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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尊要我 枕庸 16658 字 1天前

第24章 万般皆化影(三合一) “夫君。”楼厌……

寒冬未褪, 凛冽的夜风从窗隙间钻漏进来,将薄薄一层纱帐吹起又浮动, 烛火晃动,室内一片模糊。

楼厌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儿,屏住呼吸等了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再次向下看去。

衡弃春仰面躺在榻上,发髻全部散开,一头雪白长发铺陈在榻,衬得那张隶属神界的面容越发苍白。

再往下, 是他伸手解开了衡弃春的衣带。

楼厌本能地想要闭上眼睛, 偏头的那一刻却又控制不住地顺着那条衣带看过去。

外衫褪下,衡弃春身上只剩一件单薄的寝衣, 那层面料遮掩不住他的身形,借着那点儿明灭的烛光, 隐约可以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前胸。

薄薄一层肌肉附着在骨骼之上,细看时甚至能够看清凹陷起伏的线条。

茱萸在榻。

楼厌指尖发抖,努力控制着那只蠢蠢欲动的手, 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指尖已经隔着那层薄薄的寝衣捻上了衡弃春的前襟。

衡弃春闷哼一声。

楼厌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是那头纯洁的狼了。

就在他鼓足勇气打算一鼓作气演完潭承义当日这场戏码的时候,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

楼厌睁开眼睛,率先对上的是衡弃春刀人的眼神。

他隐隐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鼻尖吸动, 四溢的莲香趁机涌了进来——那是衡弃春动用灵力的迹象。

嗷?

小狼抬起眼睛, 满脸疑惑地觑过去。

他师尊居然能在死咒的幻境下动用灵力?好厉害!

衡弃春无心理会小徒弟崇拜的目光, 忍着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聚起灵力, 这个过程大约相当痛苦,使得他额上渐渐凝出一层细密的汗。

一道传音术在心里念过两遍,衡弃春没张嘴, 声音却骤然传了过来。

——楼厌,爪子不想要了?

楼厌一愣,立刻“嗷”了一声。

回音震耳,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与他师尊传音。

机会都是自己把握的。

楼厌拼命在心里吼叫,借着衡弃春的传音术替自己辩解。

——冤枉!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师尊要不,忍一忍?

衡弃春没有再说话,但楼厌似乎听见了他隐忍的磨牙声。

窗外风声遽响,屋里的那盏油灯彻底湮灭在这个夜晚,眼前只剩一片深涌的墨色。

幻境之中,他们无法摆脱潭承义与溪娘当日言行的禁锢,一举一动都被迫按照他们当时的言行举止来进行。

即便衡弃春可以用传音术,行动上也无济于事。

溪娘当时大概十分羞赧,于是楼厌清楚地看到衡弃春面颊通红,躺在床上偏头,借着黑暗躲开了楼厌的视线。

下一瞬,楼厌觉得自己衣带一松。

带着凉意的手指摸上他侧腰处的那一小片皮肉,激得他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夫君。”楼厌听见他师尊咬着耳朵唤。

一股热流横冲直撞,将隆冬深雪的时节撞得四分五裂,像极了那捧被雪水浇灌的腊梅花。

楼厌满脸涨红,好在夜色过深,他相信凭衡弃春的目力看不清什么。

但他心里却清楚,这跟当日的谭承义没有关系,全是他自己的反应。

妈的。

那抹莲香正在渐渐散开,传音术一瞬即逝,楼厌已经无法询问衡弃春的意见,但耳边却听见了人自发的喘息声。

暧昧、隐忍,像他曾经偷看过的小野书。

也像他前世枯坐在九冥幽司界时内心肆无忌惮生长的那丛野草。

帐内极静,除了他们粗重的喘息,楼厌还可以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他想,在师徒背德的慌乱之下,那里或许还藏着一些觊觎多时的快意。

这才是他见不得光的心思。

纱帐被风吹起,拂在人的脸上。

楼厌喉结滚动,维持着一个跪卧的姿势,伸手扯下那层纱帐,而后在漆黑的夜色中睁开眼睛。

狼的视线敏锐,楼厌俯身看过去,顿时一呆。

衡弃春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身下,苍白的面色隐隐泛起一层薄红,雪色的发丝被汗水凝在脸侧,在不经意间展露出当日溪娘的温顺与弱态。

他的眼角微微湿润,楼厌鬼使神差地伸手抹过去,指尖却碰到了一颗圆润坚硬的东西。

他迟疑地收回手,借着昏暝的夜色看清——那是一颗珍珠。

楼厌:“?”

为什么眼泪会凝成珍珠?

不等他想出原因,这具身体已经惊慌地后退一步,手脚并用地从床上摔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将解开的衣带系好,惊恐地抬手指向榻上的人。

“啊!!”

“你,你……你是妖!”

纱帐动了动,衡弃春探出一只手来,声音泛着哑意,“夫君……”

楼厌瘫坐在床边,整个人都笼罩在谭承义的一举一动之下,满脸惊慌地看向那只素白纤长的手。

他恍惚中能够感知当日谭承义的所知所想。

泛着腥味儿的妖气扑面而来,女人的呻.吟声、死白的手腕一起在眼前飘荡。

溪娘是一只蚌精。

楼厌的胸口剧烈起伏,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楼厌还是谭承义,知道那面纱帐晃了晃,熟悉的莲花香再次翻涌上来。

衡弃春第二次用了传音术。

楼厌立刻伸长了脖子,言行举止未曾改变分毫,却抓住这点儿间隙率先问出声。

——师尊?

