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许里长这时也从屋子里出来了,听到元香的话,皱眉看着宋良贵。
宋良贵到底心虚,被这么多人看着不免心里紧张,尤其是许里长那冷冷的眼神让他很是在意。
又听元香嘴里说着什么官府、案子线索,他不过一个常年在地里刨食的农户,哪里经历过这些,迅速打定主意要用上他早就准备好的办法。
他脸上堆起笑来,装作突然记起来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其实都是误会,误会。”
“元香你搞错了,我那天来里长家领粮的时候,想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儿,家里也没什么劳力,就顺道将你家的粮也给领了。
只不过这几天太忙,忘记将粮食送你家了,嗨,我也是年纪大了,你瞧我这记性,等今天我回去把粮整一整给你一起送过去。”
又仿佛事情已经解决了一般抬手招她,“快下来吧,别耽误大家事儿了,元香。”
元香毕竟名义还是他宋良贵的侄女,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像这种事情只要模糊成自家内部的是非,到时候就难扯皮了,外人也难管,他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至于还不还粮么,反正粮在他那儿,他今天还一点,明天还一点,这不也是还么?谁能来说他的不是?
江翠娥也反应过来,立时帮腔,
“是啊,是啊,就是太忙了,你说刚来这许家村有恁多事情要干呢,元香啊,现在搞清楚了,这事儿都是你大伯忘了,你快下来吧。”
二果自宋良贵说是自己领了他家粮时起就缓缓地攥紧拳头,狠狠瞪着自家亲大伯。
金凤听这夫妻俩这么说,满脸狐疑,“大家伙收到救济粮都多久了?良贵叔这么多天你都没想起来?你这难道不是成心要饿死她们?”
同村的不少人也附和,“对啊,都这么多天了,现在才想起来?这是故意要私吞吧。”
江翠娥听了又怒又慌,撒泼似的嚷道:“哪是成心的了?就不许人忘事儿了?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又指着台阶上的元香,“再说了,她们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么?”
等她的目光对上元香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就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立马慌乱地转移开。
她自己还觉得奇怪,为啥不敢看元香了,难道自己还怕她不成?
众人自然也听明白了这事儿的原委,平日里早看不惯宋良贵一家的人,觉得他们做事太绝,宋阿伯的大儿媳陈氏悠悠地补了一句,
“这谁知道呢?难保不是成心的,毕竟是一到这儿就将自家侄子侄女扔一边的。”
“你说什么呢?”江翠娥眼里冒火,“你个别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陈氏也不示弱,冷笑一声,“呸,什么德行,元香她爹娘的钱不都是你家拿了?真当自家做的不要脸的事儿别人不知道?自己洗把脸照照吧。”
江翠娥气得脸涨红,撸了袖子上前想去撕了陈氏,被陈氏的男人宋同方一把给挡了回去,他朝着自家婆娘低声道:
“少说两句,事情还没搞清楚呢!”
许家村的人听了这场闹剧,在后面笑着说风凉话,“呦,这来了新人真是不一样哈,咱么许家村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你们什么意思?”立时就有宋家人听不过去,大声质问。
“就看笑话的意思呗哈哈哈哈哈”
“你们找干架呢?”有姓宋的汉子开始撸袖子了。
“够了,都别闹了!”宋阿伯吼了一声,这是干嘛呢?这不是被许家村的人看笑话嘛?
宋阿伯不仅年龄是宋家人里最大的,他做人做事厚道,别人都会敬他一分,大家还是愿意听宋阿伯的话的,一时间宋家人那几个吵嘴的人还真都收声了。
而元香这边听完宋良贵的话,嘴角笑意更深,语气轻飘飘的,“这么说,大伯你是承认拿了我家的粮了?”
许里正也不明白,刚刚还是偷盗事件,现在怎么又变成代领粮食了?
这是在闹什么呢?一时都被他们搞得有点糊涂了。
他瞥了眼刚刚找出来的手里的簿册,伸手翻了翻,当初为了省事,谁来领粮食就会在他的名字上做个记号,这账册上宋元香跟宋良贵的名字都有记号,说明他们确实领完粮了。
至于宋良贵说的他代领了这女娃家的粮,他好像有点印象。
当时这宋良贵说她家侄女年纪小,家里就剩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儿了,这逃难路上又亏了身子体弱得不行。
他念着既然他们是一家人,两斗粮食确实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扛回去的,这才同意让宋良贵一起领回去。
谁能想这有手有脚的汉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至于他口中说的什么不小心忘记了,许里长是一个字都不信。
而宋良贵听着元香的问话,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感觉承认了就是跳进坑了一样。
但现在也由不得他否认了,刚刚自己都说出口了,她家的救济粮在他家。
宋良贵扯着笑,跟个没事人一样,努力把这件事当做就是因为健忘造成的误会,安抚道:
“是啊,误会一场,粮等大伯回家就拿给你。”
元香语气很是遗憾,“哎,大伯你不知道么?这可是官粮,朝廷拨下的粮食,若有人擅自占有,可是要送官论罪的。”
“正好,今天县里来人了,我去说道说道吧。”
“啥?送官?有这么严重么?”宋良贵听这小姑娘的话有些不相信,自己没偷没抢,不过是晚了几天还她能有什么事儿?
不过见元香一幅振振有词的样子,又说这是官家的粮,他一下子倒是有些摸不准了。
他不由地看向此处最有威望、最懂当地条例的人——许里长。
许里长闻言也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宋元香,她说要报官?还要送官论罪?
为了这种事情去麻烦县里的老爷们他是不乐意的,这不显得自己无能么?这些纠纷都处理不好?
虽说这官粮的事儿确实比其他的事儿性质要严重,但是他们这事儿吧还比较复杂。
他垂下眼沉思了片刻,先不说官府的县太爷管不管这事儿,要是真是这宋良贵代领粮的话,因为他俩的亲戚关系,加上如果后续这宋良贵还了粮,宋元香家看着也没什么损失。
真闹到了官府面前,顶多是斥责这人两声。
不过因为自己的失误,自己肯定也要被数落了,发粮食的时候怎么就允许这个宋良贵代领的呢?最起码也要让这个宋良贵带着正主一起来领啊?
他现在就是后悔,一时想把这粮尽快发完省事儿,没想到竟闹出了这种事儿。
不过又一想,怎么能怪他呢?明显是这个宋良贵存着心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儿,他现在说的什么忘了给粮,许里长觉得这人真是厚脸皮,嘿,蒙谁呢?
