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夜奔
青庐内外一片混乱。
张亮咬牙向李梵娘道:“梵娘,你对我有情,李兄对我有恩。如今这情与恩我都无以为报。可要是就此逃跑了,哪怕与你顺遂过完一生,我肯定会后悔。”
李梵娘点头道:“我懂了,你去吧。”
“快——走——”长孙青璟一手持烛一手握枲麻,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李世民不会有事的!真要有事,你的这点能耐也不过蚍蜉撼树,救不了他!这不像射杀几头豺狗那么简单!快带梵娘走!”
张亮从墙上取下弓箭横刀,抱了抱新婚妻子道:“梵娘,我今日先拼命保护三位朋友周全,再带你逃跑。如果我不幸死了,或者被抓去修太行道,你记得找一个可以依靠的汉子,不必挂念我!”
“张亮,你还在婆妈什么?出来说清楚,我们要撞门了!”差役们催促道。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小爷也不应役!”张亮持刀,一脚踹开房门,冲入人群企图救出李世民。
李世民持刀与包围他的差役格杀缠斗:“你傻子呀!回来作甚?”
“张亮,你好大胆子,不但抗法,而且与盗贼为伍!”兵曹参军喝令差役上前捉拿他。
一道红影如鬼魅般从酒席宾客间闯入官兵中间,刀光闪处,两名府兵应声倒地。
那证人惊恐万状,指着红衣人尖叫:“不对,是他!……他去过通远市的运河边,在那里大摇大摆看花灯!”差役们一时不知先抓捕何人。
“你可看清了?”法曹参军呵斥道。
证人亲眼见到李世民同样身手敏捷,又改口道:“不对,是他!”
红衣少年在官兵中左冲右突,身手矫健非凡。证人又一次改口。
“到底哪一个?”法曹参军愤怒地踹了证人一脚,怒喝道。
“小人——小人也实在分不清了!”证人抱着头,目光在两位少年之间切换,得不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来人,把三个歹人都给我绑了。”法曹参军与兵曹参军一声令下,院落之外围拢的兵士鱼贯而入。
三位少年与数倍于自己的官兵缠斗不已,且战且退,逃入屋中。
长孙敏行护住颤抖的阿彩,叮嘱她抱头蹲在墙角间。然后抽出横刀,硬生生砍断了青庐结绳,方才喜气洋洋的结婚礼堂轰然倒塌,将差役们压在毡布竹竿之下。
众差役大叫一声“不好”,却被布帛器皿缠绕得不得脱身。
红衣少年冲出后窗,从背后击杀守在后院的士兵,策马跳走。
“阿璟,你说得对。”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数次见到那个少年不是巧合,是有人要陷害我——或者通过我陷害父亲。”
他迅速环顾四周:“张亮,后窗,现在就走!”
长孙青璟点燃捆绑成束的枲麻,投入院中,毡帐霎时燃烧起来。
“走水啦……”
“快救我!”
院中忽然大乱。
“走!”李世民当机立断,一把拉起长孙青璟向后窗冲去。张亮抱起李梵娘紧随其后。
四人翻出窗外,借着院墙阴影掩护,直奔拴在屋后的马匹。
身后传来奔突声和中箭惨叫,但此刻已无暇多想,李世民扶长孙青璟上马,自己跃上另一匹,张亮则带着妻子共乘一骑。
“去邙山深处!”李世民一夹马腹喝道。
三骑向着暮色中的山道疾驰而去。
李世民为了一洗清白,决定追赶那形貌与自己相似的少年问个清楚,谁料此人已不见踪影。
官兵催逼又紧,四人三马边遁入林中。差役们慑于刚才被三位少年突围的恐惧,不敢轻易进入树林搜查。
火把如萤火般缀在林边,忽明忽暗。
法曹参军色厉内荏的诱降声断断续续传入四人耳中。
长孙青璟发现李世民脸色苍白,胸前衣襟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浸透。
“二郎!你受伤了!”她失声惊呼。李世民却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响。
“几个爪牙,等料理了再逃亡。李兄你看如何?”张亮道。
李世民望向长孙青璟,得到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他决定与张亮并肩迎敌。
两人都将手按在刀柄上,准备突围。
“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树林深处传来几声弓弦响动,接着是追兵的惨叫和坠马声。
片刻沉寂后,一阵马蹄声向着相反方向远去。
“他们撤了?”李梵娘轻声问道。
张亮正欲离开,李世民阻止道:“再等等,只怕有诈。”
天色渐暗,昏鸦归巢。
一行人确定追兵暂时撤离后,长孙青璟取下燧石,折断一根松枝,点燃火把。
火光映照下,李世民向树林深处高喊:“大侠,请现身!”
一阵窸窣声后,一个红衣少年从树后转出,鲜血顺着手臂滴落。他玩世不恭地向着两对情侣拊掌道:“精彩,精彩!我这一路神挡杀神,只觉得洛阳一堆土鸡瓦狗,令人深感无趣。今日才是棋逢对手。二位,幸会!”
那正是搅乱了张亮与李梵娘婚礼的少年。
“你为什么搅乱我的婚礼?”李梵娘猛地踏前一步,青色婚服在夜风中翻卷。
她猛地扯下头顶歪斜的杂宝礼冠,愤怒地砸到那少年胸口,珠玉散落一地。
李梵娘的食指指尖几乎戳到少年鼻尖,腕间金钏叮当作响,“你与我们何怨何愁?本来我们早就悄无声息地逃出去了。”
“我也有话问他!”李世民突然暴起,铁箍般的手掌攥住少年衣领,将他半提离地。
少年染血的麻布衣料在指节下发出撕裂声,李世民眼中寒光如刃,“说!谁指使你栽赃于我?是裴蕴那条老狐狸,还是宇文述那条老狗?”
那人脸色惨白,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得罪的人也不少嘛!我还没问你上元夜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充当这两位御前红人的鹰犬呢?”
少年煞白的脸上浮起讥诮。他啐出一口血沫,竟低笑起来:“至于你——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没有诬陷别人的癖好。我管你是圆的方的。谁知道那群猪狗为什么把你当成我?你怎么这么看得起自己呢?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放屁!”李世民右拳挟风砸下。少年却失去了方才突围时的勇武,好像挨了一拳的稻草人,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鹅黄新草沾着他嘴角血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亮。
“不要再打了。”长孙青璟擎着火把疾步而来,大氅和六合靴上沾满了污泥草叶也无暇顾及。
她凑近那个少年,突然蹲身:“他方才打斗时受了刀伤。”
火光下,一丝丝鲜血从少年的肩膀渗出,暗红正从麻布破口晕开,已凝成紫黑的痂。
呻吟辗转之时,一些物件从少年身上滚落。
火苗噼啪炸响,照亮滚落在地的物件:一方泛黄的绢布,一枚黢黑的陶丸。
“晋阳宫地图?”长孙青璟打开地图,惊奇地说道,“你在哪里得来的?”
