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山已在身边追随多年,今日,却是伏羲首次向其透露自己与文梓的同门关系。
第126章 三尸尽斩
从来没有人向烈山提及过师父与首领的这层关系。
他便下意识看向毛野师兄, 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毛野并未直接回应,而是为其介绍:“这位是师伯祖,两位师叔皆是师伯祖门下弟子。”
烈山方才顺势关注到, 自己身后这位老者虚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其面上却并无太多沧桑,取而代之的是, 久经岁月历练的恬淡。
“拜见师伯祖!”烈山恭敬行礼。
刚才这位玄都仙长前来宣旨之时, 他就在现场, 自然知道玄都是何身份。
再将方才师兄所言信息串联, 他已然明了这位师伯祖应是圣人当面。
原来,自家师父还有这种背景!
老君自然知道烈山底细,对其又是一番勉励。
他们三人下界事务了结, 自然并未久留。此地有毛野照料, 文梓现状也不必担心。
老君略微叮嘱一二,便自离开了。
玄都与伏羲二人自然一并离开,他们还须前往火云洞,那里将是人族三皇道场。
他们几人离开之后, 烈山心中积攒满腹疑惑。
他向师兄询问,得到回应却只是让自己安心处理人族事务, 莫使师尊期许落空。
烈山对于这种回应自然并不满意, 然而后续人族繁杂的事务很快消磨了他的好奇。
当他真正执掌人族之后, 所面临事务远非之前可比。
除却日常发展生产之外, 烈山又另外添了一桩心事。
部落中有很多族人状况与师尊相近, 但他们未能过多坚持, 很快便已离世。
他终于意识到无论是老、病、亦或是伤, 人的生命最终都将会归结于死。
那些踏上修行之路的人, 能否避开此劫尚未可知。
但据他观察, 修行有成虽能延缓衰老,但大多数修士却也仍旧难以超脱生死。
这种推测,也得到了师兄的印证。
况且,也并非所有族人都有修行之机。
烈山以推广五谷聚拢威望走至人前,自然也习惯于在土地中寻找转机。
他注意到,有些动物受伤之后,会使用特定植物缓解。或外敷,或食用,竟果然真的有效。
他便将这种状况同人族联系起来,决定以身试草,为族人开辟一道保障。
随着烈山践行此道,面上也很快爬满沧桑。
但他终究年轻,未能赶上师父进度。
那一夜,他没有听到打更的锣声。
再次中毒卧床的他,挣扎着下地,推开家人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向着师父的院落跑去。
毛野师兄已盘膝坐在那里,与其相对而坐的师父,胸膛没有了起伏,停止了呼吸。
见到烈山到来,毛野起身招呼:“我们将师父肉身移至院中。”
烈山懵懂地听从着吩咐,同师兄一起轻轻托起师尊,慢慢移送到院落之中。
今晚的夜色格外漆黑,天空中未曾洒下半点月华星辉。
将师尊肉身安放之后,便见部落方向,有点点火光向此处聚拢。
那是族人没有听到今夜准时的打更声,心中便已明了,有一位老人真的走了。
族人们心中为之一空,再也无法安睡,举着火把自发前来送行。
他们没有人的生活与这位老人有过交集。
很多人都不曾见过这位老人身影,甚至不曾听闻其人其名。
但这一夜锣声没有响起,他们方才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长者,夜夜陪伴守护族人走完了一生。
院外苍穹,灯火通明。
师尊面前光亮如昼,背后漆黑一片。那是一道伟岸身形,在众人聚拢火光中的投影。
这位老人每每只在夜间行走,从未现于人前,似乎毫不起眼。
此时,有光芒映照,族人方知其身形伟岸。
倘或,他曾沐浴阳光,必然早已引得众人仰望!
烈山同诸多族人一样,对今日到来早有预料,此时面上并无太多悲切。
之前每每思及多有感慨,今日事到临头反倒释然。
“师尊生前于自身职司不曾有过半点懈怠,便只为族人安眠,不耽于与生产。诸位心意,师尊之灵自当明了,我与师弟亦是感激。”
毛野见族人聚集于此,长久不肯离去,却也出言劝说。
“诸位今日若为此劳顿,想来师父之灵也自难安。还请各自回返安歇,莫要误了明日生计。”
众人见毛野教主言辞恳切,自己聚集于此,也不过聊表哀思,并无实际作用。
便也纷纷听劝,各自对着老人遗体鞠躬致哀,而后缓缓离去。
族人各自离散,一片灯光火海化为星光点点,逐渐向部落各处蔓延。
然而,被众人来时汇聚于此的光芒却并未就此消散。
而是缓缓向着文梓头顶上方空间凝聚,终究汇聚成一朵实体火苗,在一尊玄黄莲台中心跳跃。
部落中的点点星火越分越散,渐渐融入黑暗。
也有几点逐渐靠拢,于部落之中汇聚出一点光明,顺着街道慢慢游走。
那是有人自发行动,代替逝去的老人担负起今夜的打更。
他们一时无有铜锣,便寻了两块长条木方相互敲击,以做代替。
木方敲击出的声音稍显沉闷,远不及铜锣那般清脆。
但在这个静谧而苍凉的夜晚,也别有一番韵味,同众人心境更为契合。
他们并不能如同文梓那般精准把握控时辰,凭借的方法还是先前伏羲首领的留存。
“先前首领曾根据老人打更的间隔,将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此时说话的是平日看守祖庙的族人,“一个时辰分为四刻,每刻能燃两炷香。”
他们在庙中燃起线香,将此时大致估定为一更天过半,再燃过四柱香便是二更天。
“平时我们已经习惯于老人以锣声告知,却并未意识到时辰的断定竟需如此繁复。今夜,我等方知往日的疏忽。”
这种方法自然并不能做到极为精准,甚至他们对于燃香时间的把控,也不能达到伏羲首领的理论水准。
但对于此时他们而言,已然能够满足部落需求。也足以告慰老人,让他不必再挂心族人生计。
“梆、梆!”稍显沉闷的木方敲击声很快便在部落之中往复响起。
与往日不尽相同的动静,也能稍稍抚慰族人些微杂乱的心绪。
或许,这样的接力就是对老人最好的缅怀。
至少,部落的生活并未因为老人的离去而变得无序。
伴随着又一轮打更声音响起,族人陆续应时入睡,一如往常。
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
唯有众人先前汇聚在文梓院中的那一抹光亮持久不散。
文梓头顶上方的火焰愈发绚烂,却并不升腾而起,只是向下蔓延,逐渐渐将其肉身吞噬。
面对此景,毛野眼含期许,烈山满脸惊愕。
毛野知晓此态名为涅槃,烈山只觉该幕匪夷所思。
渐渐的,文梓的遗蜕演变成一团巨大火焰,火焰形状不断变幻。
上方仍旧是那尊玄黄莲台,莲心一点指尖大小的火苗,比之下方盖地火海更为耀眼。
不过,场中所有的光亮都极为凝练,院外不曾有半点显现。
良久,下方火海渐渐浅淡,透过稀薄的火焰,可见内里隐约有人形轮廓显现。
那是一名青年,烈山十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
不过,即使不看师兄现在的表情,他也大致可以推测出此人的真实身份。
只见毛野却是双目放光,嘴唇微掀。
开合之间溢出的雾气,润湿了眼睑,准圣境界的双手仍旧止不住的颤抖。
他自然认得出,这就是自己在洛心岛上第一次见面时的师父!