他越想越恼火,这人是憋着坏故意拖自己下水呢。
于是许里长当下也有意先吓唬他一下,替这女娃出了这口气,至少得让宋良贵把粮给还回来。
然后再劝劝她,你看,粮反正你也拿到了,这点事情就不要报官了,报官你也也得不着什么好,报官是很吓人的。
于是他捋了捋的胡子,点头认可了元香的话,沉声道:
“私吞官粮可是大罪!轻则罚银,重则要吃牢饭的!”
“啥?吃牢饭?我没有哇!我冤枉啊!”这宋良贵听许里长都这么说了,当下就被吓破了胆,脸色煞白,竟开始喊起了冤。
江翠娥她哪经历过这个,听到自家男人要吃牢饭,那自己怎么办?这代领粮的主意还是她给宋良贵出的呢,那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县衙啊?
听说去了县衙的人就没有囫囵完整回来的,像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上公堂回县太爷的问话,都是要先打一顿板子的。
她吓得说话声音都开始颤起来了,摇了摇白着脸的宋良贵,“你去给元香好好说说呗,让她别报官了,咱们把东西还了不就行了么?”
他见元香冷着一张脸充耳不闻的样子,连忙赔笑道:“元香啊,咱们是一家人啊,何必闹到那一步啊?”
元香依旧没理他。
宋良贵眼珠子提溜得转,没想到这丫头竟闹得要报官,而且好死不死的县衙里的人今天还到了许家村,要是给她真报成了
他不敢想下去了,现在只有先稳住这个死丫头再说。
忍着手臂的痛,他蹒跚着走了两步凑到元香面前,低声问道:“你说,你要怎么样?这粮就算我借的,现在我还你,这还不行么?”
元香等的就是这个。
她也知道这件事很容易就被定性成家族的内部矛盾,哪怕真到了县衙,很有可能就被他一句搞错了、忘记了给混过去了。
她也不敢保证,宋良贵会受到此地的法律的审判。
既然这样嘛,那就先狠敲他一笔再说!
此时她得逞地笑,“不行哦,大伯你迟了这么多天才还给我粮,借钱还要还利息呢,你说你是借粮?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借粮当然也是要利息的,这样吧,除了那两斗粮食,你得多还我一半,一共是三斗粮。”
一口气说完这些,元香冷声地警告,“大伯,我自认我说的这些都是很合理的,你别跟我讨价还价。”
宋良贵听完这还粮食还要多还一斗,瞬间觉得肉痛,咬牙道:“我家哪里来这么多粮食还你?”
元香笑,“没有?那我只好找县里的人问问这偷了粮的人家里没余粮还上了该怎么判?”
“哎?你等一等。”宋良贵知道元香在敲他竹杠,但谁让他有把柄落她手上了呢?
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难道是背后有人给她出的主意?
他知道最近元香跟赵阿婆家走得近,又想起刚刚那陈氏还和自己媳妇吵架,这死丫头啥时候人缘好起来了?
不过现在嘛,虽然他心疼得直抽气,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恨恨道:“好!补就补!”
见他答应得还算爽快,元香又补充了句,“你也别想拖,这些东西我限你半个时辰送到我家,超了时间就别怪我了,大伯”
元香故意将大伯两个字喊得婉转顿挫,眼里尽是威胁之意,听得宋良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32章
下面的人只能看见宋元香跟宋良贵在那边嘀嘀咕咕地不停地说些什么。
金凤怕元香被威胁,就喊了一声,“良贵叔你说啥呢?怕不是威胁人吧?”
二果也一同担忧地看着自己阿姐。
元香意会后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宋良贵难得有被人冤枉的一天,哼了一声,愤怒地想,到底是谁威胁谁啊?
不过现在跟这些人也说不清楚,他就怕元香一时又反悔,便朝底下的人解释,
“好了好了,都跟你们说是误会了,我已经跟元香讲清楚了,没事了没事了。”
众人纷纷去看元香,见她神色如常,虽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元香这个苦主都没意见了,他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许里长心道:这两人现在是谈妥了?
他们私下能解决好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很乐见这样的结果的,至少自己也不用落个失职的名声。
今天重要的事儿还没办呢,许里长便催促道:“既然这样,咱们开始抽签吧,县里已经来人丈量山地了,抽到的号码就是你们分到山地的位置。”
这分地到底还是每个人心中的大事儿,刚刚被元香的事儿打断了,宋家的人一个个又开始紧张担心起来。
元香知道刚刚许里长是故意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这宋良贵才吓破胆就范的,也算是他帮了自己一把。
为了还他一个人情,她就主动去抽签了。
许里长见终于有人来抽了,把签筒抖了抖。
元香随意地抽了一张,看了看签子上的号数,开口说了一声:“是壹号地。”
“壹号地在哪儿?这地咋样啊?”
“谁知道呢?现在谁都不知道。”
见第一张签被人抽了,也没什么特殊的状况发生,大家慢慢就安心了,开了个头后陆续有人上前去抽签。
“哎?我这肆号地是在哪儿啊?”
“我是伍号地,那咱们的地是连着的吧。”
宋良贵的手还疼呢,刚刚心里有事儿害怕得紧,一时都顾不上自己的手。
他捂着手慢慢地下了台阶,江翠娥立马过来扶住他,顺势问起了元香咋答应他们的,这才知道他们要赔偿的事儿。
“什么,咋要赔这么多?你是咋跟她说的?”江翠娥急声问,这男人办事咋这么不靠谱呢?跟自己家侄女谈着谈着咋还要赔东西了?还限时半个时辰?
这是土匪呢?她去哪儿弄多的粮食去?
宋良贵见这个婆娘还敢埋怨自己,刚刚自己都在那死丫头面前伏低做小了,她干什么了?再说了,还不是因为她当时撺掇着自己,才搞了这么件事出来?
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瞪着眼,朝她低吼:“那咋办?你说咋办?走,要不咱们跟她一起去县衙?让县太爷问问到底是谁先说把她家粮给抢过来的?”
江翠娥心里发虚,便不再多问了,心道算了,认栽就认栽吧。
头面那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当,还她就是了,自己还嫌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呢,至于多出来要还的一斗粮食,要么去借,要么另外去买。
“我去抽签了,你回家去准备那死丫头要的东西。”宋良贵见大家都去抽了,怕自己去得太晚了抽不上好签,那损失就更大了。
等到终于轮到他的时候,许里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里尽是怒气。
他对这个宋良贵没啥好感,一想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他就来气!
原本想着这些难民背井离乡走到这儿也是不容易,没想到他还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刁民、刁民一个!