床帐微动,依稀可以见到衡弃春穿衣系带的侧影,楼厌很快听见了他的回答。

——继续。

别无他法之际,他要楼厌继续呆在谭承义的旧影之下,演完这场夫妻离心的局。

楼厌糟乱的情绪因这两个字略略平复了一些,很快,他不受控制地用手撑向地面,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

风声乍动,紧闭的窗棂被猛然吹开,天际悬着一轮阴暗的红月,血色的微光在一瞬间从窗户倾泻进来,映照满室血红,更添一丝诡异。

楼厌看见自己抖着手指向那面床帐,声线发颤。

“你是蚌精……”

“你想做什么?”

“害我?吃我的肉?”

溪娘没有否认。

于是楼厌就看到衡弃春撩开了那面扰人的纱帐,清目垂泪,映着血光的珍珠从他的眼角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

衡弃春抬起泪眼,珍珠滚落在锦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近乎痴缠地看过来,“夫君怎会这样想?”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楼厌的脸颊,语气里隐含泪音:“娶我那日你说过,不管我出身如何,此生只爱我一人,我们已经结发十几年,你怎么能……疑心我要害你?”

风声作乱,床帐肆意翻卷,素色纱帐与衡弃春的白发交缠在一起,令人觉得眼花缭乱。

楼厌鲜明地感到这句身体已经抖了起来,他颤抖着扶住廊柱,站在离衡弃春两步远的位置,看似冷静地垂目看着他。

他甚至以为谭承义在顾念他们夫妻多年的旧情。

这个念头尚未落下去,楼厌就看见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右手,劈落的一瞬间有如电光火石,等到他反应过来谭承义在做什么的时候,一记耳光已经直直地批上了衡弃春的侧脸。

空气里炸开一声脆响。

衡弃春无法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记,那面苍白薄蝉一样的瞬间肿起一层红痕,血腥味散开,将先前的莲香遮了个严严实实。

——师尊。

楼厌下意识地在心里嚷叫。

衡弃春这一次没有应他。

他脸色泛白,眼睫轻轻颤抖,垂眸之际忽然又滚下一颗泪珠。

不知是不是被血月的光映照,楼厌竟觉得那颗凝出来的珍珠是红色的。

他的指尖一再收紧,却始终都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

潭承义此时在犹豫。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良久,衡弃春抬头,挂着一滴血泪看他,神情凄惶而又悲怆,“夫君误以为我要轻生,将我从从浮珠河救回来那日许给我的诺言,竟这样忘了吗?”

原来是这样。

溪娘也是一只被捡回家的妖。

楼厌猛然想到自己上一世的遭际,心头忽然涌上一层浓浓的悲意——看来这样的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果然,他看见自己向前挪了一步,伸手钳住衡弃春的肩膀,硬生生将当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拖下了床榻。

他深知,谭承义就在这一夜与溪娘决裂。

外面一轮血月被阴云遮蔽一半,天际一片红雾,阴气浓郁,看起来又将下雪。

府上一片悄寂,院中寂寥无人。

谭承义扯着溪娘的头发,将她一路掼到院子里,单手推开紧闭的院门,指着外面那条漆黑的石巷,说:“滚,滚出去!”

“夫君,你不能赶我走……”溪娘被他甩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手攀住了门前的廊柱,哀求道,“萋萋还病着,至少让我再看她一眼……”

“你是妖。”谭承义毫不留情,冷脸说,“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厌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庭院当中,心口忍不住颤了颤。

妖非善类,的确不只他这么想。

这道题衡弃春教过他,然而他口不能言,无法替那只名叫溪娘的蚌精剖白半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被迫抬起,指天威胁:“再不滚我就请虚生道长前来做法!”

衡弃春单手扶住廊柱,风雪未落,而他仿佛已经被淋湿了浑身的衣袂,以至摇摇欲坠。

他用那双清润的眸子凝视着这一切,从檐下被雪水浇灌的那丛腊梅,到谭萋萋房中透出来的一灯昏暗烛光,再到楼厌指向血月的那根微微颤抖的手指。

而后他转身,在一颗血色珍珠坠地之后关门离开。

院门“吱呀”一声阖上,楼厌猛然回神,听见了外面的念唱声。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是溪娘的声音。

他讶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一齐颤抖开来,随后踱步而出,生生用身体撞上那扇木门,整个人越过门槛直直地摔了出去。

嘶——

楼厌咬牙,真他妈疼。

顾不得感慨什么,他已经撑着一旁的门柱站起来,举目望向这条萧索的巷子。

远处笼黑一片,毫无半个人影。

回身时已经又落一雪。

隆冬的尽头,这场凄厉的雪肆意泼洒下来,弥盖了这场人妖殊途的闹剧。

——

次日天雪愈深。

整个庭院都被这场雪笼罩掩埋,那捧腊梅彻底枯死在檐角,府上寂静无人,死气弥漫。

楼厌仍然困在谭承义的言行举止当中。

衡弃春不在,这场戏还要由他接着演下去。

他在廊下枯坐一夜,碎雪落了满肩,天刚一亮就去了谭萋萋的卧房。

溪娘不在,谭王氏正坐在床边喂小姑娘喝药,看见他进来还正絮叨:“溪娘也不知去哪儿了,一大早就不在家里,下人险些忘了给萋萋熬药。”