长孙青璟展开绢布时,李世民正用靴尖拨弄那枚黑丸,突然冷笑:“探丸借客?——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他拇指一弹,陶丸凌空飞起又稳稳落回手中,他本以为这种古老的侠客游戏已经绝迹了。
“张亮,有水吗?这贼人要喘死了。”李世民回头叫道。
“何必费事?”张亮从马鞍解下葫芦掷来,皮质箭囊在腰间咯吱作响,“把他一刀结果埋了岂不干净?难道还留着他再来祸害你我?这小子把我们坑得太惨了。”
葫芦在空中划出弧线,被李世民单手截住。他将葫芦凑近少年嘴边猛灌水。
少年剧烈咳嗽起来:“什么劣酒,存心毒死我么?”
“你又算什么人物,值得我出手下毒?”李世民收起葫芦,玩转着黑丸冷笑,“你偷含嘉仓,盗晋阳宫图——所图不单单是钱财吧?”
“把地图还我!”少年暴起,染血的手指抓向t长孙青璟手中绢布,却因牵动伤口又跌回去。他喘息如破旧风箱,却仍梗着脖子虚张声势:“你不准看,那是老子拿命换的!”
“你搅和了一场本来美满的姻缘——他们两个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逃脱的,罪名不过就是不应役;如今可好,与你这盗窃含嘉仓的大盗莫名其妙扯上关系,怕是终身不见天日;你冒冒失失与人打斗,又差点害得大家一起丧命!大家是为了弄清事情原委才姑且留你一命。再胡说八道,直接切碎喂狼。我才懒得为你这种无赖挖坑。”长孙青璟没好气地说道,故意将绢布抖得哗啦响,指尖点着某处仔细查看,搜索着传说中玉龙子的藏身之处。她故意大声念道,“大盈库,乾阳殿,承庆殿……你这图到底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要把府兵引到青庐里?”李梵娘对自己这场糟糕的婚礼耿耿于怀,恨不能甩上那少年几巴掌。
“李娘子——你是姓李吧?我不过是滞留在邙山,肚子饿了,顺便吃顿白食而已。”这无礼的少年似乎也意识到李梵娘是整个事件里唯一无辜的人,“李娘子,某确实对不住你。我也只向你道歉,你的丈夫和朋友们,一个抗法不应役,一个怕是有别的命案在身,还有一个趁人之危准备借我的图把晋阳宫翻个底朝天……三位,我说得不错吧?”
长孙青璟笑道:“那又如何?”
那少年脸色煞白,克制住一阵痉挛后,又冷笑道:“所以少在这里装无辜,我与你们互不相欠。”他又转向李梵娘,拱手致歉:“李娘子,我实在也不清楚那些法曹参军为什么要抓你的张郎和他大舅……”
“我姓李。”李世民冷冷插话。
少年竟噗嗤笑出声:“你是李子还是杨梅关我屁事!”——
作者有话说:说实话,这群小屁孩都挺把自己当回事的[555]蜜汁自信的法外狂徒们集结了[吃瓜]
第102章 谜底
夜枭的凄凉啼叫将一行夜奔的年轻人吓得打了一串激灵。
受伤的少年忽然挣扎坐起,眼中迸出异样光彩,挑衅般地指着李世民说道:“你小子还不算太孤陋寡闻。既知探丸借客,可知洛阳城现下有我们三路人马?”
“红丸杀武官,黑丸诛文吏,白丸收尸——你杀了何人?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做下如此大案?偷鸡摸狗、栽赃嫁祸算什么大丈夫所为?”李世民反唇相讥。
“红丸本来打算杀宇文述,可惜老匹夫深居简出、阖府上下戒备森严不好下手。红丸在洛阳城里晃悠了几圈便离去了,惹得同行少年们好一顿嘲笑——至于我嘛,志不在杀人,只想扬名而已。”
“哈哈哈哈!”李世民与张亮异口同声地嘲弄道:“胡吹大气!厚颜无耻!”
那少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吐将出来,却保持着满脸讥诮道:“不管怎样,全洛阳都知道含嘉仓被盗了,马上全天下都知道了!管它美名恶名,反正这次红丸和白丸们都知道老子干了件大事。你们也知道了!”
“你还知道劫富济贫,也不算恶贯满盈。”李世民笑道。
“谬赞,我不过顺手散了几袋米粟给河东来洛阳乞讨的流民。对我来说,接济饥民不敢当——你们又提起那些丧气事做什么?——我真是救不过来。不过嘛,给这个昏聩的朝廷添乱倒是比赈济百姓更有趣!”
三个少年全都仰天大笑起来。
“你们两个也不是什么善类。”少年死死盯住李、张二人道,“一个死活拖着不应役,一个明明可以解释清楚事情原委却选择出逃……”
“喂!揭别人短之前讲讲道理。”张亮冷笑道,“我不过想活过二十岁,皇帝却要我下个月就死!我不逃反去送死么?”
“也罢,这是人之常情,算你有理。那你呢,李公子,你平白无故逃什么逃?”
“我解释不清了,上元夜我也在通远市的码头看灯轮。”李世民突然截断话头,自嘲般摩挲着腰间错金带钩,“大概还遇上了宇文述手下的候人。”
月光掠过少年愕然的脸。他沉默片刻,竟点头道:“噢!我想了许多闯祸扬名的法子,唯独没有想过栽赃嫁祸。这个实在怪不得我!”
那少年也觉得两人这种阴差阳错的邪气交集令人慨叹,便伸手指向李世民:“再说,今日你差点被刑曹的胥吏捉走时,可是我行事光明磊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脱身。也算替你洗脱冤屈了。”
“感激不尽。”李世民冷笑一声,抱拳作揖,动作夸张如孟优,“多亏了你,我大半夜带着朋友家小在这里实操斥候术,就像个逃犯一样被驱逐恐吓,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长孙青璟琢磨了半天两人的交锋,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所言之事却是滴水不漏——他要么是裴蕴或者宇文述手下的顶尖候人,就是为了栽赃李家而来;要么正如他所说,就是纯粹的五陵恶少的拙劣翻版。
她一边熟记晋阳宫各个宫殿馆阁的位置,一边问那少年:“这晋阳宫的地图是哪里来的?”
