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2 / 2)

每面镜子都犹如一个囚笼,但凡映照出一丝的恐惧或犹疑,她就会永远被囚禁其中,沦为恶鬼们大快朵颐的食物。

但她始终目视下方,一刻也不曾逗留。

那些错失她身影的镜子,伴随她的坠落而纷纷轰碎,一面接着一面,一层接着一层,于是镜中的恐怖景象映入了现实。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中,数以亿万的冤魂厉鬼在上方汇成一股庞大的猩红巨浪,它们前赴后继、争相恐后地追逐着浪尖上的金色魅影,唯恐她逃脱这地狱。厉鬼们尖啸着抓住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撕扯她的头发、领子和衣袖,但任凭它们如何卖力,都无法阻止那形单影只的过客向漏斗底部坠落。

当漏斗边缘的最后一层曲面镜应声粉碎,奈乌莉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山庄的前庭,童子雕塑仍孜孜不倦地往水池里撒尿,只是四周的景色早已天翻地覆。

夜空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深红色的漩涡,这张血盆大口不仅将星光吞噬殆尽,连地面上的事物也不能幸免。

狂风扫荡了一切,金碧辉煌的宅邸被掀了个底朝天,穹顶大开,瓦砾碎石漫天激飞,花园中拥有巨大伞盖的蕈类更被连根拔起,仿佛一场凌迟酷刑,覆盖着雪泥的草皮被一寸寸剥去,袒露出深褐色的伤口。

梦之将醒,康妮式的雪国童话,似乎又以同样的方式迎来了毁灭。

奈乌莉望着盘踞了整片天空的深红色漩涡,若有所思。

“做梦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体验,”她轻声说,“时而愉快,时而悲伤,时而滑稽,时而荒诞,但不论哪一种体验,都是独属于做梦者本人的精神财富。任何不怀好意的窥视,都是对这种崇高的个人权力的冒犯,是对自由的亵渎。”

她慢慢垂下眼帘,看着伤痕累累的金发少女,还有她怀中那濒死的、萎缩到只剩下一团蠕动的黑色肉瘤的怪物。

奈乌莉一把扯掉被厉鬼们撕得千疮百孔的皮衣,举起剑刃,“莱芙拉,你准备好醒来了吗?

第七十二章 两杯毒酒(下)

风在嘶吼,无形的锋刃正在肢解这个塌缩畸变的时空,泥土和碎石被卷上天,形成一股规模惊人的土褐色龙卷,被吸进深空中的那张血盆大口中。

对峙双方所处的这片直径不超过三十英尺的场地,恰好处于风眼的中心而幸免于难。

风眼内部的平静与外围的骇人景象反差强烈,好似以此警醒梦中人,趁早逃脱这荒诞离奇的噩梦。

渐渐地,芙尔泽特感到承受着迪恩尔重量的左臂丧失了知觉,她推测这是刺进左肋下的那一剑所致,虽不足以当场毙命,却在慢慢蚕食她的活力。胸前的衣襟漾开大片鲜红,她颓然低下头,看着依偎在她怀中的血肉模糊的迪恩尔——属于莱芙拉的天然母性,使它那宛如不健全的早产儿般怪异的、蠕动的丑态,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憎了。

她对迪恩尔的干脆落败一点都不意外。即便祂的神格没有被沙维姐弟瓜分,结果也不会改变。

她对迪恩尔此刻的沮丧感同身受,身为强大的上位者,却在想象力的囚笼中束手无策,反而是那卑贱的混血杂种如鱼得水。何等的讽刺。

“醒来……”她有些消沉地嘟囔着,像是在品尝一杯涩口的苦麦酒,“你是指,一场完全放空大脑、排遣掉所有顾虑的酣睡过后,在百叶窗泻下的第一缕晨光中迷蒙地睁开双眼,自然万物都在你深吸进肺叶里的第一口空气开始复苏,连缀结在草尖的甘露都像被赋予了生命,希望在这股清爽的泥腥味里萌芽,于是昨日的不快和烦闷统统烟消云散?”