这其实是在问溪娘的下落,但谭承义必然不会回答。

“她好些了吗?”楼厌问。

谭王氏叹了口气:“早上还有些发热,吃的东西都吐了,喝了药或许能好些。”

谭萋萋小脸惨白,看见自己爹爹进来的时候却还是笑着眨了眨那双扑朔的眼睛,甜甜地叫:“爹爹~”

楼厌心头一颤,伸手将那碗药接过来,嘴唇翕动,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来喂吧,母亲去休息。”

昨夜雪大,谭王氏或许没有睡好,起身时打了个淡淡的哈切,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门被虚掩上,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剩苦涩的药气弥漫一室。

楼厌坐到床边,轻轻搅动手里的那碗汤药,谭萋萋软乎乎的声音就在此时传了过来,“爹爹,阿娘说今早她会来喂我喝药的,为什么她没有来?”

楼厌感到端着碗的手指收紧了一些,他垂眸,看向床上病殃殃的孩子。

她生了一双极漂亮的杏眼,眼仁发亮,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小片眼睑。大约是哭过,她的眼角泛着一层薄红,看向楼厌的眼神又乖又可怜。

楼厌猛地想起了那个自己见过的溪娘。

散落的头发遮住她大半张面容,脸上布满尘土,但露出来的眼睛却圆润漂亮。

也是杏眼。

楼厌缓缓回神,谭萋萋还在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他。

他笑了笑,端起药碗的时候顺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径直回避谭萋萋的问题,“爹爹喂你不好吗?要是想快点好起来,就乖乖把药喝了。”

谭萋萋嘟了一下嘴巴,但也看出来在这事儿上撒娇没用,还是就着谭承义的手把药喝了。

那药极苦,她一张漂亮的脸完全皱起来,眼角红红的,勉强忍住没有哭出来。

楼厌扯着被子将她抱起来,说天色还早,她可以再睡一觉。

谭萋萋听话地闭上眼睛,不过片刻又睁开,试探着叫了一声,“爹爹~”

“怎么?”

谭萋萋想了想,将两只手伸出来算日子,边算边说:“南煦哥哥说过了年会回来看我的,年都过完了,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楼厌一怔,眸子在一瞬之间遍布诧异。

她说谁?

南煦??

南煦是认识谭萋萋的!

我就说那小子不对劲儿吧!

先前对那个少年的防备与敌意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解释,楼厌心里起起伏伏,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将这件事告诉衡弃春。

但丹田处灵力滞涩,丝毫探查不到衡弃春的灵气。

衡弃春此时离他太远,传音术已经不起作用了。

很快,他听见自己说:“你南煦哥哥现在是鹤子洲门下的弟子,等宗门里空闲下来,自然会回来看你的。”

谭萋萋看起来十分挂念南煦,眉心皱巴巴的,但还是很乖巧地答应下来,拢着被子渐渐睡过去了。

耳畔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只剩窗外的落雪簌簌,融得室内一片安恰。

楼厌坐在床边,垂头凝视着熟睡的谭萋萋,手指从她的额心一路抚上她的眉眼,手指在那簇颤动的睫毛上方轻轻触碰,惹得指尖微痒。

一切都显得那样静谧。

楼厌想,纵使谭承义对溪娘忘恩负义,但对他的女儿却还是爱怜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滋长出来,他就看到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一路下移,搭在了谭萋萋的脖颈上。

手指渐渐施力。

等等——

楼厌倏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骤然缩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掐住了谭萋萋的脖子,力道之大,竟能听到骨骼的响动声。

小姑娘立刻难以呼吸,在睡梦中紧紧凝起眉心,挣扎着想要醒过来。

然而谭承义的杀心太重,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楼厌急得满头是汗。

他拼命地想要控制那只越发施力的手,甚至反反复复尝试动用灵力,丹田处一片灼热,甚至喉间都有了一层淡淡的血腥气。

可死咒的幻境之下,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谭萋萋已经彻底晕了过去,楼厌看着小姑娘涨红了的那张脸,猛然生出一个堪称可怕的念头——难道谭萋萋是这样死的?

被他的亲生父亲,亲手掐死?

楼厌一颗心直直地坠落下去,一时间竟然难以分清现实与幻境,仿佛要掐死谭萋萋的这个动作不是由谭承义做出的,而是他。

他倒宁愿是他。

一个统率九冥幽司界的魔主杀人,总比亲生父亲掐死女儿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眼看着谭萋萋的呼吸声已经微乎其微,楼厌缓慢地垂下头去,心知当时的谭承义也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就在这时,虚掩着的房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谭王氏满脸惊慌地闯进来,近乎慌乱地拦住扣在谭萋萋脖子上的那只手。

她看过来,震惊之下连话都说不连贯,“承义……你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楼厌——不,是谭承义没有说话。

谭王氏试探着将手指探向谭萋萋的鼻息,大约是还有气,她这才略放心一些,盯着小姑娘脖颈上那片青紫的掐痕说:“她是你的女儿啊!”

