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柊工匠已经下了马车。
他被徒弟扶着,站在路边,一边唉声叹气,说自己老了,一边看着那辆更好的马车停到旁边,里面的人撩开车帘,跨出车门。
——统共出来两人。
一个是年轻男子,贾兄贾鸣,一人是颓废不堪的中年人,他不认识。
两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头下来,他们之后,再无他人。
不对?“张匠师”呢?这马车不是张匠师乘坐的吗?
柊工匠诧异至极,犹豫几息,推开徒弟,来到燕召身旁,压低声音,道:“这位是谁?那位张匠师呢?”目光扫视四下,依然没有看到张匠师。
柊工匠心想,张匠师不在,他要怎么去做突火枪零件?
那张匠师连图纸都没拿给他。
燕召将手搭在柊工匠的肩上,漫不经心道:“这位就是张匠师了。”
柊工匠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他……”
燕召道:“他就长这样。”
柊工匠看向顾筠。
顾筠向他打招呼。
听其声音,倒是同一人。张匠师的声音与旁人不同,柔和干净,山间溪流也不过如此,叫人听之难忘。
柊工匠拱了拱手,心想:张匠师是戴了传说之中的人皮面具?他的脑子转不过弯,但接受了。除了接受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反正此事也与他和那蠢徒弟无关。
一行人进入农具锻坊。
作坊里头,热气滚滚,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热火朝天打着烧红的铁,距离他们不远,一堆大型辅助锻打铁的工具,正在运作,噼里啪啦的响声组成一柄大锤,直直砸在人的脑袋里面。
再仔细看,作坊地面淌着乌黑的水,黑炭渣子散在各处,乱七八糟的工具堆在角落和石质台面,整个环境看起来,特别脏乱。
寻常之人乍然进入,难免会有几分不适。
柊工匠不动声色观察顾筠。
对方淡定地穿过这片杂乱的环境,随后,客客气气地请作坊负责人,带他四处转看,中间时不时询问一些锻打铁物的问题。
这等举动,凭借柊工匠多年工作经验来看:这个张匠师绝对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
郊外的房屋里头,柊工匠等人和顾筠谈过后,对顾筠的看法从一个不懂火器的毛头小子,变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
看法的转变并不完全源于对方外表与气质,更多源于,对方同他们说起火器的来源、作用……又从此聊到他们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时,骨子里头透出的那股认真考究、文质彬彬的气息。
士农工商,他们作为工层阶级,虽然只是偶尔能够接触到其他阶层的人,但时间久了,眼力劲儿练了起来,总能大差不差看出对方身份。
前面的看法和后面的看法,并不影响他们的结论——这位“张匠师”弄不成什么火器的。
在此之前,郎君已经集结一批相关工匠,日以继夜,研究这个东西。他和他哥,正是这群人里面拔尖的存在,由于研究久久不见成果,前几个月,他们和其他人都被送回老家。
此次回来接着做事,一是郎君特意派了人来请他们,到底要给面子,二是郎君金开得很高,如果能够干上几个月,孙子都回来了。
因而,此时此刻,柊工匠即便知道对方身份与他们的猜测再次出现偏差 ,依然相信一开始的结论。
他同其他工匠一般,默不作声帮着顾筠弄好种种零件,等着顾筠忙活完毕,组装试用,宣布废弃,大家各回各家。
顾筠看完作坊,锐利的目光看向了他,道:“柊匠师,咱们寻个安静地方,说会儿话。”
刹那之间,柊工匠拽住徒弟,上说,有种全部心思皆被对方看透的感觉,他定了定神,低低应是.
距离此地几百公里的京城。
绵绵不绝的阴雨,总算彻底停歇。温度降了不少,自崇山峻岭而来的冷风,卷动四下轻薄之物。
朝恹立在窗前,听赵禾说,顾筠等人已经到了目的地,神情松缓,垂着眼帘,慢慢地翻阅手头的各项信讯。
其中一页纸朱阳县和燕临县谋害太子等案,案情已然明晰,按照律令,对一干人等进行的相应惩罚。
现下唯一的问题是派谁前往两县,赴任县令。
这两县算不得富裕,整体中等偏下,但凡有点人脉的官员都不愿意被安静去往两县,乱与不乱先不说,主要是在难以做出政绩,进行升官。
朝恹看着这则信讯,慢慢地想,孟家想要做实事,这儿不有机会?
正想着事情,有人来报,说是柔嘉郡主前来探望顾筠。朝恹头也不抬,命人将她打发回去。这头人还没打发回去,又有事情来了。
皇帝召见他。
朝恹明白是为什么事情,他将手中信纸一一烧毁,确保万无一失,前往慈宁寺。
皇帝召见太子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燕王等人闻言,嘴角均是忍不住的上扬,幸灾乐祸.
顾筠这边,他将柊工匠喊到一边,给他看了图纸,随后带着人先行弄了几个零件出来。第一批不太合格,焊死零件数据要求,第二批总算全部能用了。
顾筠将其交于柊工匠,看着对方操作一遍,确定无误,让人带着零件返回京郊小作坊,随即抓紧时间,直接调转方向,前往不远处的第二个作坊。柊工匠的哥哥,已经去往了此处。
路上,顾筠太累了,等到燕召把脸上厚重的妆一卸,便睡了过去。
这妆其实已经补过好几次了,否则现下早就花了。
一行人正在路上,燕召和李澜便收到太子有难之事。原是皇帝吃了数日素,身体不适,而今大发雷霆,要砍了太子脑袋。
李澜看向燕召,道:“要不要告诉她?”
燕召摇了摇头,道:“不必,告诉对方,徒添烦恼。先把太子安排的事情做好,如果太子真有事情,此情便是一块免死金牌。只是要征得娘娘同意。”
第82章 .
皇帝听着太医的汇报,不算大的房间,两侧的窗户,留有缝隙,溢入的冷气,冲不散一室温暖。
“陛下。”黄大监走到床边,轻轻说道,“殿下来了。”
皇帝眼也不抬,道:“先让他在外面跪着。”
黄大监道:“殿下正在外面跪着,没有万岁爷的旨意,不敢起来呢。不过……万岁爷,您是真要砍了殿下?”
