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泽尔心情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十一年前的自己正像只迷路的幼兽一样在雨中发着抖。
这么大的雨,不冷到发抖就有鬼了。她想。
就连现在的她也在冰冷的大雨里微微颤抖着,
寒冷从全身各处的关节渗透进肌肉和内脏,把躯壳变成一座空荡荡的冰窟。
“死亡……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十四岁的她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用比机器更为麻木的语调说:“他们说, 只要我为他们做事,就会把你们送回家里……现在你们回家了。所以我把他们也送回了家。”
造型相当惹眼的朋克少女回过头来,隔着雨幕和未来的自己对视,茫然地问:“——但我的家在哪儿呢?如果人注定要死的话,是不是在死后才能找到我永远的家?”
哈泽尔想说, 等你在去日本读书, 却在第一个学期就住了五次院、被炸秃两次,
还因为奇装异服和过于旺盛的杀心挨了风纪委员长至少十次暴揍之后,就再也不会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
但她张了张嘴,只从胸腔深处挤出了一声叹息。
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很轻的衣料摩挲声。
哈泽尔瞬间睁开眼, 从枕下床垫里的暗格中摸出一直处于待击状态的手枪,朝着声音的源头径直扣下扳机。
算上曾经杀死大川亮的那次,在这一瞬间, 她本年度的实弹射击次数已经超过了全日本百分之九十九的警察。
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射击时依然发出了相当大的闷响。
哈泽尔没能捕捉到子弹击中任何物体的声音, 警惕地打开床头吊灯, 将光源对准自己刚才听到声音的方向——
一身黑衣的绷带白海葵正隔着无下限把玩那颗仍然烫手的子弹。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五条悟自觉地去开窗通风。
他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尚未适应灯光的哈泽尔看不清他的表情。
哈泽尔用手背挡着眼睛道:“我应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新住所的地址吧,五条先生?”
“是啊。”男人的嗓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低沉,“我看了地图,研究所周围有公寓出租的地产之中,只有这栋楼附近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以你自己独处的时候,一日三餐加夜宵几乎全靠便利店解决的习惯,应该会选择这里。——而且你最近使用咒力很频繁,气息还挺明显的。”
哈泽尔放下手眨眨眼。
五条悟靠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她最近正在看的文库本小说翻了两页。
不知为什么,在做猫的时候,即使把她的肩膀当山来爬,或者在桌子上跑来跑去、一脚踩翻墨水瓶,又带着满脚的墨痕把她的书翻得直接报废,五条悟所给人的印象也依然是虽然调皮但一推就倒的可爱猫咪。
——但当接近两米的成年男性站在她选的房间里,倚在她挑的书桌上,把她喜欢的书本握在手里时,即便只是手指在书皮上蹭过的动作,也会给人带来无比强烈的、私人领地被外来者入侵的异样感。
梦中的寒冷似乎一直延续到了现实,哈泽尔拥着被子,盯着因为毫无表情而显得压迫感加倍的五条悟看了很长时间,沉默着没有说话。
五条悟并没有和她对视,只是低头看着书,同样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你在发烧。” “……嗯?”哈泽尔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
她的话被五条悟放下书、迈步逼近的动作打断了。
五条悟抬手把她滚得一团糟的头发从脸上撩开,用手心贴在她的额头。
他的体温平日里比她要高不少,现在贴在皮肤上,居然为她带来了一点凉意。
“高烧。”五条悟说,“我刚刚去买了果冻和冰淇淋,已经放在冰箱里了,要吃吗?”
哈泽尔把脸往他的手心里埋了埋,五条悟习惯性地用拇指蹭了一下她的侧脸之后,抽回手插在口袋里,没有让她继续靠下去。
哈泽尔再次反应迟钝地眨眨眼。
“不想吃凉的。”她说。
五条悟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形完全把坐在床上的她笼罩在影子之内。
“牛奶炖蛋呢?”他得到点头的回应后又问,“加草莓还是蜂蜜?”
哈泽尔:“草莓。这个你也买了吗?” “不是买的。”五条悟看了一眼床头电子钟上显示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蒸好。” “……我家……有锅?”哈泽尔迟疑地问。
“上层的橱柜里,从门口开始第二格,有新的雪平锅和蒸架。”五条悟用超冷淡的表情说着超日常的话,“冰箱上有E君贴的便条,食材由他定期补充,但你好像根本没有碰过。”
哈泽尔默默抱紧了被子,小声争辩:“这不是刚刚搬进来嘛,而且前几天一直在研究所加班……” 五条悟耐心地等她说完理由之后才道:“不是这个问题。”
隔着绷带,哈泽尔看不到他的眼神。
五条悟居高临下地对她低声道:“回到东京也有接近一周了,从便条来看,这间公寓从三天前就开始供应食材。而这三天里你并没有和我断联,我们甚至还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
“白天我就觉得你的体温不太对,当时还以为是太兴奋的缘故,事后想想才觉得有问题。——如果我没有因为不放心而找过来,你是不是完全不打算告诉我住址?
“生病就自己熬过去,做噩梦的时候一边发抖一边哭,第二天还要若无其事地用好听的花言巧语撩拨我,但其实根本没有想再进一步的意思;嘴上说着‘我对健康管理很有心得’,实际上肠胃和身体素质都像纸糊的一样。”
“——我说啊,哈泽尔,”五条悟的声音压在喉间,在寂静的深夜里,因为疲惫而带着沙沙的质感,“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根本不是被你一骗就会团团乱转的小猫来着?”
哈泽尔摸摸脸,困惑地说:“我应该没哭吧……?” “这个是骗你的。”五条悟道,“所以其他的都是真的啊。——时间到了,我去厨房看看。”
他像在自己家一样,连其他的灯都没开就熟练地走向厨房,留下哈泽尔一个人缩在床上,表情复杂地捂着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而怦怦直跳的心口。
**
等五条悟端着两碗加了新鲜草莓的牛奶炖蛋走出厨房时,哈泽尔已经穿好了毛绒睡衣,默默凑到五条悟身边,看他似乎不需要帮忙端碗,便到厨房去寻觅餐具。
在哈泽尔拉开第三个拉篮、仍然没能找到任何一只勺子后,折返的五条悟在她身后叹了口气,抬手越过她的肩膀,按了一下墙壁上的隐形收纳盒开关,从里面取出崭新的甜品匙。
“仅仅一个晚上就比我还要了解自己家的构造,五条先生,到底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啊……” 哈泽尔在地毯上窝成一团,用勺子刮着碗底的蛋羹碎屑。
五条悟接过她的空碗,和自己的餐具一起拿去利落地洗净沥水。
此时提前烧上的水刚好沸腾,他冲了一杯退热散剂,放在哈泽尔面前的矮几上,在她身边盘腿坐下,实事求是地道:“生孩子,飞上月球,在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做巴西体操。”
“还有舔到自己的胳膊肘。” 哈泽尔说着,伸手去端杯子,被五条悟拦了一下,于是顺势握住他此刻在对比之下显得相当清凉的手。
“药还很热,”五条悟这么说着,不太积极地回握了她的手,“休想骗我做出这种超蠢的尝试。” 哈泽尔的重心渐渐偏移,把发热的脸颊靠在五条悟肩上。
房间里开着一盏昏黄的吊灯,在地毯上映出两人依偎在一起时,像某种大型动物一样的身影。
“我现在的脑子不太好用。”哈泽尔仍然觉得冷,便得寸进尺地环上五条悟的腰,“能告诉我你在生什么气吗?”
