六娘,我说得可对?”

“我阿耶也是这样说的。”少女开心地说道,“不过,我是在中原长大的。娘子,你待人真和气。我第一次听汉人说起我的故国。说得比我阿耶说的还好。”

“日月所照,皆是汉土;景星光耀之处,就是你们大秦国。娘子,你就像景星一般耀目有志节。”说罢,长孙青璟又嫌恶地瞟了一眼方才出言轻佻、此时又东张西望企图引起年少娘子注意的恶少。

条支少女语笑嫣然,直白地说道:“娘子,你若是男子,我便是双目化为蜡泪,浑身如麦子被碾碎,也定要嫁给你。”

阿彩与两位部曲拼命憋笑。

李世民并没有听清秦六娘有趣好笑的方比,只是比较着日月与景星的优劣。

“景星,那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吗?亮则亮矣,哪怕将夜空映如白日,那又如何?哪里比得上日月长久。”

秦六娘愉悦的眉眼突然收紧了。但是想到这位贵公子出手阔绰,言辞仅仅只是刻薄并非轻佻。看在两匹绢布与他可爱的情人的份上,秦六娘决定不与这察察皎皎的公子逞口舌。

筚篥声响,俳优登台。

秦六娘斟完最后一杯玫瑰露,打开自鸣鸟机枢,向长孙青璟一行人致意道:“新岁顺遂,福履长随。”

说唱人开始讲述瑜罕难法王年少时罾鱼苦况。他不服长辈管教,性情暴烈如雷,三次从移鼠世尊那里逃走才真心皈依。

“听着像他们的子路!”李世民凑近长孙青璟道,“你说会不会就是照着子路的故事瞎编的?”

“我今天知道你为什么和表姊妹们永远说不投机了。”长孙青璟呷一口蔷薇露,望着秦六娘当垆的忙碌背影,惶然大悟道。

“你说什么?”李世民面对近在咫尺的长孙青璟,声嘶力竭地问道。

他们的谈话,被一片箜篌与筚篥的奏响声,席间中原人、高昌人、突厥人、波斯人、条支人、粟特人的喝彩所淹没…——

作者有话说:“戏弄”在这里是名词,戏曲歌舞,戏剧的意思

窦夫人牵挂的戏剧,见21章《媒妁》里她与秦都知半真半假的约定,可惜她看不到了。

大家可以随便猜猜作者杜撰的《瑜罕难慈光引迷记》讲些什么[墨镜]

二凤之前被广神折腾得太憋屈,下章就一边锐评戏剧一边嘲讽广神[哦哦哦]

第68章 镜子

说唱人一段长长的劝人为善的说教之后,景弄终于进入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合生情节里。

什么妃主争锋,诸王夺嫡、州牧造反轮番演绎,令人目不暇接。

拂菻炀王泥嚧本非储君,只因王后阿毗那日夜在惠襄王面前谮太子之过,拂菻惠襄王便废长立幼,以炀王为太子……

“哦。这些情节怎么这么眼熟。”李世民拿起一串胡炙,“你看,像不像你那出《拨头》的续篇?”

“妄语谬说。”长孙青璟掀开幂篱,紧张不已。

条支人又不是傻子。李世民自然是胡说八道。

说唱人与面具戏者配合着讲演下文。

拂菻惠襄王驾崩后,炀王行桀纣之事,国人恶之。太后终于忍无可忍,扬言逐炀王,欲复废太子。

炀王先发制人,弑母杀妻,隐诛恩师,昵近妖后,疏远贤妃,狎邪佞,疏忠良,一味好大喜功,游逸无度。

众人屏息凝神,也不知条支人是无心还是有意演绎这出景弄。

“你说,他们是请了个洛阳的读书汉写脚本吗?”后排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以纯正的洛阳雅言与李世民攀谈。

“谁知道呢?这位炀王身上,可是混杂着无数我们熟识的暴虐之君呢!”李世民接口道,“看得我心壅智顿。”

戏舞到了瑜罕难被这暴君放逐波摩岛的情节,果不其然,芸芸众生满心希望圣贤证道,自己享受证道硕果,又不屑了解他们证道的经过。

忧伤的高昌调琵琶独奏催得人昏昏欲睡——果然大家更爱看拂菻宫廷秘闻,不爱看成圣之路。

“这波斯枣很甜,是如何蜜煎的?”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不是蜜煎法,波斯枣本来就这么甜。”后排貌似是粟特人的年轻人炫耀着自己的见识。