皇帝发出冷冷的笑声,没有说话。
一侧的太医道:“陛下骤然清修,虽然素菜经过处理,与荤菜口味相近,但其本质仍是寡淡之物,肠胃等无法适应,故而出现便秘等病症,严重一些,后面可能出现一些严重的病。陛下,请您保重龙体……”
……
天虽然放晴了,但毫无遮掩的地面依然未干,朝恹跪在潮湿的平整地砖上头,膝盖以下的衣摆全部打湿,他垂着眼帘,跪得笔直,宛如一张绷起的弓弩。
这对他也不难,在此之前,他跪过很多次,只是对象不是皇帝。
淑妃来了。
她因为反复无常的天气染上风寒了,正在睡觉,听闻消息,喝了一碗热汤,顾不得更多,便急急来了。
朝恹没有抬头,淑妃没有低头,两人交集一瞬,便拉开了距离。
淑妃来到皇帝所在的卧室门前,黄大监站在门口,见到了她,挥退旁边的小太监,捏着佛尘,迎了上去,轻声说道:
“陛下心情不太好。娘娘也知道,陛下做到这步,本是为了去除旧疾,延年益寿,谁料竟弄得愈加不好。奴婢在旁看着,心疼得很,要是谁能……您说是吧?”
黄大监中间吞了几个字,但淑妃听明白了,她压低声音,对黄大监道:“多谢提醒。”
黄大监道:“淑妃是个聪明的人,即便咱家什么也不说,淑妃也该猜到陛下现在想要什么,就是缺个台阶。”他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个小人向下走的动作。
两人不再交谈,黄大监送淑妃到里间去,皇帝见到了她,没有好气道:“你来干什么?给你那好儿子求情?”
太医此时已经看诊结束,预备出去熬药。
淑妃双膝跪落,裙裾委地,声音极轻却清晰,带着一丝极力抑住的颤意:
“陛下息怒!太子鲁直,得知陛下龙体欠安、渴盼仙人援手,便急急献了清修之策。此举思虑欠周全。然……”
她微顿,抬首直视皇帝,眼底忧虑真切:
“其心赤诚,唯祈陛下早日康健,身心安泰!
“ 焉能预知龙体承天之尊,温养之道自有天数规制?太医明言,根基深固之躯,调养法度需循序渐进,最忌骤变急转。陛下此番圣体微恙,分明乃调养之法与龙体禀赋一时未能契合之故,实非素斋之过,更非太子建言所致啊。”
皇帝不语。
淑妃深深俯首,额抵冷砖:
“陛下。太子自领命督造登仙楼,夙夜匪懈,殚精竭力,更以铁腕震慑贪蠹。
“ 此楼所系陛下康泰大计,耗资甚巨,非至亲至忠者,岂敢付此重托?今若斩太子,何人能承此巨任?那些个视太子为眼中钉、腹中刺的蠹虫之辈,岂不拊掌称幸?”
“太子实乃陛下求医问仙路上,最可信赖、最可驱策之臂膀啊! 恳请陛下念其愚忠可恕,赦其一死,允其戴罪协理楼工,亦或另为陛下寻访仙踪药引。
“ 必当鞠躬尽瘁,以赎前愆!妾敢以性命作保! 此心天地可表!” 语至最后,带上哽咽。
皇帝绷直的干裂泛白嘴唇弧度缓缓放松了,他道:“瞧你吓的,我不过一时气话罢了,哪会真的杀了子钰?”
淑妃露出一个笑容,敛去将要落下来的眼泪。
皇帝道:“起身吧。”示意她坐于床边扶椅。
两人挨得很近,聊了一会家常之事,皇帝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是不能清修了,可登仙楼该如何修建起来呢?”
淑妃观察皇帝神情,见其没有焦急之色,便明了黄大监不曾欺骗自己。
皇帝经此一遭,确实没了修建登仙楼的心思,但他需要一个台阶下,即合适的理由,表明不再修建登仙楼,以免失了颜面。
这正是她和太子想要得到的结果。
淑妃装作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沉思片刻,低声说道:“淑妃道:“陛下,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想,当初与您说要修建登仙楼才能接您前往天上的仙子……当真就是仙子?”
皇帝闻言,拉下了脸,冷冷说道:“你是在质疑朕不受上天庇护?”
淑妃从扶椅上头一下子滑了下去,她再度跪在地上,道:
“陛下,圣梦通玄,引九天之瑞,此乃上天降谕于吾皇的铁证,臣妾岂敢有丝毫疑念。陛下得此异梦,正显天命所钟,祥瑞之兆。妾心中时时感佩,深觉陛下洪福齐天!”
“只是妾侍奉陛下日久,心中唯恐这梦中之言,别有深意,或是上界仙家对陛下的一片慈心爱重,化作考验也未可知啊。”
话至此处,越发诚恳。
“臣妾愚笨,斗胆妄自揣测仙家圣意:天心示警,或许并非真要大兴土木,耗费民力国帑去造一座登仙之楼。
“那梦中的‘仙子’,是那般缥缈高洁,岂能拘于凡尘木石?她所言‘修建登仙楼才能接引’,莫非是隐喻陛下需在德行修为、文治武功上再攀高峰,如建楼般日日夯实圣基?
“或是仙子慈悲,深知陛下所求重在康健,故于梦中点化,提醒陛下珍摄圣躬,莫为虚影执念伤损根本?”
皇帝听着淑妃的话,由阴转晴,频频点头。
淑妃道:“陛下圣明烛照,万望洞察妾这片赤诚之心,全是为了陛下龙体安康与万世基业!”
皇帝怎么看淑妃怎么顺眼,到底是书香门第之女最令他心喜,他命人扶起淑妃,和颜悦色,道:
“你对我这片赤诚之心,我早就感知到了,否则我也不会问你登仙楼修建之事。
“你对于梦境仙子的分析,与我这些日子所想,几乎一致。
“这梦境仙子所言的登仙楼确非凡尘土木,而在德行修为、文治武功。”
皇帝思量几息:“只我…… 如今这身子骨,实不似当年。许多事,心虽念之,力却难及。太子……”
“太子呢?”皇帝问黄大监。
守在门口的黄大监迈着小步,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万岁爷,殿下还在外面跪着。”
皇帝斜斜看向窗外,道:“我忘了,你也忘了?外面一片雨水,子钰跪这么久,恐怕衣服都湿透了,你还不快带子钰换身衣服,将功抵过?我这边不着急见他。”
黄大监连连应是.
