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阿七(番二)(2 / 2)

流云散 晚晚生凉 3183 字 2个月前

庄院很大,屋舍清雅洁净。

他不住在裴府,倒跑到这僻静庄院来。难道那些传言竟然是真?

坊间传闻,裴夫人与家主关系不睦。

甚至说,他不是家主骨肉。

他浪荡,他不羁,他不着调,都是装的吧!

其实他心里比这莲心还苦吧!

他叫人把那间朝北的屋子收拾出来,榻上依然铺着厚厚的被褥。

临窗的桌案上,放着只莲瓣青瓷香炉。燃着极好闻的香。香炉边另立着只梅瓶,瓶子里斜斜插着两枝芰荷。

扎着双鬟的小丫头明姑一身鹅黄裙衫,手脚粗壮,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得像口钟。

“姑娘来的可真是时候,正是我们庄上的荷花开得最艳最好的时候,明儿兴庆他们去采菱角,姑娘要是想去的话,叫他们多备一条船。”明姑手脚麻利地收拾床铺。

我坐在灯下,不语。

人生如寄。我早就习惯了这样事事别人安排的生活,从不愿也不敢张口要什么。哪怕远离了平阳坞,我也不敢朝他开口索要什么。

“何必等明天?”一张明丽的脸突然从窗边探来,“我睡不着,陪我出去逛逛。”

他说的逛逛就是划船夜游。

一叶小艇,荡在湖上,水天一色,月光如银。

舟板上架着一张方桌,桌上摆放着果碟茶盏。一盏风灯摇摇挂在船头,如一点流萤在夜里别样地灿烂。

他披着一件白色薄氅,头发依然高高绾着,红缎束发,分编成几个小辫儿,发梢上各缀着数粒红玉珠子,那珠子在月光中莹润耀眼,煞是好看。

雪色瓷碟里堆着宝塔一样的菱角,却是煮熟的,暗黑暗黑的。另一碟子里却是煎得金黄的小鱼儿,一条条筷子大细摆得整整齐齐在碟子里,泛着油光。还有一碟红红艳艳圆溜溜的小果子,却是一碟极新鲜的樱桃。

“这个香煎银鱼好吃,尝尝。”他伸手抓了一条金黄油腻的鱼儿往我嘴边塞来,我一愣,张嘴咬住了,香咸微辣。

船入荷花丛,惊起一双白鹭。

月影幢幢,双鹭翩跹。

好美。

我屏着呼吸,不敢动,不敢言,只望着那远去的两只白鹭,怔怔出神。

一阵笛声悠扬响起。

傅流云大概也被眼前之景触动了,只见他起身,脱下鞋袜,挽起裤脚,坐在船头,掏出一支玉笛,横腮吹起那一支婉转悠扬的曲子。

玉笛声声,月色朦胧。

我听出那笛曲,是小时候阿娘常唱的江南小曲儿。

他竟然也会。

我心下触动,一时未能忍住,便轻启红唇,轻轻唱起来。

“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笛声伴着歌声,一派空蒙。

曲罢。寂然。谁也不说话,只有小舟破开湖水的声响,欸乃不已。

“过来。”他收起玉笛,柔声道。

我起身,托着裙子,在他身侧蹲下。

他拍了拍船板,示意我坐下。

我一屁股坐下,他拉下我的裙摆。好像做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决定,“江州离钱塘不远的,你若想回去,我们可以去转转。”

我摇头,淡笑着。

钱塘于我已是遥远的梦,早就破碎不堪了。我如何还敢奢望回故土一望?

“哎呀,你这个人呀!”他将脚扑通一声浸到冰冷的湖水中,湖水飞溅,溅了我满脸。

他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水珠。

“阿七!”他望着我的眼睛,我不敢看他,扭头望那天上明晃晃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我笑着看着那圆如玉盘的月亮。

“一轮圆月照金樽,金樽斟酒月满轮。”他突然头往后仰,扑通倒在船板上,双臂枕着后颈,躺在船板之上,对月遥叹。“可惜,你不能饮酒,不然当浮一大白才好。”

我怔怔地望着那圆月。那小舟突然一顿,船身一晃,我亦一晃,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之上,惯性之下,往后仰去。

傅流云伸手撑住我的腰,又缩回手去。

一头撞在船板之上。

尴尬至极。

我一手扶着后脑,一手撑着船板,试着爬起来。

“磕到了?”他问,依然躺着,依然伸出手来,按着我的肩,“别乱动。”

皓月当空,夜凉水。天边闪烁着几粒明星,那天,那月,那星,高远缥缈。当真是,美如画。不,这世间技艺最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这乡野景致之美。

