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是这尊止息了时光的躯壳,还是出于【念】而忽略了时过境迁的灵魂乃至心态,却似乎都与彼时的那个他并无多少参差。

而或许,以人类来说这个年纪算是中后期。

但对于灵魂生命,或是升维存在来说,连一个轮回的刻度都没度过的苏青安依旧处于初生一般毫无成长的阶段。

长生种。

比起融合战士躯壳意义上的长存,精神却仅是依靠着纯粹的意志去与时光为敌这样的存在模式,拥有【念】的生命无疑更符合长生种的定义。

苏青安并无改变,岁月的流逝对于他而言并不能掀起扭转人格,使情感出现缺陷的巨大波澜。

这便是【念】的特殊性,它的存在能使得人格的保质期格外漫长而固定,像是一尊至此永恒的神像,任何外力都无法再对祂的内核进行任何雕琢。

哪怕是世人皆惧的漫漫时光以及轮回,都是如此。

可这份不变的维系,在持续流逝的光阴间,对于其余人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道证明着自己过往的道标,几乎只要窥见几眼便能将往事的记忆在脑海里变得鲜明如初。

而让老朽的人儿能常常窥见最为意气风发,年少风华的那个自己,反倒像是被恶毒的诅咒纠缠上身,逐步让怀念变成偏执。

曾经的红衣萧云为此离开了太虚山,也就一如当下的李师师罕有来访。

苏青安念此,沉默地望向下方的空地。

这处庭院以往是李师师刚上山时练习【不朽决】的练习场,当初江溶月经常会来此按照自己的吩咐给予相应的磨练,想来两人之所以会产生情愫的契机,还是自己一手所促成。

可时过经年,却是有很久很久没能看见那位红衣的少女笑意盈盈的前来拂云观了。

几十年的岁月转瞬即逝,便是稚嫩的孩童也已然接近中年。

当初惊艳了世人的绝代花魁,曾经在江湖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美人,到了如今也褪尽了曾经的风华绝代,在记忆里融化出不知名的模样。

少年的发丝被大风吹拂,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内倒映着那片荒芜无人的庭院,之上是云海滚滚的天幕,远方的山峦起伏,云崖海的潺潺之音仍旧逾越着久远的岁月,陪伴身侧。

而那曾经的故人却为了在两人心中遗留下最美好的印象,自约莫十几年前便再未来访,只是每月都有信件互相交递,口吻和笔触还保留着那人二十岁的风格,像是掩盖着时光的流逝。

苏青安也并非没动过自己去找寻对方,不让之知晓,远远看上几眼的念头,可最终却还是出于对李师师选择的尊重,而彻底熄却了这般想法。

于是便真当是仅隔着朝仙城与太虚山的距离,遥遥一晃便是十几年。

当初李师师来访之际,年岁已然三十有七,她的【不朽决】练得很好,往日的保养有佳,加之本便是天生丽质的人儿,看上去似乎与十几年前并无多大的差距,依旧像是年方二八的少女。

彼时的李师师已然和小玄走遍了神州的诸多区域,她像是满载着纪念品的旅人终于回到了家,宛若孩童般一一举例着看过的风景、遇到的人和事、以及路途上遇到的艰险、遭遇的风雨,沿途的感受……

苏青安彼时便在想,那兴许是自己此生与之闲谈最久的一次,便是出言寥寥,也在对方的谈性之深下被扩散成了千言万语。

仙人和小玄在一旁坐着,面上笑意盈盈。

江溶月则在李师师的身旁逗弄着掌间的白雀儿,石凳的附近还横卧着一只性子温吞的白色老虎,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云崖海的潺潺之音依旧环绕,好似一道横穿了时光的河流,贯彻着每一道时光连缀起来的模样。

而也是在那时,苏青安首次对李师师问起了对方是否想要长生的问题。

自大婚没多久后,两人便对她们坦言了苏青安的真实情况,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就约等于是在询问是否愿意与之一同用休眠仓去迎来那个未知的时代,但最终李师师还是如赤鸢仙人所想的那样,笑着选择了拒绝。

【苏苏到时候有赤鸢姐姐陪着就好,我连这个时代的神州都没办法看遍啊,就不陪着你走这么远的路啦,毕竟……我终究还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嘛。】

那人的回答并不坚硬也并不决绝,可最后的那句话却叫彼时的苏青安无法说出半分挽留的话语。

最后,他遵从着李师师的意思将这段对话用末那识遮蔽隐去,仿佛就从未出现过相关的对话。

这是苏青安愿意给予的温柔,也是李师师畏惧自己会被时光所研磨成不像自己所恳求赋予的枷锁。

谁能保证自己会经历着年老的苦痛,望着青春年华的逝去与凋零,却依旧在长生的诱惑下保持住最初的本心?

正如符华所言,李师师是很通透的人儿,她没想着将这个寄托在自己的意志上,而是干脆借用着末那识抹除了烦恼的根源。

至此,十几年转瞬即逝,来往的信件并未断过,只是再未见过一袭红衣的少女牵着另一位习惯带着斗笠的人儿来访,便一如那数千年前至死才将若水与尸骸送至太虚山的【红衣】,都怀揣着不愿仙人徒增伤悲的温柔念想。

苏青安能理解她们的选择与做法,却依旧会不免为此感到有些寂寥和难过,他还记得两人曾经在太虚山里在自己与华见证下举办的成婚仪式。

简陋而冷清。

宾客除却他和符华之外,便再无他人。

可即便如此,那一天的江溶月和李师师却依旧很开心,恍若攥紧着手中糖果的孩子,无论糖衣如何破旧,其中藏着的都是并不虚假的幸福。

少年见证了她自京城走出后的一生,期间自己与对方所获得的事物,似乎都已然不负了这场相遇。

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尾,那大抵也称不上遗憾。

三十年岁月如白驹过隙,休眠仓的适宜也早在此前便已然完成,有了装载着外置魂钢球体的苍玄之书和太虚山内苍玄与丹朱遗留下的财产,相关的保险和后手也布置下去。

苏青安的寿命期限随着时间的逝去在感官中愈发清晰,他几乎能用本能计算出具体到天的精准度,来进行判断细胞衰亡的时限。

哪怕从外观上很难看见老去的痕迹,可武道的锤炼和无端的自明日复一日的宣告着倒计时的滴答声,像是陈述着黄桃罐头的保质期。

少年有着明确的预感,自己的死亡不会像是常人那般遗留下尸骸,他的身躯就像是被概念性的某种层面束缚定格在了这个姿态,内核的细胞衰亡则是明确的期限,而一旦抵达那个归零的时刻,大抵会直接抹除。

至此,末那识与行星级本质的躯壳将纠缠着在本征世界暴走,名为苏青安的人格则会消却散尽。

故而即使是陷入了长久的沉眠,为了预防不必要的意外出现,他也会刻意给自己加一个类似于生物钟般的提示,在寿尽前真正醒来,最后跨入量子之海,作为能够不干涉到这个世界的墓地。

哪怕理论上休眠仓会将细胞衰亡的速度无限延缓至零,可漫漫岁月间发生些什么却从来便不是一件叫人感到意外的事情。

就一如当初守护了神州如此悠久岁月,依旧保持全盛时期的赤鸢仙人,最终还是在后时代到来之前,散尽了大半力量与记忆,至此便是连运用神之键都费尽心力,总是陷入本不该有的狼狈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