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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朝议

咚——咚——咚——!

晨钟敲过三遍,沉睡的皇城醒将过来。

李勉在六部官员的簇拥下,走进了天极殿。

他径直走到御座旁的椅子上坐下,其余官员分成两列在左右长案后站定。

这是皇帝死后,六部官员第一次进宫议事。

皇后和太子还没出来,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那封奏折,六部都署名了吗?”

“那是自然,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让池皇后阴*谋得逞,叫一个妇人主事,国家正气都被摧残没了。”

“放心,李宰相手段老辣,池皇后若是真的聪明,肯定会乖乖低头的,再拖下去,她讨不到任何好处。”

站在队伍最末位的宋光义,看着前面那些官员的得意模样,心中一阵忐忑不安,他可是押宝了池皇后的。

寒门出身的他,进入官场后,就一直不得上峰赏识,这些年更是屡遭贬谪,越混越差。

上次他公开声援池皇后,可以说把李相党得罪透了,眼下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否则,一旦池皇后失去权势,李宰相空出手来,肯定会把他被踢出官场,让他麻溜打包滚回家去的。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甚至是给人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往上爬,怎么可能甘心落到这个结局!

为此,他联合了好几个同样被世族打压的官员,决心孤注一掷,拥立池皇后上位。

可看到今日的情况,他又有些怯了,就他们几个地位低微的官员,哪里能是李宰相的对手?

他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

若池皇后真的失败了,那就只能赶紧搜刮些钱财来献给李宰相,希望他可以看在自己坦然认错的份上,让他留在都城。

正思索权衡着,大殿里忽然安静下来,宋光义下意识抬头,就见大殿东侧垂下的纱幔被宫人小心挽起,池皇后一身玄天色常服,缓步走了出来。

跟在她身后的不是太子,而是年仅十四岁的明月公主,还有一位侍书女官。

官员们齐齐跪下,李勉也站起了身,但没有下跪,只是鞠躬。

池婙走到御座坐下,冷漠地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目光在李勉身上一顿,随即收回,“都起来吧。”

众人站起,李勉则坐下了。

不等池婙发话,他就率先开了口,“圣上葬礼到底由谁主持,我看今天就定了吧,若是太子实在无法理事,曹国公可以代之。皇后殿下,你觉得如何?”

站在下首的官员皆是一凛,李宰相抢着给这场朝议定调子,这是根本没把池皇后放在眼里啊。

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向坐在上首的池婙,等着看她发作,暗暗臆想着她定要闹出笑话来。

可出乎众人预料的是,池婙并没有失态,反而神态自若,脸上看不到一丝慌乱,甚至可以说是从容。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宰相的意思,我明白了,六部的折子我也看了,虽然我是很不认可的,不过事关先帝,总不能让一个人拍板,还得听听大家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也都说说看吧。”

这话摆明就是在暗讽李勉搞一言堂,官员们彼此交换眼色,大殿内暗流涌动起来。

反倒是李勉坐在椅子上,垂着眸子,一副要入定的样子,好似听不出池婙的言外之意。

毕竟,谁也想不到,此刻他正在心中暗暗发笑。

这殿里站着的几乎全是他的人,池皇后以为让他们表态,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吗?真是异想天开!

这只会让她更难堪而已。

他微转眼珠,给下面的人递了个眼色,礼部尚书刘裕立刻做出反应,“微臣以为,可以按李宰相说的办。”

他这话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其余官员纷纷跟上,“臣附议。”

即便是中立派,也在这一片倒的声浪中,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压力,无奈开口,“臣,附议。”

明明很吵闹,可大殿里的氛围却慢慢凝重起来。

宋光义紧张地攥紧拳头,想要站出来支持池皇后的勇气,呲溜一下就从身体里跑掉了。

最终,他亦无奈地保持了沉默,他的同盟见状,便知道事情不成了,也沉默不言。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到最后,一个支持池皇后的也没有。

李勉嘴角微微上扬,不必抬头去看,他也知道此刻池皇后的脸色肯定难看的很。

然而,看到官员们齐心一致地反对池皇后,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赵明月。

本来一开始,赵明月还在为能够和阿娘一起接见朝臣而兴奋,这可是只属于储君的殊荣。

同时,她也很是忐忑不安,担心会遭到言官的质疑,甚至都想好了要如何反驳他们。

可现在,看着官员们肃穆的神情,她的心就像沉进了冰水中,寒冷刺骨。

她还以为,寒门一派会站出来支持阿娘的,至少宋光义会站出来,明明他上次就声援过阿娘啊!

是因为“身为男人的立场”吗?

所以她看遍朝堂,也找不到一个女人,就算想要组建属于自己的班底,也无人可提拔。

恍惚间,她好像窥探到了什么,某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如同潮水一般,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一种溺水般的窒息裹住她,让她恨不得立刻转身逃离。

直到耳边响起池婙那一贯冰冷的声音,包裹住身体的潮水才倏忽退去,让她重新得以呼吸。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认可你们的提议,因为曹国公得知圣上殡天的噩耗后,忧伤过度,今早已经亡故了。”池婙沉声道。

什么?!

池婙的话就像是一枚炸弹,猛地扔进大殿,将朝臣炸得粉碎,之前那种凝重的气氛随之消散无踪。

六部官员肉眼可见的慌乱了起来,李孝辞一脸蒙圈,“曹国公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了,一点迹象都没有啊?”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曹国公没了,还有谁能够主事?”刘裕神情动摇。

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听池皇后的算了,这事办不好,被问责的可是他礼部。

池婙看向李勉,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愉悦,“李宰相,你坚持要请曹国公主持国葬,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李勉脸色骤变,霍然站起身,激动道:“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早已在脑子里预过无数次池皇后屈服求饶的反应,但眼下这种情况,完全不在他想象范围之内。

他昨晚才提议曹国公主持国葬,怎么今早他人就死了?

这样一来,他的盘算就全落空了!