“殿下,陛下许您起来了。”
黄大监三步做两步,来到院中,弯身去扶朝恹。
皇帝面前,他对太子是一个做派,到了太子面前,对于太子,又是另外一个做派,无非亲近疏远的区别,为的是什么,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但无人揭穿。
成年人的世界,有些东西不揭穿比揭穿更有利于自己。
朝恹顺势站起来了。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衣服下摆,往下流淌,砸出数朵水花。
黄大监道:“殿下,您有个好娘亲……”他将皇帝的转变以及淑妃所说之话,简略告知朝恹,又“不经意”提起自己提点过淑妃的事。
两人说着,来到更衣间。
朝恹换了一身衣服,感谢黄大监,道:“这份情谊,我和阿娘记下了。”
黄大监笑着道:“陛下正等着您去呢。”
不再多言,朝恹随着黄大监去到皇帝面前。淑妃见朝恹来了,识趣同其他人退下。
皇帝半倚床头,目光如深潭般投向床前的太子,片刻沉默后,开口的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特有的沙哑与不易察觉的锐利:
“子钰。”
“儿子在。”朝恹垂首,姿态恭谨。
皇帝缓缓道:“黄德同你说了吧?登仙楼并不需要木石堆砌。”
“是。”朝恹回道。
皇帝道:“如今,我身体抱恙,精力不济,这‘夯土筑基’之业,终需有人代我躬亲力行。故,令你领几桩‘夯土筑基’实务,不过——”
皇帝声音陡然转沉,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身为储君,性直鲁莽,此番清修献策,虽有孝心,却失于思虑,累得朕躬违和难安!此乃大过!当诫!”
朝恹跪下认错,又说日后定不再犯。
皇帝道:“你给我办一件事,此事虽小,却关乎宫禁体统。你办好了,朕才能够放心交代你做实务。”
太子身影笔直,垂落的眼睫在鼻侧投下两弯沉静的弧影,如墨点入寒潭,不起波澜,道:“请父皇示下。”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
“近日清修,我闻宫外出现了你太奶奶慈寿宫里的旧物,着人探查,确实不假。
“我不欲声张,免得六宫不宁,前朝震动。着你悄然暗访此事,东西由黄德收着了,你去找他拿。所查所得,不必成文呈递,密告黄德,他会即刻告知我。”
这一段话说得极慢。
皇帝说罢,闭上了眼,仿佛极为疲惫:“退下吧。”
“儿臣遵旨。”.
朝恹退下后,去见了淑妃,两人简单交谈几句,便分开了。分开之前,淑妃拉住了朝恹,嘴唇微动,用气音说道:
“太后慈寿宫里的旧物是太后旧仆李常喜,现在百珍库故器小库做事。太后关你禁闭时,正是他给你送的饭,你应当记得。依我来看,旧物很有可能是他偷盗贩卖到宫外的,陛下此次,是为试探你是否绝对向着他。
“李常喜这事,你看着办吧,不能顾及年少情谊,放对方生路,也不能当机立断处理了对方。前者易叫陛下认为你并没有向着他,后者陛下会觉心寒,怀疑你也会这样对他。”
朝恹眼珠微动,轻轻应是。
淑妃犹豫再三,道:“你如果觉得难受,回到东宫,便让阿筠陪你出去散散心。好了再来处理这事。”
朝恹笑道:“好,我知道了。阿娘,我们走到这一步前,便做好了牺牲一些东西的准备,不是吗?”
“去吧。”淑妃道。
朝恹离开慈宁寺,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下去,他坐在马车里面,脸上神情很淡,矮几上头的灯盏明亮,他的身形拉成巨大如野兽般的影子,覆压半壁马车空间。
木质凉香交织,沉闷得令人窒息。
他撩开车帘,询问一侧的贴身侍卫,道:“他回来了吗?”
贴身侍卫还未回答,他又靠了回去。
人不会回来这样早的,今早燕召发来消息,说是要前往第二个地方。
高烧这个借口可以使得对方在外弄完一半零件再行回来。算算时间,得四日后回来了。
至于其他零件,当时商量的是,后面再找个可以大几天,甚至十来天不露面的借口,离开东宫,接着做事。
朝恹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问出那话,他是知道答案的。或许是因为今天天气转好,他格外想念对方吧。
老实点说,他想要亲对方,抱对方,抚摸对方的皮肤……真是要人命的事情。
……
“如何?”
当天半夜,燕召收到了东宫那头的消息。
顾筠等人早已抵达第二个作坊,几个时辰的正事做罢,正在休息。燕召是到作坊外头收的消息。
李澜察觉动静,前来询问,燕召笑道:“殿下没事了,不必担心。”
李澜转身就走。
燕召追了上去,手臂搁在李澜肩膀上头,道:“殿下得了个差使,差使做好,便有更大施展之地。殿下如今势力还不算强,容易受制……”燕召眯起眼睛,不再多言,停下脚步,勾住李澜的脖颈,也不让他继续上前。
李澜皱眉:“怎么了?”