火海仍在燃烧,内里人形尚未完全显现。
毛野还在满心激动的期待,却忽然一个闪乎,院中又多出两道身影。
“师父!”毛野惊呼出声。
原来,来人正是文玄与文明二人。
烈山心里又是一个‘咯噔’,师兄究竟有几位师父!
这两位新出的师父同自己前世有无师徒关系?
文玄摆手止住了毛野想要见礼的动作,眼神扫过场中,面色慎重,又含期待。
毛野本欲向烈山介绍二位师父身份,见此便也暂歇了这份心思,同二位师父一道等待师父本尊彻底涅槃。
徒留烈山在一旁满腹疑惑,见此情景也不敢出言问询。
文玄环顾四周,见并无外人聚集,心绪稍安。
他同文明说道:“本尊涅槃之事,来得似乎比我等预想中更早一些。”
文明微微颔首:“幸好本尊此生还算圆满,时日早晚倒也无关大碍。”
他口中虽如此言语,但看着隐匿在火光中的熟悉身形,心中却涌起一丝古怪之感。
良久之后,莲台中心火苗依旧摇曳,下方火光却逐渐向着中心人影趋于内敛。
火光中的人影逐渐显现出实形,青年身形挺拔盘坐于地,一袭黑袍镶着红边。
其面容正是文梓年轻时的样貌,眉心一点夺目亮色,那是火光内敛到极致后的辉煌。
那青年缓缓睁开双目,眉心那抹亮色便尽数藏匿于眼底。
青年面色和煦,将场中众人表情尽收眼中,嘴角噙着笑意,直身站起。
“恭喜师父,功成圆满!”
毛野见到师父涅槃重生,并未关注到师父其余二位化身面色稍显古怪,径直向前恭声道贺。
“嗯,这百十年,辛苦你了!”
青年对毛野微微颔首,言语勉力,却是将其近百年来的精心照应看在眼里。
而后青年目光扫过面色诧异的烈山,轻声失笑:“你体内余毒尚未清结,莫要久吹凉风,先行回去歇息吧!”
他言语关切,却并无意出手为烈山清除余毒,想来是不欲干涉其所行之道,以免揠苗助长。
最后,新生青年将眼神落在文玄与文明身上,略一拱手:“文化见过二位道友。”
文玄二人对视一眼,又看向面前青年:“道友是本尊恶尸所化?”
那名叫文化的青年言语中便带了几份矜持:“本尊借涅槃之机又斩一尸,贫道得以侥幸出世。”
文玄终究不能压抑心头思绪,看向文明:“所以,斩尸的尸是尸体的尸?”
文明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白了对面一眼:“这位道友叫文化,又不叫文盲!”
文化听得二人言语,畅笑出声,眼底一片灯火璀璨。
而后,他伸手从莲台上方拂过,将那朵火苗纳于掌心。
“我的确是本尊遗蜕经人道火种焚化而出,以盘古神髓铸体,时光大道为基,依托人道现世。”
他同二人讲述自身跟脚,对于二人调侃并不以为意。
“若说我是本尊斩却尸体,倒也并不为过。本尊之灵体,尚在大道黄莲之中蕴养,以待出世之机。”
“道友如今可曾踏入混元之境?”
本尊现今既然无碍,一时又不得出世,文玄便先问出自身最大关切。
自己分明最先出世,却被文明压了一头,不知这位新出道友,是否更添自己尴尬立场。
“混元之境,本尊尚未触及,我自然亦不曾踏入。”
文化此言,给文玄吃了个定心丸。
只是,还不待文玄面上笑容绽放,这厢又有补充:“且我本身不善争斗,倘或遭遇圣人为难,与之相争也不过五五之数。”
第127章 女娃扶灵
文化能与圣人五五开的言论一出, 文玄面上未及绽放的笑容瞬时凋零,他整个人愕然当场,险些自闭。
文玄当即便觉得, 文化此人虽看是谦逊,内里却比文明更为讨厌。
只是,他回头看到文明窃笑的表情, 便知先前只是错觉。
他们二人同等的讨厌, 排名不分先后。
“若是你们俩彼此相争, 各自觉得胜率如何?”
文玄十分乐意承认, 自己就是在拱火,这是认清现实之后理所应当的情绪发泄。
然而这种心机过于直白,又怎能让二人就范。
“道友久居血海、驻扎轮回, 倒是多少浸染了些戾气。这些心思于修行无异, 如今道友首要还当是提升自己。”
文化一出口,便是满满说教意味。观其嘴角表情,分明就是故意。
更有文明在一旁帮腔:“文化道友所言极是。你本比我等更早出世,更有两大尊位加持, 境界却迟迟未能勘破,想来就是受此心思拖累。”
文玄心态还算尚好, 听到文明帮腔并未增添多少郁气。
只因其言语中将自己两大尊位提及, 这份优势却是他们二人不曾拥有。
文玄正待矜持一二, 稍稍得些心理慰藉。
却怎料文化满面诧异, 表情刻意:“文玄道友也有尊位在身么?我一时倒是忽略了。”
而后又转向文明解说, 话语中不乏显摆之意:“本尊此次涅槃, 也是将人师之名以及人教副教主之位让渡与我。我乍然出世, 怎敢担此重任, 只是又不好再让本尊受累, 便勉为其难接受。”
他言语至此,又转向面色再度僵住的文玄:“小弟初来乍到,毫无此类经验,日后还需道友多多提点。”
文玄面色紧绷,静静看着文化这番作态。心内却在狂呼:本尊糊涂啊!