第25章 该下台了

池婙眸色一沉,“李宰相的意思,是说我在撒谎?”

李勉脸色难看,但还懂得收敛,“臣并非此意。”

池婙轻笑了一声,“曹国公是你亲家,你听到他的死讯难免情绪激动,我能理解。”

李勉怎么看,都觉得池婙脸上的笑分外刺眼,这绝对是嘲讽吧!

他正要开口,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既然曹国公没了,太子又不能理事,那么也就只能请皇后殿下出面,主持国葬了。”

“是啊是啊……”

他转脸看去,发现开口都是那些身份低微的寒门党。

他们刚才被迫保持沉默,这时候见事情有了转机,就站出来逆转形势了。

李勉气得浑身发抖,这些阿谀奉承的狗东西,除了巴结池皇后还有什么用?

偏偏,就算他想要驳斥,匆忙之间,也想不出个正当理由来。

宋光义见状,顿时鼓起了勇气,大步上前,掷地有声道:“臣,奏请皇后殿下主持国葬,宣读先帝遗照,训勉百官,封赏三军!”

刹那间,殿中为之一寂,所有人都看向了池婙,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心中也是各怀心思。

池婙垂眸看向李勉,用危险的口吻说:“并非我要推辞,只是,李宰相不肯同意啊。”

李勉的脸色更难看了,跟刷过一层酱汁一样,眼下,他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不然,他刚说要把这个事定了的话,就跟放屁一样了,说不定还要被扣上害得圣上迟迟不能安葬的罪名。

他是万万没想到,最后骑虎难下的人居然变成了他自己。

更该死的还是宋光义这些人,居然敢公然和他作对,这群酸儒也算是活到头了!

一番思量后,李勉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咬着牙说:“臣不敢。”

池婙像是看不见他近乎扭曲的表情,点了点头,“李宰相觉得没问题就好,后面的行程就能走了,钦天监那边也好确认下葬的日子,另外——”

说着,话锋一转,看向礼部尚书刘裕,声音跟刀子一样锋利,“刘裕,你可知罪!”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刘裕也是浑身一颤,抖着声音道:“臣不知。”

“你不知道?先帝驾崩,你一个礼部尚书,这么多天了,却连个章程都给不出来,待在这个位置上有什么用?你要是不想干就直说,有的是人想干!”

刘裕一凛,当即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臣有失职之责,还请殿下恕罪。”

池婙冷哼一声,“我看你们礼部给圣上拟的谥号,也敷衍草率的很,圣上是壮年而逝,天妒英才,比起庄武文这些不实之词,哀字才更合适吧?”

刘裕满眼惶恐,“这、这哀字恐怕不妥。”

宋光义立刻站了出来,“殿下圣明,臣以为哀字好极了,蚤孤短折曰哀,足可见皇后对先帝的哀悼缅怀之情!”

虽然先帝被太监勒死的确很不幸,可宋光义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就差骂先帝是个痨病短命鬼了。

可糟糕的是,还真不好反驳。

李勉只能铁青着脸,紧紧盯住宋光义,眼中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阿谀奉承的贱人!

池婙转脸朝他看过来,“李宰相,刘裕失职一事,你说该如何处置?”

李勉顿时怔住,一时间没能明白她的目的,抓着这点小过不放,难道还想把刘裕撤职了不成?

板着脸道:“刘尚书在礼部多年,劳苦功高,实在不应该因为这点小过就——”

池婙微笑起来,“李宰相,你想哪里去了?我又没说要罚他。只是他一个人忙礼部的事务着实辛苦,不如再找个人帮他。正巧宋光义对这些规矩礼制很明白,又会办事,就着吏部拟旨,封他为右尚书,调进礼部吧。”

刘裕还没反应过来,宋光义已经跪下谢恩了。

寒门一党见他升职,很是高兴,看来支持池皇后果然有前程啊,以后再也不用看李相的脸色了!

不过,李勉的脸色的确挺难看的。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池皇后的最终目的,是想把自己的人插进礼部。

礼部从没有两个尚书的旧例,让宋光义当右尚书,哪怕低左尚书一头,也是在分他的权。

真的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理由去反对了,只能一脸憋屈地看着。

池婙扫了一眼殿内众人,并没有错过欣赏李勉那涨成猪肝色的脸。

这就受不了吗?可惜,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她收敛笑容,神情严肃道:“既然诸位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定了。至于剩下的事项,我已经让武侍书都一一拟好了,武侍书,宣旨吧。”

武文秀点点头,走到前面,展开手中的诏书,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天尊皇太后诏曰……”

平心而论,武侍书这封诏书言辞庄重却不失优美,格式严谨却不失活泼,十分富有文采。

然而,听在李勉耳朵里,却是有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握着笏板的手气得直发抖。

谥称圣上为荣哀皇帝就算了,还加封自己为天尊皇太后,简直脸都不要了!

池婙可不这么觉得,美美听完,一声“散会”,就起身离开了大殿。

李勉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不等六部的官员说些什么,一甩袖子,就朝殿外走去。

等着吧,池太后,还有宋光义,他不会让她们威风太久的!

————

散朝后,官员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各自往值班的府衙走去。

宋光义身边,围满了向他祝贺的人,更有阿谀奉承之徒,巴结着托他提携。

“宋大人,恭喜恭喜啊,不对,以后就该尊称宋尚书了。”

宋光义自然很是受用,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一声嗤笑,“只会奉承巴结的东西,再怎么摇尾巴,也上不了台面。”

他气得要死,当即骂道:“哪个——”转过身,李孝辞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顿时哑了火。

随即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他和李孝辞官级相等,没必要再怕他,就又挺直了胸膛,笑道:

“我说是哪位,原来是李尚书。李尚书在高处待久了,可能不清楚,这官场做官,最怕的是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仗着家世,自以为屹立不倒,却不知道风水轮流转,有人上台,有人就该下台了。”

簇拥在他身边的官员立即会意微笑起来,落在李孝辞眼里,自然是刺眼得很。

他正想回敬几句,哪想宋光义略一拱手,“李尚书,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转身就大步走了。

留下李孝辞一个人,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脑袋都气冒烟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狠命踢了下地砖。

然而,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池婙和赵明月凭栏而立,将这场争吵收入眼底。

“阿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宋光义升官?他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墙头草,对咱们毫无忠心可言!”赵明月气愤地说。

她实在忘不了刚才在大殿里那些官员的凶恶嘴脸,每一个都让她觉得恶心。

池婙语气淡淡,“不给他升官,他又怎么敢跟李相党撕起来呢?他们不撕起来,我们又怎么能看到这个热闹呢?”