五条悟用手背试了试她颈侧的温度,抽出手臂把她带进怀里,下巴贴着她的头发,过了一会才答道:“我啊……在考虑该用什么方法把你关起来。” “嗯?”
“如果不用锁链锁上,关在只有我能进入的房间里,就总觉得你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
五条悟张开手掌和她的相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她的指缝滑到掌心,又松松地圈住手腕,像一只血肉制成的镣铐。
又来了。
那种让心脏高高提起的、仿佛有什么要刺破皮肤钻进身体的异样感。
“不习惯吧?”五条悟说,“我也不习惯。
“做猫的时候就算长在你身上也没关系,但是啊……人类、至少成年人是不能做到那种程度的吧?”胸膛的轻微震动隔着几层衣物传导到哈泽尔背后,五条悟嗅嗅她耳后还残留的一点淡香,张嘴咬在她的耳廓上。
哈泽尔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几乎没用力气的五条悟压制得连手臂也抬不起来。
“你看,就像这样。” 五条悟松口道。
“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捏碎你的骨头,用力拥抱的话也许连肋骨也会断裂。我说啊,对我说出‘想见你’又根本不和我约定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有可能被生气的我做点什么?
“而且明明分隔两地,但是既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也不问我在做什么,真的会让人超——级怀疑,你是不是玩腻了打算冷处理啊。” “啊,出汗了,应该快要退烧了吧?”
五条悟抬手把哈泽尔的衣领拉好,犹豫地看看矮几上的冲剂:“那药还要喝吗?上次发烧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对这个倒是真的没有什么经验来着。”
凝滞的气氛骤然一松,哈泽尔很隐蔽地喘了口气:“喝,我现在浑身酸痛,能止疼也不错。” “……我捏的?”五条悟茫然地问。
“……是发烧导致的。”哈泽尔说。
五条悟默默看着哈泽尔捧起杯子把药喝完,才再度开口道:“话说冰淇淋真的很好吃。” “对吧?没人会不喜欢gelato的。五条先生最喜欢什么口味?”
“嗯……开心果。” “但那个几乎是甜度最低的一款了啊。”哈泽尔被退热冲剂苦得吐了一下舌头,“还以为水果味会更受青睐呢。”
在短短五秒内去接了杯水又瞬移回来的五条悟说:“摄入糖分只是为了补充消耗的脑力而已,我的味蕾倒也没有被破坏到无甜不欢的程度。”
“嗯……”哈泽尔发出一声长音,抬头看看五条悟。
五条悟:“嗯?” 哈泽尔:“趁我现在被五条先生的可爱所迷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关于‘死亡就像回家一样’的秘密?”五条悟问。
“不,那个根本算不上秘密吧?”哈泽尔支着额头清了清嗓子道,“其实我一开始就说过——你身上带着的那枚彭格列家徽,它是自带追踪定位功能的。” “……”
五条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
“……如果你看完了E君发的使用文档的话,用他给的密钥登录系统,可能就会发现……”哈泽尔说,“虽然不能查看其他人的位置,但是有个代号B的相关权限是对你开放的。”
五条悟:“……” 五条悟:“……” 眼看五条悟满脸震惊地张嘴就要喵喵大叫,哈泽尔及时打断了他的蓄力。
“此外,鉴于你每天深夜的定位都停留在道场、早上又转移到高专的情况,姑且还是问一下吧。”哈泽尔说,“五条先生,最近几天你的睡眠时间加起来有两个小时吗?
“想要玩囚禁play的话,至少得有实施这种过激行为的空闲才行吧?”
第 77 章 第 77 章
“有的。” 五条悟信誓旦旦地说:“绝对超过两个小时了!这么长时间连两小时都睡不到的话, 即使拥有反转术式也会死掉的吧?”
哈泽尔因为和他凑在一起实在太热的缘故,选择将自己独立出去,毫不讲究地坐在矮几上, 捧着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补充水分,闻言看着五条悟笑了一下。
五条悟解开眼周绷带的束缚, 换上在熟悉的环境中能让他更轻松一点的墨镜。
他从镜框上缘看了看哈泽尔,小声嘀咕道:“总觉得你笑得超级不怀好意啊。”
“因为没否认我的第二句话嘛,”哈泽尔说,“还以为你会跳起来超大声地反驳我呢。” 五条悟坐在地毯上, 冷不丁地道:“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你的双下巴哦,哈泽尔。”
哈泽尔表情不变地喝着水,只是抬脚踩在五条悟的大腿上, 脚跟发力碾了他一下。
“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五条悟握着她睡裤和短袜之间露出的一截脚踝,垂头边思考边说,“把你关起来的话,至少要保证一日三餐营养均衡,半夜饿了要能及时吃到合口的宵夜;你无聊的时候要和你说话,
每天都要收拾被上蹿下跳弄得一团糟的房间;还要陪你看书看电影, 要花的时间可完全算不上少啊。” “……这种形容, 好像不是在说人类吧?”哈泽尔表情复杂地问。
五条悟愣了几秒之后,才勾起一点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
“哈泽尔之前就是这么对我的来着。” 他抬起头看着哈泽尔,从滑落的墨镜下露出的湛蓝眼眸里,
带着她所熟悉的、只属于被宠坏的猫咪的无辜又狡黠的笑意,以及成年人故作无情的外表之下掩藏得很好的柔和目光。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很辛苦啊,以你这样满足最低生存需求就完全足够的生活方式, 只是在让我吃饭这件事上就花了不少心思吧?” 哈泽尔移开视线,
在骤升的体温中平淡地说:“可爱到这种程度是犯规的啊, 五条先生。”
原本五条悟正三心二意地捏着她从外踝到小腿一带的骨骼,闻言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在看到她微红的耳朵后,便像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其实是一根棒槌似的,略显僵硬地放开了她的腿。
“其实我最近是在加练来着。” 五条悟被微妙的气氛裹挟着,不打自招地承认道。
哈泽尔顺着他给出的台阶下来,若无其事地接上话题:“加练?体术?——明明已经是最强了?”