这签子是他跟家里人亲手用竹片做的,虽不是每张签都能认出来,但是其中一张玖号签他是知道的,跟其他的签子不同,竹片的头上有很小的一块暗灰色的痕迹。
玖号嘛,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最末的一块地,首先离水源地肯定是最远的,当时他还跟自家儿子打趣过看今天哪个倒霉蛋会抽到这块地。
现在嘛,这个倒霉蛋来了。
宋良贵这时已经伸手往签筒里去了。
许里长眯了眯眼,冷哼一声,突然把手里的签筒有意地重新抖了抖,于是那张带印记的签子就抖到了宋良贵正前方。
宋良贵原本打算稳妥一点,抽签筒的中间一张,正要抽呢却发现签突然动起来了,然后他要抽的那张混入其中找不见了。
他抬头看了许里长一眼,讨好得笑,“里长,我刚正准备抽呢。”
许里长冷笑一声,“哦,是么?真不凑巧,那你继续抽吧。”
宋良贵点点头,这次他还打算抽最中间的一张,正准备拿呢,许里长又重新抖了抖,把签子重新打乱,不过那张最差的签子还是转到了宋良贵面前。
宋良贵皱眉,这里长是干嘛呢?还让不让人抽了?
两次都没抽到中间的那张,他都觉得有点不吉利。
所以这次他也不想抽中间的了,就抽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签子。
他仔细看上面的签号,正是玖号地。
“玖号?这不是最末的一块地么?”宋良贵直觉这不是啥好的数字,还想趁人不注意重新抽一张,
但抽签筒早被许里长收了回去,肃着脸道:“一个人只能抽一次!”又迅速在簿册上登记玖号地的归属人——宋良贵。
后面的人也在催他,“下去吧,该换别人抽了。”
宋良贵撇撇嘴,心道今天肯定是个倒霉日子,然后悻悻地下去了。
果真,江翠娥知道宋良贵抽到的是玖号地立马就垮了脸,这最末的一块地能是什么好地方?自家男人这手气真是倒霉催的。
不过这话她现在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人正在气头上呢。
自己气也挺不顺的,但一想到崔连良贵说的半个时辰,便紧赶慢赶地回家了。
许里长这边在簿册上也已经记录完了,“好了,既然大家都抽完签了,现在跟我去后山,去认认你们的地去吧。”
二果立马问元香:“阿姐,大伯刚刚跟你说什么了?他有没有欺负你?”
元香笑:“你大伯答应除了要还我们二斗救济粮,另外还多赔咱们一斗粮食呢。”
“真的?他吃错药了?”二果当然不信大伯是突然醒悟了,只当他当着大家伙的面被阿姐揭穿了,他怕丢脸,所以才说要还的。
“真的,等你回家看就知道了。”元香自信道。
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让人觉得心里安定,二果觉得这样子的阿姐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相信她的。
不过刚刚大伯阴沉着一张脸,撸了袖子靠近阿姐想要拉她下来的时候真的把他吓到了,当时幸好有那个人
二果朝阿允那边看了一眼,他还是静静地跟着阿姐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刚的事情没发生过一般。
以前在家的时候二果还很烦他,觉得他人傻乎乎的,话都不会说几句,外加还是个吃白饭的,吃的还是他们家的白饭。
但是今天就是这个傻子,竟然能一只手就制住大伯,以前那么凶神恶煞的大伯还当场跟他求饶来着
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再望向阿允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悄然滋生的崇拜。
要是自己再高一点再强壮一点就好了,那个时候他也可以打败大伯,不让他欺负他们几个。
三喜听到阿姐说娘的东西也被要回来了,她知道自家的东西被大伯拿去了不少,不,是很多,自然是很高兴。
元香这才注意到边上的阿允,见他闲闲抱臂站着,刚刚还是她第一次看阿允跟人动手,虽说是宋良贵先居心不良吧,当下阿允擒住他也无可厚非。
但她还是得跟他好好谈谈如何正确使用武力这个话题。
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天不跟他讲清楚了,以后要是他因为身手好,被别人给利用了可怎么办?
她组织了下语言,开口的时候话说得很慢,
“阿允,刚刚那个人是个坏蛋,所以你拿住他没问题,但是以后不能对好人动手哦,尤其是那些无辜善良的人,知道吗?”
而且吧,她毕竟是个现代人,从小受的教育是惯用暴力解决问题不好,暴力只会唤醒更多暴力。
“还有,”元香顿了顿,早间的阳光此时透过树梢,斑驳的树影洒在俩人脸上,微风轻拂,恰好卷起她几缕碎发。
只见她右手握拳,伸到他面前晃了晃,眼神带点戏谑但又很柔和,他疑惑的目光也跟着她移动。
然后她举起的拳头重重地砸向自己。
出乎她意料的是,阿允突然伸手,稳稳地接住了她的拳头。
温热又陌生的触感传来,张开的掌心有股强劲的力量,但并不粗暴,甚至有些克制。
元香突然觉得有点烫,迅速把手缩了回去。
她微微眯起眼,不解地看向他。
阿允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被他这么一打岔,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一开始讲道理的气势,原本她打自己,是想告诉他,如果不善用武力,那么拳头也有可能砸向她这样的无辜普通人。
现在只好作个总结,“拳头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你能明白吗?”
阿允微抬眼,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边上一直听着的二果嘴唇动了动,心道,可有些时候光靠讲道理也没用,不然自家以前也不会被大伯家欺负得那么惨了。
第33章
他们一行人跟着许里长往后山的方向走着。
哪家抽到了几号地都了解完了以后,这些人开始对他们队伍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很感兴趣。
要知道他们现在人在许家村,虽说落户了吧,但毕竟还是别人的地盘,当然是自己人越多越好了。
“哎?兄弟,你哪里人啊?他们说你是元香亲戚?我咋没见过你?”两个十四五六的小伙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就一左一右地搭上了阿允的肩膀。
说话的人是宋长根家的两个儿子,宋阿开和宋阿来。
两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们刚刚可都瞧见了,这人动作快得简直像一道影子,就用一只手就把宋良贵给钳住了,一只手,一只手啊,这宋良贵也是正值壮年的汉子,如果是他们俩的话,两人一起上才有把握将他给制住。
要不是碍着宋良贵还在场呢,他俩都要公开替这人叫好了,现在正好找着机会问问。
阿允不适地皱眉,很想把肩上的重量给甩下来,加上这俩人身上的味道还有点臭臭的,他很不喜欢。
不过他想着刚刚元香的话,不能随便跟人动手,尤其是不能跟好人动手
他扫了左右这两人一眼,因为无法判断他们人的好坏,只好按下不动。
见阿允不说话,这两人便使劲地夸他,“嘿,兄弟,你刚刚可真厉害,你能一个打十个吗?”