赵明月怔住,心底有些明白了,“阿娘是想用宋光义制衡李勉。”

池婙眯起眼睛,“不是制衡,是摧毁。”

“摧毁?”赵明月重复这两个字,心中疑惑更深,还想要问些什么,眼角余光看见丹映走了过来,便不说了。

丹映屈膝行礼,“主子,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池婙点点头,转身往回走,“明月,你跟我来,我为你准备了点东西。”

赵明月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上去。

到了后殿,屋里一个侍候的宫人也没有,四下静悄悄的。

赵明月张目一扫,发现屋里有几样不寻常的东西,一把轮椅,以及两套男子式样的衣服,一套是孝服,一套是冕服。

池婙指了指那套孝服,“给公主换上吧。”

赵明月心中疑惑,却没有开口质问,顺从脱下了身上服孝的素服,张开手臂,任由丹映替她穿上那套过分宽大的孝服。

池婙又指了指轮椅,“坐那里。”

赵明月这下再按耐不住好奇心,“阿娘,你这是要我做什么?”

池婙看了眼丹映,丹映立刻会意,躬身告退。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握住赵明月的肩膀,将她摁在轮椅上,冰冷而无情绪的眸子,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明月,你有没有想过取代赵纯,自己当皇帝?”声音压低了,近乎诱哄。

“什么?”赵明月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可我、我只是个公主。”

池婙微笑看着她,“你不是看见了么,赵纯已经不中用了,继位大典上,如果他不出现,你觉得朝臣会怎么想?”

赵明月想起赵纯那副恐怖的模样,顿时打了寒颤,要是让朝臣知道她们对他做了什么,就死定了!

她必须冷静下来,这样才能帮到阿娘,帮到她自己。

“阿娘想要我怎么做?”赵明月扬起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信任。

池婙满意地勾起唇,很好,她的计划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

见识过巅峰的人,就再也不会满足于山脚的平凡景色了。

被一点一点喂大的野心,早晚有一天,会按照她设想的那样,轰然炸开。

倒时候,一切都将重新洗牌。

池婙保持着微笑,将轮椅推到镶嵌在紫檀璧上的穿衣镜前,手指抬起赵明月的下巴,接着,将一张柔软温热的人皮贴上了她的脸。

俯下身,脸颊贴着赵明月的脸颊,看着镜子里同样戴着面具的两人,脸上扬起虚假的微笑。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未来的新帝,赵纯。”

赵明月看到镜子里那张和赵纯一模一样的脸,瞬间僵在椅子上,瞳孔微震。

第26章 质疑你爹

七日后,荣哀帝的灵驾发引皇陵。

史官记载,大荣王朝一六四年八月廿十三日,太子赵纯登基即位,改年号为安隆元年,尊养母池皇后为天尊皇太后,授其代掌朝政之权,训勉百官,封赏三军。

从这日起,大荣王朝长达十年的天尊皇太后摄政序幕就此揭开。

————

天极殿内,金乌卫护卫在大殿两侧,神情肃然。

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临朝,然而,站在御座前的,不是新帝赵纯,而是天尊皇太后池婙。

她头戴平天冠,身穿一席肩绣鸾凤的玄天色冕服,除了没有绣龙纹,这身衣服和帝王服制几乎是相差无几,看起来很有威压。

而刚继位的新帝赵纯反而缩着脖子,坐在御座边的轮椅上,低着头,冕帽前垂下的白玉珠几乎遮挡了他大半张脸,身上过于宽大的衣袍也显得他很是羸弱不堪。

文武大臣分列在丹陛之下,行跪拜大礼,齐声山呼,“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整齐洪亮,震得大殿都有晃动之感。

赵纯,也就是戴了人皮面具的赵明月,暗暗往下面扫了一眼,只看得满殿叩在地上的人头。

一想到这些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瞧她的王公大臣,如今却一个个撅着屁股跪在她的脚下,她就乐得不行,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将扬起的嘴角压下去。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想当皇帝,原来当皇帝的滋味这么好啊。

恰在这时,明里暗里几道视线看了过来,赵明月慌忙收敛笑容,低下头,表情恢复木讷。

阿娘要她坐在轮椅上,一是为了装病,二是为了掩饰她和赵纯的身高差距。

绝不能得意忘形了,叫这些官员看出端倪来。

不过,她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

池婙用积分购买的人皮面具,带有一定的迷惑效果,会让看到的人坚信不疑她就是赵纯。

底下朝臣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之所以要悄悄抬眼打量她,不过是觉得她表现得太差劲了。

看她那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嘴唇,还有像个鹌鹑一样缩在椅子里的姿态,简直看不到半点帝王气势!

众臣无不紧皱眉头,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

怎么新帝竟变得如此脓包了?难怪人说,母强必然子弱,新帝叫池太后养了这几年,真是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而跪在前列的朝臣之首李勉,对此却是一副早已看穿的了然姿态。

自从上次在明德殿被赵纯痛骂了之后,他就知道这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彻底放弃他了。

像他这种没胆子的怂货,也就是命好,生在了帝王家,才做了这皇帝。

当初先帝子嗣艰难,赵纯一生下来,就被立为了太子,是他提议留子去母,以确保权柄不会落入外戚之手。

可谁知道,走了个李皇后,又来了个池皇后。

更可恨的是,这个池贞仪手段狠辣,害死了他的乖孙不说,还拼命在朝堂上打压他的话语权,简直是不可饶恕!