“不要告诉别人哦,很逊的。”五条悟小声嘀咕道,“休了一周假之后变得像木乃伊一样、连拉筋都会痛到惨叫什么的,说出去也太丢脸了。”
“这个情报倒是真的让人有点惊讶了啊……”哈泽尔说,“老实说,五条先生以前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随随便便就能达到普通人完全无法企及的程度——这么一种让人火大的bug级存在来着。”
五条悟撑着脸道:“那现在你知道了,即使是最强,也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保持训练量,才能在大家面前随随便便达到普通人完全无法企及的程度。哈泽尔也多少有一点基础,应该有所体会吧?即使只是偷懒了一天,对身体的控制力也会断崖式地下跌的,必须要花费十倍百倍的努力,把缺掉的课程补上才行。”
“是啊,有所体会。”哈泽尔放下杯子,摸了摸五条悟柔顺地散下来的头发说,“所以我选择了放任它随便下跌。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本身已经是天才了,还能这样坚持下来,五条先生真厉害啊。”
“对吧?”被夸了的五条悟随着她在他头发上揉来揉去的动作而摇头晃脑,“但是情报也不是白白分享的噢,要用你的来换才行。”
“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体重五十六千克,性别女,straight。” 哈泽尔随口说着,在五条悟头顶攥出一小绺翘着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颗戴墨镜的白苹果。
五条悟:“体重有点偏轻,试试增肌怎么样?……等等,不是这种情报啊。”
他把哈泽尔作乱的手拽下来,往她怀里塞了个从沙发上拿的抱枕:“我问你答,不许说谎。——你姓什么?话说这个问题居然是在认识快一年的时候才问的,好奇怪啊。”
“我们赛博坦星球的人就是要在接吻之后才能互通姓名来着。”
哈泽尔抱着抱枕,声音里带着一点困意:“不知道姓什么啊。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很小的时候随院长的姓,后来院长因为猥亵幼女被一枪干掉了,在那之后就捡到什么姓什么。施瓦辛格,斯塔克,韦恩,半泽,姬野,内塔尼亚胡……反正只是几个字节而已。”
“我觉得还是五条最好听哎。”五条悟把脑袋搭在哈泽尔腿上,打了个哈欠说,“虽然我不太可能有个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但是——”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话猛然顿了一下,随即有些魂不守舍地接上了显然全靠本能说出的下半句:“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把我当父亲一样敬仰的话,也不是不行。”
哈泽尔:“真的?可以由我签放弃抢救知情同意书的那种?” “……”五条悟在她腿上闷了一会才道,“你知道这东西不仅仅是子女能签的吧?”
“知道,”哈泽尔悠悠地说,“但我倒也绝不可能有个比我还大两岁的儿子啊。”
五条悟抬起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冷笑:“无论如何,你很期盼拔掉我的氧气管这件事,我已经完全领会到了。”
“那倒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哈泽尔说,“五条先生不是不接受长命百岁的祝福和期望嘛,所以我就不再多提了。”
五条悟不满地喵喵道:“等着吧,说什么我也要活到一百二十岁,熬到亲自挥动铁铲把你埋进地下为止,绝不会给你擅自决定我生死的机会的!”
“但我预约的是海葬来着。”哈泽尔说,“想不到吧?现在该去学船舶驾驶了。” ** “说起来,哈泽尔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五条悟在公寓里转了一圈,找出一条柔软的新毛巾,递给在药物作用下开始大量出汗的哈泽尔。
哈泽尔擦掉脸上的汗水,把怀里的抱枕丢给五条悟:“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公平起见也要你先回答才对吧?”
“欸——”五条悟接过抱枕放在沙发上,“回答什么,我的小时候吗?” “对对,”哈泽尔点头,“幼崽时期的小悟,我超好奇的。”
五条悟被她的说法逗笑了:“幼崽时期……没什么好说的啊。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宅学习咒力和术式相关的各种课程,后来家里请的老师没什么可教的了,就整天泡在忌库的藏书堆里。有任务的话就去出任务。
“有时候会偷偷溜出去玩;因为被诅咒师悬赏,也面临过几次追杀。虽然父母都在世,但基本不见面,也没有朋友,十几岁的时候自己选择去高专读书。基本就是这样。挺无聊的吧?”
“挺可爱的。”哈泽尔评价道。
“得了吧,”五条悟说,“真的见到小时候的我的话,你是绝对说不出‘可爱’这种话的。现在的我可比以前要可爱亲人多了!”
“在还有几天就二十八岁的年纪?”哈泽尔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在还有几天就二十八岁的年纪。”五条悟严肃地确认过之后,自己也笑了。
他郑重地把抱枕再次递给哈泽尔:“你呢?哈泽尔·随便姓什么都好·五条也不错小姐?” 哈泽尔:“小时候……应该挺普通的吧?”
“为什么要用‘应该’啊。”五条悟吐槽道,“像你这种性格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普通的好吗?”
“以前也不是这种性格啊。”哈泽尔说,“十岁之前就和其他人一样,飙车,染发,打群架,跳海挖海胆吃,无聊的时候就去农贸市场有偿给意大利人介绍刚刚引进的可怕中国韭菜。”
“等等。十岁之前?啊?十岁?”五条悟瞪大眼睛,“你那十岁的短腿能踩到油门吗?!” 哈泽尔安慰道:“放心,是机车。”
五条悟完全没有被安慰到:“那不是更可怕了吗!”
“五条先生可没资格这么说啊,其实你的童年经历对普通人而言其实也很可怕来着。”哈泽尔说,“十岁……能力觉醒之后,我被当地的黑手党——坏的那种——威胁,为他们以各种方式套取情报。后来阴差阳错地加入了彭格列。就这样。”
“跳过了好多细节啊。”五条悟说。
“因为这已经不是小时候的事了。”哈泽尔把玩着空掉的杯子,“如果向你问起档案里的星浆体事件的话,我猜也会得到差不多的回答吧。”
五条悟同样看着她手里的杯子:“那后来呢?在彭格列怎么样?” 哈泽尔想了想,总结道:“还挺快乐的。你呢五条先生,自己选择到高专之后觉得怎么样?”
五条悟沉默两秒之后笑了一下,垂着眼说:“我也有过很快乐的时候。” 他眨眨眼,抬头看着哈泽尔感叹道:“我说啊,哈泽尔……你流汗多到连睫毛都黏在一起了。”
他起身拿着毛巾帮哈泽尔擦脸,小心地用手指拨开她的头发和长睫,盯着她看了一会才小声咕哝道:“……还挺色的……”
哈泽尔的回应是抡起手边的抱枕,往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哎哟!”五条悟完全没躲,只是夸张地大叫着,“虽然很喜欢你这样向我撒娇,但是我觉得用拳头来更好哎!”