“好看吧,小时候阿娘带我来这湖上泛舟,采菱角摘莲子敞开肚子喝甜酒。”他仰望着天空,喃喃道。

“你……要在这庄上住几日?”我扭头望他,他亦扭头。

“你想住几日便住几日!”他顿了顿,“不过明日我有事要出庄去办,你在庄上自己玩儿,我叫明姑陪你。”

“爷,今天收获颇丰!”阿九在船尾收着鱼网里的鱼,欢喜地叫着。

那鱼儿在网中活蹦乱跳,湖面上波澜烁烁如洒金。

清晨醒来,他已经离了庄子,窗边妆台上放着一枝木簪,状若流云。

“表少爷一早来过,见你还睡着,留了这簪子便走了。”明姑打了水进来,“这木簪是表少爷自己做的,折后院的桃枝,削了大半夜才做好的。表少爷还真是有心呢,这桃木有辟鬼驱邪之用。你不喜欢呀?”

我起床洗漱,将那簇新的桃枝插在发髻之上。

庄子很大,庄子的厨房也很大。

我把昨夜他们抓的鱼,切块,油炸,用米酒小火慢煨,收了汁,放凉后,用白瓷坛子装了密封冷藏。将那剩下的米酒过滤后用冰糖荷蕊调制好拿坛子装好。

“阿七姑娘,你怎么会做这荷蕊冰糖甜酒?”明姑惊诧地道。

我舀了一小碗甜酒给她,“那鱼要封七日以上才能吃,你尝尝这甜酒,可还可口?‘

”好喝,若再放上些日子口感会更好。“明姑呵呵笑着。

他一走数日,才风尘仆仆星夜回到庄子上。

好像并不太高兴。一回来便四肢八叉地横躺在榻上。

”他怎么啦?“我站在檐下看着屋子里的灯氤氲透出来。

“一路奔波马不停蹄,结果白跑一趟。”阿九叹道。

我知这些年他时不时地离府,十天半个月有时一两个月也不着家,他并非是在游山玩水,而是在寻找一件江湖至宝,灵珠。世传灵珠有起死回生之效,得灵珠之力便能称雄武林。

他本是个毫无野心之人,他所做这一切,大概皆是为家主吧!

“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做了酒糟鱼,算算日子刚刚好。我去取来,你们尝尝新鲜。”我取了菜和酒,摆好碗筷,便转身离去。

那荷蕊酒度数极低,以他的酒量并不至于醉成这样。

阿九敲我房门时,夜已三更,他醉得像只蛤蟆,趴在桌案上吐啊吐啊,吐得到处都是。

“这酒并不烈,才一个菜,怎么就喝成这样?”

“爷他有心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多喝了几碗。”阿九收拾掉桌案上的碗碟。

“少主。”我扶起他,他又沉又重,喷着酒气,愁容满面,蹙着眉,蜷缩在那又宽又大的木榻之上。

“那种江湖传言滑稽不堪,你怎么也信?”我掏出帕子擦掉他嘴角的污渍。

“只要我为他寻到灵珠,他就……就不会折磨你了……”他抚着胸口,忍着不适感,氤氲朦胧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像阳光一样和暖。

他……如此奔劳,不辞辛苦,竟然是为了我。

地宫里我遭受的种种,他又是怎么知晓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拉着我的袖子,轻声道:“我给你的簪子,你不喜?”

我一愣,今早梳头忘了簪上了。

“喜欢。”我沉声道,嗓子眼里发痒发麻,哽咽着,泪水顺着眼角滚落。

“既喜欢,又为何堕泪?阿七,我放你离开好不好?”他喃喃叫着,“我不该带你回平阳坞……我不该的……”

“若非少主一念之善,阿七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况我早就没有家了,我能去哪?”我笑得凄凉,“你醉了,我去给你煮醒酒茶。”

醒酒茶端来时,他已睡着了。蹙着好看的眉,疲倦不堪。十七八岁的年纪,心却苍苍如老头儿。

回到平阳坞已是月余后,家主勃然大怒,将他关进了地宫观音泉中。

我跪在朗月楼前,三天三夜,求家主息怒,只是徒劳无益。也许,我应该听他所言,离开这个无情冰冷的地方。表小姐方明婉又来惺惺作态,对我极尽羞辱。我不愿搭理她,只是雕像一般地跪在朗月楼前的台阶之下。她却越发得寸进尺,拔下我头上的木簪,气得发抖,“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竟然敢……”她发狂地将那簪子一折作二。

簪子是中空的,里面掉出一张薄若蝉翼的半透明的纸。

“放奴书!”方明婉念着上面的字,“放屁!表哥他又不是家主,他有什么权力写这放奴书!”

文书末尾的落款却是裴夫人盖的也是她的私印。那纸张泛黄,怕至少也有五六年了。

他不止一次地说要放我离开,我却一次次地拒绝,只因我胆小害怕,外面的世界太大太险我怕自己应付不过来。更害怕……一旦离开便再也见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