心中愤怒地想着,必须得想个办法扳倒她才行。

而礼部尚书刘裕也是一样的愤怒,只是他愤怒的点在于池婙那身衣服。

一个皇太后,居然身穿冕服接见朝臣,宗法礼制、男女之别都不顾了吗?简直是侮辱祖宗!

只是这话他不敢当着池婙说,心中暗想,务必得找个不怕死的言官诤臣,以死谏言,叫她以后再不敢逾越祖宗礼制。

池婙坦然坐在御座上,等他们跪得满意了,才抬手,“众爱卿平身。”

众臣这才站起来,双腿直哆嗦,“谢陛下。”

池婙垂眸观察着他们的脸色,自然没有错过李勉等人眼角眉间的愤怒。

她愉悦地勾起嘴角,你们讨厌我,却又干不掉我的憋屈样子,真是好看啊。

比起扮演恶毒继后,一个专制暴戾的君主,似乎更能让人兴奋啊。

然而,哪怕她心里全是些坏得流油的主意,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

“今后,我将代新帝执掌朝政,必定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朝臣面面相觑,齐齐看向李勉,等待他作出反应,才好跟上。

李勉感受到群臣的注目,心下得意,正要开口,这时,宋光义越班而出,双膝跪倒,激动道:“陛下圣明!仰赖陛下恩德,我大荣王朝必能经济繁荣,文化昌明,再创开国盛世。”

李勉听宋光义一片阿谀之词,气得脸色铁青,忍不住回头冷冷瞪了他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宋光义根本不带怕他的,斜着眼睛回敬了他一眼,如今池太后掌权,你一个区区宰相算什么,指不定哪天就下台了!

池婙将两人的暗中交锋收入眼底,微微一笑,“宋爱卿请起。我一个人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还得仰仗李宰相和众臣子,朝野同心,协力治国。”

这下,李勉也只能压下心中怒气,沉声开口,“臣,自当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众臣跟着道:“臣等,自当尽心尽力,辅佐陛下。”

池婙满意点头,“如此甚好。”

她可不管这些官员们心里面怎么想,至少在表面上,在法理上,他们都得听她的。

这还得多亏了李勉,要不是他急着跳出来给她立威,她还不一定能这么快站稳脚跟呢。

想到这,池婙脸上笑容真切了些。

今日是她第一次临朝议会,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自然也不能免俗。

池婙面带微笑,看着众臣道:“今日朝议,我有三条诏令,想要交由诸位起草执行,颁布天下。武侍书,宣诏。”

“是。”侍立在一旁的武文秀早就等着了,挺直背脊,展开手上的诏书,朗声宣读。

她的声音沉静清越,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传到了殿中每个人的耳朵里,朝臣认真聆听,慢慢地,都皱起了眉头。

这三条诏令说的是:

一、大赦天下,犯十恶者,除不睦之罪外,除名不赦。

二、改授田法,授丁女、中女一顷,为户者加二十亩。

三、改镇抚司为仪鸾司,并将金乌卫并入仪鸾司,以后一应大案,不经刑部,直接交由仪鸾司处置。

武文秀刚读完,诏书都没来得及合上,刑部尚书朱芳芳就站了出来,“陛下,恕臣反对!”

“十罪不赦,其中第八罪曰不睦,指谋杀殴打亲属,凡妻告夫、妻杀夫皆在不睦之列。如果赦免了她们,岂不是天下妇女都要争相效仿?此罪,不应赦免!”

武文秀听了,心中怒极,只是还不等她开口反驳,李孝辞也站了出来,“臣附议!”

李孝辞一听到池婙要特赦犯不睦之罪的人,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李季英,心直接沉到了底。

上次在牢里,这不孝女就嚷着要告他杀害妻妾,这要是把她放出来,那还了得,只怕是一纸诉状要告到池太后面前去。

池太后正愁抓不住他和他爹的把柄呢,这样做,简直就是在给她递刀子!

想到这,李孝辞义愤填膺道:“陛下,若是不将犯下不睦大罪的女人处以死刑,这天下的大丈夫岂不都要防备着枕边的妇人,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如此一来,家宅不宁,国何以安?!”

李勉赞许地点点头,朝臣也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议,“是啊!是啊!”

池婙看他们激动得口沫横飞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冷笑。

若是他们知道,她就是那个犯下不睦之罪谋杀了先帝的女人,岂不是要当场气死了去?

不过,她早就预料到这种场面,这三条诏令,每一条都触犯了这些人的利益,他们肯定会疯狂反对的。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反对的理由会这么可笑。

既然觉得女人有这么大能耐,足以动摇国本,那就让女人来当家做主好了。

如此,她就不用天天面对他们这群智障,可以直接让赵明月上位了。

池婙正想开口,武文秀忽然怒气冲冲地骂道:“放屁!你们就是在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我翻阅了刑部一百零八份卷宗,每一卷杀夫案都是因为女子长期遭受丈夫殴打辱骂,直到忍无可忍才逼不得已反抗杀人的!”

“你们连强.暴犯杀妻犯都轻轻放过,又怎么敢说她们不应该被赦免!”

“若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此罪如此恶劣,为何夫杀妻又不在十罪不赦之列?甚至都没有入刑,只不过罚钱了事?”

“堂堂朝廷命官却似毫不体恤百姓,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是没有人性,还说什么治国安民,简直是笑话!”

武文秀脸颊通红,神情激愤,这一番话说下来,连气都不带喘的,反倒越说越响亮。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将朝臣骂了个狗血淋头,震得满朝皆寂。

李勉气得胡子直抖,他何曾被一个女人这样辱骂过,还是在朝堂上。

只是他有心骂回去,又觉得跌份,女人蛮不讲理,跟她们吵,赢了也只会为人耻笑。

便只说了四个字,“胡说八道。”语气很是不屑。

刑部尚书朱芳芳就没这个顾忌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全不理会武文秀说的事实,直接给她扣帽子,“这都是祖宗律法,开国时就定下的,武侍书难道是在质疑太祖吗?”