燕召扬起下巴,示意他朝前看。
李澜仔细看着前方,只见树影重重之间,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两人不动声色靠近,等到靠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顾筠。
顾筠此刻已经卸去厚厚的粉妆。
燕召道:“张二兄,这是……?”一面问着,一面朝下看着。
顾筠怀里抱了一个木盆,盆中装着衣服,闻听此话,面上红了,眼神漂浮,道:“我去附近水井打点水,房内的水用完了……”
“找水?”李澜不解重复,“您是要做什么?衣服脏了,洗衣服?这事让随行婆子去办就好。”他说着便要去接顾筠手里的木盆及衣服。
顾筠朝后退上一步,与此同时,燕召五指一拢,抓住李澜衣领,把人扯退几步,道:
“冒犯了,他是个榆木疙瘩,不懂事儿。不过这么晚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在外走动,毕竟您是位女子,我们担心,殿下更会担心。请您回房,水我一会给您送来,不必担心。”
伸手在袖兜里头一夹,夹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递于顾筠。
“殿下给您的信。”
顾筠谢过燕召,拿过字条,脚步匆匆,回了房间。密闭狭小的空间叫他有了安全之感,他将木盆放到木架上头,一角衣服落下,露出脏污的中裤。
顾筠清楚看到,脸涨得更红了,他将落下的一角狠狠盖了上去。
以前并不是没有梦遗,但都是迷迷糊糊的,但这次不同寻常,居然有了明确对象,还是他认识的人,一个男人。
这简直不能让他接受,思来想去,应该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身体不受意识控制,自己排解。
这没有什么,但顾筠脸皮薄,不好叫旁人知晓,另外便是害怕随行婆子因此捅穿他的身份。
对方知道他是男子,但这建立在工匠身份之上,在其他人眼里,他还是女性,婆子若是把此事说出去,其他人肯定会怀疑他的性别,特别是朝恹。
他从来没有提起月事,虽然心中已经有了托辞,只等朝恹,或与朝恹有关的人发问,将其糊弄过去,但朝恹或与之有关之人就是不提此事。他猜想或许是朝恹不在乎他,不想论起此事,其他人也就有样学样。
这样对他极好。
但倘若婆子把此事说出去,朝恹想起这事,肯定怀疑他的性别。
顾筠皱了皱鼻子。
他喝了一口凉茶,展开手中纸条,朝恹闲着没事,给他写什么信?催工作进度?你个黑心资本家——
顾筠看清纸条上面写着的东西,愣住了,喉结滚动,正在下咽的凉茶,呛入喉管,呛得他再不能思考其他,弯起了腰,剧烈咳嗽。
李澜提着一桶兑热的水,往这边走来,边走边同燕召道:“你方才为何拦着我?”
燕召也提着一桶兑热的水,闻言,笑眯眯道:“人家来了好事,不愿旁人插手,你个傻子,还看不出来。不然我为何打了井水,还去隔壁农户弄些热的,兑上一兑?我难道是闲着没事干了?”
李澜沉默,到了门前,方才开口:“你怎么看出来的?衣服也没脏。”
燕召道:“我有未婚妻。”
李澜:“……”李澜抬手敲门,道,“张二兄,水给您送来了。”房间里头传出一阵咳嗽声。李澜不放心,一脚踢开房门,道:“张二兄!”
顾筠气都没缓过来,却先把字条揉作一团,攥在掌心。“我没事,喝水呛到了。”
李澜环顾四下,确定没有危险,点点头,同燕召放好水,一同出去了。
顾筠见状,总算放下心来,他呼着微冷空气,慢慢恢复过劲儿来,松开拳头,纸团咕噜噜滚到地面。
他把纸团捡了起来,闭上眼睛,骂道:“朝恹,你闲着没事干了。”
手上用力,丢进灯盏里头,和着灯油,呼哧一下烧了。
第83章
东西烧完,顾筠当晚依然睡不着。
那张纸条上面其实并没有写什么过分的东西,只是短短一句:
京城雨霁,问过监正,未来几天仍是晴天,阿筠可缓缓归矣。
可能是因为梦遗的原因,总之这句话在他看来,过分暧昧,像是一把长长的草叶,悄无声息缠了过来,缠得他的呼吸都在颤抖。
顾筠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脑袋.
如同京城,这边也是一个晴天。
顾筠起了一个大早,盥洗过后,抓紧时间,吃了个早饭,便抓着工匠与他干活。
天似苍渊,流云过境。
转眼之间,便是几天后了。
顾筠预计好的零件数量没有做完,但再拖不得了,他都“发高烧”大几天了,再“烧”下去,普遍情况下,人就该死了,总不好表演一个医学奇迹。
卸了厚妆,收拾好了东西,轻装简行,一行人就此返回。
临近京城,队伍分成两拨,燕召带着工匠以及这些日子弄出的零件去往京郊作坊,顾筠和李澜等继续前行,前往东宫。
马车奔行,顾筠靠在车壁上面,听着从快到慢,从凌乱到整齐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他神情恹恹,抬起双手,按向隐隐作痛的额角,指尖最快接触到的不是自己的皮肤,而是根根分明,养好了的丝滑头发。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碍事了。
剪了方便,但在这个时代,他得蓄出长发。
顾筠拨开发丝,按住额角,轻轻揉捏。
“砰!”外头先是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杂乱之音。
顾筠稍稍撩开一点竹制车帘,只见不远处的街道上面有着一辆华贵马车。
那马车此刻撞入了一侧的摊子,强健的马匹仰蹄嘶鸣,地面一片狼藉,华丽马车随行之人,已然拥了过来,此刻有人牵马,拉着马车回归道路,有人教训罪魁祸首,那个致使马车失控的男人。
李澜骑马在此,瞧见顾筠这边的动作,策马贴紧马车,弯下了腰,低声说道:
“含珠公主出行向来不遵守规矩,马车跑得又急又快,京城里的人都是知道她的风范,远远瞧见她的马车就会让开。今日不知为何,有人定在路中,死犟着不让,含珠公主的马车就撞上去了。”
顾筠看向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身形较为瘦弱的男子,皮肤说不上白,但隔着一段距离仍然能看出皮肤细嫩,不是个干粗活的人。
含珠公主的随从对他拳打脚踢,他滚在地上,顾筠没有看清他的脸,不过随从拉扯他的肩膀时,他的衣领松了一些,顾筠看到其脖颈侧边,有一块小小的疤。
顾筠询问李澜:“会打死人了吗?”