“宇文恺府上借的。”少年瞳孔微缩,滔滔不绝地说起这地图的来历,“没有硬抢。我只是在他家春宴时使了点小手段,装作故人之子混迹在客人中间。实话实说,宇文恺死后,他那一堆儿子没一个成器的,居然将父亲的宫殿、水利设计稿纸随便丢弃在库房之中,被我顺手捎走了。一打开一股霉味熏得我涕泪俱下。我一直怀疑他家都没发现失窃——乃至到现在还没有报官——本来又是一件可以炫耀的大案,结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众人对他这番夸耀居然无言以对。
“你要地图作甚?”李世民穷追不舍。
“与你们何干,快还给我。”少年强忍疼痛,向长孙青璟伸手讨要地图。
长孙青璟笑着将图叠好还给那少年:“不要这么激动,我不过看一眼长长见识,看看皇帝多么奢侈。还你就是。”
少年冷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的未婚妻听闻晋阳宫藏有珍品玉龙子,很想把玩一下,我便设法先找到地图,再设法潜入晋阳宫中……看我作甚!偷杨家的东西不算偷,本来他们家就是偷的孤儿寡母守不住的家产,还如驱遣牛马一般驱遣百姓去死……偷他家的东西简直就是顺应天意。”
“虽说我很讨厌你小子来我婚宴搅局,但是我今日差点应役并非你的过错。”张亮击掌道,“你这些话说得也在理。”
长孙青璟又问道:“那么前几日你诸事得手后为何不逃,却在唐国公田庄别业附近滞留许久?”
“看来大家彼此彼此,你们也盯上我许久了?你们又是什么人?”那少年警觉地后仰,却牵动伤口倒抽冷气。
“谁让你那么爱穿红衣——还混迹在跳柘枝舞的行列里。说句不怕得罪的,你的舞姿真是一言难尽,下次别跳了。你一跳舞,想不记住你都难。”长孙青璟讽刺道。
那少年不怒反笑:“我在邙山等着同行数人汇合,官府追逼又紧,多次差点着了河南县尉的道。东躲西藏,食不果腹,像唐国府那样的醵饮,不去白不去。话又说回来,幸亏他家仗义,居然还知道顾及农户死活,我也爱惜自己名声,才未登门偷盗他家的宝藏的钟王真迹。”
“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啊。”李世民哭笑不得,“居然知道唐国府有名家真迹,粮食、玉器、墨宝,你脸这么大,这世上有你不敢偷的物什吗?”
“你谁啊,说话颐指气使的。乃公才不在乎你的讥刺,乃公也不稀罕你的抬举。”少年挣扎着坐起来,企图给李世民脸上来上一拳。
李世民擒住他挥来的拳头,挑眉道:“我是李世民,唐国公之子。”
少年一时愣住,收回拳头,正色抱拳道:“段志玄,晋阳县尉之子。”
张亮看看地上的段志玄,看看半蹲的李世民,看着他们期待的神情,终于察觉到这个仪式里似乎缺了点什么。于是双膝着地,郑重与李、段二人揖过:“张亮,邙山庶民之子。”
三个不同身世的少年的命运以一种奇异窘迫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长孙青璟笑道:“高孝璟,朱鸢主簿之子。估计皇帝今晚梦里又要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你们三个现在怎么办?”t
“我带他们回别业。”李世民毫不掩饰对于一场冒险的期待,“张亮从此便是我的门客,我看谁敢来查。段志玄,红丸白丸在哪里?我拿着黑丸,你告诉我接头暗号,我亲自去接他们一并住在我的别业,等风头过去了我护送你们回河东。”
“好,那我们何时启程?”长孙青璟问道,“张亮可以充作部曲。段志玄身受重伤,藏匿于净因寺如何?我兄长也好随时照顾他!”
“我不去,我不能再连累你。”张亮断然拒绝。
“我也不去,太容易暴露了,还会牵连你。”段志玄也拒绝了。
“不与你们争论了。你们先藏在此处,等我回别业搬救兵。”李世民起身准备离开,“张亮,把弓箭借我!”
“你们等等,我有主意。”段志玄挣起来,“我的鞶囊……”
众人手忙脚乱,在段志玄周身摸了一圈,终于在蹀躞带的一片血污中找到一个鞶囊。
“两份三十天的过所。”长孙青璟展开文书,“假的!”
“哪里假?文书都是晋阳县衙签署的,印章也是真的,担保人也是真的。我跟晋阳户曹参军说父亲拜托他给家里亲戚开具通行证明,去洛阳看花灯。不偷不抢就盖好章了。就这么简单!”段志玄笑道,“姓名却是胡诌的。”
“我初时以为你只是个莽汉,如今看来,你倒也挺有脑子的。——只是你父亲要是知道了你在河南做下如此大案,会怎么料理你?”李世民看着那两份真假莫辩的过所笑道。
“我父亲会对河南县尉说:‘不准诬赖我儿子,他明明整个正月都被我关在府中。’然后抵死不承认。当然,私底下会把我吊起来骂:‘什么猪狗蠢东西,跟着当晋阳县尉的阿耶破了那么多案子,一点本事都没学到,居然被河南县尉给逮住了,你老子不要面子的吗?屁本事没有瞎充大侠,看我不打死你!’”
众人抚掌大笑。
段志玄反问:“那么你们的父亲呢?”
张亮直截了当回答:“我阿耶会说,阿亮,别犯傻,跑得好!”
众人嬉笑了一阵,望向李世民。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阿耶还能说什么?大不了找个人替我坐牢……”李世民有些心虚露怯地说,“我阿耶总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吧!”
众人一片嘘声:“你这话好没意思。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
“高孝璟,不要缩在后面,大家都是患难兄弟,说说吧,让兄弟们开心开心。”段志玄指着长孙青璟道,“我可是晋阳宫地图都给你看了。不说点什么说不过去吧!”
“我们三人犯事,与他无干。你拉着他结拜做什么?”李世民见段志玄因失血而颤抖,解下大氅为他披上,“就你话多。”
“高公子是正经读书人,不小心卷进来的。你不要为难他。”张亮也帮腔道。
“我父亲和你们的父亲有些不一样。”长孙青璟学着这三个少年略带粗鄙的语气说道,“我父亲会说:‘你这蠢猪连着三次见到段志玄都不去弄清楚他的底细,实在是愚不可及。换成你老子,最迟在送亲行列里见到他就一棍子敲晕了绑起来细细查问。哪里容他兴风作浪。’我猜测要是我父亲处在我的位置,你路过净因寺那天就被他抓了,然后把文书造价、偷盗粮仓、私窥珍宝的事情倒个干干净净。”
“你父亲是正经读书人吗?”