奈乌莉挑了下眉,大概是惊叹于鳄鱼垂泪的神貌,简直逼真得令人动容。

芙尔泽特叹了口气,垂下长长的睫毛,被血浸染的眼角下,酝酿着一种莫须有的、自欺欺人的情结,令她可以在天崩地裂的环境中保持平静:“嗯,那样的话,倒不失为一次新奇的体验。”

恍惚间,她好像真的看见在那座翠绿山丘上悠闲地溜达着的白色羊群。

但奈乌莉冷漠的嗓音是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泡影:“你不配享此殊遇。看看你的四周,看看你处心积虑得到的结果——凄凉而屈辱地死去,无人缅怀。而你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兄弟,将陪你走完最后这段路。这才是兹威灵格应得的结局。”

芙尔泽特疲倦地笑了笑。她笑奈乌莉这多此一举的慎重。

她只消动动手指头,再多补上一刀,胜负的悬念就将彻底终结。不过老练的猎人都知道,垂死的猎物往往比活蹦乱跳时更危险,最稳妥的做法,无疑是耐心等待,等它自己流干最后一滴血。

“你输了,输给了你最引以为豪的设计,”奈乌莉说,即使猎物只差一口气,她也不打算松懈对其精神的压迫,“你曾把尤利尔·沙维置于这样的困境,看他在两害取其轻的生死难题中挣扎取乐。可现实给了你一记响亮的耳光。说真的,我至今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你太入戏,还是潜意识里你果真把自己误认作他们的同类?这都是你咎由自取,莱芙拉。现在,你被迫面临和尤利尔·沙维相似的处境,而你无路可退。”

这话有多刺耳,就有多真实。芙尔泽特无法否认她所说的困境,在阿盖庇斯,她曾赐给尤利尔名为索菲娅和迪恩尔的两杯毒酒,后者做出的选择在出乎意料之余,令她又爱又恨。

爱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恨他比他那冥顽不化的老爹犹有过之的叛逆。

奈乌莉说的没错,她输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时,在她怀着满腔愤恨把尤利尔从那该死的深海里拉回来时,她就输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当然了,赌徒永远是赌徒,血本无归的教训不过是让她在下一次下注时变得更审慎了。

穆泰贝尔看起来是一笔很有潜力的投资——至少在跟那头黑山羊扯上关系前是这样——代价很小,可惜兑现的周期太长,自己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至于尤利尔的那个小跟屁虫,她想。倒更像是一次偶然的心血来潮,谁知道会结出怎样的果实呢。

天色突然之间变得更暗了。不对,是视线变得模糊了。

血流得太多,脖子以下的部分大都不听使唤,只有一两根手指勉强还能动弹。不光如此,听觉也变迟钝了,外面天塌地陷、飞沙走石的呼啸听起来像蚊子哼哼。

糟透了。芙尔泽特心底咕哝。

弥留之际,她对死亡最真切、最直观的体会,只是为这狗尾续貂般毫无创意的谢幕方式而深感遗憾。

奈乌莉站在水池的另一边,不为所动。她看见莱芙拉单薄的身子像条被压弯了腰的麦穗,饱受狂风的蹂躏,却迟迟不肯折断。

“尤利尔·沙维不会来的,”她说,“诚然,我对你们那场虚假的联姻的内情知之甚少,至少有一点我很确信:你对他而言,远不如他对你来得那么不可或缺。你需要他来实现你的野心,他却不必拘泥于这一条路。”

这番话引得芙尔泽特一阵低笑。“哎呀,“她抱着发抖的肩膀,极力忍笑,”得知丈夫在外面这么抢手,身为妻子的虚荣心不禁小小的膨胀起来了……”

奈乌莉觉察出她笑声里夹杂着一丝异样的响动,顿时双眸微眯,缓缓向前移步。

芙尔泽特笑得岔了气,断断续续,再听时却变成了啜泣,“当他还蜷缩在温德妮的子宫里时,我就认识他了……”她哽咽着说,“我看着他在吕克·沙维染黑的双手下降生,看着他在世人的偏见和诋毁中成长……我像对待自己从未出世的孩子那样眷顾他,指使那无知的小姑娘把巴姆之子的摇篮改造成供他玩耍的花园,将巴姆的血脉和从生命树上窃取的果实当作一份迟到的成人礼赠予他,把莫大的殊荣赐予他,可他是怎么回报我的……”

她像个随处可见的多愁善感的妇人,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奈乌莉却对其时而以伴侣时而又以母亲自居的口吻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叛逆又坏心眼的孩子,他总是自作主张,鲁莽又不计后果,想尽一切办法来逃脱管束……”哭腔里蕴含的怨念,浓烈得要喷薄出来,牙关紧咬,颌骨咔咔作响,仿佛在咀嚼那有如实质的恨意,“就为了,为了挽救他那可悲的自尊,让数百年的经营和筹谋付之东流,我辛勤耕耘的成果就这样任其肆意践踏,”

再接近一点。再近一点。奈乌莉握紧剑柄,双眼锁定了目标毫无防备的后颈。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恨的……”芙尔泽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几乎以额触地,如坠冰窟似的浑身发颤,“最可恨的是,他把这恩宠视作理所当然,视作有恃无恐的资本,一次又一次,伤透了我的心……”

战栗的哭腔戛然而止:“你当真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