李澜回道:“应当不会。含珠公主前些日子纵仆在街上打死了人,被御史告上一状,受了皇帝训斥。”
顾筠放下车帘,道:“走吧。”
听到这个回答,他便心安许多。如果回答不好,与之相对,便是难受。不过他不会出手阻止,他的身份,阻止不了,会把自己卷进去,最后甚至会把太子也卷进去。
马蹄响动,车轮转动,晚霞出现之时,到了东宫。
顾筠下了马车,寻了个僻静地方,眯了一会,正当年轻,这会工夫便叫他焕然一新,再无不适之状。
他换上内侍衣服,等到天黑,经太子的人接应,和李澜回了东宫。
东宫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稳重,走进里面,叫人不自觉注意身份与仪态。从下往上望去,灯火的橙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明度极低的灰,偌大一块天,被宫墙与建筑切割成数块棱角分明的图形。
顾筠从这块图形到那块图形,一步跨过稍高门槛,到了春和殿偏殿。
此时,偏殿里头,张掌设和赵禾带着几个信重之人,近身照顾着“他”,至于其他人则被他们打发到其他地方去了,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美名其曰给他制造“养病”的清净环境。
左盼右盼,总算把顾筠盼回来的张掌设和赵禾,脸上露出灿烂笑容,忙迎了上来。
他们不知顾筠离开东宫去做什么,知趣地没问,同顾筠说着这段时间京城中的趣事。
顾筠忙碌生活按下暂停键,而今听着他们说话,即便不是什么趣事,也觉舒缓。他慢慢听完了,找了身衣服,前去沐浴。沐浴完毕,带着一身花香出来,坐在床上,懒洋洋地吃果茶,翻看京中时兴的话本。
他要给自己放会儿假,之后再进行学习。
夜深,疲倦与困意涌来。
顾筠揉了揉眼睛,放下话本,看向空荡荡的坐榻。
他忍不住发呆。
朝恹人呢?怎么还不回来?
倒也不是分外想念对方,只是见不到对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急需补全。另外,关于作坊里头的人和东西,他也有话想对对方说。
顾筠撑着下巴,盘腿等了一会,朝恹依然没有回来。他洗了手和脸,干脆睡觉了。对方大约在加班吧,作坊工人都要加班,堂堂太子怎能不加班?
加吧加吧,为民为国,多加点班。
顾筠一觉睡到天亮,望向坐榻,依旧空空荡荡,而且整洁得一条褶皱也无。
他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穿衣起身,唤来张掌设,询问对方,朝恹昨夜是不是在正殿休息?
张掌设欣慰地看他,总算知道询问殿下动向。这位主子,真的太少关心殿下了,似乎殿下明日出现在某个女子身边,他也毫不在意。偶尔她都怀疑两人真的两情相悦?殿下对外说是两情相悦。
张掌设回道:“殿下昨晚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顾筠挑眉,显出诧异之色。
张掌设拧干洗脸巾,递了过来,道:“听赵禾说,殿下忙着查太后慈宁宫旧物流落民间之事,陛下催得急。估计后面几天都不会回来了。娘娘是想殿下了吗?”
顾筠心底有些失落,但不等他察觉为何失落,这道急淡的情绪便如风一般,飘洒了去。
他嚼着张掌设的回答,眼睛慢慢变大,亮了起来,他想到找个什么借口可以再度离开东宫大好几天,甚至十多天了。
他可以借着太子忙碌一事,打着担忧太子身体的名义,说自己要闭门抄写佛经,给朝恹祈福。
至于祈福多少天,那就是他说了算,旁人难道会打断这事?这是明晃晃的得罪太子,再没脑袋的人,也得稍加考虑几息,再行行事。
顾筠想好计策,整个人都轻盈得不得了。他在东宫当了两天米虫,期间见了许景舟,拿回玫瑰露,于第三日清晨,便提出为太子祈福。
不论东宫其他不知情者怎么看待,顾筠当天早上便带着李澜离开东宫,直奔下一个作坊.
朝恹早已得知顾筠回到东宫的消息,然而事务缠身,走不开,且追查到了其他地方,在那地方住下了,只能放弃回去见顾筠的想法。
费了几日工夫,将案件查清。
确实如淑妃猜想一般,是太后旧侍李常喜所为。
朝恹之所以在知道真凶的情况下,还花费了几日功夫,是为查出和李常喜合作的其他人,以及胆大妄为,收用旧物的人,收回旧物,令皇帝满意。虽然很大部分旧物被重铸成其他玩意了。
既然案件已然查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照着名单拿人!收回旧物!好些人和旧物已经在查案时,捏到手里,故而此事正式办来,所需时间大幅度缩短。
顺利的话,预计两天。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网在收拢之时,李常喜那个弟弟和妹妹,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跑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计划被打乱,收到消息,他想见的人再度出门了,前所未有的烦躁涌上心头。
朝恹撩起汗湿的额发,靠着门框,阴郁着脸,眼珠像涂上一层冷光似的,冰冰凉凉,质感像颗玻璃球。
其他人远远瞧见,大气不敢喘,皆低着头。
朝恹站了片刻,一阵寒冷的夜风吹来,他抬起了头,面色如常,几步出了李家,翻身上马:“麻烦两位大人先去审李常喜,我想到那二人的藏身之地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对他用刑。”朝恹吩咐随他办事的东宫属官林木和大理寺寺丞。
两人方才应是,话音刚落,便见朝恹带人策马离去。
“通天之事,果然是殿下一时糊涂,且看殿下如今行事,风行雷厉……”大理寺寺丞同林木说道。
林木双手环胸,只是微微一笑.
日落之时。
京城北门,人声噪杂,士兵推搡着用拖车拉货的人,嘴里说道快要宵禁了,赶紧走,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一切,昏昏黄黄,整个世界犹如蒙上一层纱纸。
“殿下是怀疑他们乔装打扮了,想要混出京城?”
到了京城,朝恹让随行之人分成几拨,分别去往几个城门,而朝恹则带着几人来到北门左侧空地。
说话之人正是朝恹带来北门中的一人,同样是太子近卫。
李澜有事回了老家,吩咐他们保护好太子——李澜不在东宫,对外是这样说的。
不过这些人猜测李澜口中的有事,应是被爹娘催回去相亲了,解决人生大事,因为他跟太子年岁不相上下,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正如之前的太子。
朝恹闻言,没有回话,他穿着一身常服,坐在马上,腰背挺拔,静静看着城门方向。疾行数里,灰尘飞扬到了衣袖,余光瞥见,垂首轻拍。
远处再次传来车轮与马蹄混杂的声音,马尾轻扫,他抬头看去,一辆明知不太可能出现在此的简朴马车出现在了眼前,不急不慌朝着城外驶去。
车帘摇晃,坐在马车上头的人稍稍掀开帘子透气。
朝恹看到了对方,对方也看到了他。
隔着人海,两人对上视线。
第84章 .