怎么会有人只图自己清静,便把尊位任意让出,多少也要考察一番此人心性才是!
却是他此时吃了瘪,便将文化打上做作标签。
他勉强挤出一分笑容,牙缝中透露出一道声音:“人师之名自来贵重,人教之中一向清静,哪里有多少俗务需要打理。道友只需注意言行,莫要对人行那暗藏机锋,冷嘲热讽之事。以免平白玷污人道之中这份荣耀!”
文玄言语带刺,只为自己情绪宣泄,也不指望刺破对面那张堪比圣人的面皮。
洪荒世界终究以境界为先,他也自知这个话题于己不利。
便又扯回此行正事:“本尊灵体出世,可曾交代有何玄机?”
本尊涅槃之事,至此已然偏离他们先前预料。对于后续,他们自然不能十分明了。
毛野方才在场中听着师父之间言语机锋,极力压缩自己存在感。
其内心尴尬之余,却也不乏雀跃,师父又添一尊圣人战力,怎能不让他暗自欣喜!
若非顾忌文玄师父面皮,他的眼中还能添上十分笑意。
如今听得文玄师父将话题扯回,他也不必再继续刻制自己。
只见毛野眼神灼灼地看向场中,毫不掩饰对于师父本尊的关切。
文化将大道黄莲托于掌心,淡然出声:“本尊先前曾有留言,要让女娃扶灵入东海。”
尚未离去的烈山,听到几位言语之间竟将自己的女儿提及,面色极度惊愕:“女娃如今不过九岁,如何能担此重任,弟子愿代女儿为师父扶灵。”
此时,他也无心纠结几位师父之间各自是何关系,一心只想将女儿同此事摘开。
东海何其广袤,风浪无数,凶险至极。一个九岁的娃娃,怎能独自涉身其中!
文化却阻住了烈山的心思:“你身为人族共主,此时却离开不得。至于女娃安危,你且放心,她此行自有护持,必然无虞。”
其言语之间,自信满满。
烈山并未因此而觉放心,反倒愈发认定所谓师父言语未必靠谱,否则怎会让九岁孩童护送前往东海。
倒是文玄终究出世较早,又曾于轮回之地遍观万灵百态,出言便是另外一番角度:“女娃生性活泼好动,你平日事务繁杂,疏于照应,其命中当有溺水之厄。现本尊钦定女娃扶灵,便是有意为其化解此厄。”
见烈山被自己言语提起心绪,他又继续安抚:“既是本尊早已定下此事,想来必有应对之法。女娃此厄化解之后,或当另有一番缘法。”
烈山一时不能反驳,女娃的确性格过于活泼。
自己族内事物繁杂,又有心尝试百草药性,自然不能时时陪伴。
长此以往,未必不会出现师父所言溺水之厄。
他返回家中之后犹在思虑此事,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是夜未能入睡。
烈山离开之后,文化转身将手中大道黄莲交于毛野:“我欲前往大赤天探望水烛,此物暂且由你保管,待明日交由女娃护送出海。”
而后又转向文玄、文明二人:“我先行离开,二位道友还请自便。”
言罢也不待几人回应,旋即晃身不见。
毛野愣了片刻,方才想起什么,冲着空中高声呼喊:“水烛师叔现在已不在大赤天,应是在混沌中看守洛心岛。”
却也不知,文化是否听见此言。
烈山身上本就有余毒未清,昨夜情绪几度变化,未曾片刻安歇。
第二天,脸上便现出几分疲惫。
女娃将此看在眼里,以为父亲是在为师祖逝去伤悲。
她年纪尚幼,对于师祖其人只是有所听闻,却从未得见,自然印象不深。
纵是听闻也是从外面族人口中得知,未曾听过父亲提及。
对于父亲与师祖是否真的存在师徒关系,她一度有些怀疑。
今日见到父亲这般的状况,方知往常自己所想或许过于肤浅。
她不知该如何安抚父亲伤悲,唯有上前轻轻扯动父亲衣袖,低声呼唤:“父亲。”
以此告知父亲,还有自己陪在他的身边。
纵然父亲时常忙碌,无暇陪伴,她自身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丝毫不减。
烈山看到女儿出现在自己面前,辗转了半宿的父爱依旧无言。
出口也只是淡淡问询:“倘若我要你去一趟东海,你可愿意?”
女娃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扑了满面,瞬间忘掉对于父亲的安慰,稚嫩面孔上的惊喜表情毫不掩饰。
“父亲要带我去东海么?”
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雀跃:“那我自己扎的木筏不就正好用上了么!”
你还自己扎了木筏?烈山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于女儿的行动力预估严重不足。
他见了女儿这般表现,已是将师父昨夜所言信了十成,心中终究下了决定。
“你师祖仙逝,生前曾有遗言,欲入东海安眠。为父族中事务繁杂,脱身不得。你如今也算长大,可愿为我分忧,走上这一趟?”
若仅看昨夜师父几位化身稍显不靠谱的表现,于烈山而言尚有疑虑。
但师父本尊此前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却也值得他将女儿安危托付。
“女儿自是愿意的!”
她言语干脆,责无旁贷。
安葬之事,女娃先前也曾有过见闻。如今既是师祖生前有愿,她自然不缺这份孝心。
况且,虽然父亲不能同行稍感遗憾,但能够藉此畅游东海,也算是满足自身想要外出游玩的小小心愿。
既然下定决心,烈山也不再继续纠结,当天便向大师兄给出了回复。
那三位化身师父,早已各自离去,似乎已然笃定自己不会拒绝女娃出行一事。
毛野心思极为迫切,但也顾及女娃年纪尚幼,便定下后日一早出发。
烈山便趁此机会召集族人,为女儿打造了一艘小木船。
女娃年龄尚小,身量不足,又有师父先前指定女娃孤身入海。
考虑到女娃气力不足,不能驾驭大船,他们所造木船自然体量不大。
犹是如此,烈山还是尽力召集族人查缺补漏,排除隐患。
然而,及至出发之时,女娃却是驾木筏而来,丝毫未有换乘意图。
那木筏极为简陋,一看便知应是出于孩童之手。
“女娃,不许胡闹!”