“刚刚你用的什么招?教教我们呗。”
阿允听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能不能打十个?他认真想了想,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笃定,
“十个,他,可以打。”
说完他还伸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前面。
宋阿开和宋阿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正是走在前面的宋良贵。
两人当即愣了愣,对视了一眼后发出一阵爆笑声,宋阿来心道这人真有种,话说的是真不怕得罪人。
作为哥哥的宋阿开,却是看出了阿允的几分不对劲儿。
这人虽然身手跟体格都像成年人吧,却不像什么能人异士,倒像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二果见这两人缠着阿允问东问西的,他怕阿允答不上来他们会嘲笑他,就跑到他们边上,用自己的身体挤开了左边的宋阿开,然后自己站到了阿允的边上。
二果撇着嘴,不太高兴,“你们别烦我阿允哥哥了!”
元香听到二果的话,既惊讶又觉得好笑,挑眉问道:“阿允哥哥?”
要知道二果在家里可是连阿允的名字都不叫,直接那个人来那个人去的。
被阿姐这么一问,二果脸有些红,不过还是强撑着嘴硬道:“他比我年龄大,我本来就应该叫他哥哥啊。”
虽然不知道二果怎么突然卡开窍讲礼貌了,元香点点头,赞许道:“你说的没错,是该喊哥哥。”
她又看了看边上的宋阿开跟宋阿来,其中宋阿开还一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允。
为避免这些人问出更多奇怪的问题,元香便直言道:“阿允脑子受过伤,所以说话可能跟常人有些不一样。”
“啊?”
“什么?”
宋阿开跟阿来异口同声道。
二果见这两人大惊小怪的样子,哼了一声,十分看不过眼。
他俩包括周遭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元香,又看看毫无所知的阿允,这么大好一个年轻人竟然脑子坏了?
有人低声叹息,有人眼中神色复杂。
宋阿开看向阿允的眼神里多了一分同情,不过转念一想,他身手这么好,羡慕都来不及呢。
阿来仍旧搭着阿允的肩膀,他是更觉得这人厉害了,脑子坏了还能这么强!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道:“阿允兄弟来了我们这儿就是我兄弟,以后我罩着他!”
宋良贵走在队伍前头,他放缓了脚步,就是为了听这三小子是不是在说他的坏话。
嘿,果不其然!
哼,刚刚要不是那个像鬼影出没的人在背后偷袭他,自己能被他给一招制住?
想想自己都觉得丢脸丢大发了,被自己的侄女拿捏了不说,现在还要被这些村里的小辈们嘲笑了?
还有,刚刚那人跟元香是什么关系?这人哪来的?不会是她的相好的吧?
又模模糊糊听到元香说这人什么脑子受过伤,嘁,那不就是傻子?自己被一个傻子给打了?
都说傻子力气大,他就说呢!怪不得!
元香肯定就是故意找个傻子对付自己的。
宋良贵今日明抢元香的粮不成,还赔了自家的粮,心里正憋着气呢。
他偷偷回头瞟了一眼元香那儿,看着宋阿开跟阿来这俩个傻小子乐呵呵地捧着那个傻子,越看越看不过眼,心道,你们给我等着瞧,总有败我手上的时候。
就这么说着话打着岔,一行人来到了许家村的后山脚下。
青黛色的山脊连绵起伏,从山脚下往上看,山体挺拔峻峭,山峦耸立,岩壁上还有山泉水蜿蜒而下。
亲眼见到这岩壁上的泉水,大家的心才算是安定了点。
山上有水的话那就最好不够了,真要开荒的话,他们可以挖坑储水灌田,总比人力挑上去的要省力得多。
此次许家村出了两个山头的地给他们。
县里确实派了人来,县衙里身穿皂衣的差役们拿着绳子跟用红线标注着寸尺的竹竿正丈量着山地。
此时日头慢慢高了,在山坡地上有林荫挡着倒还阴凉,这坐在大太阳底下喝着茶的县里来的白师爷倒是被日晒得足足的。
许里长唯恐怠慢县衙里来的人,所以早早就派了自己的大儿子许文彬来招呼他。
哪怕是一个没有正式官职的师爷,到底是能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那也是得罪不起的。
但此时见白师爷皱着眉眯着眼,举着手里的扇子挡那恼人的日光,许文彬又在边上闲闲站着,他顿感自己儿子不懂事。
许里长连忙快走几步迎上去,“哎呀,这么大的日头,白师爷可是觉得太晒了?文彬,快去叫上几个人搭个竹棚给师爷遮阳。”
又赔罪道:“犬子不懂事理,怠慢白师爷了,您别跟这小子计较,咱们村里的事情还劳您这么一大早特意跑一趟,您也是辛苦了。”
许文彬也是不忿得很,要不是今日正好碰上县学休沐的日子,他才不耐去招呼这什么劳什子师爷呢。
不过既然父亲发了话,他也只好应了,然后不情不愿地喊人去搭竹棚了。
白师爷微微眯眼,看着眼前这个老丈,心里冷哼,他早知道县里的这个许家村穷得很,这些农人能拿得出什么好东西招呼他,不过就是一碗苦茶水罢了。
不过这老丈有句话说得不错,他也觉得自己辛苦啊,就这点事还要他亲自跑一趟,谁让新来的县令做事较真呢?啥事都要亲力亲为,要不这种事情派底下的几个人干完就行了。
还非得派自己下来监工。
说什么防备难民聚众捣乱,前几天就有其他村的难民因为对分到的地不满,当场寻衅闹事的。
不过好在现在县里不接受其他地方的难民了,处理好这里的事,他还要去其他地方赶下一个场。
许里长这是已经将认领山地的人员名单交了上去。
他又见到地上的农具和鼓鼓囊囊的几大袋子,殷勤问道:“师爷,可需要我将这些东西分发给他们?”
宋氏一行人早就看到地上堆着的农具和袋子,他们猜是种子,心里雀跃高兴地很。
“等一下。”白师爷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而元香却望着眼前的两个山头,若有所思。
第34章
这两个山头,从山顶到山腰的部分坡度很大,可以说是十分陡峭,山腰往下坡度才慢慢变缓,这也就意味着上面这部分的山地基本可以略去。
要是没有大型机械化设备,在上面种地也太危险了。
但这么一来的话,十亩的地能用上的其实也就差不多五亩。
元香能想到这个问题,其他人也都是常年种地的人,自然也是想到了。
他们看着那陡峭的山顶,不少人开始小声嘀咕,
“这要是让咱们开荒,最多也只能开一半的地啊。”
“对啊,而且这种山地能产多少粮食还不好说”
人口少的像元香家能分到十亩地,现在只剩下五亩了,人口多的像一些人家能分到四五十亩的,这一下子就去了一半只剩二三十亩了,地里有多少收成先不提,但这分到的地直接缩水了一半,这还怎么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啊
等算清楚这笔账之后,众人面上都浮上一层忧色。
这时宋家有人直接走到山脚下弯腰抓了一把土,在手里捏了一下,泥土板结在一块,还有砂砾混杂其中,真要能种出粮食怕是得费上好一番功夫。
“这地”那汉子将捏散的土拿回去给大家伙儿看,沉声道,“这土,怕是种不了水稻了。”
大家伙儿都围过来看,是啊,水稻喜温喜湿,还需要土壤肥沃,就手里这样的土怎么能种水稻呢?