秋季彻底过了,大宣进入了冬季,迎来第一个节气,立冬。
生气闭蓄,万物休养、收藏。
顾筠立在略显萧条的庭院里面。
几盏手提灯笼摇摇晃晃,黄灿灿的灯光,避免不了的陈旧。
顾筠初来大宣之时,并不适应传统照明,因为无论如何,它都不如现代照明(白炽灯)来得明亮清晰,置身于此,总有一种模糊之感。
如果要在这种环境下面做事,他甚至会生出几丝烦躁。
然而,时间是个能够磨平一切的东西,顾筠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了这种带着模糊之感的环境了。
他借着灯光,查看零件,这是最后一批。
确定无误,便可结束出差日子,返回京城。
不过这并不代表就此可以歇下,因为还没有组装以及测试,说来,这个时候,顾筠也不愿意歇下,这是验证他这些日子没有白费,同时向太子证明自己价值的关键时刻。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一个环节一个环节盯着,全数零件,一个也没有问题。
顾筠心里轻松起来,轻轻吐了口气,环顾四下,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回答,神情不自觉带上一些紧张。
他难得起了戏弄的心思,皱起眉头,一面轻轻摇头,一面伸手压下装着零件的木箱箱盖。
王工匠拉着一张黑糙的脸庞,有些不耐烦道:“不行吗?怎么会不行!这可是我在你的指点之下,盯着下头的人,一点点磨出来的!分毫不差,我拿你那什么标准化木尺子,量过了!”
他的嗓门很大,声音震得周围的人,耳朵嗡嗡直响,不愧是燕召在京郊作坊时,点名的脾气差的人。
李澜面无表情看向了他,道:“请您冷静一点,凡事没有一蹴而成的。”
顾筠颔首,他看向王工匠。
从京郊作坊至现在,笼统算来,他已经和对方相处超过一百五十个小时了,但直到现在,依然不能与对方和平共处,更别提成为朋友。
这并非他的原因,而是对方的原因,对方是这群工匠里头最不信服他的人,此时这个零件的整个制作流程,对方都在各种质疑,他从耐着性子解释到不耐烦,用了三天。
他的脾气,他自认为也不是特别好。
此刻,听得对方的跳脚,顾筠竟有几分出气,欣赏了一下对方火冒三丈的姿态,他这才不急不慌解释戏弄。
“我都没有说什么,你们怎么就定下失败结果了?”顾筠笑着问道,明亮干净眼眸与那张蜡黄的脸形成强烈对比。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顾筠这句话上。
李澜问道:“所以结果是好的?”
燕召摩挲着下巴,道:“果然不出我的意料。”
一片欢呼声之下,唯有王工匠表情更加难看,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你这人真不够靠谱!早说答案不就好了,非要憋着坏。其他人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别以为零件做完了,那个东西就做得出来。做不出来,咱们白跑这些日子不说,郎君可是一笔大损失。”
四下一静。
这等扫兴的话,在这时说出,惹得大家心中都不痛快。
偏偏王工匠察觉不到,他盯着顾筠,继续说道:“到那个时候,我看你怎么向郎君交代。”
顾筠笑了。
李澜正要开口说话,燕召拦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着顾筠。
这人聪明得有些过分了。
顾筠看燕召一眼,他确实不想其他人插手他和王工匠,恩怨这种东西本就不是理智产物,其他人倘若插手,很容易遭到牵连。
作为一个有担当的人,他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找个好的,对手下作品要求苛刻的工匠并不容易,考虑到之后还要对方做事,所以最好把他们之间的恩怨解决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累积到了,即便证明他有能力,也不能化解的地步。
所以必须另出他法。
“王匠师,你如果不能客观看待一个人,那么这个时候,最好保持沉默。”顾筠笑着对王工匠说道,他的语气不紧不慢,甚至有些从容不迫,“你知道吗?在此之前,有人对我说过,你这个人……”刻意一顿,“我不相信,然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王工匠整个人都要炸了,磨着牙齿,道:“我这个人怎么样?很糟?为人还是手艺?谁说的?”
顾筠耸了耸肩,对其他人道:“收拾东西,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自己也去收拾东西了。
“你跟我打什么哑迷!”王工匠见状,一把拉住了顾筠手臂。
顾筠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人民的手,粗糙,干裂,宽厚。
王工匠与他僵持片刻,终于受不了这种上位者轻飘飘可以决定他人生死的目光,松开了手,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学着朝恹发怒,果然有用。
顾筠轻轻挑了一下眉头,弹了弹衣袖上对方留下的温度,道:“王匠师,你也快去收拾东西吧,别叫大家等你一个人。”
王工匠闷闷哼了一声,这就走了。一副不想再见到他的模样,但是可惜了,接下来,他们还要同行,相处很久很久。
一路灰尘仆仆,回到了京郊作坊。
顾筠下了马车,走入作坊,前去检查存放在作坊壹号库房的火药是否完好。
火药早在制造突火枪零件之前,就在作坊里头提纯出来,置入防潮之物,封存进了库房。距离制作出来差不多一个月,这期间京郊下了好几场雨,大小中雨都有。顾筠有些担心火药受潮了。
从头至尾检查一遍,顾筠放心了,完好的。
他不打算今天就回东宫,看了看天时,正是紫气东升的早晨,再看看自己和其他人的状态,都是良好。顾筠一锤定音,今天就把组装和测试做了。
王工匠闻言,扯着嘴角,虚假地笑。
其他工匠都看出他和顾筠的不对付,但一个是认识许久的熟人,一个是不知来头的存在,大家不知为谁说话,要说调解,又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于是全部装聋作哑。
顾筠看破不说破,他将燕召和他带来的人来到制作台前,手把手教他们组装。
这并不困难,比起铸造零件要简单许多,更况且为了方便他使唤的顺手,燕召和他带来的人都学了如何浇筑铁器。
大宣第一把突火器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诞生了。
燕召拿起了它。
此物呈长柄酒瓶状,比他想象中的要长,枪身前瘦后丰,以锻铁铸造,通体泛着金属冰凉的光泽。枪身尾部膨大部分为火药室。直榉木枪托,前嵌枪管,三道铁箍,紧紧束住木铁接口。火药室尾部带着铜质旋盖,枪管前端 ,缠着浸油麻绳。
燕召将它抵在肩部,枪托底部做了内收曲钩,故而能够很好地防滑,使用起来方便。
整体构造堪称鬼斧神工,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一些重。
不过这是对于他一个普通男人而言,如果使用者是个接受了高强度训练的士兵或者习武之人,那么这点重量应该不算什么。
燕召拿在手上,反复观摩。
李澜是个不爱多言的人,在心里数了一会数,自觉该自己观摩了,便朝燕召伸出了手。
燕召瞥了他一眼。
李澜皱起眉头,道:“你是想和我打一架?”