烈山焦急地叫嚷,催促她赶紧换乘自己准备的木船,也能多上一份保险。
其实,他为女儿准备的小船在无垠大海的风浪之下,未必就真的强于小小木筏。
但女儿性命攸关,他却必然要尽自己最大努力给出保障,丝毫不敢糊弄。
女娃小儿心性,正自得于亲手打造出了这张木筏,一时竟不能体会父亲苦心,犹自不肯妥协。
就在烈山几欲抓狂之时,毛野将手搭上他的肩头:“师弟莫要过于着急,女娃此行全程有人道护法照应,必定万无一失。乘何载具不过无关紧要之事,便随她心意吧。”
毛野说着,伸手指向河水上游:“你看,那就是龟智道友,有他全程护送,师弟大可放心。”
烈山顺着方向望去,却见河中突兀出现一座岛屿。
他心中正自纳罕,仔细一看,只见岛上寸草未生,地面上道道裂纹交织,纵横沟壑、气象万千。
原来,他所见到的岛屿却是一只巨龟背壳。
“这位……便是龟智道友?”
烈山惊喜莫名,看向师兄。
师兄方才所说似乎的确是龟智道友,应当没错!
毛野笑着点头:“师父先前曾敕封龟智道友为人道护法,今日他奉师父之命前来护送女娃入海。”
而后,见龟智伸头探出水面望向此处,他又同烈山说道:“你前世同龟智也算是旧相识了。他之前常年在洛心岛畔修养,前些时日洛心岛遁入混沌,龟智便潜伏于洛水之中,直至此次奉诏而来。”
烈山见到龟智体型,已是安心大半。激动之下向着龟智猛力挥手,以作招呼。
女娃看到父亲动作,好奇之下转头望去,却见远处河面之上除却一岛空无一物,风平浪静。
原来龟智再度将头埋入水下,避开了女娃的视线。
毛野又同自家师弟解说:“龟智此行为暗中护持,等闲不会现身于女娃面前。”
第128章 精卫填海
在烈山的殷切注视下, 女娃终于撑着竹竿驾起木筏离开了岸边。
那一尊大道黄莲,被她慎重地放在木筏上。
大道黄莲现已升至十二品,然而, 女娃并没有觉得眼前莲台有何不同。
她原本还在忧心,自己轧制的木筏能否承载师祖。
只是听师伯说及,所要护送师祖之灵, 便在这莲台之中。
如此一来, 于女娃而言, 自然轻便许多。
小女娃撑着竹竿顺流而下, 很快便进入大河之中。
大河河道,极为宽广,水势奔腾。
女娃所乘木筏在波涛之上, 起伏翻涌。
她小脸紧绷, 精神高度集中,意识到外面世界与自己平日接触环境大不相同。
幸好此时河道上风力不大,河面不曾有巨浪显现。
不然,这小小木筏随时便有翻覆之险。
在先前支流之中, 龟智还只是远远远缀在后方。
如今已经进入大河河道,龟智便同女娃木筏进一步靠近, 以自身威势镇压水中一切不法。
有他坐镇河道, 河面风波不兴, 水中万族蛰伏。
纵使水底龙宫之主, 也不敢于此时冒头。
人道护法统领全部人道水域, 此为大教旨意钦定, 无人敢试其锋。
从天空俯望, 苍茫大河之上, 唯有水势奔腾, 推动女娃所乘木筏一路向东。
后方不远处,一座岛屿安然随行。
女娃年纪虽幼,一路直面水势汹涌却不曾回头,遍观两岸青山退至自己身后。
随着时间推移,女娃已在大河之上前行了不下千里。
她不曾被浩浩荡荡的流势震慑,反倒激出心中万丈豪情。
水流湍急,她也不必用竹竿借力,便将竹竿横持,于木筏之上昂然而立。
脚边小小莲台在木筏之上安稳如山,不曾因波涛而现出半点颠簸。
木筏一路前行,不曾遇礁石阻路,不曾有妖物兴风。
偶尔可见,大河岸边有黑点活动,不知是族人还是野兽。
下流河道,宽窄不一,水势自然也有了急缓。
最宽处,女娃缓缓漂流难得见河道两岸。极狭段,木筏汹涌百里也不过瞬息之间。
龟智便也随着女娃前行节奏,或紧或慢,不远不近地跟在其身后一路护送。
再次度过一段狭窄河道,女娃已被打湿额前发梢。
几缕黑发打湿之后紧贴脸颊,九岁孩子的脸庞愈发显小。
只是,其双眼之中依旧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度过那一段急流,又是一片缓滩。
这一片缓滩不如之前那般宽广,可清晰看见两岸。
两岸时有鸟兽聚集,不见丝毫人烟,前方河水淡淡透出一抹蓝。
女娃回想在部落中所听到的信息,知道如今自己是即将入海。
她心中出现一丝紧张之余,止不住的却是更多的雀跃。
后方的龟智自也觉察前方状况,明了已是东海临近。
他进一步缩小身形,向女娃所乘木筏再度靠近。
木筏速度未有任何变故,缓缓进入一片湛蓝水域。
女娃眼前却是猛然一宽,这一片湛蓝广袤无边。
感受着这一抹纯粹的蓝,更像是汇聚在大地上的一汪苍天,是她遍观两岸无数青山后方才到达的终点。
她瞬间有些明白,为何师祖会摒弃上古时代传下的入土为安,反倒留有这般遗愿。
山海坐落天地中,天地藏于山海间。
而师祖,或许就是想要这么一个归宿。
女娃凭借自身直觉,寻找到一个恰当的契机,将盛放师祖之灵的玄黄莲台轻轻放置于海面上。
旋即,一朵晶莹浪花翻涌而出,将莲台包裹,返回大海深处。
女娃肃然而立,向着海面浪花消失处微微鞠躬,算是代替父亲向那位素未蒙面的老人作出告别。
将此事作罢,女娃心头放下一份担负。孩童的活泼天性,在这无垠海面上得到了充分的释放。
她挥动着手中的竹竿,在竹筏之上恣意玩耍,任凭微风细浪推动自己飘向何方。
然而,大海向来喜怒无常,一时平静不过表象。
在大道黄莲入水之时,龟智便已收拢自身威压,缓缓下沉,一路注视莲台逐渐触底。
失了人道护法威势镇压,无垠大海也在女娃面前渐渐显露了本性。
狂风巨浪不过寻常,遮天海啸只是等闲。
女娃心中正自恣意畅快,面上天真欢笑尚未消散,便有一道遮天白帘逆光袭卷而来。
透过白帘发散的阳光何其绚烂,相比之下,女娃花儿般的性命毫不起眼。
待透光幕帘重重砸向海面,阳光的那一份极致的绚烂随着溅起的水花四下分散。
女娃的身影及其生机便也不复可见。
唯有零散的木筏飘浮在动荡的水面,追逐着先前被女娃持于手中的竹竿。
女娃自然已被那道水幕砸沉水中,水幕力道何其之大,推动着女娃身体一路下潜。
若非有龟智暗中护持,女娃的身体早在被砸中的那一刻便该已然崩溃。
然而,终究没能等到那股巨力消散后的一线生天,女娃的生机已然消散。
在其生机消散之时,体内自有灵魄溢出。
那道虚无飘渺的身影,看着眼前场景,心中仍自懵懂。
就在女娃灵魄离体之时,尚在人族部落的烈山,心头一阵猛烈悸动,眼眶中不自觉溢出两行热泪。
他大概知道,自己的女儿正应了师父先前所言,必然已经遭劫。
也是在女娃启程之后,烈山才从师兄那里得知另外的信息。
师父所谋划的那份机缘,却须是在女儿遭劫后重生之时。
是以,女娃此劫并不能提前化解。
他心中一空,虽是早有预料,但仍旧止不住的悲怆。
烈山脑海中不受控制的设想,倘若自己坚持不允女娃此次东海一行,是否能够让女儿避开此劫。
还是说,后果将会更加不可预估。
此时,他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师父先前所做安排之上了。
不过,已然明了师父对于时间的衡量尺度的他,却也并不自信,自己此生能否亲眼看到女儿劫后重生。
毕竟,师分只是涅槃之前的准备,便已花费了百年时光,至此犹未竟全功。
“我死了?”