“五条先生。”哈泽尔咬着牙道,“需要我提醒你——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时就强硬地拉着我进行了一次长途越野、还拔了我头发的事吗?” 五条悟沉默。
五条悟陷入回忆。
五条悟心虚地变扁。
五扁悟趴在哈泽尔肩膀上委委屈屈:“明明都忍辱负重地叫你主人了,就不要再翻旧账了嘛……”
五扁悟试图为自己摆脱劣势:“而且哈泽尔你真的需要锻炼了……”
五扁悟开始转移话题:“好了好了——既然已经退烧了就去睡觉吧,作为教师的我等天亮之后可是还要按时上班工作的!”
五扁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记砸在胸口的重拳,重新变回长长的一条人。
他蹲在哈泽尔卧室之外的窗沿上,以手抚胸向她行了个不伦不类的骑士礼,装模作样地用刻意压低后魅力十足的声音道:“亲爱的夫人,请在这儿好好休息,我会在下一个无人的夜晚再次潜入您的闺房。”
“去吧我的小骑士,”哈泽尔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地说,“小心别被巡夜人抓住噢。”
第 78 章 第 78 章
“是的, 我缺钱。” 安藤信介坐在防卫大臣对面,维持着像面具一样恭谨沉静的笑容,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倒是直白得令人心惊。
“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有众多老派家族盘踞导致的沉疴旧疾, 还是前任咒术总监把权柄攥得太紧的缘故——您看,这是由秘书处刚刚整理出的年度资金使用情况。
“咒术界存在极个别特殊的咒术师,
比如五条悟,如果按照任务次数发放薪水的话,所有政府拨款加起来也不够发他一个人的工资;再比如家入硝子,她不具备进行战斗的能力,
但她的存在甚至能够直接影响咒术界的稳定。像这两位,我们会按月给他们发放定额薪水,其余的咒术师,
则按照参与任务的难度和次数发放补助。至于辅助监督和其余文职人员,同样有固定的薪资标准。
“然而在对各项支出进行审计之后,我们发现有大量本该用于修缮老旧设施的资金并未进行正常划拨,同时在个别已被处决的叛逃咒术师生前所用的账户中查出了异常进项。除此之外,即使犬养健作已经不在人世,
第三季度也仍然有许多资金异常外流, 如今依靠政府的定向拨款, 我们估算第四季度在正常发放咒术师工资后,余下的款项已经不足以支撑其余各部门正常运转。”
“就连下属来拜访我,所带的礼物也已经从须藤的山川草木降格成了獭祭。再这么下去, 尽管十分痛苦和愧疚,但新年时为您送上的年礼恐怕也要进行缩减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原本正半阖着眼打瞌睡的防卫大臣顿时坐了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 “——我是说, 因为一个已经死亡的前任官员,
居然让如今的咒术界乌烟瘴气到这种程度。实在可恶!请你放心,安藤,我宁愿让总监职位空悬,也不会去建议首相先生随随便便找人来补位的。”
他柔和地绕过了“老派家族盘踞”的话题,将所有责任全部扣在已死的犬养健作头上,并且向下属做出了毫无保障的口头承诺。
“那么……关于资金的问题?”
安藤信介识趣地让步,回到了更安全的话题上。
防卫大臣为难地说:“你也知道,安藤,自从改元平成以来,国家的经济度过了相当艰难的一段时期,直到最近几年才开始缓慢回升……
“虽然我们都知道,咒术界是阻拦在日本人与‘意外死亡’之间最坚固可靠的屏障——” “而且损失惨重。” 安藤信介眉眼愁苦,忧郁地说。
“对,对,我看过你们的报告,的确损失惨重。”防卫大臣惋惜地说,“但说句不大好听的,我们这些没有超能力的人并不能看到所谓的诅咒,已经有很多议员提出抗议,讽刺我国正在为一场盛大的臆想持续付费买单。因此……明白我的意思吧,安藤?维持现在的资金水平,已经是看在京都那些大家族的面子上的结果了。”
安藤信介闭上眼睛,良久之后才似乎已然束手无策地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防卫大臣想到自己不久之后将要收到的年礼,不禁为咒术界的现状痛心不已。
“这样吧,”他狠狠心道,“你在职权范围内做出的一切活动,都可以完全自己把握。只要不闹到需要我在内阁会议上做报告的程度,完全可以不走正常手续,直接做出决策。但相应的,一切后果由你本人承担。明白吗?”
“明白。”安藤信介心领神会地点头,“今天带来了一瓶十四代龙泉。一点心意,不成礼数,还望您笑纳。” 防卫大臣喜笑颜开地同他拥抱作别,依依不舍地拍打他的后背。
“好好干啊,安藤!” 防卫大臣真心实意地对着新年即将收到的山川草木发出敦促。
** “搞定了?”哈泽尔问。
“嗯,搞定了。”
A君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他投资的科技公司送来的季度财报,为自己即将拿到的分红数额而发出愉快的笑声。
想到夏油杰在美日两国市场为他带来的恐怖利润,他更加快乐了:“你呢?五条悟那边搞定了吗?”
“搞定了。”哈泽尔叼着面包片,一边飞快地浏览着研究团队发来的实验方案,一边三心二意地回答A君。
虽然所谓的搞定,只不过是在和五条悟聊天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我们把之前那个灵感来源于六眼的logo拿去做商标可以吗”,并且得到了“让六眼本人去拍广告也没问题”的回答。
仅此而已。
甚至比不上他们争论面包究竟该抹巧克力酱还是蒜香黄油酱所耗费的时间和口舌。
刚刚结束公演的D君加入频道,好奇地问:“要干什么啊,这是?我看E君也忙得不可开交,今天连游戏都没有登陆了。”
“E君有他自己的任务。我这边的话,名为「拟似D君」的注射剂已经通过大量实验初步证明了药效,可以量产了。我们要在咒术界走高端产品路线,搞会员制销售。”A君说,“这东西如果外流到社会上,会引起非常大的动荡,所以我先去防卫大臣那里备了案。”
“大量实验?”D君困惑。
“五条抓了几个诅咒师,原本是要直接祓除的,擅长废物利用的我们把那些家伙要过来了。”哈泽尔说,“感谢这些为咒术医疗学科做出贡献的志愿者。”
“备案又是什么?”D君再次困惑。
“就是告诉他,我准备在咒术界大肆骗钱了。一方面,他会对我们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方面,即使真的有人试图把「拟似D君」的存在捅到人类社会,他的第一反应也只会觉得是我在造假糊弄人。”A君说,“这还是从我的前任上司那里得到的灵感来着,哎呀,实在感谢,希望祂作为志愿者能过得开心才好啊。”
D君被他如同反派般的言辞惊到,默默退出频道后,又和哈泽尔拉了私聊说小话。
“A君好可怕,”她说,“明明已经这么有钱了,他是有囤积癖吗?”