“废话少讲,志玄,你想出什么脱身好主意了?”李世民问道——
作者有话说:阿璟有种误入男生宿舍卧谈会的既视感[555]
小段:小高也想偷玉龙子,审美不错,交个朋友[彩虹屁]
鱼:我准备安排阿璟给段志玄缝合伤口的剧情。小段为了剧情需要露个上半身很合理吧![坏笑]
小段:灰常合理,小高记得向读者赞美我的肌肉线条分明,全场最佳……[555]
二凤:居然这小子比我先裸给我老婆看,太糟心了这神剧情![愤怒]
宿管大爷(下章出场):还聊,我收你们来了……
人证:你们评评理,这俩街溜子我哪里分得清?
第103章 长夜(1)
段志玄刚想开口,一阵晕眩袭来,几乎昏死过去。李世民扶住他。众人等了许久,才听到段志玄有气无力的声音。
“让张亮拿着过所去河东,远离河南,到了晋阳再从长计议!你若不嫌弃,就去找我父亲,他平日有点私藏逃犯的癖好……”段志玄倚着树干,若有所思道,“我怕是不能动了,你二人能替我报个信吗?”
“当然。”李世民发现这个少年因遇到知己而过于兴奋,以至于滔滔不绝,精疲力竭,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昏死过去,便凑近他,“你轻点说,我听着。”
“你们替我跑一趟新安,离这里不远,四个时辰就能来回。县城集市里有家曹记古玩店,铺主是个十八九岁的粟特人,雅言说得比高公子还准——他是白丸——错了,你们不要进城,去城南‘青筠别墅’找他,叫他赶紧安排张亮去河东,然后到此处接应我,把我转移到安全之处,养好伤再回河东。跟他说:十万火急,再不来就真的只能替我收尸了!——还有,记得不准说他是粟特人,胡人,条支人,会挨砍。人家早和谯郡曹氏联宗了。”
“好,我记得了。”李世民突然恍然大悟道,“那位曹公子,我上元夜看景弄时也见过,还做过两首歪诗送我……”
“我们真的并非意算计你,我与他散完米粟就分开了……”段志玄满怀歉意,“我们要是早一些认识你们就好了。”
“无碍,能认识你们几个意气相投的朋友,这辈子也值得了,我这就去找曹公子。”李世民攥紧段志玄的手,“我们分三路逃跑,一路直接用假过所去河东,一路隐匿在新安,一路回北邙,官兵应该无计可施。你千万撑住!”
“且慢!”长孙青璟道,“李娘子怎么办,她不会骑马。张亮若带她逃亡,很容易被认出来。”
“这……”段志玄犹豫道,“我确实没有想过……”
四人同时望向李梵娘。坚毅的小新娘此时面临生离死别的抉择,一时竟然抽噎起来:“我还有何处可去?我当然跟着阿亮走……”
“且慢,我有主意了。”长孙青璟抽出障刀,插在初春的泥土中,缓缓说出自己的计划。
“我留在这里,照顾志玄,保护李娘子。等世民带回白丸曹郎,确认志玄安全离开后。我们就把李娘子和她寡母弱弟都接去李家别业——张亮,你安心前去,我和李世民必保你妻子一家无虞。”
张亮刚想开口言谢,长孙青璟将火把凑近他,虚晃一下道,“不要谢我,你到了河东,不准自暴自弃,就照着志玄说的去找晋阳县尉——你记住,有个女孩子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要敢轻易把自己交代了,我就敢找到你坟头掘地三尺,把你刨出来鞭尸,听到了没有?”
三个少年深感自己之前的考虑失当,不禁对长孙青璟肃然起敬。
张亮哽咽着向众人稽首,算是在众人见证下保证活着回来与妻子团圆。
“走!”李世民与张亮收拾行装、武器,即刻就要上路。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大半夜在老子林子里商议些什么阴谋诡计!且等我报官把你们统统抓去!”一位老者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回荡。
“尊驾何人?为何鬼鬼祟祟不敢现身?”李世民怒喝道。
李世民、张亮、长孙青璟皆持刀以待。
“等一等,不要伤他!”李梵娘慌张地伸出手臂挡在三人与那洪亮声音的来处,“是韦先生,自己人!段公子有救了。”
她激动地朝着林子深处大喊:“韦先生,韦先生,我是梵娘啊!你来的正好,快救救张亮的朋友!”
“梵娘啊,你怎么把青庐搭到我林子来了?”火光一闪,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长孙青璟面前,“早跟你说不要嫁给这个小混蛋,现在可好,婚礼当晚惹出这么多是非来。”
众人被这四五十岁长者的威严气度吓得大气不敢出,张亮的头垂得尤其低——那副理亏的模样与抗拒服役时的愤世嫉俗、怒气冲冲准备杀了段志玄时的果决以及与国公之子、县尉之子结拜时毫不露怯的自信形成了强烈反差,李世民不禁啧舌。
长孙青璟思绪混乱,依稀觉得眼前长者这张脸与她看过的某幅画像上的脸神似——也许是李大志t向她炫耀的某位祖先?
太可笑了,李客师的亲戚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山谷里?而且言谈举止如此粗鄙?
李梵娘环顾了一下四周,决意找个能听懂韦先生来历的人。踯躅片刻,她凑近李世民,低声说道:“公子不要与我义父争执。大家都传言他是杨玄感案的漏网之鱼,或者逃服徭伇的贵人,为了避祸,平日里一贯深居简出。想来年轻时也是好勇斗狠之人。这次我也给他发请柬了,他送了厚礼,却说不便前来,怕遇到意外牵连我与张亮。但是因为他有医术傍身,会给人接骨,落星峪附近的村民都很尊敬忌惮他。户曹来村里时,大家就相互掩饰说韦先生是个发疯的医生,某次采卷柏时,摔下悬崖,侥幸未死,除了医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为我幼弟治过病,我常替他缝补衣服。他总说我长得像他过世的女儿,待我极好。”
韦先生持火把上前,对着梵娘慈爱地一笑:“今夜那场好戏我都知道啦。几对兵马来此处查问你们下落。我急得到处找你,现在才放心。你没受伤就好。至于张亮那害人东西,死了就死了,被抓了就抓了,不足为惜……”说罢,拳风已经将张亮震了个趔趄,“像他这种好勇斗狠的年轻人,世上多得是,我再替你找一个便是。”
张亮大气不敢出,段志玄躺着看戏,长孙青璟正努力回想这张熟悉的脸。李世民偏要上前与这将对亡女之爱寄寓在李梵娘身上的老者理论。
“老人家,他们好不容易脱险,你怎么可以……”
“放肆!”韦先生火把在李世民眼前滑过,火星和唾沫一齐溅到他脸上,“你这小郎君是不是还没娶妻啊?没挨过丈人的拳脚是不是?你看张亮都不敢在我面前放个屁!我教训女婿呢,要你替张亮出头!你滚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你——”李世民少有遭人抢白却无力回击的时刻,只能恨恨道,“既然是李娘子义父,就算是我掺和家事的不是。”
“你们滚去两边,我看看这姓段的。”韦先生举着火把凑近段志玄,端详了一下肩伤,十拿九稳道,“放心,死不了。你们三个赶紧把这小子搬上马,梵娘今夜不要再乱跑了,去我家等他同伙过来接他。”
张亮与李世民依计行事,将段志玄搬上马背。段志玄摇晃了数下,在马鞍上坐稳之后,韦先生问道:“我刚才听说你们准备安排张亮去河东,再找人接这个姓段的。谁去报信?”