武文秀这便知道,和他们讲理是没用的。

这三条诏令其实并不全是池太后的主意,她也提了很多意见。

第一条就是她翻阅了无数卷宗,熬了无数个日夜才拟出来的。

她本来以为,被抄家,沦为罪奴,在隶奴所没日没夜地干活,天底下没有比她更悲惨的人了。

可看了那些卷宗,看到那些殴打、挖眼、削鼻、强.暴等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这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比她惨上百倍千倍的女人。

与之相比,她是何其幸运啊,幼年时有母亲教导启蒙,长大后有太后赏识,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了。

她曾经告诉池婙,她想要权力,因为她想报复那些欺负她的人;而今,她还是想要权力,因为她想要报复那些欺负女人的人。

看着朱芳芳和李勉那傲慢不屑的神情,她再也忍不住了,合起手中的奏折,就朝他们扔了过去。

“我质疑你爹个屌,你们就不是人生的,一群畜生!”

啪的一声,奏折摔在了李勉的脸上,接着又掉在了地上。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嘶!

朝中众臣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27章 廷杖

殴打朝廷命官就是死罪,更别说武侍书打的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宰相。

看着李勉一黑到底的脸色,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坐在轮椅上一直没敢抬头的赵明月,也被武文秀吓了一跳,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个以一己之力怒怼满朝文武,看起来马上就要抡胳膊打人的女人,还是那个知书达礼、文采斐然的武侍书吗?莫不是被夺魂了?

虽然她也觉得李勉那老匹夫该揍,谁叫他整日跟阿娘作对的,可到底,也不能真揍啊!

现在该怎么办?

她正为武文秀担心着,忽而,一道拍案声响起,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好在她忍住了,转头看去,却是池婙。

她神色森然,脸上好像覆了一层霜,冷得吓人,厉声道:“够了,武侍书,你是当我死了吗?藐视朝廷,当庭辱骂宰相,简直是胆大包天!来人,把她拖出去,杖责二十!”

武文秀神情一怔,眼底尽是不可置信,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等她开口,就有四名金乌卫拥上前,一人捂住她嘴,一人架住她胳膊,连喊冤的机会都不给她,就把她拖出了大殿。

赵明月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池婙,差点就要站起来大声质问她了。

阿娘为什么要罚武侍书,她又没有说错!

可到底,她还记得自己在假扮赵纯,不能站起来,也不能开口发出声音,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她暂且找回了理智。

不能让阿娘失望,她这样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她一个女人,在朝堂上本就寸步难行,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牺牲武侍书来平息朝臣的怒火了吧?

对,肯定是这样。

我绝对不能让阿娘功亏一篑。

赵明月垂下眼睫,在心中默念,“不能站起来,不能开口发出声音……”慢慢按下了心中的愤怒。

而大殿里,不知何时竟然全都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廷杖,是令所有官员胆寒的刑罚,用来执行刑罚的木棍包着铁皮,甚至还加上*了倒钩,二十杖挨下来,可以说是皮开肉绽,几乎没有能活的。

就连想要治武文秀死罪的李勉,看到她被金乌卫押出去,也张不开口了。

武侍书毕竟是池太后的亲信内臣,既然池太后主动罚了她,还罚得这么重,他要是再不依不饶,没理的就是他了。

但前提是,这廷杖是真打。

李勉正怀疑这是池婙在给他做戏,就听到殿门外传来一声惨叫,听起来凄厉异常,不像是假的。

心中疑虑顿时消了半成,以池太后的狠戾脾性,就算把人打死了也不是不可能。

殿内大臣听到这声音,纷纷低了头,一个个脸上全然没有报复了对手的欢喜,反而脸色灰败,眼中全是惊惧不安。

池太后对自己人都能下此狠手,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留情面?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天极殿外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

“叫凄惨些,否则,那些官员可不会信。”

六神爱穿着金乌卫服制,头戴濮帽,腰系革带,佩单刀,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武文秀和行刑的玉照。

听到这话,武文秀立即涨红了脸。

刚才在大殿里,她看到六神爱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就认出来这是那天晚上闯进熙华宫的人。

因为池婙惩罚自己而感到委屈愤怒的心情,也立刻被惊讶取代。

随即明白了池婙的用意,她是想用这二十大板堵住李勉还有那些官员的嘴。

心下顿时感动不已,是她太冲动,给池婙添麻烦了。

可是,要叫她假装惨叫,这实在是太难了,根本就张不开嘴!

武文秀看着六神爱,犹豫道:“要不还是真打吧。”

可玉照举着棍子,看着她,怎么也下不去手,六神爱见状,一脸冷漠地伸过手,“给我!”拿过棍子,几乎没有片刻迟疑,就往武文秀腰部以下的位置打了下去。

武文秀没有防备,当即吓得发出一声尖叫,“啊——!”

“那你就忍住了。”六神爱说着,再度举起廷杖打了下去。

每一杖打下去,都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看起来力度很重。

顷刻间,二十杖就打完了,玉照立刻上前扶起武文秀,担忧地看着她,武文秀朝她摇摇头,咬着牙没说话。

六神爱扔下棍子,拍了拍手,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武侍书受完刑,就晕死过去了,玉照,你送她回去吧,我去回话。”

说完,转身就走。

武文秀闭上了眼睛,玉照也立刻收敛了表情,一脸严肃,“是,教头。”

目送着六神爱转身离开,一直到走进那座庄严的令人恐惧的大殿,玉照绷紧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

之前她以为六神爱是个傲慢无礼的人,很是不喜欢,相处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傲慢无礼只是这人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缺点。

玉照自认一向镇定大胆,平生从未怕过什么人,可对这个六神爱,却总是觉得恐惧。

偏偏她是池婙指定的金乌卫教头,还有一身过硬的本领,她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想到平日里那犹如地狱般的操练,她就有些冒冷汗,立即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珠。

这才转身看向“晕”过去的武文秀,想起刚才大殿里发生的一切,又是一阵心悸。

低声吩咐旁边两人,“快去传轿子来。”这两人都是值得信任的,立刻听令离开。

不一会,就有宫人抬来轿辇,玉照将武文秀打横抱起,安置在轿子上,吩咐宫人抬去皇城西门。

到了西门,又另外雇了辆马车,将人一路护送到宫外的宅子里。

武亦娴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一阵咕噜噜车轮响,在门口停住了,立刻让佣人去开门。

打开门,就听见女儿那熟悉的声音,“不用抱我,我能走!”