良久之后,那股推动她一路下沉的巨力缓缓消失。女娃灵魄方才反应过来,认清了现实。
在那股巨大的推动力消散之后,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开始缓缓上浮,但却为时已晚。
她的灵魄自然也在持续上升,而且极为快速。
不过瞬间,她灵魄的视角已高出水面,自己原本的身体彻底脱了了视线。
伴随着她生与死的转变,再次看向动荡的水面,满是仇恨与怒火填补在心间。
怒火中烧之下,女娃灵魄的神智渐渐迷失,心中唯留一个念头,那便是报仇。
只见她摇身一变,原本飘渺灵魄消失不见,一只通体黑羽的鸟儿,在原地显现。
此鸟形似乌鸦,头顶羽毛有神秘纹路,其喙白色而双足赤红,口中不停发出“精卫”的叫声。
黑鸟在海面之上盘旋了一阵,而后循着本能向着大陆方向飞去。
不一会儿,便又见其口衔石子而来,之后将石子投入海中。
她将石子投下之后随即离开,再度将陆地之上的石子衔来,又一次抛入大海……
如此往复,似乎不知疲倦。
其口中所衔之物也不独限于石子,树枝、土块,所有它能够衔动、又可用于填海的东西,尽数在她采用之列。
而女娃的躯体,却在上浮过程中已被龟智截下。
龟智将其负在背上,置于背壳中央,周边萦绕的便是万千景象。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所有一切竟交织成一方小小世界,将女娃身体安然护住。
有玄奥气机笼罩,可保其肉身万年不腐,甚至体形犹能缓慢生长。
却是有一方小世界本源之力,代替其体内原本消散的生机。
龟智背负一方世界,载着女娃躯体缓缓下沉,最后停在大道黄莲旁边。
此时大道黄莲不复莲台模样,而是于海底恣意绽放。
莲开十二品,便是勾连十二诸天 。
过去、现在、未来,瞬间、永恒,芥子、须弥,洪荒天地、凡俗人间、无量世界,大道诞生前的混沌一片、大道寂灭后的无尽黑暗。
所有诸天世界大道法则尽在此处交织,于莲心处围绕着那点灵光衍生出一尊肉胎。
且不论这大道交织出的肉胎有何神异,单单是零星逸散出的些许道韵,便令龟智已臻准圣之境的修行受益匪浅。
龟智也并不将这零星道韵独享,约有半数被他送入背上世界之中,以促进女娃肉身成长。
女娃所化精卫衔来的石子陆续沉入海底,有些就落入大道黄莲左近范围。
穿过被道韵浸染的海水,那石子等物也各自多了几分神奇。
体形放大无数倍后,精卫投下的石子安稳于海底之上叠加而起,丝毫不因水流动摇。
随着精卫不懈努力,以大道黄莲为中心,海底逐渐现出一座巨大山峰拔地而起。
仔细看去,那山体并不紧密,山石之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缝隙。
倘若有大能前来详细勘察,自能发现每一道缝隙便是一方小世界。
山石缝隙奇形怪状,世界内里便也光怪陆离。
女娃溺水之地本为东海之滨,此处虽是人迹罕至,但在长久的岁月之中,也吞噬了不少陆地生灵。
也有不少大陆种族,失足落于水中,顺着大河流落此处。
此类生灵枉死水中,却不得超生,等闲难入轮回,唯有在海水之中永久浮沉。
如今山峰的崛起,却让他们窥见一丝转机。
他们纷纷遁入山石缝隙之中躲避,内里世界的光怪陆离让他们逐渐沉迷。
而那些被抛下的土块与树枝,则是在山峰探出海面之时,围绕山顶缓缓蔓延出一方陆地。
直至最后,与洪荒大陆接壤。
这方陆地地势平坦,树木参天,逐渐有从洪荒大陆迁徙而来的鸟兽藏匿其间。
精卫再度抛下一颗石子,又将山势抬高一成。
她恍然发现,下方曾让自己葬身其中的大海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陆地上矗立着山峰。
她心气一松,有无尽疲惫袭来,强撑着自己身体缓缓落在山顶,随即便陷入沉睡之中。
第129章 泰山
就在精卫陷入沉睡之时, 大道黄莲之中,那尊肉胎已然孕育成形,现出生命体征。
至此, 文梓本尊方算涅磐重生,不日即可苏醒。
龟智见此情景,便也将背上世界开放。
原本世界中安放的女娃躯体, 已然长成少女模样。
受到外面精卫气息感召, 少女肉身自龟智世界之中飘摇而出。
而后, 其便顺着山体, 在各个小世界之中辗转腾挪,一路直奔山顶而去。
少女在各个小世界辗转之时,其形象自然烙印在那诸多不得轮回的亡魂脑海之中。
在他们看到这少女身形的第一时间, 在自身认知中, 便已明了此人为自己身处这方世界之主。
他们不分种族,面对少女纷纷行礼,感谢这位世界之主的收留,使他们得以避开外界阳气侵袭。
精卫填海之事, 纵然得了大道黄莲逸散道韵加持,依旧持续了上百年之久方才建功。
且填海之事本为逆天之举, 幸得大道黄莲镇压, 又有龟智在一旁驱逐、清空此处海域内所有生灵。
若非如此, 精卫此举, 必然要造就诸多水中冤孽滋生。
纵然已是尽力规避, 不造水中杀孽, 诸多小世界中的亡魂近年亦是极速增加, 原来是人族之中又起兵戈之祸。
前任共主烈山于族中大力推广耕耜, 为族人遍尝百草。
几经试毒, 他方才把握百草药性,功行圆满,被万民尊为神农。