燕召眼睛成了一条缝,他将枪口瞄准了李澜。
李澜想起了这枪的威力,殿下同他说过,他的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就往一旁撤去,同时伸手去擒对方。
燕召忙道:“开个玩笑而已!”
李澜收手,朝他摊开了手。燕召啧了声,将突火枪交给对方。李澜拿到手里,便觉手感甚好,掂了掂,不错,轻巧。他爱不释手地把弄,一侧早已等不及的工匠和学徒,围了过来,纷纷说着让他们也上手看看。
李澜比之燕召,有个说来好又不好的点——他脸皮薄。
此刻被一众人催着,即便再不舍,也递了出去。
于是接下来,这个新奇的东西就像奥运会圣火一样,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上,个个啧啧称奇。
除了王工匠,对方靠着墙壁而站,冷眼看着这热闹的一幕。
“东西用不了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顾筠耳尖,又距离他不远,于是清晰地听到这句话。顾筠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扭头看向外面,入了冬,外界连虫鸣也没了,四下寂静,不过托天上上弦月的福,外界景象肉眼可见。
顾筠收回视线,对大家道:“寻个宽敞的地方,立几个草把子,测测威力。”
大家齐齐应好.
京城,东宫名下的一处别院。
“殿下,我们对李常喜用刑,审了一遍又一遍,对方就是不肯张嘴。您看,这……”林木从审讯室离开,匆匆来到别院书房。
朝恹坐在书房里面处理丞相发来的奏章,得知消息,他搁下了笔,走出房间,示意林木把人提到院中,他要亲自审问。
犯案之人按照大宣规定,都是刑部先审,大理寺负责复核。
若大理寺认为证据不足或量刑不当,则在卷宗贴黄签批驳,退回刑部重审。若发现刑部审判有疑点时,还可要求提调人犯核对口供。大理寺设有临时羁押室,即"诏狱",人犯将被提调至此,复审重犯,短期拘押,也是在此。
这起太后旧物盗窃案,因为皇帝指定朝恹负责,且不许声张,故而朝恹没有将李常喜等人提到刑部,让刑部进行审问。
——他只在查案抓人时,只借用了熟识的大理寺寺丞帮忙。
他把这些人统统押到了别院。
连审数日,除了李常喜之外,其他人都认罪了。
林木带人很快将李常喜提到院中。
近卫摆了扶椅,朝恹没坐,站在平整地砖上头,打量李常喜这个硬茬。
对方身高一般,生得倒有几分眉清目秀,距离上次见到对方,已经是好几年前,时光似乎没有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垂眼看去,一如从前。因为受了刑,此刻对方浑身是伤,蓝色内侍衣服破烂,鲜血直流。
他的眼神很是凶狠,朝恹朝他看去时,他也在看向了朝恹。一匹狼似的,企图用目光撕咬下来朝恹身上的血肉。
他骂道:“朝子钰,你个白眼狼,你忘了你被太后那个老婆子罚时,是谁暗中帮得你?如果不是我,你都饿死了!”
林木看向朝恹。
朝恹神色淡淡。
林木给李常喜扣上了重重的镣铐,带着他人,立即退得远远的。
“怕人听到?”李常喜问,他说着,一口血吐了出来,伤到了内脏。
朝恹半蹲下身,笑着说道:“我没有求你帮我。再则,你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所以,我为什么要感谢你,我应该感谢背后之人。”
李常喜喘着粗气。
朝恹道:“如果真是你帮的我,你扪心自问,我成为太子之后,不会来找我要好处?说罢,你弟妹在什么地方,你现在说出来,我可以看在他们并非主犯,且是被你带下沟壑的份上,替他们向阿爹求情。你盗窃太后旧物,原是因为赌鬼爹娘,而后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我不能替你求情,阿爹非要你死不可。”
李常喜闻言,啐了一口口水,逐渐笑了起来,笑到最后,面目狰狞。他压低声音,道:“殿下,太后真是病逝?”
朝恹掀起眼皮,漆黑眼睛宛如深井,下面带着一片灰青阴影。
李常喜道:“不仅我知道太后怎么死的,我的弟妹也知道,我告诉过他们。所以,你确定不设法营救我们?”
第85章
更深露重,乌瓦灰砖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冬寒。
朝恹看着李常喜,嘴角微扬,极其缓慢地笑了:“听闻人与人认识久了,会知道对方最为讨厌什么,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李常喜骂道:“虚张声势!”
朝恹没有发怒,拍了拍他的脸,撑膝站起,示意林木把人带回去,好生看着,别死了。
林木带着人一声不吭走了过来,李常喜大叫着:“我之前不拿此要挟你是因为我过得很好,无须冒险求财……呜呜呜!”林木掏出一块手帕,团吧团吧,塞进他的嘴里,紧接着,狠狠抬脚踹他一脚,“再叫把你舌头割了!”
“殿下。”一个近卫跑了进来,压着嗓音,低低说道,“那位回来了。”
朝恹抬起视线,看向远方,重重建筑之外,一片黑色,无边无际地蔓延.