“我和李兄去。”张亮在韦先生面前有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果然丈人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活物——李世民偷瞄了一眼长孙青璟,只见她正诧异地望着眼前嚣张拨扈的长者,似乎与自己心有戚戚焉。
“哦,你不要再把事情搞砸。这里可有好几条人命呢!”韦先生迟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房舍的方向,“回来时记得找到门前三棵被剥光皮的槐树那里——快去新安吧,四周的守兵都被我杀光了。快走!”
“你们千万小心呐!”李梵娘的呼喊被夜风吞没。
急促的、焦灼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荒山野径之中……
“梵娘,不要念佛了……”韦先生太息道,“念佛不管用,也让我心烦。打起精神,你还有要事在身,我们一起救他。”
李大志,李大慧为什么会有与此人形貌相仿的人的画像?长孙青璟疑惑不已,默默挽起缰绳,随着韦先生前往他的茅舍。
韦先生左手执火把,右手执刀,引导长孙青璟来到他所说的三棵剥光了皮的槐树下。
“不用看了。”长者望着抬头叹息的长孙青璟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先生知道我心中所想?”
韦先生指指树上凌乱破旧的布块:“树皮被流民拿来充饥,布料是一些河东人的招魂幡——好有趣的世道,人还没死,先挂起了招魂幡,然后半夜里排队上吊,次第投井,唯恐晚了连死的地方都找不到……”
俯卧在马鞍上的段志玄骂了一句:“昏君!暴君!”
“段公子,你留点力气,待会儿不要耽搁我给你治伤。”韦先生打开柴门,叮嘱李梵娘一句“小心”,又向长孙青璟道:“我虽然是个老无赖,但是也不敢轻易取下这些招魂幡,我可不会嫌自己命长,就怕找不到渡口的恶鬼来找我……诶呦得罪诸位了,阿弥陀佛……”
说罢,这个不准养女念佛的玩世不恭之人居然对着几棵槐树生出敬畏之心来。
韦先生说得令人生怖,长孙青璟观他言行却认定此人尚有仁爱之心,便向他拱手致意:“先生仁义。晚辈对正月之事实在也不知如何评判……”
三人扶着段志玄下马,韦先生虽然年纪最长,身手却极其矫健。李梵娘与长孙青璟略一使力,便将段志玄置于他背上,由他驮着进屋。
一路上,韦先生问长孙青璟道:“高公子,你平日里单枪匹马外出时,若是衣服被树枝勾坏,会自己缝补吗?”
长孙青璟误以为自己衣服在树林子里扯坏了她却没发现,韦先生好意提醒,便照实回答:“当然会。”
“那就好。”韦先生并未指出长孙青璟衣服上的口子,只是似笑非笑地回答——
作者有话说:韦先生眼中的四位少年
张亮——拱白菜的猪
李世民——拱白菜的猪的混账队友猪
段志玄——毁了小白菜和拱白菜的良辰吉日的猪
阿璟——四头猪里最拟人的一头[笑哭]
小剧场(一)
韦先生:跟你说不要嫁给黄毛!
梵娘:算命的说这个黄毛不一样,将来要当国公的!
韦先生:呸!你能不能少听跳大神的胡说八道。跳大神的比黄毛还不如!等我死了,你早晚栽这上面……
小剧场(二)
鱼导演:小段,下一章治伤,注意低碳饮食,最好适当脱水,保持肌肉最好状态。
小段:OK没问题。
二凤:不对啊导演,我才是男一号男一号,果戏不是我的吗?拍了一百多集女一号都没看过我露上半身!!!你到底会不会拍戏?
鱼导演:不是给你安排吻戏了吗?怎么还不知足!
二凤:谁家男一号拍完吻戏进骨伤科的?而且是脚伤!
鱼导演:灯光师——[墨镜]
第104章 长夜(2)
长孙青璟俯身转腰急于寻找臆想中的被树枝勾出的衣裳破洞,韦先生却不再过问,只令李梵娘掌灯走在前方,三人摸索了一番,韦先生终于将段志玄安置在正寝的卧榻之上。
长孙青璟在昏暗的烛光下环视四周,真是一片萧然,她不禁长吁一口气,忖道:“如果这破草庐有所谓正寝的话,此处应该就是了。——至于其他地方,跟马厩应该也无甚区别了。”
“梵娘,带高公子去把行灶搬来。小心一点。”韦先生说罢将油灯交给李梵娘。
两个刚从险境中脱离、又忧心忡忡的人便在微芒中摸索了半日,终于将行灶与木炭拖曳到段志玄身边。
一盏破旧的连枝灯在正寝中闪烁着,屋子比原先亮了一点。段志玄右袒仰卧,伤口已经被敷上了石灰散,用干净白麻布扎紧。
李梵娘熟练地以葱白加盐调制汤水,为段志玄清洗伤口。
韦先生嫌弃李梵娘力气太小,便亲自上前又将被血迹浸渍得不成型的白色襦衫又割开了些许……
长孙青璟有些不敢直视,只是远远坐着。
“这小子,石锁和强弓练得不赖,你们看这阔胸猿臂,啧啧。”韦先生望着段志玄袒露的虎膺,一半是调侃一半是真心赞叹,“是个冲锋陷阵的料,不比我年轻时差。也无怪含嘉仓和河南县一堆酒囊饭袋抓不住你……”
“算你识货,老——”得了赞赏的段志玄硬生生地将“匹夫”二字吞了回去,“老先生,眼力果然了得。”
说罢,他炫耀似的摆正了肩膀的位置,似乎这样绷紧四肢可以使得自己在连枝灯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孔武有力。
李梵娘嫌弃韦先生说话太过直白,害羞地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们胡言乱语。
韦先生大笑着让长孙青璟递一支铍针过来:“喂,读书汉——你连把人挫骨扬灰的话都说的出来,又装什么斯文——过来帮忙——小心不要弄脏我的铍针——总之你们几个里,张亮最最弱不禁风,令人生厌,是吧,高公子?”