心中正疑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抬头一看,就见武文秀将旁边伸着手的玉照推开,脚步踉跄着往前走,啪的一声,就摔在了门槛上。

“哎呀——!这是怎么了?”武亦娴立即慌了神,担忧地迎上去。

————

天极殿内。

金乌卫进来回话,武侍书不堪受刑,已经晕死过去。

朝臣顿时屏住了呼吸,纷纷抬头朝御座上的太后看去,她脸色依旧是一片冰冷,眼眸幽深,心思难测。

李勉叹息了一声,沉声开口,“武侍书的事——”

池婙冷声打断他,“武侍书的事,就到此为止,还请诸位引以为诫。李宰相,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继续议事。”

李勉只好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他刚才在脑子里想了半天,正想借题发挥让女官以后不得上朝参政。

谁想池太后就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他才开了个头,就把他堵回去了。

“既然如此,老臣也说说我的意见,我赞同朱芳芳和李孝辞的说法,这第一条,不该赦。”

“至于这二条,成年男子尚且无田可分,再给女子分田,那就更不可能了,再说女子若是出嫁改嫁,田地又不能跟着走,这要怎么执行?”

“还有第三条——”说到这,李勉顿了顿。

池太后把审理大案之权交给仪鸾司,显然是为了削弱刑部、大理寺以及都察院三法司的权力。

金乌卫如今已然是池太后的亲卫,再来个掌管诏狱的仪鸾司,池太后的权势就更大了。

但他不能直接拿这点去反对,思索片刻,换了一个说法:

“陛下要改设仪鸾司,重建班子倒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审案判案之权,是不是和刑部那边冲突了,倒时候意见不一,该听谁的呢?”

池婙听他说前两条,一直保持沉默,到这里,听他反对仪鸾司掌刑狱之权,忽然坐直了身体,冷声道:

“李宰相也当我是死了吗?若案子有争议,难道不该奏呈给我,由我裁决吗?”

怕就怕你们官员没有争议,沆瀣一气,她这个掌权太后岂不是被架空了?

李勉一凛,暗道这池太后未免太敏锐,可真不好对付。

只是他脑子转得快,立即道:“这……臣是担心陛下身体,若事事都要陛下裁决,岂非太操劳了?”

“还有个问题是,既然设了这仪鸾司,必然是要增加官员,招募卫兵,算下来又是一笔大的开支。如今国库空缺,南边又一直大旱,连赋税都收不上来,钱从哪里出?”

“宰相说的有理,还请陛下三思。”朱芳芳立刻点头附议,这可是要削他刑部的权,必须反对!

池婙懒得和他们争辩,转头看向宋光义,“宋爱卿,你觉得呢?”

我升你的官,就是想看你狗咬狗啊。

李勉、李孝辞包括朱芳芳等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宋光义。

宋光义额上登时冒出了冷汗,他之所以一直没吱声,就是觉得这事很难说。

他个人是不赞成这三条诏令的,可他已经站队了池太后,硬着头皮也得支持。

除非现在李宰相倒了,他一家独大,才能发表自己的主张。

宋光义伸手捏紧衣袍,擦了擦手心的汗,这才开口,“臣、臣以为,陛下身为女子,难免体谅世间妇人辛苦,宽赦她们,实是一片仁慈之心……再说给女子授田的举措也并非完全不能落实……还有,仪鸾司的开支,要是真如李相所言,国库连这点钱都没有,就该叫户部对一对帐,看看钱都花哪去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殿中空气都凝滞了。

李孝辞身为户部尚书,脸色很是难看,猛地站上前,愤然道:“什么叫户部把钱花哪了?”

这一声怒吼,就像是往热油里加了滴水,殿中静谧瞬时被打破。

两派官员立刻互相攻讦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池婙将身体靠上椅背,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脚尖,听这些男人说话就跟听一百只苍蝇嗡嗡叫唤似的,烦死了。

要不是她还有要执行的计划,必须徐徐图之,她真想一个炸弹扔出去,把他们炸死拉倒。

想到之后还要每天上朝受这种折磨,池婙就烦躁不已,要不还是把他们炸死算了。

一旁的赵明月可不知道她继母脑子里正转着这些危险的想法。

她正为武文秀担心呢,也没心思听这些官员吵架,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

忽而,她听到了李勉的声音,“圣上以为如何?”

赵明月心下一惊,抬起头,就见李勉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难道他发现什么了?

她心中一阵不安,下意识看向池婙,想要寻求帮助。

却不想池婙根本不接她的视线,眼眸冷沉沉的,看起来很是不悦。

眼见殿中官员齐齐将目光看向自己,再不开口只会惹人生疑,赵明月只得压着嗓子,哑声道:“咳咳!我,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你们都听母后的不就好了?”

说着,伸出手,小心揪了下池婙的袖子,“阿娘,我困了,咱们回去休息吧。”

池婙转眸看向她,脸色稍缓,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副慈爱纵容的表情,“好,我们回去休息。”

众臣却是满脸黑线,这皇帝是还没断奶吗?这么听池太后的话,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办!