原本还算欢喜的众人等了解了真实情况后,一个个地只能低着头无奈地叹气。
这荒地真能开成吗?
“哎呦,乡亲们,你们当然还可以选择不开荒,找找其他的路子。”
这时,一道低沉浑厚的中年男子声音突然插.进来,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由四个家丁抬着的竹椅晃晃悠悠地在他们面前慢慢停下,然后一大腹便便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一身墨绿绸缎长袍,长袍下摆绣着金丝宝相云纹,金丝线在阳光下晃动耀眼熠熠生辉,一看就很是财大气粗。
这人边走过来边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泥,走到宋家的人面前后先扫了大家一眼,再开口时带着狡黠的笑,
“这开荒啊,哪是聪明人会做的事儿?地薄出粮又少,依我看,各位何必自讨苦吃?”
许里长一边寻思这位主怎么来了这儿?一边过来给大家介绍,“这位是钱老爷,附近的地主老爷。”
元香看着这人绸缎衣袍下隆起的大肚子,心道这也太地主形象了吧,影视剧诚不欺我。
人群里一阵沉默,不知道这位地主老爷突然出现还跟他们这些人搭话是要干啥。
这时宋阿伯上前见了礼,恭敬地问出了大家最想问的,“不知这位老爷说的其他路子是指?”
钱老爷听了笑意更深,“我虽不是许家村的,但你们既然来了这儿,那咱们也算是乡里乡亲,”
他眯着眼笑,说出的话仿佛施舍一般,
“我有良田几百亩,要不你们就做我的佃农?地租嘛,便宜地很,七成归我,剩下的三成归你们,我还可以无偿提供耕牛农具供你们使用。”
“什么?佃农?还七三分成?”宋家有人直接惊呼出声。
在他们老家那些没地的人自然也有做佃农的,不过地租大多是六四分成,佃农六成,地主四成,那得是极好的良田沃土才会是五五成,现在这位钱老爷张口就是七三分成!
“怎么样?总比开这劳什子的荒地要来得有保障吧?”钱老爷继续道,“很可能,你们在这山地上忙活了一整年,到头来一场空啥都捞不着。”
一边的许里长闻言皱眉,心里觉得奇怪,这山地划分的名单已经登记好,怎么又冒出个来寻佃户的钱老爷呢?
至于钱老爷的话,说什么地租七三分成?明明他现在的佃农是五五分成来着。
简直是趁火打劫!
他转过头去瞧白师爷,见他似是没听到钱老爷的话一般,连个眼神都没给。
许里长就有些纳闷白师爷的态度了。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一时有些摸不清,决定先等等看看状况再行事。
他这时庆幸刚刚把自己儿子给支走了,不然这个楞头小子看不懂别人眼色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大伙儿还在震惊这钱老爷说的七三分成,要是他们真去做佃农,这意味着辛苦一整年,绝大部分的收成都要拱手让出,这些收成能不能让他们温饱还难说。
但若不答应,他们能靠眼前这些无人开垦的山地能熬过今年的饥荒吗?
这两条路看着都很难走啊。
更要紧的是,他们这些人在老家的时候可都是自耕农,家家都是有田地的,真要去做别人的佃农,一辈子为了别人家的收成忙活,感觉活着都没什么指望了。
一时间大家都围在一起,心急地商讨着他们的出路。
元香则往路边上站着的差役那儿走了过去。
她嘴角带着笑,指了指地上,“这位差役大哥,我能看下这袋子里的种子么?”
原本说要分农具跟种子的差役们,在钱老爷来了以后不知为何动作都停了下来。
这差役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活儿为什么突然被叫了停,原本等发完农具跟种子,量好山地,划分的的界碑一放,许家村这里就算完事了,他们还要去下一个村子呢。
这大太阳底下多晒一会儿就难受,让人心生烦闷。
这时见一十四五的小姑娘过来跟他说话,小姑娘身上一袭浅青色的布裙,虽然旧却洗得极为干净,一双眸子亮得如一汪幽泉,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听着都感觉让人清爽,心头的躁意也减了几分。
对于她这不合规矩的要求,这差役就这么答应了。
元香道了谢,然后蹲下来打开袋子看了看,里面种子还挺多,除了像稻种、栗米种、大豆这些粮食种之外,还有一些常见的菜种,像什么菘菜、胡瓜、茄子等。
对于县里准备的这份种子袋,元香认为还是比较用心的,是真正为着他们这些要在山地上开荒的人考虑过的。
钱老爷见面前的这些难民们一时也没给个准话,他还在边上大声催着,话语里透着不耐,
“我这可是看在乡亲们的份上,若再迟些,等春上的种子都下了,可轮不到你们了。”
“钱老爷,这是关乎一家子生计的大事情,还请容许大家伙们多些时间商量一下吧。”宋阿伯闻言,躬着身子恳切地哀求道。
两条关乎命运的路都不好走,一时间宋阿伯也做不了主,有几个汉子蹲在地上发愁地挠头,眼里是难以掩饰的苦涩和不甘,有几个妇人更是在默默地低头垂泪。
他们不明白,只是想有一口饭吃,咋的就这么难了呢?
元香看了那钱老爷一眼,虽然他嘴角带笑,但冰冷地没有一丝善意,眼神里是明晃晃地傲慢和贪婪,逼迫着这些因为生计问题而发愁的可怜人们。
这让她心头涌上一股怒火。
他们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着而已,不应该这样。
元香这时走到宋阿伯跟前,跟他说了自己刚看到的,
“宋阿伯,我看事情没那么糟,我刚去看了,这县里发给咱们的种子袋里有稻种、栗米种还有大豆种。”
她特意在最后的“大豆种”三个字上强调了下。
听元香这么说,宋阿伯原本黯淡的眼睛倏而一亮,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真的?真有大豆种子?”
“您看。”元香点点头,然后在宋阿伯面前抬起手掌,一粒黄澄澄、圆润饱满的大豆种子完完整整地躺在她的手心里,仿佛也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宋阿伯看着这颗大豆种子,心道对啊,他真是钻牛角尖了。
因为以前每家都要交税粮,所以家家户户春播必定会种稻子,稻子的收成上交一部分,剩下的自家作粮食跟来年的种子,这是老习惯了。
所以现在下意识地觉得在山地上也得种喜水的稻子。
但现在他们可以三年不用交税了啊,只要管好自家的温饱就行了。
他当然知道元香特意提这大豆是什么意思,对,山地种大豆,总比种稻子来得好!