“不过也未可知。”长孙青璟沉浸在是否有中原儒生润色这个拂菻故事的思索中,并没有意识到身边人无聊至极,开始谈论异域果枣。

长孙青璟总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铜镜中的国朝:“既然尧舜禹汤有类中国,那必然桀纣厉幽也有类中国。圣君贤王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拔乱反正,使国家重归大道;庸主昏君,亡国的方式便是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夫人高见。”粟特人拊掌赞道。

长孙青璟回头致意,粟特人又赞道:“夫人真天人。”

面对李世民戏谑的目光,粟特年轻人坦然自我介绍:“在下姓曹,名瑜罕,谯郡人。”

他说罢,指了指舞台上在暗夜的孤岛上奋笔疾书的长者。大家对他姓名的来历便了然于心。

长孙青璟被蔷薇露呛得咳嗽连连。李世民却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失敬失敬。幸会幸会。”

波摩岛的情状就这样被说唱者——中国人习惯称之为参军的俳优一笔带过。

大概这位擅长戏谑的优伶实在也无法将苦难说得更加愉悦一些,环顾看台上昏昏欲睡的众人,将心一横,索性又转场回到拂菻京师。

头戴拂菻王金冠面具的俳优站在舞台最高处,吟唱着激烈昂扬的诗篇:“炽炎吞城映夜彤,金宫重起旧垣空。丝竹不辍底勃醉,独扪星辰咏大风。”

“也是个爱属文的圣上。”长孙青璟自言自语道。她陡然觉得这个“也”字十分不妥,赶紧捂嘴,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在意她的言辞,才放心继续看戏。

“这又是唱的什么《大风歌》?气势倒是很足。豪情壮志足以媲美圣上那一串征辽诗。”李世民问道。

粟特人默契一笑道:“不是风,是火。不过我听条支沙弥说,这出景弄讲的约莫是王莽乱政同时代的事情,通事偷懒,将炀王泥嚧的诗作翻译成永明体,照理翻译成楚辞汉赋才对味。譬如这样——”

他清清嗓子道:“砥左焮兮焰龙翔,天枢烬兮生新阳。抚弦歌兮睨八荒,驾玉辂兮披火裳!——可不比那永明体好上十倍。”

“曹君天授英华,神驰藻思,无愧谯郡出身。李某叹服。”

“发痫!”长孙青璟低头轻轻咒骂了一声。

长孙青璟因嫌弃他二人多嘴,便以帔帛轻抽李世民的肩膀。

粟特人抱拳道:“夫人勿忧,我们只是就诗论诗,绝无含沙射影之意。来来来,我做东,再添点波斯枣与羊肉波斯囊,看歌舞看歌舞……”

紧张的筚篥与琵琶声暗示出一场人间惨剧。

波斯人将翻滚的红绸与殷红的血髓珊瑚高擎在舞台四周转着圈,然后同时施展吐火幻术。

一时烈焰腾空,熛矢射幕。

整个舞台模拟出拂菻京师赤舌舐天,朱鳞啮阁的景象。

“那天就是这样的火光燃烧在九州池上空……”李世民皱着眉头,一改刚才插科打诨、冷嘲热讽的语气,后背也一下子僵直起来。

“胡说八道,拂菻哪来的九州池,那叫砥勃河——你少跟曹君一唱一和误了看戏的正事,认真点!”长孙青璟拍了李世民膝盖一下。

她意外地发现丈夫的身体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舞台上虚拟的业火勾起了他某些糟糕的、未曾与她提及的过往。

也许她错怪了他?