楼厌至此已经心凉,他微微侧眸,心里几乎已经可以预想到后来的事。

果然,他听见自己很快开了口:“母亲,你可知道……她是妖精生出来的孽障!”

谭王氏一惊,“什么?”

楼厌甩袖,掷出几颗混着血泪的珍珠,在微薄的晨光中指着一地珠子说,“溪娘……她是一只蚌精……”

“蚌精……”

谭王氏大惊之下竟然踉跄了一步,后背撞在一旁的床柱上,募地发出一声闷响。

穿堂风惊慌而过,木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兀自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

谭老父满脸震惊地立于门下,身形摇晃,被后面跟进来的老仆扶住。

“溪娘现在哪儿?”

过了许久,有人这么问。

楼厌恍惚了一瞬,没有听清问话的人是谁,但听到自己回答说:“我把她……赶出去了。”

谭老父的神情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转为了隐隐的愤怒,他松开老仆的手,定睛问:“应该请虚生道长来施法的。”

老仆眼眶泛红,听着主家的决断,忍不住插嘴道:“老爷,虚生道长道法高深,他若出面,夫人和萋萋注定不得善终啊!”

谭老父厉喝一声:“住嘴!”

“溪娘是妖,这小东西是妖的孽种,一个都留不得。”

楼厌指尖不断收紧,尖锐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道深痕,许久之后,他才挣扎般地睁开眼睛,“她是妖,若是逼急了恐怕会加害于我们,不如就这样吧。”

谭王氏这才回过神来,对谭承义的决定不置可否,却看着榻上昏睡的谭萋萋问:“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她的语气惶恐而生硬,丝毫无法让人将之前心疼孩子的祖母和此刻的老妇联想在一起。

谭老父沉默片刻,忽然冲着屋里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谭承义没有拦阻。

楼厌搀扶着谭王氏迈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了门栓扣紧的声音,他怔忪抬头,举目看向纷纷扬扬的瀑雪,心头一片凄凉。

人最无力,不敢与天斗,不敢与鬼斗,就连畜生幻化成的妖物也要避之莫及。

可人也最无情,竟会置自己的发妻和血亲于死地。

可他又想。

如果谭萋萋不是被谭承义掐死的。

那她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

这日花潭镇暴雪未停,到下午的时候已经连绵成灾,山下集市有老乞丐冻毙而死。

潭承义作为里正,得到消息之后不得已抛下家中琐事,前去安葬老乞丐的遗体。

挖坑填土又安置好老乞丐的孙子小乞丐,楼厌回府时已是戌时。

跋山涉雪一整日,累得腿都酸了,刚一回府就撞见了扑上来的老仆。

“主君——”

楼厌吓了一跳,听见自己问:“怎么了,李伯?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老仆两眼泛红,“噗通”一声就地跪下,膝盖碾在一摊碎雪上,压出一片泥泞的水渍。

他拽着楼厌的衣袖不肯撒手,悲哭道:“您快救救萋萋吧……”

“萋萋怎么了?”

老仆抬手抹了一把眼角,“下午您不在府上,老夫人带着萋萋出了门,说是……说是要给孩子添置冬衣。”

“老仆劝说天寒雪大,且府上不缺下人,不如等雪停了再去。可老夫人执意将萋萋带出了门,至今未归。”

楼厌心里“咯噔”一声,恐怕这就是老仆曾经对他们说过的——谭王氏亲自将谭萋萋带出府抛弃在外。

但谭承义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

他缓缓抬头,看向夜幕下如同铺盖的一天暴雪,作势要将老仆扶起来,“天太晚,明日再去找吧。”

“主君——”老仆跪在雪里不肯起身,佝偻的身形盖了厚厚一层冬雪,他恳求道,“老仆知道主君在顾虑什么,纵使人妖殊途,可萋萋也是您的至亲骨肉啊——”

“不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

许是这番话触动了谭承义,楼厌沉默片刻,随后低声沉吟:“好,那我去找找看。”

说罢回身上了来时的马,轻甩马鞭一路踏雪而去。

绕过后院时,他看见了府上常用的那架马车停在角门处——谭王氏已经回来了。

后半夜的雪越来越大,楼厌骑马跋涉整座山林,碎雪纷纷扬扬淋了满身满脸,发丝白尽,衣沾厚雪。

山林中的冷风呼啸而过,枯叶飓响,如闻怨鬼幽咽。

楼厌下意识地想要把脖子缩起来。

老实说,他还没有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的时候,其实是一头十分胆小怕事的狼崽。

胆小怕事且爱惹事。

他小时候丢过很多次——最早的一次连路都走不稳,就试图从栖居的山洞里逃窜出来,被一只狸猫成功制服,狼狈逃回山洞的时候脖子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然后被他爹好一顿收拾。

太久远了,两百多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那是哪两头粗心的狼将他丢在了山上,只记得衡弃春掐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竟然被掐了两辈子。

妈的,怎么又想起衡弃春了。

楼厌的思绪就此被打断,再举目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浮珠河畔。

整条河都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冻在原地,激荡的水花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在一层厚雪之下兀自挣扎。