大豆耐旱耐贫瘠,根系扎得深,就算是山地,也能养活它。
边上围着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元香的话,也凑过来看她手里的大豆种。
“可是大豆就算长得再好,一亩地也收不了多少粮,要是碰上什么意外的天灾,这结荚就更少了。”有人还是忧虑。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不少人刚刚涌上来的欢喜劲儿。
是的,人食五谷,五谷即是稻黍稷麦菽,其中菽(大豆)排最末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没有稻子出现的时代,大豆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人类的主食,但现在大豆逐渐退出粮食这一赛道,除了豆饭难吃有股豆腥味、豆子难消化之外,还有个原因是,这里大豆的收成可远比不上稻谷。
这个年代,如果说一亩良田,稻谷的收成能到四百斤左右,而大豆撑死了也只能有一半的产量,更别说有些地方能实现水稻一年两熟制,这差距可能就更大了。
他们说的元香大都认可,不过,种大豆还有另外的好处,她缓缓道:
“大豆能养地,正适合开荒,一茬不够就种两茬,最晚明年,明年的田地肯定能有个好底子,到时候再种粮食,收成不会差。”
大豆养地?他们在地里种地的经验是大豆可以跟桑麻混种,这样混种的作物收成都能提高些,倒不知是大豆能养地的原因。
元香以前在学校试验田种地的时候就轮作过大豆。
豆科类的植物其实都点了个技能,它们长长的根系会吸引土壤中的固氮菌,这些固氮菌再吸收氮气能生产氮肥,而氮肥正好能改善土壤贫瘠,所以有豆类改土的说法。
“事在人为,除了给人作佃农,咱们不是没有活路。”她的声音不大,视线扫过大家,眼神却很坚定。
白师爷这时抬眼瞧了混在这群衣衫褴褛的难民中的元香一眼。
刚去招呼人搭棚子的许文彬也过了来,见这群姓宋的围成一团,一年轻姑娘站在他们中间,像一根挺立的青竹,无畏又掷地有声地说着“事在人为”。
他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底还是闪过一抹惊叹。
而正陷入两难的宋家人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该相信一个女娃的话吗?
他们此时大多数人都望向宋阿伯,等待着他的决断。
第35章
宋阿伯没有立即说话,他深邃的目光在元香身上停留了好久。
诚如这女娃所说,现在有种子,有地,还有水源,只要他们肯花功夫,最后这片土地能种出东西来不是没有希望。
一有了这个念头,他只觉得心里热热的,挺直了背脊抬眼瞧着大家伙儿,声音比之刚刚更显郑重,
“是啊,咱们走了那么远的路来这里,什么苦都吃过了,现在既然有地种了,那就拼一把,只要舍得下力气,再差的土也能种出东西来。”
他的话落下,原本就有不少人不愿做佃农的人立刻接着道:
“为自己争一口气,咱们未必活不下去!真做了佃农,那可是世世代代都难翻身了啊。”
见宋阿伯这个主心骨都这么说了,刚刚那股不甘的火苗都燃起来了,大家表情逐渐坚定,“好,干就干,就是把命吊在裤腰带上也要拼了!”
刚刚在一起掉眼泪的妇人这时也不哭了,抹了把泪道,“我不做佃户,我愿意开荒地!”
愤懑又激昂的情绪在众人间蔓延。
而元香提出让大家种大豆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大豆作为主食可能不是那么完美,但是作为副食来说的话,那它强悍得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六边形战士!
现在这个时代,豆制品还远没有后世多,像豆豉、豆酱、酱油、豆团、豆芽、豆粥、豆糕这些是已经在市面上出现了,但其他的豆腐、豆油、豆浆、腐乳、腐竹这些在这里都还没影呢。
种了大豆以后,他们完全可以做这些豆制品。
她甚至还想着,县里因为他们这些人不挨饿的缘故,所以发给他们的都是些粮食作物种子,那以后山上是不是能种植些经济作物呢?像是山楂树、酸枣树、核桃树、药材这些都是不需要太多人力投入就能长成的作物。
她畅想着山地以后的投入使用计划。
“疯了这些人全都疯了”宋良贵双手抱胸看着他们,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他原本因为刚刚的事儿面上有些过不去,所以到现在都没发表什么意见,但现在他听大家说什么把命吊在裤带上也要拼一把,还是元香这丫头撺掇的。
真当这山地是随随便便就能开荒,就能出粮的?而且他才不要吃什么难吃得要死的豆饭呢,他要吃稻谷做的米饭。
见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地跟突然打了鸡血一般,宋良贵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要是最后在这荒地上颗粒无收,到时候他可不会借粮给他们的。
“钱老爷,我愿意,我愿意赁田!”他小跑步屁颠屁颠地跑到钱老爷面前大声喊。
七三分怎么了?起码自己能有口饭吃,他可不陪他们疯。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抽到的是玖号地,他刚看了,就是两个山头里最末的一块地,离此处的水源远得很呢,简直是荒地中的荒地,还不如赁田当佃农去。
宋家的人见宋良贵跑着喊要赁地,大家伙儿刚决定了要一起开荒,却有个人反其道而行,无疑就跟队伍里出了叛徒一般,一时脸色都很难看。
钱老爷脸上也不好看,到现在这些人里面也只一个人回应他,这跟他最开始的预估相差太远了,他满脸不悦地道:
“怎么?你们其他人真准备去开荒?”
“谢过钱老爷的好意了。”宋阿伯没再多说什么,这就算是拒绝了。
钱老爷见这些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好啊,钱某人的好意你们不要,等后悔了可没回头路走。”
说完把袖子一甩,转身就走,临走前还朝白师爷那边看了一眼。
白师爷面无表情地朝他挥了挥手。
这意思是让他走?
钱文寿冷笑一声,好个白师爷,这人做事真是滑不溜手。
今日他来这儿本是信心满满的,这些没地、背井离乡的难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成了他的佃农,收多少租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七成的租子,要比现在的他给别人多两成啊,真成了,他就立马把现在他地里的那些佃农给换掉。
而他之所以敢这么干,还不是这白师爷也要从里面抽一成租子作好处费?
原本他们说好的是,到时他先说来给自己的田收佃农,白师爷在边上帮腔这村子里的山地有多荒,种上一年很大可能就颗粒无收。
外地人,在这里又没跟脚,被这么一吓唬可不就上钩了?