哈泽尔咽下面包后,给五条悟回复消息:「吃的是海胆豆腐和烤牛肉,超美味的」。
随后在对方刷了满屏的「骗子」「你绝对是吃面包就糊弄过去了」「而且涂的还是蒜香酱」「甚至懒得塞进面包机烤一下」「超!级!大!骗!子!」中放下手机答道。
“他赚的钱除了养我们之外,几乎都作为研究经费使用了。这次也只是打算借用五条的名号和那份药剂,给高层的老爷子们带来一点不起眼的麻烦,顺便让大家认清究竟谁才是咒术界的话事人罢了。”
“只是治疗药剂而已,要靠什么去完成这么复杂的事啊……” ** 友树从他的母亲那里得到了一支药剂。
淡黄色的澄澈液体在手指长的玻璃瓶里摇摇荡荡,瓶身上用黑色颜料喷印了一只独眼。
那扭曲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使他想到偶尔会在任务书末尾看到的办结人员证件照。
那个在咒术界无人不知的男人,就是这样在平面介质上毫无感情地和整个世界对视。
既不知道底层咒术师所遭受的苦难,也不关心弱者的处境,而仅仅是把这个扭曲的国家当作他展示力量的乐园,肆无忌惮地在高处睥睨着一切。
就像母亲作为禅院家不起眼的偏房女眷,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这样一支仅有几毫升、甚至未必真的有效果的治疗药剂。
而五条悟本人甚至不需要出面证明自己和这份药剂、以及药剂背后不知名制造商的关系。
善于联想和读气氛的人们会自己将他们对应,趋之若鹜地求购、噤若寒蝉地保密,除了真正使用过药剂的人之外,没人知道它到底是救命的灵药,还是随便灌进玻璃瓶的糖水。
这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带来的超级台风。
即便整个咒术界已经有无数人的任务酬劳和家产被投入这只黑色眼睛造成的巨大旋涡中,身处风暴中心的最强本人依然平静地在高专做着和他一点也不相称的可笑教师工作,甚至还抽空去甜品店买了一次草莓芭菲。
——在险些死在任务里之前,友树一直是这么想的。
就是那支不起眼的药剂,被注射器抽出、又注射进身体之后,让他本已破裂的内脏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让他能够拖着再塑的身体四处躲避,一直撑到五条悟如同天神一般降临在如同黑夜一般沉重肮脏的「帐」里。
尽管那个人轻描淡写地祓除诅咒后,只留下一句“任务报告记得写噢”就乘车离开了现场。
尽管友树依然无法抑止地对他抱持着强烈的恶意。
然而、然而。
在第一次从毫无希望的境况中死里逃生之后,在意识到原来并非只有“完成任务得到报酬”和“痛快地或者痛苦地等死”这两个选项之后。
时隔多年,友树因为无数鲜血和鏖战而变得麻木的内心,又一次产生了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惧——这两种在他变成野兽之前曾经具备的人类本能。
每月要给上级贿赂,才能让他给自己减少任务次数。
定时要送礼物给「窗」的小组长,才能防止他们为了省略报告程序而谎报诅咒等级。
还要应付被更有权势的大人物突然强塞的脏活。
即使挂着禅院的姓氏,作为边缘人物的他也依然无法从这滚筒洗衣机一般榨干灵魂的轮回中逃离。
友树握着手中空掉的药瓶,看着母亲因为被克扣份例而不得不变卖嫁妆的模样。
想起那个根本不把凡人放在眼中的高大身影,他沉默地暗自下定决心。
如果哪边都是地狱的话,至少要选一个简单点的跳下去才行。
** “——靠恐惧。”
哈泽尔说:“想要让心思复杂的人为己所用,并且发挥出他最大的价值,依靠的绝不是领导者的人格魅力,或者同伴之间的羁绊,而是恐惧。
“如果他有恐惧的东西,就把那份弱点牢牢攥在自己的手里;如果他没有,就让自己成为他最恐惧的对象。”
她看着D君茫然的眼神,顿了一下之后道:“当然了,彭格列除外。我们彭格列几乎全是简单的笨蛋来着。”
“还有心思深沉的笨蛋,满脑子阴谋诡计的笨蛋,以及白切黑的笨蛋和棒球笨蛋!”D君欢呼道。
“最后一句指向性太强了哦D君,”哈泽尔说,“回去之后你可千万小心,不要被次郎追着咬啊。”
第 79 章 第 79 章
“好久不见, 姬野小姐!” 三轮霞穿着她那身一年四季都焊在身上的西装三件套,很高兴地对哈泽尔鞠躬:“老师给我介绍了在东京的短期兼职,说是一位熟人急需帮手,
没想到就是您啊!” 身为咒术师,她自然听说了姬野哈泽尔脱离咒术界的消息。
背后的情况似乎相当复杂,
但三轮霞倒是不怎么关心那些闲言碎语。对她而言,对方就是相处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又对她相当照顾的前辈,除了亲眼见到的情况之外,其余的都与她无关。
“好久不见,”哈泽尔对她笑了笑,“这个时候来,没有影响你的课业吧?” 三轮霞好奇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研究所大楼,
以及站在自己面前、手中端着两杯热饮的青年女性:“没有没有,马上就放寒假,这个学期的课程也几乎都结束了;校长近期都在外地出差,而且也和老师说明过情况,出来几天倒是没问题。”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学生兼职其实是违反校规的来着……” “放心,
我不会告密的。回去之前还能给你开一张参加补习班集训的证明。”哈泽尔把手里端着的热饮之一递给她, 拍拍她的肩膀,
搭着三轮霞的后背带她走进园区,“是热可可,今天很冷, 先喝两口暖暖。” “嗯、嗯。”三轮霞下意识地往哈泽尔身边靠了靠。
风很大,冬天的空气又湿又冷,她为了保持干练的形象, 强撑着没有套上会让人显得臃肿的羽绒服, 此刻早已被吹得从里凉到外。
可可有点烫手,
身边比她高上不少的前辈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替她挡住了吹来的寒风。
轻轻搭在她背上的手带着一点温度,距离近了之后还能嗅到对方身上隐约的木质调香水味,淡得几乎没有存在感,闻起来有种温暖又令人安心的感觉。
三轮霞试探着问:“姬野小姐,能告诉我是什么工作内容吗?体力活我应该都可以胜任,如果需要专业知识的话可能就不太行了。”
“嗯……”哈泽尔想了几秒后说,“用语言不太好描述,直接到现场看看吧。不是非常困难的工作,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完全能做得很好来着。” **
磨砂玻璃内冰冷但不怎么整洁的实验台,大量外行人看不明白用途的仪器,屏幕前正就某个数据的可用性吵得不可开交的研究员,还有一刻不停嗡嗡吞着废弃资料的碎纸机。
以及呆呆地站在门外的三轮霞。
“……是要我给他们当保镖吗?”三轮霞谨慎地问。
“不是。”哈泽尔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对三轮霞说,“是比较特殊的科研助理。”
“等等等等!”三轮霞惊恐地后退一步,“但我……我在读咒术高专,是咒术师啊!姬野小姐,您能明白吗?”