终受人教教主敕封地皇果位,将人族共主之位让与轩辕。
果然,就如同他之前预想的那样,烈山终究没能等到女儿劫后重生归来。
他甚至都无暇前往东海之滨探视,唯有在梦中与女娃所化精卫几度相见。
此为平生之憾。
而九黎一脉,蚩尤等人不服轩辕统治,兴兵中原,欲夺共主之位。
此次兵戈一起,部落族人死伤无数。
有人劫气迷心,死后亡魂戾气过重,难踏轮回之路。
此次兵戈之祸多为人族自相残杀,族人死前迷心者不在少数。
他们纠结、迷茫,不肯踏上轮回之路。
一时不得去处,每日受太阳真火焚身之苦,逃避不能。
今此间陆地出世,有大道玄机滋生。他们便受感召一路东行,直至遇到此山阻路,便遁入缝隙世界栖身。
女娃躯体一路上升,途经各个世界,便也感受诸多亡魂万千思绪。
此处亡魂形态各异,各自思绪杂乱纷呈。有人向往轮回,有人追求永生。也有人生前造业,死后犹不悔改。
及至其最后登顶,身躯与精卫相合,诸多繁杂思绪犹在其耳畔萦绕。
精卫同躯体相合,女娃神智自然复苏。
她睁开眼后,眼神之中犹被耳畔萦绕道驳杂声音激出无尽迷茫。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明了自身处境,以及山体内的各处状况。
却原来,轮回之地虽已建立,但也全凭自身威势感召亡魂前往。
先前有天道法则绑定,这份感召对于亡魂便为强制。
如今天道远遁,天地残留意志受损,这份强制便失了几分威慑。
有亡魂戾气过盛,执念过深或修为过高,皆能避开这份强制感召。
有人死不甘心,藉此为祸。也有人心生彷徨,静待时光消磨。
但无论如何 ,错过时机之后,日后纵然戾气消弥、执念化解,再想重入轮回,却已是无途径可言。
这个山体内的各个小世界,却是有大道道韵加持,对于飘荡亡魂的收纳,也多了几分强制。
女娃明了此间状况,回想自身溺水之初,对于诸多亡魂感受,便多了一份代入。
“尔等也是横遭厄劫,不仅失了性命,也断绝了轮回之道,这等运势堪称否极。”
她于山顶俯视下方诸多亡魂,口中犹自感叹。
“今日,尔等可于此山栖身,未必不是一丝转机。此山便为泰山,取否极泰来之意,以祝愿尔等早日转生。”
此言一出,精卫衔来的最后一颗石子所化山体之上,便现出两道纹路。
那纹路正是此山之名,‘泰山’二字。
无量小世界中栖身的各类亡魂听得女娃之言,皆是心生感念,纷纷躬身下拜,口称:“娘娘慈悲!”
女娃如今身量虽已长成,但终究仍是孩童心性,并不喜娘娘之称。
“尔等不必如此称呼,我本是人族神农之女,名为女娃。此处不少亦是同族,吾等彼此大可多些随意。”
她在化身精卫衔石之时,就已听过父亲事迹以及尊号,对于其证就地皇尊位之事也有所耳闻。
只是当时心智蒙昧,并不知其中意味。
她如今神智复苏,自然明了一切,为父亲这般成就欣喜,也为自身累及父亲伤心自责。
女娃已是打算此间事了便前往火云洞拜见,以安其心。
此间亡魂之中,不乏人族新殇,他们自然知晓神农大德。
今得知此方世界之主竟是族中先尊之女,心中自然惊喜莫名,纷纷以元君称之。
女娃听到这般称呼,虽自持尚未成仙得道,但仍旧不免多出几分亲近。
先前毛野师伯曾在部落中传下的修行之法,女娃如今只以此衡量自身境界。
她却是不知,在这百十年时光里,她的肉身于龟智世界之中得世界本源滋养,又有大道道韵加持,早已铸就先天道体。
其灵魄所化精卫,更是日日衔石,久经风雨,至阳至烈的太阳真火早已将其灵魄意志锤炼的坚若磐石。
如今其肉身同灵魄相合,境界早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所受限者,也不过是其尚未曾正式踏足修行,体内无有法力凝聚,境界不能显露。
亲近之余,她内心更是为自己增添了一份责任。
“我近日会做些尝试,看看能否打通此地前往轮回之地的通道。”
她身为此方世界之主,自然能够感受到此山所处之地横跨阴阳两界。
如今山峰探出地面,便是同阳间畅通无阻。而深入地底之下的山之根本,是否连通阴间尚是未知之数。
不过,据她自身感应,并未觉察到丝毫轮回之地气息外溢,想必大概率尚未连通。
她原本就打算早些安置此间诸多魂灵,也好赶往火云洞拜见父亲。
如今一时心软,凭空为自己揽下一份责任。
不过话已出口,她自然不会后悔,只是也不耽搁时间,当即便动身下潜。
如今女娃主动下行,自然与先前受灵魄感召被动上浮略有不同。
此次她已不必辗转于各个小世界之间,便可一路通行直抵山体最底端。
她身至此处,方才发现山底好大一个空间。
此方空间极为空旷,唯有中央生长着一株黄莲。
黄莲品相非凡,逸散出道道玄奥气息,弥漫整个空间。
黄莲之中,一道身影卧于其上。
女娃心中浮现一个认知,黄莲扎根之处,应当就是泰山山体同阴间的连接节点。
她凑上前去,看向那道身影,确认此人不曾得见。
正是文梓已然恢复青年样貌,大道黄莲也不复莲台形状,女娃自然无有印象。
许是感受到外界人员的靠近,文梓于黄莲之中缓缓睁开双眼。
“你是……女娃?”
文梓醒转之后,瞬间便已明了前事,自然认出眼前少女身份。
“前辈认识小女子?”