谁能想到?这些人竟然宁肯去那穷山沟里刨食,也不愿乖乖听话。
还有这白师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他来之后,人都没过来吭都没吭一声竟当了个甩手掌柜。
钱文寿越想越生气,冲着跟在他身后的宋良贵道:“跟我走。”
宋元贵立马“哎”了一声,然后紧紧跟着这摇摇晃晃又肥硕的身子走了。
而被钱文寿不待见的白师爷喝着杯子里的苦茶水,自那站在那群跟乞丐似的难民群里的小农女都能说出什么种大豆不是不能活的话,就知道这群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当下他也就决定不出面,免得事情不成好处没拿到还惹了一身腥。
许里长见钱文寿走了,再看日头更高了晒得人都要睁不开眼,便又招呼着差役们把地上的东西分发给大家。
这次他特别留意观察了宋元香一会儿。
元香正跟宋阿伯还有几个汉子们不停地说着什么,她的个子小只能到这些人的肩膀处,他们就低着头凑过来听她说话。
不得不说,这个女娃今日倒是屡屡让许怀德惊讶。
一开始她喊着被盗了粮要报官,后来虽然看似被宋良贵还有自己的助力把人给劝回去了,但现在回头仔细想来,明明是她一步步地引着他们来满足她的要求。
虽然不知道她跟宋良贵最后达成了什么交易,但他想着宋元香反正肯定是不会吃亏的。
还有刚刚那幕,两难的境况下,这个姑娘家没有丝毫犹豫,自己站出来,不但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另外的解决办法,并且成功说服那么多比她大比她更有生活经验她的长辈。
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开垦山地的结局会如何,但是这姑娘的胆识和谋略让他今日确实有点刮目相看。
他心里也明白,刚刚那局面已经不是靠求别人能解决的了,可这姑娘家说得对,事在人为,光跪着求活路是等不来出路的。
他想要是有一天自己处在这些人的境地,可能都做不到这姑娘今日那么硬气。
许怀德心里暗暗点头。
另一边的许文彬已经搞清楚了他离开这段时间发生了啥,钱文寿又怎么会来许家村之后,他虽然不知道钱文寿是跟白师爷是早就串通好的,但心里是越发瞧不上这白师爷。
师爷虽然不吃皇粮,但眼看着百姓被这么欺侮,就坐在那儿边喝茶边袖手旁观?
真是不知所谓!
而他叫来的两个许家村的汉子这时候还在等着他给派活呢。
“文彬,这棚子还搭不搭?搭哪啊?”他们问。
许文彬肃着一张脸摆手,“不搭了,你们回吧。”
这两汉子不乐意了,“啥?那叫我们来干啥?家里还一堆事呢!”
许文彬心道,现在又没到春耕能有什么事?不都是因为这两人闲在家,自己一喊他们才跟着自己走的?
不过他还是补了句,“行了,待会我打壶酒到你们家请你们喝,这总成了吧?”
这两汉子满意了,点点头,“那也行。”
说完两人便回去了。
许里长过来的时候还没等他问呢,许文斌就直说这棚子他不搭了,要搭也不会给这号人搭。
“你!”许里长他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想发火又不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便沉着脸手指着他,甩手道:“给我回去!”
许文斌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自己儿子咋就那么愣呢?等回去了定要好好教训!
许里长侧眼往白师爷那边看,好在白师爷好似没注意到此事,还在闲闲地喝茶。
第36章
领完农具跟种子,看完自己抽签抽到的山地所在的位置,宋家的人也就准备回了。
山地的划分是由县里的衙役们丈量好亩数后再用石制的界碑做标记区分的,许里长再三跟他们强调,界碑是万万不能动的,要是谁动了被发现了,吃一顿官司是免不了的。
他们自然不会动,也不敢动。
前段日子别的村子就有过这样的事,有户人家想多占一点别人的地,晚上偷偷把自家的界碑往隔壁挪了挪,但第二天就被隔壁人家发现了,这下好了,两家人吵得是不可开交,还大打出手,这事情闹得不小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自是有所耳闻。
元香抽到的是壹号地,在东边的一个山头那,离山上的水源地不算近也不算远。
金凤家抽到的地就在元香家隔壁。
这边的事情一了,该说大家应该各自家去了,不过这一伙人还是都一路跟着宋阿伯到了他家里。
没办法啊,大家心里都没底啊。
宋阿伯名字是宋善全,因为辈分的原因,元香喊他宋阿伯,而比元香辈分大一辈的人就叫他善全叔了。
宋善全育有二子一女,媳妇早年间因病故去了,大儿子宋同方,大儿媳就是不久前跟江翠娥吵架的陈氏,小儿子宋同良,小儿媳周氏。
他还有个大女儿宋英兰,不过因为嫁得远,两家来往通信很不方便,水灾后,他得到的消息是女儿所在的村子那儿也被洪水淹了,宋英兰已经跟着婆家逃难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有个消息,也不知道大女儿是死是活。
到了宋善全家的院子,陈氏立马从屋子里给宋大山拿了一张矮凳给他坐。
金凤连忙道谢。
“谢啥啊,大山快坐,都站了大半天了。”陈氏道。
宋大山原本是木匠,以前村子里谁家要是想打个桌子凳子的,自己带上材料去大山家就帮你打了,要是手边有趁手的剩下来的木材,甚至连材料都免了。
大家自然都感念他的好。
今天天气格外热,宋大山脸上淌得都是汗,他的另一条腿使不上力,他跟着大家伙儿走了一上午,腿疼得厉害,其实早就有点支撑不住了。
金凤心疼地又是给他擦汗,又是蹲下身子给他揉腿,抱怨道:“让你别来你一定要来,现在累的也是你。”
还在外面呢,大山被金凤揉腿有些不好意思,把她拉起来,笑着道:“真没事儿,你不是经常说许大夫让我下地走走么?今天我一下就走够了。”
金凤嗤得笑了一声,笑完又觉得有些奇怪,以前他可是最讨厌跟他提什么多走走的话,甚至让他拄个拐都被他给强硬地拒绝了,今天倒是自己主动提了?
不过她觉得大山能想通那是大好事儿,他自己有这种想法是再好不过了,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大伙儿人聚在宋善全家,为的就是商量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刚刚他们定了这么大的事儿,没有一个人不觉得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什么时候开荒,怎么开?种啥?怎么种?