舞台上,无辜的百姓哀嚎奔逃,流离失所。

他们的王却站在山巅诗兴大发,罔顾百姓死活。

“菩萨呀。”

“阿罗诃。”

台下不同长相、不同信仰的人满怀对无辜者的同情,呼唤着心中的神明。

波斯人暂时退下,说唱着演说着六天后,大火熄灭,拂菻王召集六部官员议事。臣子们明知是炀王不过为了神思跃虹而命人纵火残害百姓,却一个个噤若寒蝉。

彤管已t就,世人汹汹。

接下来便是大理寺和刑部希旨将纵火之罪推托到景教徒身上,缇骑全程戒严搜捕,然后将这些景教徒投入角抵场、百戏台供贵人娱乐。

全神贯注的阿彩突然发出尖利的号呼,将头埋进长孙青璟怀中。

“都是波斯障眼法,假的,都是假的。没有人被伤到。”长孙青璟拍打着阿彩的后背安慰道。她注视着台上耸人听闻的剧情。

戴着面具的俳优假扮各种野兽,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角抵。明晃晃的灯轮映照着一地残肢、血污、滚落在皮囊外的心肝肠肺……

“没事,没事,快结束了,快结束了。”长孙青璟抱紧了阿彩,“我向你保证,波斯俳优一点外伤都没有,不信,谢幕的时候你仔细看,那些死去的俳优又活蹦乱跳地来讨要赏钱了。”

长孙青璟的眼中蓄着泪水,脑海中全是邙阪道上流民的身影,一树树的招魂幡,临死前衣不蔽体的母子,相枕于道的尸首,水井中走投无路的巨人观,饱食人肉的嗜血豺狗……这些可怜的百姓,未尝不是被他们的皇帝丢入了另一个求生不能的角抵场。

“我本来以为把冤屈的良籍子女送进教坊司打为贱籍已经很过分了,谁料这位国君更是过甚,直接变着法子弄死这么又遭火患又被冤屈的百姓。这个‘炀’的谥号可谓形神兼备了。”李世民嘲讽道。

“再加个‘厉’字可好。”曹君自言自语道,“不过‘厉’字还是太过便宜泥嚧了,还是‘炀’字妥当。”

“喂,两位郎君能否小声些,我家娘子要看后妃邀宠、御苑惊鸿的歌舞,你二人说话声比筚篥还响,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前排有人不耐烦地回头斥责道。

“抱歉抱歉……”曹君作揖致歉。

一阵沉默之后,活动的灯轮掠过舞台,花枝燃起了金色的圣光。瑜罕难从波摩岛赶回解救百姓,揭破了泥嚧纵火的真相,最终殉道而死。

“这真的是另一个子路了。”曹君叹道。

“唉——”席间一片唏嘘。

阿彩也从长孙青璟的怀中坐起,满怀歉意地拢了一下头发,又坐定继续观戏。

李世民直视舞台,侧手向长孙青璟递来一方叠好的丝帕。

“我不要用你的。”长孙青璟推开他的手。

“放心,我只是想起些往事,又没哭,这丝帕我没用过。”李世民关注着禁军密谋弑君的新剧情,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那块绢帕被涕泪沾湿不能用了吧。眼睛是不是又红又肿?”

“无稽之谈。”长孙青璟取过丝帕攥在掌中,言辞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啊——这是天下皆反,禁军准备拥立新君了?”她指着被侍卫团团围住的泥嚧问道。

李世民耸耸肩:“汉朝人所言非虚,大秦国这一锅蜩螗沸羹果然有类中国……”

“死得好!”身后的曹君突如炸雷般高叫,然后拊髀大笑,“拨云见日,大快人心!”

堂堂拂菻王泥嚧就在禁军威逼下仓皇出逃,众叛亲离。唯有因多次婉谏而被疏远的贤妃及一众奴婢不离不弃。

情急之下,泥嚧指着自己那颗疯癫的诗人头颅大叫:“昂然匠首,巧工之元,汝曹安敢斫之?”

俳优就这样既悲戚又傲慢地哀嚎了两次。

观戏众宾客发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嘘声。

“一国之君,不要这样不体面。”

“自刎!”

“鸩杀他!”

“令他自缢以谢天下!”

最终,一柄马槊扎入了他的咽喉。波斯人总能将这种血浆迸射的场景表现得宛然若真。憋屈了半日的观众觉得痛快极了!