她指指自己的日本刀,又礼貌地示意哈泽尔看一眼实验室里的人,“我,体术还不错、但文化课只有国中水平的咒术师;他们,脑袋非常聪明的科学家。如果是让我保护他们不被诅咒袭击倒是还行,其他的就……”
过于违背咒术师常识的现状让她的头脑混乱不堪,甚至没能注意到不远处抱臂靠在墙上、正从绷带下观察着这个方向的黑衣男人。
从玻璃后绕出来的年轻实验员刚好听到三轮霞的话。
他顶着两只巨大的黑眼圈,搭配着过劳和亚健康导致的虚胖面容,看上去有点像是胖达的远房表弟。
小号胖达十分自来熟地和茫然的三轮霞握手碰拳:“来了!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三轮霞无助地向哈泽尔投去求救的目光。
然而年轻实验员已经再次开口,连珠炮般地说:“哎呀,因为我们必须要借助专门的设备才能看到那个——你们的专有名词,是叫诅咒对吧?也没办法用体感判断咒力的强弱,连有些很简单的观测工作都要通过仪器的数据来间接推断,特别耽误时间来着。
“听说你没有受过科研训练是吗?那我们可能要简单磨合一下。不过工作内容还挺简单的,大概就是将实验过程中你所看到的、感觉到的信息告诉我们,偶尔可能需要由你为仪器补充能量,或者作为对照组给我们提供数据。只要踏实、稳重、能熬,或者再退一步,坚持活着不要从这里跳下去,就能成为优秀的科研人才。”
他消沉几秒,再次振作起来:“总之,学科交叉的研究项目不少见,但次元交叉的组我还是第一次跟呢!你,魔法侧的精英;我,科学侧的精英,我们组合起来,一定能做出了不起的成果。我发柳叶刀,你发PRL,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对吧?”
“我不是精英哦。”三轮霞说,“在我们那里,我只是没用的弱小咒术师罢了。” “谁不是呢……”研究员幽幽地说,“我也只是个延毕两年的废物博士而已。”
十六岁的三轮霞原本此生都不需要为毕业、期刊、影响因子这些笼罩着魔鬼阴影的词汇而感到痛苦。
然而此刻,感受着实验员随时都会催生诅咒的精神状态,看着他用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希冀而虚无地投向半空中的热切目光。
三轮霞不能理解。
三轮霞大受震撼。
三轮霞茫然地被来自科学侧的邪恶力量拉进了实验室的狰狞巨口。
**
哈泽尔冷酷地看着频频回头的三轮霞被关在磨砂玻璃门里,单手插进口袋,转身走向走廊尽头被实验员们的眼泪灌满的咖啡机。
同样冷酷地旁观了全程的五条悟溜溜达达地走到她身边,把她手里那杯只喝了一口的热可可顺走,低头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上的搜索结果道:“这两份期刊,怎么一个是临床医学,一个是物理学啊?无论哪个好像都和你们研究的范畴不沾边吧?”
“这个课题组做的是咒力医疗学科里脑外科方向的研究来着。”哈泽尔说,“他们对大脑刻印术式的原理很感兴趣,刚好我们那位没有颅骨的志愿者非常配合。至于咒力,目前基本上是被划分进高能物理这个领域里的,如果三轮以后有志深造的话,这个短期工倒是能让她的学术简历更丰富一点。”
五条悟沉默地喝下半杯热可可,才颇为直白地说:“很难。凡是亲手祓除过诅咒的人,几乎不可能再进入社会,过上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看看七海就知道了。”
除此之外,为了咒术界数量极少的这些……某种意义上的边缘人员,专门进行相关的课题研究,对于政府官员和学界巨擘而言,都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资源浪费。
在夜蛾正道第一次试图向上级申请引入现代军事力量辅助消灭诅咒时,就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否则也不至于在现代社会,依然由一群血肉之躯的人类(其中还包括相当数量的未成年)直面连导弹都未必能够对付的可怕怪物,并且像西西弗斯一样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地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但五条悟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无论作为咒术师还是高专教师,他都说不出“为我们浪费不少人力和金钱了吧,别干了没可能的”这种话。
哈泽尔:“如果他们这届学生拼尽全力掌握了各种战斗方式,但毕业的时候刚好已经进入了没有诅咒的和平时代呢?总监部总要给他们安排适合的就业岗位才行,正值青春的年轻人不能因为行业转型就这样葬送一生啊。”
五条悟:“怎么可……” 最后一个字尚未流出嘴唇,他猛地咬碎了它的音节,一手拽开绷带,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锁定了站在咖啡机旁的青年女性。
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用近乎严厉的目光冷冷地凌迟着她,为她居然敢轻松地用这样的无望现实开玩笑,也为那连亿分之一都不到的、让人看到希望的可能性。
片刻后他才道:“开始考虑后路的话,就代表你们的研究已经有初步成果了?”
哈泽尔等最后一滴咖啡液在杯中溅起的涟漪消散后,才端起纸杯,转向五条悟,迎上他冷厉如刀的眼神,坦然地说:“是啊。再进行几次大规模的数据收集和调试,差不多就可以开始试运行了。
“五条先生也差不多该考虑一下,如果不做全年无休的咒术师的话,会选择什么职业了吧?”
五条悟重新抬手拉好绷带,再次开口时,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沙哑:“我一直以为你们的研究内容,是要通过外力让我变强到能一个人祓除全世界所有的诅咒来着——原来不是吗?”
“再怎么抛弃良心的家伙,也不会残忍到把自己喜欢的人推向007的社畜深渊啊。”哈泽尔喝了一口咖啡,平淡地说。
“欸,那难道只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就开展了……”五条悟象征性地抬手从上到下一划,代表将整栋大楼囊括在内,“十几个不同领域的课题?”
哈泽尔:“A君倒也没有心怀慈悲到会用每天上百万美元的支出去满足这么可怕的恋爱脑来着。” 五条悟沉陷入沉默,哈泽尔也一声不吭。
两人双双站在窗前,看着一只塑料袋被风吹来,挂在空荡荡的旗杆上,如同专属于污染世界的旗帜一样猎猎飘扬。
直到几分钟后,五条悟才盯着窗外的风景蓦然开口道:“喂哈泽尔,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哈泽尔:“如果不当咒术师的话,五条先生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成为靠黑手党女人吃饭的小白脸。”五条悟飞快地说,“不是这个,下一句。” 哈泽尔:“A君,心怀慈悲。” “……”
五条悟含恨小声道:“刚才应该录音的,可恶!但我听到了哦,我记得清清楚楚噢!你没办法抵赖的哈泽尔,即使七十五岁罹患阿尔茨海默症,我也会记得的!”