长孙青璟只能尴尬赔笑,也不知该把眼神落在何处。
“我差点忘记——原来高公子是儒生,看不惯我们这副粗鲁的样子。”韦先生将灯盏移近自己,将铍针t放在灯焰上方,“不过我还是好奇,我方才偷听你们谈论,似乎刑曹参军兴师动众、亲自拿人是李世民与段志玄身形相似闹出的误会——哎,我问你,你既然与李世民是过命的好友,如今也见识了段志玄的熊膰豹臆,不妨对他二人品评一番?”
“品评什么?”长孙青璟警觉地问道。
“他们两个,谁更骁健雄杰?”韦先生夸张地以双臂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番。令人庆幸的是,韦先生好歹顾及义女脸皮薄的事实,言辞还算文雅体面。
很显然,给他一个就事论事的答案就可以了。
李梵娘开始假装咳嗽,韦先生笑道:“这女孩子方才死都不怕了,现在有什么好害羞的?堂堂七尺男儿比拼材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男子角力,如孔雀竞其翎羽,不为悦人,只为慑敌,哈哈哈!对吧,高公子?——梵娘你怕羞不想听,就把耳朵捂住……高公子,你怕什么,李世民和段志玄,一个不在眼前,一个半死不活,你随便点评博我一笑,他们又能奈你何?”
“老先生刚说了几句人话又开始挑拨离间。”段志玄冷笑道。
韦先生挥了挥铍针道:“老夫哪里敢挑拨你们兄弟几个,无非想令你心情愉悦一些,方便清理伤口。”
长孙青璟嘴唇微启,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二人,感慨少年们争勇竞雄是这般质直如弦。又想到李世民在她面前倒是谨遵守制之礼,一直裹得严严实实——所谓两人骁健雄杰之优劣,真是无从谈起。
再说,哪怕她真的窥见那脖颈以下的如屏膺阔——好像在新婚之夜他装死之际,她也确实隔着他发臭发酸的汗襦隐隐瞥见过——那也不足以令她如和陈国夫人争辩一般去与韦先生争论两个少年谁更具贲育之勇。
她才不会这么掉价!
“韦先生说得不错。”长孙青璟故作老成道,“依我看,他们二人不分仲伯。”
“我懂了。”韦先生沉吟道,“虽说你们四人意气相投,高公子还是一心回护老友。所以,除去你对那小子的偏袒之情,应当是李世民略逊一筹。对不对?”
“韦先生说笑了。”长孙青璟心中鼙鼓乱作,觉得这位老先生时不时算计套话,心思深不可测,被他看出自己是女子便不妥了。
她便勉为圆滑道:“这两人都是我刎颈之交,没有先来后到之分,何来偏袒?——不过我一儒生确实眼拙,初时不过觉得二人人品材勇均为上乘,今晚听韦先生一席话,才发现自己方才有失偏颇,他二人之间,不论侠义心肠,还是材武骁勇,志玄应当都更胜一筹。”
“孝璟,等我伤好了,就做东请你去晋阳狩猎!”段志玄得意地插嘴,李梵娘也忍不住抿嘴轻笑,不再局促害羞。
“你小子当真不经夸。”韦先生松开段志玄肩头裹紧止血的白色细麻布,笑道,“明明是我先夸你,你怎么不请我去晋阳?”
“谢了,我不敢当!”段志玄嘲讽道,“您这尊喊打喊杀的大佛我可请不动。”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姓段的,我问你,你娶妻了没有?”韦先生用灯焰烧炙过的铍针夹取段志玄右肩伤口中的污秽,漫不经心地问道。
屋中其他三人都觉得这问题好离奇。
段志玄本来就讨厌这老匹夫,一是烦他跟踪偷听,二是烦他无故指责张亮,三是烦他对李世民颐指气使,若不是看在李梵娘是他义女份上,他又确实因搅扰了这无辜女孩的婚礼而愧疚,他早就出言不逊了。
“老先生,治伤就治伤,出言探听我家事婚事,怕是不妥吧?”
他冷冷回答。其实他早就不忿了:这老匹夫对着张亮摆出一副丈人嘴脸,又讥讽李世民尚未娶妻不懂人情世故多管闲事,现在竟然打听起他的婚事来!可笑之至!
“我还没喂你曼陀罗酒呢,你这头花孔雀就这么多屁话!”韦先生道,“治你这伤口就是与有无娶妻有关!”
“我当然有未过门的妻子。关你屁事!”段志玄底气不足地回敬道。他觉得这老头有一种存心捉弄年轻人的恶癖,每一句问话里都设有深不可测的陷阱。
“哦——那就是有傻老头和他的傻女儿要你咯。”他说罢转身向李梵娘眨眼道,“这小子有婚约了不值钱了,把生丝线收起来,煮一煮桑皮线……”
“你什么意思?”段志玄暴躁地问道。
“小子,你也算有家室的人,就该收收孔雀尾巴。有家室的男人,身上多条疤算什么——老子我还要留着生丝给未订婚未娶妻的年轻郎君缝合伤口,用挣来的米粟布帛替张亮那混小子修葺被烧坏的房子!就给你凑合凑合用桑皮线缝上算了……”韦先生恶作剧似的调侃段志玄。
“哼。”段志玄冷笑着回应,“你心思这般叵测,阎罗怎么不把你抓了去?”
“小子,我也不瞒你什么。我本该是躺在樊子盖坑底的人,不过上柱国韩子通爱我爱得紧,舍不得我死,又把我从坑底放了出来?”
“你是参加了杨玄感的叛军呢还是吃了杨玄感的粟子呢?”段志玄讽刺道。
韦先生哈哈大笑:“你自己都说偷杨广家的东西不算偷,那我想让杨广去死大概也算不上叛乱。”
“老匹夫这句话还算深得我心!”段志玄笑道,伤口一时牵扯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梵娘,用葱白盐水给这小子多擦洗几次伤口;高公子,抓住他下巴给他喂曼陀罗酒;我来捆住他……”韦先生开始满屋子找绳子。
“喂,你要做什么?”段志玄警觉地问道。
韦先生找出几根细麻绳道:“小子,我跟你实话实说,第一,你的伤口太长,只用金疮药怕是合不拢,就算这次侥幸合拢了,等你狐朋狗友用马车把你接到新安时怕是又要迸裂,到时候你小命难保。所以,须得用桑皮线给你缝结实了。第二,我那曼陀罗酒的药力因人而异,哪怕巢元方今日亲自调酒,也不能保证你喝了之后是昏死过去还是神昏谵语还是疯癫狂舞,不把你绑结实了,是等着你拿刀子捅我吗?”