要是以前,这些都不带商量的,自家去干各家的活儿就是了。
但现在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些难的事儿,尤其是刚刚,拼着自己的血性硬了一把,现在虽然谈不上后悔,但是还是觉得大家有商有量地一起来心里才有底。
宋善全家呆不了那么多人,他们现在都站院子里,一时间院子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个个地都等着宋善全开口说话。
这么多人其实也不是所有人心都那么齐,比如宋根苗家,他家别的不多就是孩子多,跟他媳妇林氏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继续各自生了两儿子。
四个孙子都不小了,都在十二三四五的年纪,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宋根苗家分到的救济粮根本不够他们一家吃喝的,哪怕是天天喝稀的,也是不够的,不得不另外去外面买粮。
所以刚刚林氏听到元香说她家粮被偷了的时候心里真是要急死了,恨不得立马回家看看前几日刚买回来粮还在不在,真要是被偷了全家都要去吃西北风。
家里没地,刚来这儿啥都不熟悉,家里男人去镇上也没找到活儿干,一天天地待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都要愁死了。
“要不咱们回去求求那个钱老”林氏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
她想着自家男人多劳力多,赁的田多一些的话自家能留下的收成也多一些,自己跟媳妇们是在家里做绣活补贴家里还是出去做保姆妈子赚份额外的薪水也好,日子再难也应该能活得下去。
要是真跟着他们开垦山地,还不知到底咋样呢?
相比去山地里开荒,林氏觉得还是觉得去赁那钱老爷的田来得实在些。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宋根苗拧着眉低斥了一声,“说什么胡话呢你?要去你去,别拉着全家!”
林氏见丈夫态度这么坚决,心里来气,哼了一声,撇了撇嘴角不说话了。
其实宋根苗对这开荒地,开的还是山地,这事儿也摸不准。
只不过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回去求什么钱老爷的话儿,这不是自打脸去当怂蛋了么?
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真要是这么干了得被这些人嚼舌根嚼到死。
他觉得还是跟着大家伙稳妥些,要活一起活,饿死大不了一起饿死。
宋善全也发愁啊,一发愁就犯了烟瘾,才想起自己的烟杆子早丢在了路上,他已经有些时候没旱烟抽了。
这时他想起了元香,哎?对了,元香那女娃呢?要说大家现在能一条心聚在他家的一大半原因就是元香啊。
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哦,对了,事在人为。
他就是听了这话觉得要是真去开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去他的地主老爷,拿着那么点的租子明显是来坑他们呢。
开荒,就去开荒,开荒怎么了?他都种了那么多年的地儿了,不信就搞不定一块荒地了。
不过现在自家院子里站着这么多人,一个个都还拖家带口的,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倒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嘛了。
这时宋善全抬起头在乌泱泱的人头里找了找,又喊了声:“元香呢?元香在哪?”
就见一纤细瘦小的身影从人群后头钻了过来,声音清脆,“宋阿伯,我在这儿呢。”
十几岁,还是个女娃,要是在之前可轮不着她在这种场合下说话,但现在不知怎的,宋善全下意识地就想问问这女娃的想法。
他也不怕人笑,只是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道:“元香,你来说说吧,咱们现在下一步该咋办?”
大家伙的视线又都落在了元香身上。
元香在走过来的路上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在有限的甚至说是恶劣的环境条件下,最大化地发挥出劳动力和土地的生产力呢?
在她之前生活过的世界,历史书还还真记载过这样一段时期,那个时候百废待兴,人口又多,资源又相对匮乏,跟他们现在的状况很像。
当时为了更加有效地优化资源配置,提高生产效率,走的就是一条集体化的道路。
心中有数后,元香看着站在院子里一张张愁容满面的脸,不急不缓道:“大家先别着急,咱们在做决定之前,先来做一道算数题。”
“算术题?”一时间彼此的目光交汇,大家伙儿都搞不清楚元香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都啥时候了,还做算术题?”宋根苗略带不满地小声嘀咕,他是真的急啊,他家那么多口人呐,一家子的口粮都指着那些分到的山地了。
宋善全自然也听到了宋根苗的小声抱怨,他眉一竖,声音一响,“你们就听元香说完,咋滴?根苗你有想法啊?来,来,你过来说,大家伙都跟着你干。”
被点名的宋根苗连连摆手,一脸尴尬,讪笑道:“没,没,我能有啥想法,元香你说,大家都听着呢。”
元香继续道:“这个算术题就是,咱们先得知道,咱们这么多人要混个温饱得需要多少粮食?”
她从院子里抽了根木柴出来,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个圈代表粮食,边画边道:“
首先,一个壮年男子,按一顿吃掉半斤粮算,一年就得550斤粮,妇人在成年男子的口粮上打上个七折,一年是385斤粮,十岁以下的孩子的口粮再打个五折,一年是275斤,那么一个三口之家,如果想要饱腹的话,一年大概就要一千二百斤的粮。”
院子里的人听完元香说的,大多人都点了点头。
他们虽然没具体算过,但是一家人一年要吃多少粮心里大概都是有数的,特别是那些家里管灶上事的婆母儿媳们,心里换算了下觉得元香的算术算得大差不差。
家里的汉子们是要干重体力活的,尤其是农忙的时候,体力消耗大,耗的粮食就更多了,那个时候一般都是男人们吃干的,她们跟孩子吃稀的,就是为了先保证男人们吃饱了,这样下地干活才不会亏了身体。
宋根苗跟他媳妇林氏对看了一眼,像他们家成年男子多,外加算上几个大孙子的话,一年得吃掉个五六千斤粮。
虽然现在他们家分到的地多,但现在地里不是还啥都没有呢,这能不愁么?
还没等他们俩开口抱怨,就听元香已经继续说了,他俩立马闭了嘴仔细听着。
“如果是普通的田地,咱们春播时种大豆,假设一亩地能收到200斤,一年如果能种上两茬,也就是400斤,但咱们现在是刚开荒的山地,打个折,一年算收成300斤。”
她又在刚画的圈边上画了个方形代表田地,在圆圈跟方形中间打了个问号,又道:
“现在大家伙可以算一算,咱们分到的地的收成到时候够不够一家人的吃喝。”
元香这边刚一说完,他们已经开始算起来了。
她自己已经算过一笔账,像她家分到的虽然是十亩地,但能利用起来的也就是五亩地,一年算上收成的话,也就是1500斤。
她家现在多了阿允,她算了下,四口人的口粮差不多要在1500斤左右。
够是够了,但这是非常理想的情况。
大家伙儿也按每家为单位开始算了起来。
“哎呀,我家不够啊,还差500斤粮食呢。”
“我家竟然刚刚好。”
“我家人少,够是够了的。”说这话的人是个寡妇,姓何,家里有个婆婆还有两孩子,大一点的男娃五岁,小一点的女娃才三岁,能用的地在六亩半。
她现在心里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家里没男人的好处就是需要的粮也少,他们的地是完全能覆盖掉一家子的口粮的。
但是六亩山地呢,家里能干活的也就她跟婆婆,就靠她们俩真能开垦成么?
不过有了确切的数字跟量化好的目标,他们突然觉得要实现全家温饱好像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
甚至心里有点小庆幸,哎?其实只要大家努努力的话,还是能活下去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