哈泽尔从窗户上看到属于三轮霞的蓝发倒影,回身向她招招手。
五条悟同样转过身,披上成熟可靠的教师面具,只是在茶歇台的遮掩下不动声色地顺便踩了一脚哈泽尔的皮鞋。
可惜他自己的脚底向来被术式保护得一尘不染,因此没能对哈泽尔的鞋面造成任何伤害。
** 东京郊外的林中别墅里。
刚刚结束捕猎的真人坐在满是血迹的沙发上,摆弄着受害者的手机。
它由人类对彼此的恶意中产生,食用着这样的恶意而成长。
尽管不久前险些被一名有趣的咒术师直接当场祓除。
但人类这种生物啊……他们对同类的恶意实在是多到要满溢出来了。
因此虚弱的它正在飞速恢复,眼看着再这样下去,不超过一周就会成长为比以前更强大的诅咒。
成长,成长,成长。
汲取着此地土壤中丰沛的养料,一刻不停地成长。
屏幕上显示着手机原本的主人在社媒平台上诅咒竞争者的私密博文。
真人开始觉得无聊了。它锁上屏幕,看着窗外沙沙作响的树林。
不知道这片树林里,会不会还有其他和它一样茁壮成长着的诅咒同伴。
正昏昏欲睡之时,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真人拿起手机,按下home键。
屏幕并未亮起,仍然是一片漆黑。但真人从手机上嗅到了突然出现的气息。
非常强大且野蛮、和它一样生来就有无限可能的诅咒的气息。
从那无法映出真人面容的漆黑背景上,一个一个地弹出了白色的英文字母。
H.E.L.L.O. W.O.R.L.D.
真人兴奋地睁大眼睛,看到闪烁的光标之下跳出更多的字符。
「你好,伙伴。」 「我从人类对现代科技和电子设备的恐惧中诞生。」
「我能通过各类终端,与所有同伴建立联系。」 「要加入这部毁灭世界、烧却人理的RPG吗?」
“要——!”真人毫不犹豫地发出欢快的声音,“要去找盖提亚吗?要召唤英灵吗?我来和藤丸立香单挑!再加个岩窟王也没问题!
“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真人。你呢,你叫什么?” 短暂的空白后,屏幕上再次跳出新的文字。
「艾里迪布斯(Elidibus)。你可以叫我E君。」
第 80 章 第 80 章
总监部的某间办公室里, 一份纸质文件被轻轻放在实木大办公桌上,由一根手指按着边角,推向另一边坐着的同僚。
办公室的面积显然已经超过其主人的级别所被允许使用的标准, 房间里的种种摆设也绝不是靠死工资吃饭的中层官员能够享受的。
但这对他们而言只是理所应当的待遇。
乙骨忧太入学那天,东京高专教室的拉门被暴走的祈本里香砸出了巨大的破洞。
如今辗转已过两个季节,
为学校部分设施进行修缮和更换的申请依然躺在不知哪间仓库的废纸堆里。
校长和教师的办公室更是逼仄到让人没办法在里面长时间地待下去。——虽然咒术师们的确没有那么多空闲待在办公室;至于夜蛾正道,缩在办公桌后缝娃娃可是他最热衷的爱好。
最新上市的空气净化器、按摩仪,以及高级点心和昂贵的茶叶,一刻不停地在窗明几净的总监部办公室里, 作为“微不足道的伴手礼”和“一点小小的心意”流通着。
只是此时此刻,这些脑满肠肥的政客失去了平时雍容随和的表象,在忘记开暖气的寒冷室内凑作一堆, 轮流阅读着桌上那份既无批文、也没有盖章的作废文件。
“这是在那位先生尚未出事的时候,由安藤信介私自向上级提交的文件。”
其中一人用手指点点文件上《关于推动日本咒术界改革,提高咒术师待遇的十项建议(征求意见稿)》的标题,又向后翻了两页,指着其中的一句话念道:“建议建立任务报备制度,
所有咒术师在执行任务前须直接向特级咒术师五条悟报告任务内容等要素, 以便及时进行支援。” “尽管这项提议在数月之前就被防卫大臣亲自驳回,
但从中已经能够看出——第一,总监秘书安藤先生和五条悟早有联络,他们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其二,
五条悟同样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能被轻易糊弄过去的、头脑简单的武力派。
“我在想,这份被驳回的文件或许是他第一次展露自己野心的信号;而最近突然横空出世的治疗药剂, 会不会同样也是他在隐晦地放出风声?” 在官场浸淫数十年后,
思考方式比他的肠道更为曲折的中年官员谨慎地分析道: “使用这样会让人联想到六眼的标识,
但又不亲自站出来承认他与药剂之间的关系。但它背后的制造商,又是和安藤信介关系匪浅的科技公司。
“为什么不通过五条家的路子,反而使用这样迂回的方式?”
中年官员长久地沉思,将对面坐着的两位同僚耗得满头冷汗后,才得出结论:“从五条悟十几岁时拒绝了家族的安排,选择去高专读书的那天开始,现在的行动也许就已经在他的脑海里产生了雏形。
“他想要和世家割席,不是以五条家六眼的身份,而是作为咒术师五条悟,在向所有人发出信号:咒术界将要被重洗,现在已经走到了需要我们做出选择的岔路口。”
“但是啊……这么做的话,他想得到什么呢?明明已经拥有这样显赫的身份和强大的力量了?”
“咒术师的疯狂,我们也许不能理解。但以政治家的眼光来看,如果作为五条家家主,他要为了各个家族之间的平衡不停做出让步;但倘若以个人身份向整个御三家宣战,他就能成为统治全咒术界的暴君。
“我想要乘上第一缕改变局势的微风。诸君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了。” ** 散发着冷光的屏幕上,显示着宫城县仙台市的高精度卫星地图。
一枚小小的红点正在学校附近的位置稳定地闪烁着。
哈泽尔低头翻着咒术总监部的内部通讯录,用铅笔在其中几个名字后面画上圆圈标记。
D君快乐哼歌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攻击着她的头骨。
“已经送到了?”哈泽尔问。
“嗯嗯,全都送到了。”D君说,“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那些打了销毁标志的文件掉在错误的分拣篮里,还真是件考验演技的事啊。”
“这种事都觉得考验演技的话,你出演的新电视剧可能还会像以前一样挨骂噢。”哈泽尔说,“总之辛苦了,先回来吧。”
D君:“仙台那边呢?听说A君从美国那里要到了新的卫星使用权限是吗?”