楼厌下了马,在风雪天里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沿着浮珠河一路向上游走。

原来谭承义当日真的找寻过谭萋萋。

上游的雪似乎还要大一些,楼厌交手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定睛站住。

那里的河面豁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冻毙的河鱼正翻白着肚皮浮上来。

一旁的冰面之上,一道小小的影子正蜷缩在上面,看起来了无生气。

正是谭萋萋。

果然如老仆所说,是在浮珠河。

这里恰恰是他在真实世界里追着那团血篆到达的地方。

楼厌下意识地提了一口气,随着谭承义的脚步朝河边走去。

足靴在雪面上压踩,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尚未走到近前,他就看到伏在冰面上的孩子挣扎着抬起头来。

“爹爹~”

谭萋萋脸色煞白,那双杏眸泛着泪花,在看到她爹爹的那一刻才忍不住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凝成“滴答”一声脆响。

楼厌的心狠狠一疼。

天气极冷,小姑娘衣衫单薄地被扔在这个鬼地方,更不要提还生着病。

谭王氏好狠的心。

谭承义大概也心生不忍,因而楼厌三步并做两步跨过河滩边的碎石,撩开衣袍蹲到谭萋萋身侧。

他伸手,托着女孩儿的下巴使她抬起头来。

楼厌瞳孔一缩。

映入眼帘的先是谭萋萋脖颈上那片骇人的掐痕,再往上,便能看到她眼下泛黑,唇角一片乌青。

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冻的。

楼厌眉心微蹙,隐约猜到一种可能,却还是随着当日的谭承义问:“萋萋,你怎么了?”

谭萋萋蜷缩在冰面上,竭力张开手想要谭承义抱她,但楼厌迟迟没有伸手,那双手臂又因为太过虚弱垂落下去。

细嫩的指尖被冻得通红,在冰面上来回摸索,最终停在自己的腹部。

谭萋萋皱了皱鼻子,满脸痛苦地说:“疼~”

楼厌明显感觉谭承义吸进胸腔一口凉气,他伸手探向小姑娘的腹部,眯眼警觉问:“你吃什么了?”

谭萋萋说话已经开始断断续续:“祖父说……替我寻了一味药……喝了就,就不难受了。”

“什么药?”

“叫……乌头。”

一粒碎雪飘飘摇摇地从天际落下来,落在楼厌的眼睫之间,激得他狠狠闭上眼睛。

凉意直达心底。

纵使他已经在混沌冥虚里荒度了两百年,却也仍然记得,所谓乌头,是人界一味难解的毒药。

谭老父竟然心狠至此。

楼厌喉口发颤,听见自己哑着嗓子问:“祖母知道你喝了药吗?”

“不知道。”谭萋萋摇摇头,“祖母只说要带萋萋出来做冬衣……”

她颤了颤睫毛,虚弱地抬起头来,很乖巧的伸手扯了扯楼厌的衣袖,“爹爹,祖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楼厌嘴唇翕动,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凛冽的寒风在这片旷野地里兜转一圈,卷起无数弥天碎雪,似乎要将当日的谭承义父女一同掩藏在这个深冬。

谭萋萋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答案,那双漂亮的眸子渐渐失去光泽,眼尾垂落,她一并颓然地伏回冰面之上,彻骨的寒意使她微微发抖。

但她也的确没有力气再起来了。

楼厌几乎已经可以想见。

十岁的孩子刚吃过母亲做的糟鹅,第二天没有等到母亲,却等到了亲人的毒害与抛弃。

与他一样,被最亲的人抛弃在山野中。

丹田处聚起一层热意,楼厌身形微晃,勉强提起来的那口灵力在胸腔里肆意乱窜,喉口处的血腥气越来越明显。

他试图冲破死咒的禁制。

风声越发肆虐,穿过林间风雪拂在人的头脸之上,使人不禁耳骨生疼。

楼厌在心里默念禁诀。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尖锐且又熟悉的琴声,他募地睁眼,仿佛听见了衡弃春不容置疑的声音——“继续”。

继续。

演下去。

谭萋萋已死,祸事已成,在幻境中救人已经于事无补。

他生生压下那口好不容易才提起来的灵力,嘴角已经缀上一串血迹,好在谭萋萋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然按照当日的情形问他:“爹爹可以带萋萋回家吗?”

楼厌倾身过去,笑着抚了抚女孩儿的头发,托着她的手臂将她从冰面上扶起来。

垂死的河鱼在那个巨大的豁口里翻滚挣扎,贪心不足者正试图吞噬同类的尸骨。

“萋萋。”

“不要怪爹爹。”

话音话下,楼厌只看到自己的右手从谭萋萋的后脑一路下移,最终停在她的后颈上,随后掌心施力,不顾孩子的不安,压着她的身体一路向下。

“噗通!”

河面上掀起巨大的水花,谭萋萋幼小的身形已经彻底没入冰面之下,与那些散发着腥气的死鱼混迹于一处。

她是没有挣扎的。

或许是身体太过虚弱使她无力,或许是河水太冷使她僵硬,或许是心灰意冷使她无措……

但说到底,当冰凉的河水呛进口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谭萋萋想的是什么。

楼厌蹲坐在河边的碎石滩上,长久地凝视着冰面之下汹涌澎湃的水流,身形佝偻如同垂垂老者。

不过疏忽之间,翻滚的水浪就渐次趋于平静,谭萋萋长久地沉入水底,再也找不出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楼厌起身,若寻常般抖了抖自己沾了碎雪地衣袂,如来时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河滩上的碎石离开。

谭承义没有回头。

可楼厌却不止一刻地在想——如今还要问谁是杀死谭萋萋的凶手吗?