池婙转身看向朝臣,“好了,这事不用再议了,刑部、户部还有兵部,想办法给我把这三条诏令都落实了,别跟我说执行不了,真执行不了的跟我说,我准你卸职回家。行了,退朝。”

说完,也不看官员们的反应,就往后殿走去,一旁侍女灵琼快步走上前,推着赵明月离开。

众臣只得跪下,俯身行礼。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从天极殿退出来,宋光义脚步匆匆往值房走,不想迎面就撞上了李勉等人。

李孝辞拦住他,皮笑肉不笑道:“宋尚书在朝上高谈阔论,对于太后的新政见解独特,实在令我等佩服,要不咱们的位子都让给你坐吧!”

若是从前,宋光义还会弯腰讨好几句,给自己留点退路。可如今他已尝到权势的滋味,平时只有别人奉承他的,哪有他奉承别人的,这腰还真就弯不下去了。

于是挺直了腰板,笑着说:“李尚书这话就逾越了,我只知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诸位究竟能不能坐稳自己的位置,相信陛下自有决断。”

“你——!”李孝辞当即气红了脸,把个手扬了起来。

这时,池太后身边的侍女丹映走了过来,“宋大人,太后有请。”

宋光义冷哼一声,一把将李孝辞的手拍开,笑道:“诸位,太后召见,我先走一步。”转身得意离去。

李孝辞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铁青,“呸,贱人!”

李勉目光沉沉,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笑,“池太后可真是找了条好狗,只是这好狗啊,不该挡道。”

最后一句话,很是意味深长。

————

回到后殿,赵明月先行去内室更换衣服。

池婙走到案后的椅子上坐下,看了眼桌案上堆满的奏折文书,烦躁地捏了捏鼻梁。

真是该死!

武文秀这一走,都没人给她批折子了。

没办法,做戏得做全,武文秀挨了二十大板,势必得放她在家里休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行。

不然让人第二天就活蹦乱跳地跑来上班,只要是脑子没毛病的人,都能猜到这二十廷杖放水了吧?

得赶紧再找几个人来给她打工,真让她在这个世界里干活?怎么可能,又没人给她发工资!

好在,上次她让丹映给六尚局的女官出题考试,答卷已经收上来了。

正想着问问丹映这事,丹映就走了进来,“主子,我已经将宋大人请到书房了。”

池婙屈指轻敲了下桌案,漫不经心道:“你让人去给他送份早饭,然后,就让他等着吧。”

她根本没打算见他,之所以让丹映把人留下来,不过是做戏给李勉他们看,叫他们以为宋光义是她心腹罢了。

丹映眼中困惑,但也没有多问。

有时候,要懂得领会主子的言外之意,但有的时候,最好不要乱猜测主子的心思。

她很懂得掌握其中的分寸,恭声应下,随即走到一旁,吩咐宫人给宋光义送饭过去。

池婙看她吩咐完了,才问她,“六尚局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丹映走到她身前答话,“女官们的答卷都交上来了,我已整理好放在了熙华殿里,本拟先交给武侍书批阅,再呈奏给主子,可如今……主子现在要看吗?”

池婙微微皱眉,她不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人,有的事情能交给手底下的人做,为什么要累着自己?

哪怕她对这些女官的回答很感兴趣,也不想徒耗精力去看那些难以理解的古文字。

本来武文秀可以帮她批阅,而她只需要花几分钟时间听下总结汇报,再做出决策就可以了。

可现在武文秀要在家里养伤,除了自己,似乎也没有别的人能用了。

池婙正要开口,恰在这时,卸下面具、重新换上孝服的赵明月从内室走出来,苍白的脸颊恢复了红润,眼睛睁圆了,很是愤怒的样子。

“那帮人太过分了,阿娘,我看你就应该把那两个姓李的老东西拖出去,打他个二十大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跟你作对!”

池婙想到方才朝堂上那些官员的样子,冷笑一声,“呵,他们那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身子骨,哪里用得上二十大板?”

若让她来,一下就打死了。

只是打死了这个李勉,还会有第二个李勉,要从根本上解决掉才行啊。

赵明月也知道这事不能这么干,只是不骂上几句便不舒服,不过,比起朝堂上那些人,她还是更关心武文秀如何了。

想到她那样单薄的身子,却足足挨了二十大板,便有些感同身受的痛。

于是收敛了表情,走到池婙身侧,手臂亲密地倚上她的肩膀,轻声问:“阿娘,那武侍书还好吗?”

池婙瞥了她一眼,“应该没什么事,金乌卫的人下手知道分寸,我待会出宫去看看她。”

赵明月立即道:“那我也去。”

她在宫里总觉得憋闷得慌,不比当初在南阳行宫的猎场跑马自在,去宫外看武侍书还能顺便透透气。

池婙本拟答应,忽而想到批阅答卷的事,目光扫向赵明月,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劳工吗?

“不行,有件要紧事,需要你替我做。”

赵明月顿时失望地抿紧了嘴,“什么事啊?”

池婙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她推到椅子前,让她坐下,“帮我批阅女官的答卷。”

“什么?”赵明月有些惊讶,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事情让她来做,是不是太儿戏了?

池婙不作解释,扭头吩咐丹映去取答卷过来,丹映应下,转身离开。

不一会,她就取了答卷过来,齐齐整整地放置在赵明月身前的桌案上。

赵明月坐在宽大的御椅上,手掌撑住桌案的边缘,颇有些不自在。

她看着这沓厚重的卷子,想到这些女官能否成为太后近臣,都将由她来决定,跃跃欲试的同时,又觉得不安。

仰头看向池婙,眼中闪烁着迟疑,“阿娘,你真的要我来批阅吗?可是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吗?”

池婙不回答,而是看向丹映,“你觉得呢?”

丹映顿时在心里打起了鼓,为什么要问她?揣度着池婙的意思,恭声答道:“殿下是公主,是主子最信任的人,当然可以帮主子处理政事。”

余光注视着池婙,却看不到她眼角眉梢有丝毫情绪变化,心中难免揣测起来,主子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

一边考问女官“女者要如何掌权”,一边又将公主时时带在身边,教她处理政事,难道还想让公主当皇帝不成?