贤妃抱着他的尸体仰天悲鸣。禁军不忍诛杀这忠贞不二的女子,便任由她与宫人们拼凑起金宫中所有紫色绸缎,包裹着昏虐之君的尸体,将他匆匆掩埋。

“确实死得好。”长孙青璟喃喃自语。

“只怕州牧们又要开始借勤王混战了……反正倒霉的都是百姓。”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曹郎假设着接下来的剧情。

“他们也会有八王之乱?”长孙青璟问道。

“谁知道呢?”李世民不置可否。

“肯定有。”曹郎却不愧是粟特人,“不过今晚肯定不演,条支人还需要吊着我们胃口,盼着下一次的酒水打赏呢!兴许上巳节就有新景弄。”

一场戏而已,大家突然释然大笑。

阿彩却委委屈屈地与长孙青璟道:“娘子啊,我没想到大秦国也有谈容娘一样的傻娘子——贤妃自少女时代就追随这昏君,待他情深义重,也不曾残害忠良,却落得秋扇见捐的结局。她不会为了这种无情无义的无道之君殉节吧?太不值得了。贤妃定要远离是非之地,好好活着。”

“承你吉言,那本是个温婉贤惠的女子,可惜所托非人。你看歌舞里那些凶残的禁军士兵,不也放过贤妃了吗?她应当不会有事。”

奇怪,蔷薇露明明不是酒,长孙青璟的脑海中却凭空生出几行字:“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她害怕极了,不敢再往下深思。

羯鼓声响,绘有莲座与十字的吴绫被高举起来,复活的瑜罕难在那吴绫后出现,重新踏上前往拂菻的路。

“甚好!”

“妙哉!”

“大善!”

众人欢呼着炀王罪有应得的横死,世尊死而复生的奥迹。

坚持大道的灵魂昂然屹立,自绝于仁的独夫身受显戮。

“好!”李世民真诚地赞美道。他为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履方执正的君子、蹈道而行志士拊掌。

“毘提诃,我不太舒服!”长孙青璟看到远处座位上几个无心看戏,无意喝彩,满脸紧张,一味环视的皂衣青年,牵引起李世民的衣袖,示意要离开,“有候人混在宾客中,我们快走。”

她取下项间璎珞并手上累丝嵌琉璃指鋜及一封回信交给阿彩,令她寻找秦六娘,便催促着同行众人赶紧离开这鼎沸之局。

秦六娘收好长孙青璟打赏之物与写给六娘父亲的书信,便攥着一个同时织有十字纹、莲花纹、云气纹的银丝圣物囊,跑去这个令她颇有好感的娘子的落座处。

遗憾的是,她只见到几副搁置整齐的杯盘,点头啁啾的自鸣鸟,以及桌面上不知是蔷薇露还是眼泪勾勒的一头独角兽,独角兽的额上似乎中了一箭。

她只懂鱼符、鸽子、火焰这些符号纹样,在自己长大的地方从来没见过独角兽的符纹。

“不过也无妨,改日找个来喝酒听曲的儒生问问中箭的独角兽是什么意思。”这个开朗泼辣的条支少女将本来打算送给长孙青璟的圣物囊仔细收好,系牢掉落的面纱,托起一个葡萄纹银盘,哼着土龟兹,挨个儿向满座的勋贵公子们要起了赏钱……——

作者有话说:仅以此章,献给我的男神显克微支。

本章关于罗马史考据都是私货,大家笑笑就算了。

洛阳这场戏基本是组合了尼禄和图密善时代关于焚城和约翰流放下油锅等种种正史野史传说(让尼禄扛下一切吧),经过河南文人艺术家们改造,把使徒约翰的事迹和罗马大火事件糅合成一个中国式的暴君和圣人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中国式的预言。

广神的“千秋伟业”在这个元宵节开始了倒计时。沿着预定的剧本滑向不归路。

圣主的功业各有千秋,暴君的死相个个相同。

写圣人是为了教化(过审),写暴君是为了酒水打赏(上座率)。

二凤、小曹和青璟的解读带着臆测的偏见却也是实情。

戏剧人物(按隋唐音译风)与历史人物(现代翻译)对照表

泥嚧——尼禄

惠襄王——克劳狄乌斯

太后阿毗那——小阿格里皮娜

皇后——屋大维娅

帝师——塞内加

贤妃——阿克台

瑜罕难法王——使徒约翰

PS:拿尼禄暗喻广神,这是尼禄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条支人(叙利亚地区)负责出转了几手的故事,河南人负责汉化,波斯人负责特效,高昌人负责BGM——大家提前给广神出殡,江都之变就一笔带过了。