是给她下毒的祖父、将她抛弃在外的祖母,还是狠心将她溺毙在浮珠河里的爹爹?

都有。

楼厌忽然失笑,看着远处碎雪拂面的天,缓缓得出一个答案。

是她的至爱。

身后河水微动,冰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瞬息之间,广阔坚硬的冰面在眨眼之间一齐崩裂,激流翻卷冲荡,打在岸边碎石上,发出敲击人心的声音。

楼厌猛然回神,盯着那团从河水中浮现而出的红色血雾,瞳孔骤缩。

谭萋萋已死,这就是她的怨气——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到现在的bb们!评论区小红包大量掉落,欢迎留言互动![加油][加油][加油]

周四夹子,当晚11点更新!

第25章 瀑雪盖弥彰 “那是你的发妻。”……

谭府。

谭王氏在祠堂门外转来转去, 时而两手而十,满脸祈求神色。

谭老父宿着脸站在一旁, 被谭王氏转得眼晕,忍不住厉声喝道,“别转了!”

谭王氏陡然停下脚步,一口气哽在喉间,片刻之后化成一声悲切的啼哭,“都是孽缘啊——”

她哭着扑上来捶打谭老父的前胸,“都是你, 若不是你给那孩子喂下毒药, 她又怎么至于死后生怨,惹得我家不得安生!”

谭老父忍着一腔火气, 躲开谭王氏的捶打,愠声道:“你又何尝不是把她扔在了外面。”

“我……”谭王氏语塞, “我又不知道你事先下了毒!”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谭老父看着祠堂紧闭的木门,“终究是妖孽之子, 没安好心, 死了也让人不得安生。”

话说完,祠堂的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一身绿衫的老道士立于门前,须发皆白, 与手中所执的浮尘遥相呼应。

谭王氏听见声音立刻转回身来, 急切地握住他端着浮尘的那只手, “虚生道长, 我儿他怎么样了?”

虚生子念了一句让人听不懂的道号,随后轻轻闭眼,“谭里正被妖孽死后凝成的怨气所伤, 此刻仍然神志不清,贫道正在替他施法,老夫人稍安勿躁。”

虚生子道法高深,花潭镇中的所有符篆皆由他传授,在乡亲眼中颇有威望。

谭王氏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道长一定要救救我儿。”

“救他是小事。”虚生子垂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对老夫妻,忽然问,“只是有一事,还望老爷和夫人如实告知。”

谭老父呼出一口气,“道长想问什么?”

虚生子抽回手,抚了抚自己颌下的胡须,眯眼问:“里正无缘无故,怎么会招惹上妖邪?”

“据贫道所知,花潭镇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妖物了,除了——浮珠河里的蚌精。”

“莫非里正遇到了蚌精?”

一语乍出,谭老父与谭王氏面面相觑,俱从对方的视线里看到了震惊与慌乱。

这话不能答。

整个花潭镇都崇尚符修,自然痛恨邪魔外道,谭承义中邪昏迷已经足够引人生出猜忌,绝不能让外人知道——里正谭承义的妻子是一只妖,还与妖生下了孩子。

否则他们一家将再无立足之地。

谭王氏哀嚎一声,抬起双手掩面流泪,“不知我谭家得罪了哪路神仙——”

“萋萋昨夜自己跑出府,这一去就没了踪迹,溪娘为了找孩子彻夜未归。难为我儿——在外为了公事奔波一天,回来还要去找妻儿,说不准就在外面撞见了什么邪祟……道长!我儿命苦啊!”

虚生子没有说话,只半抬着眼睛看她,似要从那双叫苦连天的眼睛里辨认出谎言的真伪。

他忽然笑了笑,呵出来的热气拂起一缕胡须,“是么,老夫人确定孩子是自己跑丢的?”

谭王氏眼看就要露怯,好在这时谭老父开了口:“幼童顽劣,我们也忧心不已,老朽已经让下人挨家挨户前去寻找了。”

“若是道长有下落,万望不吝告知。”

虚生子眸光微暗,却什么都没有说,只顺势点点头,“也好,镇上的乡亲们恐怕还不知此事,可以托他们一起寻找。”

谭老父不敢言他,连忙应下来。

“那我儿……”谭王氏迟疑着探头,想要看清祠堂里的情景,被虚生子的半边身子挡住之后又满是不安地问,“那承义他还有多久会醒啊?”

虚生子淡淡捋了捋颌下胡须,“不急,被妖的怨气附身,能不能醒都要看他的造化。”

说罢拂袖回身,将谭王氏与谭老父再度阻拦在外。

祠堂之中未燃一灯。

谭承义蜷缩扭曲的身体就静静地躺在佛龛之下,一双眼睛空洞地睁着,眸中空洞无神,像死人的眼睛。

虚生子站在黑暗中凝视良久,忽然抖动浮尘,数千根白色细丝犹如受他操控的傀儡线,诡异地钻向谭承义的身体。

“醒来。”他说。

谭承义悠悠转醒。

他僵硬地扭动四肢,行动如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双眼睛仍然空洞无神地盯着前方。虚生子指尖微动,他凭空张了张嘴,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虚生子笑了笑,两指并拢,隔空轻轻一点,“里正,去请你的母亲进来。”

谭承义微微抬头,随即应了一声,同手同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听话”地将谭王氏请了进来。

祠堂阴森昏暗,一身绿袍的老道士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谭王氏下意识地感到渗人。

她看向自己终于醒来的儿子,试探着问:“承义?虚生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承义他这是……醒了吗?”