这想法太荒谬了。

毕竟,就连识字不多的她,也说得出几个掌权太后,可是权倾天下的公主,却想不到一个。

根本就没有先例啊。

丹映垂下眼帘,自嘲地笑笑,她一个宫女琢磨这些事做什么?只要能办好主子的差事就可以了。

池婙可不知道她一句话会让丹映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懒得回答赵明月这种无聊的问题,如果她觉得不可以,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批阅卷子?

抬眸看向赵明月,语气严肃了几分,“这二十四份答卷,视内容优劣可以取四份上等,八份中等,十二份下等。正好我也想看看你有没有鉴才之能,明月可不要让阿娘失望啊。”

赵明月立刻燃起了斗志,“好!”

伸手拿过最上面的那份答卷,一眼扫过去,十分工整的字迹,再看名字都被糊上了,心里微觉诧异。

悄悄瞥了丹映一眼,难道她之前误会她了不成,在这事上,她并未想过要趁机捞钱?

丹映神情平静,见她无人伺候笔墨,走到案边,打开了砚盒,微笑道:“我来给公主磨墨吧。”

池婙转身往外走,“那丹映你就留下吧,我去看看武侍书,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卷子已经批阅好了。”

赵明月没有抬头,咬着笔杆开始阅卷。

视线扫到最右侧的题目,“女者,如何掌权”五个字映入眼帘,顿时吸了口冷气,这也太大胆、太直白了些吧,那些女官敢答吗?

可一想到这是阿娘出的题目,又觉得合理起来,她本来就是个野心勃勃、不能以常理揣测的女人。

说不定阿娘自己想当皇帝,才要问这帝王之术。

可是这些宫闱里的女官就算敢答,也写不出什么高屋建瓴的观点吧?

赵明月也是以己度之,她读的书也不少了,不说《女四书》《列女传》,还有儒家典籍、诗词歌赋、兵法子集、文史经传,她都有涉猎,可看到这题目,依旧觉得难以下笔。

这个女,是单指阿娘一个人?还是天下所有的女子呢?

如果是前者,阿娘已经是这世上权力最大的女人了,再往上,岂非是要称帝?

可如果是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女到妻再到母,总归得依附一个男人,否则便无容身之所,要让她们掌权简直就跟要上天摘月一样,除非有神迹才能做到吧。

刚才在朝堂上,阿娘只是想要大赦不睦之女,就遭到了群臣的激烈反对,更别说要求更多了,那些官员绝不会同意的,而没有人执行的诏令就是一纸空文。

想到这,赵明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这题实在是难破,还是看看女官是怎么答的。

她收敛心神,接着仔细往下看去,开篇破题,可是最紧要的。

却未想才看到第一句,就让她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

宫外武宅。

武文秀趴在床上,忽然感觉裤子被她娘扒了下来,伤处传来一阵尚可忍受的痛意,但还是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余光瞥见玉照站在床边,微微红了脸,扭过头就把脸孔埋在枕上,催促道:“娘,好了吗?那板子打得又不重,用不着这样紧张。”

武亦娴看了眼她的伤口,虽然红彤彤一片,但是并没有破皮,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生出莫大的恼意。

天知道,刚才她听说了武文秀在朝堂上的壮举,有多么地震惊,简直要当场吓晕过去。

“这是挨板子的事吗?当庭辱骂宰相,武文秀,你是昏头了吗?要不是太后护着,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啊!”

说着,抬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娘!”武文秀吃痛,立刻扭过头,愠恼地看向她,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怔住了。

武亦娴红着眼眶,泪珠在里面打着转,啪嗒就滚落了下来。

武文秀的心立即酸软得一塌糊涂,慌忙投降,“好好好,我保证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武亦娴不说话,只是取出化瘀的膏药,抹在她伤口上,武文秀立即感觉一股清凉在肌肤上化开,疼痛消散了不少。

她慌忙伸手抓住裤头,要把裤子捞上来,就听到头顶响起一声轻浅的叹息。

“你也不用哄我,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在隶奴所待了这么多年,学了些表面的卑躬屈膝,骨子里还是个硬的,若是再有下次,你肯定还会为她们出头。”

武文秀被说中心思,动作一顿,接着慢吞吞地把裤子提上,系紧了腰带,轻声反驳道:

“可是,娘不是总跟我说,哪怕身份微贱,也应该坚守本心。我如今身处高位,难道反要将本心都抛却了吗?若是连我都不为她们打抱不平,那还有谁会替她们喊冤叫屈呢?”

武亦娴听她说完,心里是既担忧又骄傲,沉默半晌,才道:“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还能说什么?”

床边,玉照心中触动,一贯平淡的面孔柔和下来,主动开口道:“姨母,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好姐姐,不会再让那些人伤害她的。”

武文秀知道玉照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没想过她会说这话来替她宽慰母亲,心中既惊讶又感激,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门口就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武侍书,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话落,池婙已经走进屋来,六神爱跟在她身后。

武文秀慌忙起身,想要下床行礼,只是池婙动作比她更快,已经走到床前,将她摁住了,“你不用起来。”

一旁的武亦娴早跪下了,池婙给了玉照一个眼神,她立即会意,将人扶将起来。

武文秀见池婙态度如此和善,腾地涨红了脸,“多谢陛下关心,臣没什么大碍。只是我身为陛下近侍,不仅不能为陛下分忧,还招惹了许多麻烦,实在是愧对陛下信任。”

池婙按住她手,微笑道:“我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相反,你在朝堂上的那番话,骂得很好。”

武文秀心下震动,凝眸望着池婙,声音颤抖着,“陛下……”

“我想你也清楚,我之所以要罚你,就是想堵李勉他们的嘴,不过,”池婙收起笑意,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不会再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