关于粟特人的宗教信仰:景教、祆教、佛教都可以。

曹瑜罕的命名和当时中国人拿佛教神命名一样。瑜罕=约翰=让=胡安=伊万=肖恩=汉斯=叶海亚

当然小曹和二凤年纪差不多,出生于19年代末00年代初,你叫他“曹雨涵”也是符合时代特色的(bushi)

独角兽意象是认真的——麒麟的一种解释是犀牛的形状——对上兕子,写小说么,就选有利于自己的证据了。

来源是《左传t》哀公十四年:“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

麟到底掉陷阱里还是中箭而死不知道,反正乱世容不下仁兽。《公羊传》里孔子说它来的不是时候。

所以“兕子”是一种政治理想,对新生治世的期待。

下一章观灯。感谢大家支持。

第69章 观灯(1)

“你确定看到候人了?”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携手奔逃至通济渠边,将部曲和阿彩远远甩在身后。

“你要相信我啊。”长孙青璟跑到青石码头上,夜风掀起了幂篱的纱帷,“那几个人,既不看戏,也不喝酒,无事可做只是窥探他人的情状,可不就像候人吗?我阿耶在我五六岁时就教我和无忌怎么把这些谍人从普通人中辨认出来。”

“你说得也是,我过于执着等待拂菻炀王泥嚧暴毙了……”李世民挠头道。

“曹瑜罕呢?”长孙青璟回头道,“我们跑得太快都没留意他。你既然与他投缘,本该邀他一同观灯的。”

“我也正奇怪,他跑得比我们还快……”幂篱的轻纱在夜风里撩拨着李世民的脸庞,让他神思恍惚,“也许他也在陪某个娘子观灯,放河灯,等灯轮射焰……”

“也许他比你聪明些,发现自己喝彩太大声了,觉得不妥,又怕被盘问,就趁乱先走了……”长孙青璟掩口笑道,“谁叫他那高鼻深目的长相容易招惹候人呢?”

长孙青璟索性摘下了幂篱。夜风刺痛了她依旧红肿的眼睛,她的心情却十分愉悦。

她终于从对杨广造访试探的警觉,对景弄看似快意实则沉痛的结局中解脱出来。

通济渠边的上元夜,才是属于她的上元夜。一身的疲惫与伪装也已经被扔在在了波斯经寺附近——那些愁绪与担忧再也追不上他了。

“你喜欢这出景弄吗?”她踮着脚,顽皮地沿着码头边缘蹦蹦跳跳,企图看清朱栏画舫上遍缀的纱灯。

“尚可,比《踏谣娘》强,比《拨头》曲折有趣,似乎不如《大面》。还是《大面》痛快!”李世民伸手挽住长孙青璟的臂膀,“小心。”

“我倒是觉得比《大面》快意——我那长恭堂舅怎么被冤杀的,天下何人不知。每每想到此处,《大面》便无趣起来。《瑜罕难慈光引迷记》倒是让圣人与暴君都各得其所,简直是难得的大快人心的歌舞……”

“你说得也对……”李世民笑着拉住与河面咫尺之遥的长孙青璟,“要不我们把它写下来讲给母亲听。她去孝陵祭拜周武帝时还记挂着和秦都知的约定——条支人言而有信,我母亲却看不到了……”

“等我们回长安,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去祭拜母亲。可好?”长孙青璟深知丈夫并非不爱这场景弄,只是戏弄所说毕竟是一派虚言,或者是世间公理——然而眼下的艰难、猜忌乃至无望却是李世民切身履之。

一想起母亲,这个方才还在雅座上指点江山的少年便有些郁郁寡欢起来。

从喧哗的波斯经寺来到运河边,经冷风一吹,所有热情与感奋便消解了大半。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在河边,隐隐听到阿彩与两个年轻部曲商量为去世亲人放河灯的打算。

“哇——是西苑的小灯船。”渠边突然喧闹起来,孩童们争相捞取从紫微宫开闸后,从御沟、斗门方向漂来的河灯,说不定上面有哪位闲坐的、失宠妃嫔的笔墨和熏香味道。

放走河灯的女子,也许终身都未见过皇帝一面。

而河灯是维系她们与人间牵绊的唯一信使。

“沾沾宫中娘子的喜气呀!”年长的孩子叫道。

孩童们踊跃前行,你争我抢,差点将长孙青璟挤进水中。

李世民单手托起长孙青璟的腰,把她放至离渠水稍远之处,被孩童们的嬉笑声感染,他问道:“要我替你去河里抢一盏吗?”