京郊,林木包围的开阔地带。
众人扛着草靶就想将其插在地上,用来测试。
顾筠道:“这样不行。”一面说着,一面命那几个学徒工去拿他前往作坊铸造零件前,就准备好,放入库房的东西。
众人不解看他,很快学徒工把东西拿来了。众人定睛一看,拿来的东西很多,但种类不多,且也并不名贵,无非是些麻绳、麻布、豆油、黏性土壤、木桶、锄头、朱砂笔。
“这是……要做什么?”众人问道。
顾筠没有回话,拒绝李澜等人帮忙,提着木桶,在旁边的小河里面打了一桶河水,再用锄头在一边挖了一个大坑,把黏土和水按照一定比例混在一起,捏成两个柱子。
众人面面相觑。
顾筠洗干净手,拆开两个草靶,分别往里塞入黏土柱子,拿起麻绳,绷直了,一卷卷从上至下,把草靶扎紧了。从一堆东西里面拿出麻布,对折成两层,用豆油浸湿,仔细缠在草靶上面,而后拿出皮甲,借着麻绳,也将其仔细缠在草靶上面。
做完这些,他拿出朱砂笔,在草靶左侧上方位置画上一个红叉。
“都记住了我的操作吗?”
顾筠拿着朱砂笔,单手掌着两个草靶,立在地面,和气问道。
“记住了,但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胖瘦兄弟工匠问道。他们的疑问,正是其他人的疑问,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给顾筠来了一个注目礼。
顾筠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注目礼,正如习惯了这边的照明环境。
他同众人解释道:
“单纯的草靶不能用来测试突火枪,因为测试出来的结果,与实战之时得出的结果,偏差很大。
“我给草靶做了改良,这样的草靶,这个麻布草靶几乎等同单层棉衣士兵,皮甲草靶几乎等同标准皮甲士兵,勉强能够解决问题。
“受限于目前条件,只能作出这种简陋测试了。”
燕召闻言,和赵澜对视一眼。
顾筠招呼大家把其他草靶也按他给出的步骤改良。
众人应声,王工匠听闻此言,没有吭声,冷脸行动。
改良完毕,麻布草靶和皮甲草靶数量相当,顾筠命人将其分成三份,平整放在八十步,一百步,一百二十步处。
随后他让测试突火器的几人做好防护,教会他们怎么瞄准目标,即草靶红叉,怎么托枪等,再讲明测试之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带着其他人退后数步,退到安全地带,这才宣布测试开始。
突火枪测试,核心原则,一为真实性(模拟实战目标),二为安全性(保护测试者)。
随着测试人员点燃麻绳,宛如雷霆一般的声音在山林之间炸开,鸟兽惊走。
众人耳中一阵嗡鸣,呼吸微滞,心脏发颤,眼前只见数道亮眼的火光从枪口喷出。
四下立了数道火把,但来不及看清枪中射出的子窠是怎样的运行轨迹,便见枪口冒出的火光在刹那之间熄灭了,与此同时,泥土飞溅,前方立着的草靶,除去一百二十步的,全数击中,剧烈摇晃起来。
测试人员快速装填子窠,又是几枪,草靶倒下。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儿。
众人顾不得短暂性出现的耳鸣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快步跑到靶前。
一百二十步的草靶受到冲击,轻轻摇晃。
众人蹲下身体,去看倒下的草靶。
麻布草靶和皮甲草靶上的子窠,数量不一,不过大部分子窠未能击中红叉,而是其中草靶其他位置。对于新手而言,这是很不错的成绩。
两种草靶,子窠击中之处,表皮都破出一个口子,拨开表皮,只见下头的黏土,一片稀烂,子窠死死镶嵌其中。
不必使用短刀削开子窠上头的黏土,进行对比,便能看到前者“伤”得比后者“深”。
——突火枪,枪如毒蜂袭营,虽小却疾,专攻瞬息之机。声如雷霆,能够致战马惊厥、步兵溃散,震慑之力高于火枪。虽然不能完全打穿最厚重的全身铁甲,但对付锁子甲、皮甲等防护完全没问题。配合弩军,对付重甲骑兵应该是没有问题。普通人亦能上手,且不需要训练多久。
燕召和李澜想到了殿下转述给他们的,顾筠的话。
眼前一幕,俨然对上大部分话,其他话只待实践验证。不过从此看来,等待实践验证的话,必然为真。
燕召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向顾筠,表情复杂,道:“郎君真是捡到一个宝了。”
李澜颔首,无声附和。
其他人在震惊过后,纷纷恭维。
王工匠抱着双臂,他天生长得黑,故而看不出此刻有没有黑脸,不过他在看上顾筠几息过后,抬步就走。
他没有徒弟,一个人孤立全世界。
顾筠余光扫了一眼对方,来到倒下的草靶前面,掏出揣在袖子里头的小本子和炭笔,记录草靶受创程度、条件、子窠射入黏土中的剩余重量等等。
做完这些,他又叫人把一百二十步的草靶分为三份。
一百二十步的草靶数量较多,分为三份也不显局促。
分好后,于三个不同环境的地方,在八十步和一百步的距离,命人再行射击。
环境转变过后,目标命中率低了一些,有一处环境甚至低了一半。草靶其他部位命中率也随之降低了。
不是测试者射击技术下降,而是环境太过潮湿,好几只突火枪枪支里头的火药受潮,出现哑火情况。
顾筠捏着炭笔,笔尖摩擦纸面,认真记好这些数据,思索怎么提高命中率。前面两种环境,距离近些,便能解决问题,但潮湿环境……距离再近,也避免不了火药受潮,哑火。
得降低火药受潮率。
他之前为了降低火药受潮率,往火药里面添了蜂蜡、松脂,阴干过后又做了处理,这一个月反复下雨,火药也没受潮,可见效果。
然而在这种潮湿环境下就不行了——测试环境是湿度较高的河岸。
还能怎样降低火药受潮率?
顾筠一面想着,一面往作坊走去。作坊距离测试地很远,李澜沉默地护送他回去,燕召等人则留在原处,收拾满地狼藉。
这里虽是京郊,可这么大的动静,又持续了不短时间,难保引起旁人的注意,前来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