女娃十分确信,自己不曾见过此人。对于此人叫破自己名号,略感疑惑。
文梓听得女娃这般反问,哂然一笑。
而后,其纵身从大道黄莲之中越出。
随即挥手一道剑气划过,将扎根于海底绽放开来的大道黄莲斩下。
大道黄莲花朵被斩下之后,重新化作莲台模样。
女娃看来此物自然眼熟,眼神满是惊诧:“你是师祖?”
她自然不是十分确信,语气中便带上了些许疑问。
毕竟她从父亲口中得知的信息,只是为师祖扶灵,并未提及师祖会藉此重生之事。
但眼前场景,却也由不得女娃思绪不向这个角度靠拢。
文梓微微颔首,对于女娃猜测作出肯定。
得了师祖肯定回应,女娃自然更为欣喜雀跃。
师祖既能于此处重生,对于轮回之事必然有所了解,自己现今所遇问题,正好可以请教。
随即,女娃便将自己溺毙于东海之后,兴起填海念头,而后无意间构建诸多小世界容纳亡魂之事,说与师祖知晓。
并言明自己如今正欲打通此处与轮回之地间的连接!
文梓先前之所以将大道黄莲安置于此地,就考虑到此为阴阳两界相邻之处,大道气息最为浓郁。
大道黄莲于此处扎根,一来可通过此处阴阳两极变化奥义,遮掩自身涅槃契机;二来却也是他有意为女娃塑造一份机缘。
他伸手示意女娃去看,却见被剑气斩下莲台之后的莲梗截面,尚存十八孔洞。
更有斩下的截断之处,冒出无尽淡黄藕丝。
淡黄藕丝相互交织在一起,连通山体中各个缝隙世界。
藕丝将山体中的无量小世界,大致划分成十八大类,各自对应着莲梗上的一眼孔洞。
“大道黄莲坐落此地日久,底端应当是长出一只莲藕。你去将莲藕斩下,此处自然能与阴间通连。”
文梓淡然出口,同女娃吩咐道。
如今他既已出世,大道黄莲借助阴间气息凝结出的玄黄莲藕自然无用。
现交由女娃将之斩下,正好与她做一个护身之宝。
而剩余莲梗自然可作为勾联山体与阴间的桥梁。
女娃听得师祖所言,心头略感疑惑,此事已是超出她的认知。
不过,凭借先前毛野师伯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她也不会怀疑师祖此言是否真理。
出于这份信任,女娃随即便扎身莲梗孔洞之中。
她顺着莲梗一路向下,果然见到底部有一段玄黄莲藕凝结,恰好挡住阴间气息侵入。
女娃按照师祖吩咐,挥手将莲藕斩下。
莲藕被斩下之后,随即便化作一柄如意。其色玄黄,上方纹路古朴简洁。
她将如意持于手中,自有一股玄奥涌上心头。
此处突然得以同外界相连,自然也引起了轮回之地的注意。
第130章 轮回之地
女娃手持玄黄如意, 浦一进入阴间轮回之地,迎面便见一老态妇人持杖而立。
她当即躬身一礼:“女娃见过前辈!”
她此次前来轮回之地,本是为诸多亡魂请命。有求于人, 自然姿态放低。
那老妇人原本是为探查此地变故而来,面色极为谨慎。
如今听到女娃之名,神情为之一松, 面容和煦道:“你是申图师弟之女?”
原来这位老妇人正是央莬证道之身, 阴间孟婆。
孟婆化身千万, 遍布六道轮回之地。
今觉察此地出现变故, 同外界有所勾连。便就近派遣一道化身前来,不想竟是遇见师弟之女。
百十年前文玄师父返回轮回之地后,曾向她提及, 师父本尊涅槃之灵已由女娃护送前往东海。
是以, 她对女娃之名并不陌生。
“你今日如何来到此地,可是师尊有话吩咐?”
对于女娃此次机缘,本为文梓一力促成,连文玄也不知其中详情, 更遑论孟婆。
不过见女娃今日来此,便下意识联想到是师父有所交待。
孟婆言语直接, 却也不曾问及师父本尊现状。
她虽鲜少见过师父本尊真正出手, 但如今也知师父三大化身各有千秋。
甚至, 文玄老师境界在三大化身之中已然排到最后。
孟婆对于师父本尊谋划涅槃之事自然不会有丝毫担忧。
然而女娃对于申图之名却是极度陌生, 虽见这位前辈面色和煦, 但仍不敢粗心大意。
“我父亲为人族神农, 不知前辈所言申图是何方神圣。”
孟婆哂然一笑:“倒是我的疏忽, 申图已是他前世名号, 如今他正是人族神农。我于师尊门下行二, 你可称我为二师伯。”
“二师伯?”
女娃对此并无佐证,但想来眼前这位前辈不至以此事欺骗。
更何况,师祖此刻就在外面。
“原来还有一位二师伯,弟子之前只见过大师伯。”她面上现出一是赧然之色。
大师伯毛野,常年在部落之中传法,女娃自然是见过的。
可惜的是,自己先前外出之际,父亲尚未觉醒前世记忆,对于师门详情不甚了了。
孟婆自然对此不以为意,她也知道女娃离家之时不过是九岁孩童。
彼时她自然同毛野师兄接触甚少,小师弟尚未明了前世,女娃不知自己存在也无可厚非。
“先前你为师祖扶灵,一路前往东海。听闻是要为你自身化解一场劫难,如今见你来此,可是劫难已然消弥?”
孟婆语含关切,以前小师弟对她这位师姐便是多有依赖,如今她对女娃自然也爱屋及乌。
女娃听得二师伯这般言语,方才知道自己所遭溺水之劫早在师祖预料之中,并为自己筹谋一场机缘。
她虽年幼,不知其中凶险,但也大概明了,师祖必然是赐下了一桩机缘。
若非师祖谋划,自己此刻处境或许应当同寄身于山体之中的那些亡魂一般,东躲西藏,进退维谷,生死两难。
她当即转身,面向来时通道,深深躬身:“弟子拜谢师祖恩德!”
文梓听得女娃言语,当即一声轻笑,身形于场中显现。
“免了!”
孟婆此时方知,师父本尊竟亲身来此。
她抬头看向师尊形容样貌,正如初见之时。
“弟子见过师父!”