“不用。”长孙青璟笑指着远处商铺和流动的摊贩,“我不抢孩童的爱物。一会儿自己去挑一盏。”

“快看,灯轮要射焰了!”一个抱着琉璃灯的男孩带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孩童从河边朝集市方向飞奔。

“等等我。”一个梳着双鬟的四五岁女童抱着湿漉漉的鎏金匣跑在这一群孩子后面,因为怕赶不上灯轮放焰,不顾脚下不平的石条拼命追赶,便一个趔趄摔倒,鎏金匣飞出数尺,手上也磕出血来。女孩呜呜大哭,委屈万分。

“他们不要我了,我挤不进去了。”女童望着手心蹭破的皮,眼睁睁看着伙伴们远去,哭得更伤心了。

长孙青璟抱起她,为她清理血迹,拍打尘土,擦拭眼泪。

“走,我带你看灯轮!”她为女童捡起鎏金匣,然后与李世民一人挽起着这孩子一条胳膊,幼童就如打秋千一般,一晃一跳一纵身,不一会儿就来到离河岸最近的灯轮下。

长孙青璟抱起她,就像多年前父兄还在世时将她高擎看灯。

“哇。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花树,长得像一座塔。”女童开心地搂着长孙青璟的脖子。

“不要眨眼,花树马上要开出五色的烟花了。”

负责布置的匠人搭着梯子将树状灯轮上隐藏的竹筒次第引燃,然后下树撤梯。

人群中传来了整齐划一的数数声:“一、二、三。”

隐藏竹筒中的硝石、朱砂、铁粉、铜粉、松脂瞬间被点燃,从灯轮上齐射出五彩的火焰与烟雾,碎屑散落在众人头顶,引来一阵惊呼。

灯轮巨树的主干由数百盏金莲灯组成,枝叶则是银丝缠绕的灯串,整棵树此时像是突然燃烧起来,却又奇迹般地保持着形状,成为一座通天彻地的光之塔。

李世民从长孙青璟怀中接过女童,将她高高托举过头顶。女孩面对这一树飞溅的流星,散落的花雾,发出“咯咯”的欢笑,甚至伸手去抓点点星光。

长孙青璟轻轻踩了李世民一脚:“不准再往前了。小儿家细皮嫩肉,烫坏了怎么办?”

“看我抓星星咯!”李世民后退一步,假意将小女孩抛向空中,他一手抓住流光,然后稳稳抱住孩子,将她放在地上,女孩掰开他的大掌,发现了掌心的波斯枣。

她抓起波斯枣,要回鎏金匣,蹦跳着跑回正在着急寻找她的家人与伙伴身边。

“星星是甜的。明年我还要来看灯。”李世民和长孙青璟都听到了小女孩稚嫩中带着炫耀的声音,不禁对视一笑。

“新岁顺遂,福履长随。”长孙青璟默默祝福着这个普通的家庭——

作者有话说:运河边的夜晚,歌舞升平后的危机。

关于灯轮上原始火药的推测,只是一些金属和硫磺朱砂混合物的燃烧产生不同颜色的火焰而已,不具有后世烟火那么好看的视觉效果。

哈哈哈,凌晨发个小甜饼,看看有没有夜猫子接住!大家周末快乐!

二更还是老时间[星星眼]

第70章 观灯(2)

阿彩和两个部曲也终于到灯下与主人汇合。

流动的商贩巧舌如簧,开始在人群中兜售河灯。

长孙青璟为父亲选了一盏漆绘木胎菩提叶灯,为长兄行布,次兄恒安各选了一盏宝相花纱灯;李世民为母亲选了一盏泥金银千叶莲灯,为三弟玄霸选了一盏转鹭灯。两人大手大脚、随随便便,共花了六百文钱。

部曲和阿彩正准备用自己私蓄买五文钱的荷叶灯时,被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阻止,两人另花了九十文钱买了三盏竹骨油纸灯——一盏兔子形状的给阿彩,两盏鱼龙形状的给部曲。

灯贩子听着主仆五人叽叽喳喳谈论着把河灯送给哪些亡故的亲人,感慨自己一下子做了笔大买卖。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复掂量五铢钱的轻重,又凑近灯火检查五铢钱是否是私铸的、剪边的。