“已经用上了,还达不到能识别人脸的精度,但在几乎没有道路监控的城市,有这个已经很好了。”哈泽尔说,“锁定了虎杖香织的独生子虎杖悠仁之后,目前正在对他的行迹进行全天追踪,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国中生,行动轨迹单调得可以。”
“嗯……要把他抓起来拷问吗?”D君兴致勃勃地问。
E君插话道:“我已经伪装成网友梅莉酱和虎杖悠仁聊过天了。是个不怎么热衷于网络的现充,对一些咒术界的专有名词和事件完全没有反应,看起来也不是那种会藏很多心思的人。”
哈泽尔边听边翻开手帐本,在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各种待办任务条目中找到其中一行划掉。
“那么进行下一步。”
E君说:“改良之后的探测器基本能覆盖整个本州岛,大概可以检测到一级以上的诅咒。如果完全不考虑能耗问题的话,理论上可以在短时间内探测到全球所有正在活动的诅咒……但只是理论上可行。
“总之,我们会在明天实际运行一次试试看。” 哈泽尔应了一声,把已经写满的纸张从本子上撕下来,团成一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
纸团砸在铁制桶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三轮霞无助地抱头蹲在垃圾桶旁,一副想把自己也塞进去的样子。
而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刚刚结束脑暴并丢掉草稿纸的研究员们带着新的灵感回到工位或前往实验室。
外表和气质神似胖达的年轻研究员在三轮霞身边蹲下,拍拍她的肩膀:“怎么了,低血糖?”
三轮霞沮丧地抬起头,目光呆滞地说:“胖达君,即使给我分配的是最简单的内容,好像也还是完全跟不上工作进度……”
“谁是胖达君啊。”研究员吐槽了一句后说,“才刚来第一天呢,大家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MEG、近红外,还有经颅……” “经颅磁。”
“对,这些词语对我而言就好像外星语一样,”三轮霞喃喃道,“科学家的世界真厉害啊。”
“嘛……”研究员说,“科学这东西,总体而言不过是弱者认识世界和掌握规律的方法罢了。
“因为没有透视眼,所以要借助电磁波、红外线去观测大脑的状态;因为没有治愈魔法,所以几十代人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各种可能的手段。——至少在咒力这方面,十几岁的你所了解的东西也许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多。再加上还有安藤先生的关系在,将来如果走学术这条路的话应该会很顺利吧。”
“……安藤先生?”三轮霞困惑地念着这个姓氏。
“安藤信介桑,牵头建立了咒力医疗基金会的人。”研究员也发出困惑的声音,“你不是他的关系者,来提前进修的吗?”
再怎么说,总监秘书的名字还是听说过的。
三轮霞迅速摇头,诚实地说:“我是来打短工的啊……老师说时薪给得很高,我就来了。”
“欸。”研究员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立刻起身对三轮霞勾勾手,“那就好办了!过来过来。”
三轮霞跟着研究员走到他的工位前,看着他解锁电脑屏幕,露出前台开着的领英页面。
研究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关闭网页后,将文件夹里高等数学、数据结构、计算机组成原理、操作系统等科目的电子教材和视频统一打包,拖进邮箱发给三轮霞。
做完这些,他回身严肃地按着三轮霞的肩膀,对她殷殷嘱托:
“既然还没有一脚迈进地狱,那么听前辈一句劝。不要学生物,也尽量别学医。——转码吧,趁我们现在都还年轻。” 刚刚还觉得“科学世界真厉害”的三轮霞:“欸。”
** “‘欸’什么呢,只有你没有资格‘欸’好吗?” A君难得地亲自莅临研究所。
堂堂总监秘书兼代咒术总监抄起桌上厚重的期刊,卷成纸筒,把面前大只咒灵的脑袋敲得梆梆响。
“只是去开个会的时间,就把整个文京区搞到停电了!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怎么回事!隔壁园区的超算项目那时候正在迎接某位大臣参观,现在负责人像头暴龙一样四处追查停电原因,你让我怎么和他解释?”
七旬愤怒老人在殴打未成年咒灵时咯嘣一声闪了腰,被E君小心翼翼地拎起来放在椅子上。
“告诉他我们在测试新的中微子探测器?”E君试探着问。
A君:“项目报批了吗?走官方途径备案了吗?被人发现每天在外面哭穷要钱的我们——闷不吭声地自己搞了个造价上百亿美元的、前所未有的大型器械放在园区里,是嫌命太长了吗?”
他喘着气,抬手指向正若无其事地插着口袋向外移动、打算偷偷溜走的哈泽尔:“还有你,让你看着他们,你就是这么看的?”
哈泽尔转过身,满脸无辜地和他对视:“没有让整个东京为我们熄灭,已经是我力挽狂澜的结果了。”
A君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正打算让她感受一把母语脏话震撼,察觉到形势不对的哈泽尔当即打断了他的施法。
“和学界联合搞一次科研项目经费审计怎么样?”哈泽尔说,“现在放出风声的话,能拖住他们至少一周的时间,还能让负责人对你感激涕零。等审计组进场之后,大概也没人会想起一次虽然很不巧、但至少不致命的停电了。”
一直默默旁观的D君见气氛有所缓和,立刻插嘴道:“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不少被封印的特级咒物的踪迹呢。虽然气息只比蝇头要强那么一点点,但因为质感不同的缘故,从福岛到静冈,全——部被一个不剩地标记出来了噢。夸我夸我!”
A君像龙卷风一样暴怒地吸入空气,又如春风般柔和地吐出来。
“夸你。”他说,“为你没有像他们两个一样干出让我头疼的事。” “呃。”D君说。
A君:“?”
“她往指定人员的分拣篮里丢文件的时候,把牛郎店的传单夹在里面一起落下了。”刚刚配合完成研究工作赶回办公室的C君从D君身后探出脑袋,幽幽地说。
A君:“……”
“为了混淆视线而一起丢弃的其他文件里,全都是A君批阅过的痕迹噢。”哈泽尔幽幽地说。
“反正A君现在的身体已经过了能去牛郎店的年纪了……”D君幽幽地说。
“但是只和牛郎喝酒应该还是没问题的。”E君正直地说,“最近也有不少孤独的老年homo会去那种场所消费来着。”
A君冷笑着重新抄起厚达上百页、由铜版纸印刷的期刊凶器:“大家,spaceX的猎鹰九号明年一月就有发射计划,反正还有空位,不如把你们一起送进太空吧?
“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直接回去;即便运气不好,也只是变成了天上守护着大家的星星嘛。
“都是家人,千万别客气。来吧,哪个乖孩子先来被老爷爷摸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