自巫妖大劫之后,她已是同师父本尊再未相见。
文梓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容,看向孟婆的老态龙钟,却满是欣慰:“你有如今造化,我也可放心了。”
以他境界眼力,自然能够看出孟婆此时现身形象只是外在,以便同阴间行事气场相合。
其内里仍旧是那一株身形纤细、看似弱不经风,根子却深深扎入大地,无惧外界狂风暴雨的丝莬秧。
文梓口中又是一叹:“于你们兄弟姐妹几人,我身为师尊却亏欠良多。如今你们各有造化,我也可稍稍安心。”
他再度提及这个话题,心中却是多了几分释然。
孟婆闻言,却是神色略带惶恐:“师尊此言,弟子怎么承受的起。当初弟子等人不过等闲草芥,受师尊造化生气滋养,侥幸得以化形。后又蒙师尊恩德慈悲收入门下,方才真正踏入道途……”
孟婆言语情真意切、句句肺腑,神情诚恳,双目噙泪。
文梓听得却是一阵头皮发麻,慌忙摆手止住孟婆继续,口中犹自吐槽:“我不过随口一说,便招来你这长篇大论。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若非你们自身一心向道,也难有今日成就。”
文梓说罢此言,也不再继续停留,生怕孟婆再度说些肉麻之语。
他便同孟婆说道:“女娃今日来此,正是有事找你。具体情况,你们自行商议。我已许久未曾拜见你师祖,今日便先去往金鳌岛。”
言毕,也不待她们回应,一个闪身便从现场消失,已是离了轮回之地。
孟婆看着师父身形消失之处怔怔出神,只觉得师父此次来得突兀,走得仓促。
整体来讲,师父今日过于随性。
她出神了好一会儿,方才收拾情绪,重新看向女娃:“你此来轮回之地,是有事寻我?”
女娃此行目的被师祖先行点出,倒是免去了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更何况,自家师伯竟是轮回之地主事之人,她心情自然少了几分忐忑,多了一丝轻松。
“弟子前番为师祖扶灵事毕,畅游东海,不甚遭巨浪吞噬。此厄之后,弟子被仇恨蒙心,化身精卫衔石填海。本该永世困顿其中,不得复生。”
女娃此时提及前事,仍旧有些后怕。
“幸得师祖以大道加持,镇压一方空间。弟子方得填平东海一角,堆积出了一座泰山,化解了心中执念。泰山山体得师祖大道浸染,内里衍化诸多小世界,将游荡在外的诸多亡魂吸纳其中。”
“那些亡魂多是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及时奔赴轮回,如今于外界逗留日久,却是走投无路。”
她如今却也知道,若非师祖提前谋划,自己或许也将是其中一员。
“弟子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此事。不知师伯能否在轮回之地为山中亡魂打开方便之门,让他们能够重新归入轮回?”
女娃言语至此,手中所持玄黄如意之上,隐约一道光华流转。
孟婆听过女娃之语,心中暗自思量,此事于轮回之地也是极为受益。
毕竟,近些年来,她也已经觉察到天道桎梏减弱,外界多有亡魂逗留。
只是,平心娘娘轻易不出轮回,文玄老师也鲜少过问阿修罗道之外事务。
巫族残余虽于此间帮衬,但对洪荒大陆仍旧心存向往。外界亡魂逗留之事,他们自然漠不关心,不以为意。
自己虽有心前往处理,奈何纵有万千化身,每日里流转的万灵魂魄已是让自己忙碌的脚不沾地,哪里还有闲暇。
孟婆当即便将此事应下:“如此甚好!我正愁于外界逗留魂魄过多,只是无暇处置,你今日来此,岂不正合我意!”
她言语至此,福至心灵:“你那泰山之地,既有此奇功,想来师父所赐机缘不止如此。”
孟婆口中这般说着,伸手牵住女娃:“你且随我去见平心娘娘。”
她心中浮现一个构思,自觉已是明了师父先前本意。
不过,此事已然超出她于轮回之地的权限,具体是否可行,还需平心娘娘定夺。
女娃从未曾设想,师伯竟有意与自己长期合作。
以她自身想法,更愿意将山中亡魂尽数送入轮回。清空后的泰山可以打造出一方洞天福地,方不辱没她神农之女的名声。
只是,见师伯神情这般的诚挚而急切,她心中不免踟蹰,下意识便跟上了师伯的脚步。
孟婆在前方带路,口中犹自讲述:“如今天道弱了几分桎梏,六道轮回对于洪荒众生万灵的约束,便少了几分力度。”
“有亡魂在外界逗留的不在少数,也不止一处。平心娘娘顾及洪荒大陆圣人门下遍布,轻易不愿过多涉足。”
她对平心娘娘心思也有所揣度,观其平日行事作风,便知娘娘并不欲同其余圣人发生任何冲突。
有时她自己也在感慨,平心娘娘位同圣人,待人处事过于谦逊。
就拿自身现今孟婆之位来说,娘娘只是为了巫人一脉能尽快融入人族,便将这等果位随意交由师父处置。
不过,孟婆提及平心娘娘的话语方一出口,心中便是一惊,知道自己此言有所僭越,有妄揣圣心之嫌。
纵然平心娘娘本人或许并不介意,但轮回之地法则却不允许别人狂言妄语。
幸而女娃背景清白、心思纯净,对于师伯所言并未多想,也未衍生出想要评断平心娘娘行事作风的念头。
“我虽化身无数,但六道轮回之地更为忙碌,仍旧无暇他顾。其余人等,更是不愿沾染此事。毕竟,前往洪荒大陆引渡亡魂,绝非一时之功。”
孟婆犹自认为,此事根源是平心娘娘过于谦和,才使得巫族残余在轮回之地寄居,却又不愿出力半分。
不过,有过方才一场心惊,她自不会再将此言于女娃面前宣诸于口。
女娃一路追随师伯而行,心头也在不断衡量,以泰山承担此责,是否妥当。
单以泰山现今属性而论,若将山体莲梗上的十八眼孔洞尽数疏通,将亡魂传送轮回自然不在话下。
她此时所纠结的,却是自身对于洞天福地的向往,以及面对亡魂无处可归的怜悯。
二者同时出现,她心志未定,一时难以做出取舍。
孟婆却并未过多顾念女娃自身心思。
她已是笃定师尊所赐下机缘根本在此,如今便是一心推动落入实践,或许还能为自家师侄谋一尊位。
轮回之地自然极为广袤,然而以孟婆而言,自有赶路之法。
她伸手牵住女娃,看似缓步而行,实则是在各个化身之间不断传送,一路直奔平心娘娘所在。
“弟子携女娃求见娘娘!”
孟婆如今虽已登入成道之位,但面对文玄老师以及平心娘娘之时,依旧以弟子自居,执礼甚恭。
“进来吧!”
平心娘娘并未让她们久候,当即便有言语传出。
其语气淡然,却满是慈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