确认这对年轻主顾出手阔绰又缺心眼后,灯贩子说道:“郎君与娘子不为自己买一盏青瓷刻花浮灯吗?也就五百文。”

“你喜欢吗?”李世民问长孙青璟,招呼部曲上前付钱。

“我不要。”长孙青璟坚决地说道,“太贵了。”

阿彩好奇地晃近灯前,只听得长孙青璟轻声咕哝:“丑。”

这毫无教养的抱怨只有阿彩一人听见,她掩口轻笑,低头退后长孙青璟身后。

灯贩子愣怔了一下:“从来只有女子挑贵的要买,男子嫌贵重不买的;没听说反过来。”

灯贩捧着越瓷浮灯,敲出环佩叮当的金石之音,向李世t民道:“公子听这金石之音多悦耳,神佛一定能听到二位的祷告;再看这并蒂莲,嘉瑞吉祥——郎君,你为娘子放一盏青瓷灯祈愿吧。你二人定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我看这灯挺清秀雅致,合你胃口,不如买下吧。”李世民抚着并蒂莲花纹说道。

“不买。”长孙青璟指着李世民调侃道,“你这人天天在我面前鸢飞鱼跃,无病无灾,我祷祝做什么?”

“铺主,我娘子觉得我不值那五百文,那我也无计可施了。”李世民两手一摊——看来青璟是真不喜欢这灯。

阿彩与部曲也抱着各自河灯微笑。

灯贩悻悻道:“娘子真是爱恶皎然,性情中人,那在下就告辞了。”

祈愿的人群捧着河灯,涌向码头。

水声潺湲,暗涌如诉。

大小不同,形制有异,贵贱有别的河灯带着点点火光,渐次离开河岸,涌向未知的彼岸。

夜漕的船只也悬灯满舟,昏黄摇曳,映水成金。

河灯、船灯、星光,顿时连成一片。

祷告与祈福声不绝于耳……

长河如练,自天际蜿蜒而下。又带着人间的憧憬,通往另一个世界。

洛阳,不愧是天下之中,王气所钟。即便是阴阳两界与天国的交通也是这般壮阔迷离与不容置喙。

长孙青璟、李世民等五人目送着八盏河灯随着潮水漂流至远方,期待着彼岸的亲人可以收到人间的讯息。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人群因街使与骑卒的突然经过而骚乱起来。

“着火了吗?”有人好奇地问带领着数人小分队在人群中反复探查、盘问的候长。洛阳百姓对金吾不禁的副作用了然于心,但这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着火还糟糕,含嘉仓失窃了。”候长回答道,“盗贼被仓督派人堵截,却成功逃脱,目击者说这窃贼趁着夜色大摇大摆进城了……”

“哦!”人群中发出古怪的声音。

“河东人干的?”好事者问道。

候长点点头,召唤步卒与逻卒离开码头。

人群中议论纷纷。大家一边望着河灯远去,一边拼凑着最近听到的稀罕事情。

“河东人都饿疯了呀,听说抱着蒲津渡的浮冰就过来了。”

“少瞎扯!饿鬼哪有力气洑水,多半是劫了渡船过的河。”

“你们记得,不要去上东门。”有年长者吓唬孩童,“饥民饿得跟野兽似的,都能煮泥巴果腹,你要去了上东门,准会被他们分着吃了。”

“北邙也不要去,邙阪道上舆尸工都忙不过来。”又有人凑近来分享北邙饿殍遍野的惨剧。

“死人堵塞了水井。胥吏们说舆尸工收了三倍的工钱才愿意从水里捞人。洛阳的矾石都涨了十倍价钱。供不应求。附近村里都让年轻健壮的汉子日夜看护水井。”有人补充道,“我北邙的亲戚刚进城看灯时,亲口告诉我的。”

“自缢的也不少。”

“吊死在谁家门口谁家倒霉呗。难道还有人力看着村口的树?”

“野狗天天吃人肉,比猪还肥。”

“喂喂喂,我在吃胡饼,你们少说几句……”

“乱讲,我今天下午刚从北郊纵马进城,并没有传说中的死尸、野狗、招魂幡……”

“你不知道前两日为了筹备这上元节,洛阳动用了多少胥吏与军士驱赶流民、清理官道吗?”