“你好生过分!”
“好啦好啦,志玄你听我一句。韦先生的意思,不是说你没有刮骨疗毒的勇气,只是你不喝曼陀罗酒他不能安心缝合,又怕你喝药之后难以自制,昏聩之中伤了医者,岂不是害了你自己。”长孙青璟充当着和事佬,“韦先生,我说得对吧。”
“哼!”韦先生道,“四个臭小子,张亮是我最不喜欢的,死就死了还要坑害梵娘;李世民是我第二不喜欢的,居然占了我下婿的位置,你们怎么想出来让他冒充梵娘堂兄的——”
“这怪不得李公子。”李梵娘笑道,“张亮千般不好,知道我丧父,也要为我挣个面子,您老人家不来,就只能让李公子顶替了……”
长孙青璟趁着他们一老一少又开始争论这场婚事,就开始喂段志玄喝曼陀罗酒。段志玄瞪了她一眼,她也回瞪:“快喝,不准生事!”——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一)
二凤:500金,这章删掉!
鱼骨头:我是有风骨的。
二凤:1000金,把本章中所有“段志玄”替换为“李世民”。
鱼骨头:我考虑考虑……
小剧场(二)
韦先生:男人的雄竞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阿璟:你们也太朴实了
二凤:你都没见过我果体就跟着造谣!我伤心了,必须脱给你看澄清一下!
阿璟:走开,要踩脚了!
小剧场(三)
二凤:你跟舅妈争论时的气势哪里去了。老韦说我身材不如人,你就这么附和他?
阿璟:虽然但是,我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他们问我你肌肉练得怎么样,我也不造啊……
二凤:这种事情是需要怀疑的吗?当然是我练得比小段好啦!
阿璟:你裹那么严实我哪里知道……
二凤:是我喜欢裹那么严实吗?
阿璟:那就是剧情需要咯……
二凤:需要个屁咯!那天让你去演武场欣赏我完美的身材你不去!现在在外人面前没底气夸老公了吧。
小剧场(四)
小段:虽然皇后夸我肌肉线条比陛下好看我很高兴。但是我还是对皇后误把我当成陛下这件事情更感兴趣……
鱼骨头:因为认真做上身力量训练的人,肌肉伸展的感觉就像后背长了翅膀,走路不注意的话,胳膊甩动是不太自然的,连拎个垃t圾袋下楼也像去找人干架。
小段:…………
鱼骨头: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认真撸铁那几年也长翅膀……
小段:说人话
鱼骨头:皇后只是觉得你们背影有点像,都长着隐形的翅膀
小段:说通俗易懂的人话
鱼骨头:皇后说你和陛下是一对鸟人……[坏笑]
第105章 长夜(3)
韦先生与李梵娘这一老一小却还在为今日的婚礼争论不休。韦先生对于婚礼上新娘父亲的位置被人莫名替代一事充满了怨怼,喋喋不休。
“好好好,就算你有苦衷。没法出席你的婚礼算我的不是——我就不计较李世民冒充你堂兄一事。但是这小子回护张亮心切,狂妄自大,实在令我生厌。对了,你们谁告诉我,他到底娶妻没?怎生如此拙于观色?我刚才正在气头上呢,他非要代替朋友顶撞我!也不知哪头瞎眼的红顶老舒雁会把女儿嫁给这头翎毛没长齐的好斗小孔雀。真是欠丈人收拾的覆窠东西!”韦先生见没人回应,便又开始新的品评,“这个段志玄,也是个目中无人的恶少,是我第三厌恶的。含嘉仓什么地方,也是你随便去的?现在可好,带着重罪客死异乡吧!”
“反正粟子散了,老子出名了。天下人都知道段大侠出入重兵把守的含嘉仓犹入无人之境!你不要在这里嘲弄本大侠,要不是为了救你女婿,我早逃脱了!”段志玄不知何时生出了一股力气,声音洪亮,把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
“我稀罕张亮死不死!你再乱吼,在老子想弄死的人里头,张亮稳居第一,你升到第二,李世民退至第三。”韦先生赌气似地怒喝,随即疑惑道,“你刚刚是不是发癫一样大喊大叫了,照理你流了那么多血也喊不出来啊。高孝璟你把他捆紧些,药效到了……”
“不准捆我!”段志玄被钳制住,开始胡乱挣扎。
“韦先生,不要与我们说笑,李娘子,赶紧过来帮忙。”长孙青璟招呼另外两人与自己合力将段志玄捆得无法动弹,“不要乱动,不然止不住血!”
“枉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和那老匹夫一起算计我!”段志玄突然用绝望的、凄厉的声调喝道。
“你喝了曼陀罗酒,难免神昏谵语,我不跟你计较。”长孙青璟将他双臂与躯干绑在一处。
“嗯,你们四个兔崽子里,也就高孝璟略微有个人样。”韦先生寻得一块木板,将段志玄双腿也捆了上去,揶揄道,“其余三个混账,商量连夜跑路时丝毫不考虑梵娘死活,亏得高孝璟提醒,另外三个小崽子才想起来要妥善安置梵娘……我在林子里听得心中升起无明业火,本来打算把你们一刀一个刨坑埋了,带梵娘回家重新嫁人。后来听到你们这群臭小子终于想出好好藏匿梵娘和她母亲幼弟的主意,我便改了主意。另外三个兔崽子今天没有身首异处,全仰仗高公子仗义!”
韦先生这么卖力夸赞长孙青璟,总令她感觉心慌不已。这老头或许真如传闻中所言,觉得背后潜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韦先生……”她有些战战兢兢,不敢接受这份勉为其难的夸赞。
“梵娘,用烈酒擦一下手,把银针也煮一下。”韦先生望着窗口道,“烈酒、葱白水——梵娘就照我平日教你的,把伤口再清理一下,记得千万不要沾染浊气!”
