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黄河,林祥福一路南下。此后的旅途里马蹄声声,他换乘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十二匹马三节套的马车,到三匹马二节套的马车。他耳边时刻响着车夫扬鞭催马声,“驾!啪!嗬!”只要车夫喊“唔唔”,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往左走,喊“哦哦”是往右走,喊“越越”是在走上坡的路,喊“呔呔”是跨越了街道上的石头门槛。
他住过的车店数不胜数,见过的店幌也是五花八门,在挂着笊篱头子幌儿的鸡毛小店里,他与走村串户的货郎同席而睡;在挂着一个罗圈,下面飘几根布条幌儿的小店里,他和推车挑担的盘腿而坐;在挂着梨包幌儿的店里,他与赶牲口的聊天;在挂着七个罗圈,下面系红布条幌儿的大车店里,他和镶着金牙的生意人寒暄。
林祥福经过很多的吊桥、浮桥、梁桥和石拱桥,沿着运河向南而行,他与冬天一起渡过了长江,此后他的行程不再是一路向南的直线,而是徘徊不前的横线,他在江南水乡的城镇之间穿梭,穿梭了二十多个城镇,也穿梭了冬天和春天,他向人们打听一个名叫文城的地方,这是小美的家乡,可是所有人的脸上都是茫然不知的表情。
春去夏来,这一天他走进一个名叫沈店的城镇,沿着石板铺成的街道漫无目的走去,走到街道突然中断时,他来到了码头。
一个年轻的船家站立船尾,笑声朗朗和岸上一个年轻姑娘说话,他们快速的语调让林祥福心里一动,林祥福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听出来了他们的腔调,小美和阿强最初出现在他家门口时就是这样的腔调,林祥福觉得自己来到文城了。年轻的船家看见林祥福,问他是不是要船,林祥福摇摇晃晃上了船,弯腰钻进竹篷,坐在船舱里,他见到红漆的船板上铺有草席,还有两个竹木枕头。年轻的船家问他去什么地方,林祥福说:
“去文城。”
“文城?”
船家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这是林祥福已经熟悉的神色,他知道船家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船家刚才说话的腔调让林祥福仍抱希望,他问船家的家在什么地方,船家说:
“溪镇。”
林祥福问,溪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船家说,是一个出门就遇水,抬脚得用船的地方。这话让林祥福心里再次一动,他想起来阿强曾经这样说过自己的家乡,于是他说:
“去溪镇。”
十六
黄昏的水面上,林祥福怀抱女儿坐在船里,他本想取下身后的包袱,可是身体往后一靠,包袱像靠垫一样让他感到舒适,他就没有取下包袱,取下了胸前的布兜,让布兜里的女儿躺在他腿上,他伸手拉开上面的竹篷,夏日的晚风吹在了他身上。
船家坐在船尾,背靠一块直竖的木板,左臂腋下夹着一支划桨,劈水操纵着方向,两只赤脚一弯一伸踏着摈桨。林祥福听着咿哑咿哑的摈桨踏水声,看着水面上一叶一叶竹篷小舟破浪前行。船家们右手握着一把小酒壶,双脚一弯一伸之间,呷上一口黄酒,左手从船沿上的碗碟里拿一粒豆子,向嘴中一丢,嚼得津津有味。
晚霞在明净的天空里燃烧般通红,岸上的田地里传来耕牛回家的哞哞叫声,炊烟正在袅袅升起。同时升起的还有林祥福的幻象,他看见小美了,怀抱女儿坐在北方院子的门槛上,晚霞映红了黄昏,也映红了小美身上的土青布衣衫和襁褓中的女儿。从城里回来的林祥福一手牵着毛驴一手举着一串糖葫芦,走到小美身前,他将糖葫芦递给小美,小美将糖葫芦贴到女儿的嘴唇上。这是小美留给林祥福的最后情景,天亮前她再次离去,一去不返。
巨大的响声把林祥福从幻象里抽了出来,刚才还是明净和霞光四射的天空,这时昏天黑地,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林祥福看见船家惊恐的眼睛在雨水里左右张望,林祥福也抬头看去,看见漏斗状的旋风急速而来,尘土碎物旋转飞翔的景象,仿佛是大地的暴雨向空中倾泻。这时两个叠加在一起的竹篷脱离了小舟,翩翩起舞般飞翔而去。船家叫了声“龙卷风”,就跳入水中,他跳下去时,右手还握着那把小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