虚生子又笑一声,轻轻点头,“当然醒了,不信你看……”

谭王氏顺着他浮尘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原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随即冲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笃定的笑。

——与虚生子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

谭王氏猛地瞪大眼睛,一时间只觉得毛孔悚然,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张开两手就要去开祠堂紧闭的门。

然而已经晚了。

谭承义身上凝着的妖气在这一刻四散开来,顷刻之间袭上谭王氏的后背。

谭王氏闷哼一声,身上立刻浮现出大片泛腥的妖气,瞳孔渐渐散开,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里正身上的妖气是妖死后所凝成的怨气。”虚生子仍然站在原处,冷眼看着已经被妖气侵蚀的谭家母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开,“贫道以探灵符观之,看她像是一个十岁的女童,如果没记错的话,贵府的小姐谭萋萋,今年恰好十岁吧?”

谭王氏还有意识,闻言后背一僵,带着一张骇人的脸转过身来,近乎震惊地看着虚生子。

虚生子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道符,黄色的符纸上是朱砂状的暗红篆文,崎岖古怪,难以辨认。

他没有管形如傀儡的谭承义,而是捏着那张符纸缓步走到谭王氏面前,倾身看着这名意欲颠倒黑白的老妇,“老夫人,你真的确定,谭萋萋只是失踪了吗?”

谭王氏“啊”的一声靠到身后的木门上,惊恐的神色始终没有散去,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虚生子,“你都……你都……”

虚生子轻轻抚动自己的胡须,这一次连一个眼神都不再施舍给她,只剩那满腹沧桑的声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罢,指尖符纸一抖,朱砂血篆蔓延开来,在空中凝成一道血雾。

继而血雾散开,一道朱砂字迹浮现在空白的牌位上。

——故女花潭谭府谭氏闺名萋萋之灵位。

“谭萋萋怨气过重,若任由她飘散,整个花潭镇都将不得安生。”虚生子浮尘一扬,看向惊恐不已的谭王氏,说,“你记着,这是贫道给她下的死咒,将她的魂魄困在这方牌位里,不可以被外人知晓。”

谭王氏兀自发颤。

“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谭王氏面色死灰,有如将死之人,应下之后又急切地看向虚生子身后的谭承义,拼着最后一丝神智问,“那我儿……”

虚生子再度笑起来,言语温和地安抚,“别急,里正还有用处。”

话说完,他手中浮尘一抖,口中沉吟出声,谭承义立即随声挪动,亦步亦趋地走到他的身侧。

虚生子抬手,冲谭王氏比了一个“嘘”的姿势,随即示意谭承义前去开门。

谭承义唯命是从。

外面已近正午,暴雪未停,庭院之中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落雪。

家中出了事,未免声张,侍奉的下人已经被谭老父遣散了殆尽,此番守在外面的只剩用惯了的老仆躬身站在门外。

看见谭承义出来,他一时大喜过望,“主君!您可算醒了。”

隐在暗处的虚生子轻轻向下压了一下手指,谭承义随即开口,无波无澜地问:“父亲呢?”

老仆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回身将侧面厢房里的谭老父重新请了回来。

谭老父看向眼前的儿子,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只好试探着对虚生子说:“犬子此番能醒过来,多亏道长肯施以援手……”

虚生子轻轻抬手,打断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老爷稍安勿躁。”

“里正虽然已经醒了,但体内的妖气仍然没有清除,贫道还要带他出去,以寻除邪之法。”

谭老父眉心紧锁,显然犹豫了一下。

虚生子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出言安抚道:“此事对外不可声张,只说里正是去找寻女儿即刻。”

见谭老父隐约放下心来,虚生子又沉吟一声,“还有一事,此妖怨气太重,甚至波及到了老夫人。”

“拙荆她?”

“老夫人被妖气所侵,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假以时日等一有缘人,或许可以拔出体内的妖气。”

“至于那个孩子……”虚生子顿了顿,托着手中的浮尘,“许是命中当有一劫,若是动用道法寻找,反而有殃及家人之祸。”

“不如……顺其自然。”

此言正中谭老父的下怀,他尚且以为虚生子全心全意为了他们一家人着想,连忙俯身叩谢。

没人知道虚生子要将谭承义带去哪里,但碍于对妖邪的恐惧,所有人都默许了他可以这么做。

夜色渐深,花潭镇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半尺高的积雪延至人的小腿,屋檐下挂着一长串的冰棱,与那些陈旧的符纸遥相呼应,风一吹便飒飒作响,激得碎雪漫天。

谭承义如一个提线木偶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虚生子一路徐行,脚印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留在了这条巷子里。

直到尽头。

虚生子陡然停下脚步,扬着浮尘轻轻一抖,指向巷子尽头的人影。

声音穿透碎雪而来——“里正,你看。”

谭承义于是抬头。

那是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缠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她大半张脸,隐约露出那双温润的杏眸。