屋外狂风乱作,长孙青璟匆匆跑到窗边,窗外树影狰狞,丫杈有一种奇怪的反光,好像有人吊在那上面摇晃。
她没有惊叫,只觉得自己精疲力竭,眼中出现了幻象,便匆匆阖上窗户。
“梵娘,快到连枝灯边上,再灼烧一下银针,将桑皮线穿好。”
段志玄听得头皮一紧,舌头因曼陀罗酒开始发挥效力而有点迟钝:“老匹夫,你给我好好缝!不然……”
“不然你待怎样?杀了老夫不成?”韦先生用夸张的语气嘲弄这个任侠使气又狂妄自大的年轻人。
“快闭嘴!”长孙青璟恨不得用破棉絮堵住段志玄的嘴。
“高孝璟,你也拿烈酒擦手。”韦先生望着窗外树影,神色一凛,“梵娘,把针线给高孝璟——你给他缝合伤口!”
“什么!”三个年轻人全都不可置信地惊叫起来。
韦先生冷笑道:“我老眼昏花,从不在夜晚替病人缝针;梵娘虽说是个精细的女孩子,但是遇到这种流血开裂的场景能手持烛台不晕厥我就谢天谢地了;高孝璟是个胆大妄为的书生,况且勉强能为自己缝补衣服——我们三个里只能选他了。”
长孙青璟觉得这老头虽然插科打诨,但说得确实也无法反驳便硬着头皮、故作镇定道:“好!”
段志玄发出一阵惨叫:“高孝璟,你上次给自己补衣服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长孙青璟对段志玄怀疑她做不好针线活这件事有些气愤,但是把自己给小婴儿缝制衣物一事说出来又唯恐遭到韦先生怀疑和耻笑,便故意吓唬他,“外出狩猎时,树枝刮坏了襕袍,没有侍婢在侧,我就自己缝上了。”
“那你缝结实没有?”
“当然!”
“也罢,还是你手稳。等我先念几声观音你再下手。”段志玄给将要动针的和将被动针的两人都鼓了一下劲。
“那你多念几遍。”长孙青璟抬头看看那并不存在的“观音”,又低头向段志玄眨眼,故作镇定地笑道。
“高公子爽快人。”韦先生叹道,“梵娘持烛台,我来教孝璟如何缝补皮肉。——段志玄,你尽管放心,高公子在林子里想出安置梵娘的主意,已经救过你一命了,断不会对你不闻不问,定会救人救彻。”
“不错。”长孙青璟壮胆附和,从李梵娘手中接过了银针。
“高孝璟你不要磨磨蹭蹭,我此时看到观音菩萨正飘在房梁上——真的看到了。”段志玄开始神昏谵语,“你快缝好,等她走了再缝,我非痛死不可。”
“行了,我们知道曼陀罗酒对你有用了。”韦先生上前按住段志玄,“下针、打结时还是会疼痛不止,我找块绢布堵……”
“不准堵我嘴。”段志玄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抗议道,“我明明受得住,老匹夫又想出些恶毒的馊主意羞辱我!”
“那你自己把舌头咬掉吧。”韦先生不再与他啰嗦,“高公子,从伤口下侧左边进针,刺出右侧——”
长孙青璟强抑住颤抖、晕厥的不适反应,照着韦先生手指在伤口上方空气中划出的痕迹,以银针在段志玄伤口一端穿刺。
“你不要看段志玄的脸,他自己逞强自己忍着——好,右线绕左线两圈拉紧——拉得太紧了,手不要抖!”
长孙青璟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段志玄忍痛时狰狞的面容使得她明白自己的医术有多么糟糕!
李梵娘一手持烛台,一手为她擦拭汗珠。
韦先生有些焦灼地望了一下窗外:“好,就是这个力道,右线反方向绕左线一圈,再打结——就这样替他缝好。不要疑神疑鬼,他不乱喊你就大胆缝合!你是把行医的好手。”
“志玄你痛不痛?”长孙青璟准备下第二针。
“忍得住。”段志玄咬牙战栗道,“菩萨在我头上悬着呢,她跟我说高孝璟靠得住!”
“你替我谢谢她对我青眼有加。”
“高公子你就这样一针一针往上缝,针脚密一些。梵娘你把灯掌好,不要看别处,特别是窗口树影,半夜里经风一吹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好看的。两个人手都稳一些,段志玄忍住不要发抖时就按住他,省得扎错地方。我去找黄芩蜂蜜膏,听到任何响动你们都不用理睬。”他脸上似乎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我小看他了。这小子是个当将军的料。”
虽说是去找黄芩蜂蜜膏,可长孙青璟的余光分明瞥见韦先生提刀离开茅屋。
她顾不得想那么多,屏息凝神继续向上缝合,终于将伤口逐渐收拢。
“志玄,志玄!”她望着因疼痛而面部扭曲的段志玄,“如果你疼得受不了……”
“没事,菩萨还在梁上保佑我。”
“最后两个结……”
只听得“划拉”一声,屋外好像有重物落地的声响。李梵娘谨记韦先生叮嘱,稳稳手持烛台,不为外物所扰。
“好了。”长孙青璟扔掉针线,跪坐于地,双手颤抖不已。
一只手从t榻上缓缓移动到她眼前,摸索着找到她肩头,轻轻拍打着:“多谢……菩萨走了,她说我这次活得下去,将来还要封妻荫子呢。”
“那是自然。你这么仗义的人不该这么年轻就去了。”长孙青璟揉了揉眼睛,将那只冰凉的手放回原处,“你不要乱动,伤口会牵扯。”
身边传来了李梵娘的啜泣声。
也不知道曼陀罗的效力还能支撑多久,烛台的光映照着病人苍白的脸。
“我就说高公子一定会把事情办妥……”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袭来,韦先生手持黄芩蜂蜜膏来到众人面前,叮嘱李梵娘再用烈酒清洗缝合的伤口,然后涂抹药膏。
“他不会死的,是吧?”李梵娘无助地追问着。
韦先生嘴角轻颤:“梵娘,我不确定。这样的伤口,生死一半对一半。”
“可你分明承诺他死不了的。”李梵娘追问道,“你在逗他对不对?”
“我怕另外两个小子听闻他要死了,就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反而不利救治。”韦先生叹息道,“梵娘,你不愿意张亮才逃出生天又因为替朋友报仇陷进去吧?段公子年轻,扛得过去。别哭了,哭也没用,是死是活明早便知。”
“孝璟,跟我说说话……”段志玄气若游丝,一腔孤勇和曼陀罗酒所积聚起来的力量差不多消耗殆尽。他的手当空摸索着,似乎在找一个可以托付遗言的人——
作者有话说:鱼骨头:算是阿璟单枪匹马把小段从阎王那里捞回来了[墨镜]
大师兄:就我小师妹这个女红水平,你信小段是她救回来的还是信我是阎罗王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