“听说死尸全部扔去北山乱葬岗。新尸体下面垫着大业八年的尸骨……”

谈论饥民的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是猎奇,然后是唏嘘,最后便成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歌舞升平、金碧辉煌的东都城内,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一些真实的、不谐调的声响。

“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把粟子果腹。”

“能勉强吃饱的话谁乐意来河南乞讨?”

“国家又不缺粮……”

“唉——”

长孙青璟垂下了头:“唉,我本该给邙阪道上那对可怜的母子放一盏河灯的,那可怜妇人临死前还呼唤着观音……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牵挂他们母子的人了?”

她懊恼地拨开人群,搜索着灯贩的身影,却是徒劳。

“我这性子真不好。”长孙青璟望着满河星辉,心情抑郁,向紧随的阿彩抱怨自己,“阿娘常说我是执竞之徒,好折人言,看来所言非虚。哪怕我刚才多买一盏灯也好……”

“娘子将帔帛给了濒死的母子,他们可算体面离开了。娘子不要再自责了。”阿彩柔声安慰长孙青璟。

“喂——大家让一让,我等有要务在身,烦请让出一条道来!”坊正,街使高举着木腰牌大声叫道。

如是再三,裹挟着他们的漩涡才磨磨蹭蹭地为坊正、街使、候长、逻卒、骑卒、步卒们让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这些抓捕偷含嘉仓粮食逃犯的大小官吏才得以脱身。

与坊正同行的瘦弱男子盯着长孙青璟主仆五人端详了须臾,令人十分不适。这人看着不像兵士长相,也许更像是某位目击证人。

长孙青璟几乎要斥责他无礼时,步卒便将欲言又止的奇怪证人拖走了。

“哇,快看!”鼎沸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叫声。

原来是她误会了,被迫轮值的差役们、从一处被转到另一处的证人在上元夜也会忍不住观看远方的灯轮——谁乐意黑灯瞎火盯着她看?

长孙青璟朝向年轻的士人游女翘首雀跃的方向,朱雀街整肃的灯轮巨树突然同时迸发出夺目的光芒,赤红如血的、碧绿似玉的火焰率先喷薄而入云霄,接着,靛蓝、鹅黄、绛紫的火焰次第绽放,将整片天空染成了流动的彩绸,与金色的通济渠交相辉映。

“愿消三障,长乐太平。”

“与君同醉,安乐升平。”

“岁首吉庆,百疾不侵。”

男女老少,情侣夫妇,熟人生人,都在这个上元之夜互致祝福。

时近中宵,火焰与烟雾悉数散尽,空中的彤云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不是温柔的绯红的熹微,不是朝霞光焰万丈的金红,而是莫可名状的滞涩的、凝固的暗红,如同被恶狠狠地撕去了一层皮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筋骨。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鲜血的味道——虽说长孙青璟一再安慰自己那只是铁屑的味道,但是奇怪的腥臭一直追逐着她,令她无所遁形。

李世民默然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紫微宫里也见过这样的血色。就在九洲池的上空,燃烧着地狱的烈焰。那晚我身心俱疲。”

天空与朱雀街的楼阁那并不平整的交接处就像被撕裂的口子,里面渗出暗黄色的脓浆,带着血丝,慢慢扩散、包裹起目之所及的每一道城垣,每一座楼阁。脓液流经之处,星星便次第熄灭了。

长孙青璟不敢抬头仰望了,她害怕那漫天的腐肉与脓液会压到她的头顶;她也不敢低头,因为在这天光下浸润久了,有时会看到滴血的裙摆;她只敢望着李世民那张依旧清朗无翳的脸。

那个属于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的圣王时代的洛阳,那个带着竹简的芬芳、青铜的古拙、玉琮光华的洛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坍塌了。

他们只想逃离。逃离烈火焚烧或脓浆迸溅的洛阳的天空。

“我们回去吧。”长孙青璟对李世民说道,“我还要给无忌写信。我心里难受极了,不吐不快。”

洛阳,是天枢在中夏的投影,是熔化的血髓珊瑚,是燃烧的朱红绸缎,是灯轮枝头盛放又暗淡的焰光,是温泉中涌起又破灭的气泡,是华美衣饰掩盖下腐烂流脓的血肉,是葱茏中夭折的喧嚣——

作者有话说:悲喜两条线并行

没法好好谈恋爱啊

下一章去乡下种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