她口中呢喃着听不清的话,正躬身在雪地里找什么,神情急切而后悲怆,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拂开脚下的积雪,两手早已生疮,却仍不肯停歇。

谭承义在虚生子的操控下又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次终于听清了她口中的话。

“萋萋,别怕,你在哪里?阿娘在,阿娘在呢。”

谭承义募地一震。

与此同时,虚生子的声音从他的侧后方传过来——“那是你的发妻。”——

作者有话说:欢迎留爪爪!以后都是日更啦,固定更新时间晚八点![狗头][狗头][狗头]

第26章 梅梢探窗图 那片莹润白皙的肌肤呈现在……

楼厌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下是巷子里厚重的积雪, 还是浮珠河上将谭萋萋囚困而死的冰面。

寒气涉骨,他忍不住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情不自禁地泄出一声呜咽。

随即有人将他团抱起来,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面颊上,一股灵气自上而下倾泻出来,在他的丹田之中汇聚融和,而后涌入四肢百骸。

将要被冻僵的身体就这样暖和起来。

楼厌在睡梦中吸了吸鼻子,顺利捕捉到一丝清淡幽远的莲香。

莲香。

他倏地睁开眼睛,对上衡弃春那双隐隐含着关切、却又清润至极的眼睛。

“师尊。”他开口, 声音哑得像一截将要断裂的朽木。

衡弃春抽出一只手, 托着楼厌的后颈使他往自己怀里靠了靠,指端凝着的灵力仍然不间断地汇入到楼厌体内。

“醒了就好。”衡弃春说。

楼厌至此才真的恢复了一些意识。

他靠着衡弃春的手坐起来, 极目四望,一双锐利的眸子不由顺势眯起。

膝下是浮珠河畔的碎石, 远处流水汹涌,绿枝掩映,枝枝叶叶交错成一片, 将这片树林缠绕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蛛网。

日暮低垂, 暑气将退,久违人世的凉风跋涉疾风暴雪,终于天降甘霖。

楼厌重重地吸进去一口气, 再睁眼时已经散尽了那层恍惚, 扭头看向身后的衡弃春。

神尊一袭白衣胜雪, 垂下来的发丝尽数被风卷起, 眉眼清隽,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可那清淡的嗓音分明就在耳畔,“你被吸进了谭萋萋的死咒所聚成的幻境里, 还有印象吗?”

楼厌怔了怔,懵懵地点头,一片混沌的脑子总算能够勉强分清幻境与现实。

他坐起来,晃晃脑袋,想起同样出现在幻境中的衡弃春,不由问,“师尊不是去找溪娘了么,为什么也出现在了那个幻境里?”

衡弃春很轻缓地摇了摇头,“我是由溪娘的梦境而入幻境的。”

楼厌一滞,“什么?”

衡弃春反问他,“你应该还记得幻境里发生的事。”

“当然记得。”楼厌抿了一下唇角,思维不由地跟着那个幻境跑远。

从最开始追忆起来,是谭承义一家人共用一顿味美的糟鹅,是夫妻恩爱一家安乐。

直到那场横生的旖旎。

楼厌不由地咬住下唇,眼前仿佛飘过那层朦胧的纱帐,微风轻轻扫动衣带,将那片莹润白皙的肌肤呈现在眼前,继而是从衡弃春口中泄出来的那句“夫君”……

“啪!”衡弃春一巴掌甩上他的脑袋,“你在想什么?!”

他显然也想起了床榻上的那一幕,语气绝对称不上和睦,警告道:“幻境而已,不要当真。”

楼厌心想谁要当真了,再说你耳朵红什么。

怕死,狼崽子只好捂着脑袋哼哼了两声,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全部收起来。

“师尊。”楼厌一本正色地说,“谭萋萋是被她的至亲一起害死的,谭老父下毒,谭王氏弃掷,谭承义将他溺毙在河水里。”

“我知道。”衡弃春说。

“所以我觉得……啊,你知道?”

衡弃春没有说话,默默递出去一只手,让楼厌撑着从冰面上站了起来。

他一并起身,看向眼前翻滚的河流,眸中渐渐渡上一层悲悯。

“溪娘没有走。”衡弃春解释说,“当日她被谭承义逼走,实则就躲在谭府外面的巷子里。次日谭王氏带谭萋萋出府,她才在那个老仆的帮助下潜回谭府,只可惜——那时的谭萋萋已经遇害,于她而言皆于事无补。”

楼厌不知事情还有这样一层隐情,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脖子缓慢地扭动过来,一阵恍然,“怪不得,我总觉得那个姓李的老仆是瞒着什么的。”

当日他与衡弃春首次拜访谭府,便是跟着溪娘一路追过去的,可老仆却说没有见过溪娘——看来他不是不知情。

“可是师尊……”楼厌想到什么,猛地仰起头,一副事关重大的神情,“谭萋萋的死咒是虚生子画成的,将我引入幻境也就算了,溪娘又为什么会引你进去?”

猜到他要问这个,衡弃春只是淡淡一笑,卖关子似地问:“想知道?”

楼厌“嗯嗯嗯”点头。

“想知道就跟我来。”

从浮珠河一路向西上山,沿途路过几个集镇,百姓仍在兜售符篆,叫卖不绝,毫无异常。

日色藏于山峦之后,天幕低垂,从傍晚走到深夜,楼厌才真的有了一些活过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