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舟赐了我两杯酒。
其中一杯含有剧毒。
可我到底命大。
选中了无毒的那杯。
「在莫州时,皇上曾答应过臣妾,可满足臣妾一个愿望。」我涎着脸跪在地上。
「你又想干什么?」
「莫州战事告急,陛下可有良策?置边关百姓于不顾,却在想着如何儿女私情,陛下可安心坐这国君之位?」
江行舟脸色瞬变,「宋晚意,你好大的胆子!」
我冷呵一声,「莫州虽贫瘠荒凉,却地处要害,与凤林和甘州更是形成了金三角,是阻挡番人入侵的关键防线,一旦失陷,便意味着我们自动给番人开通了一条通往都城的阳关大道。」
言于此,我双膝跪地,行了个君臣之礼,「还请皇上允我去莫州。」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好,朕允了。」江行舟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传朕旨意,宋氏女宋晚意携锦囊妙计去守城,即刻启程。」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只有我自己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朝堂之上日日有人劝阻江行舟收回成命,领兵打仗不是儿戏,岂是女流之辈能胡闹的地方?
可江行舟一意孤行。
离开皇宫那日,我心情前所未有的轻快。
抬头,天还是那片天,可我却已不再是以前的宋晚意了。
我在莫州将近半年,协助穆萧一起肃清了军纪,端了番人的老巢,并占地为王将番地成功收入囊中。
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朝中那帮老家伙们纷纷闭了嘴。
我虽生在相府,可自幼在偏院长大,为了保命,不得不被迫学了许多生存之道。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只可惜,仗打赢了,我的身体也垮了。
穆萧劝我留下,可我执意要回去,「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穆萧喜欢我,我知道。
可我无意与他。
更何况,我们之间还隔着穆老大人两条人命,又岂是一个情字能抹平的?
而且,我和江行舟之间,也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班师回朝那日,我一身戎装换成了素白长裙,做好的寿衣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残阳下,余晖照满身,眼前一切仿佛是个梦。
「你回来了!」
他站在大殿之下冲我笑,如当年我们初遇,他身负重伤晕倒在我面前,我走了很久的路才找到郎中。
他醒来也是这样冲着我笑,「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皇上可还记得青竹寺?」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上城楼。
那里是皇宫的制高点,观景绝佳。
落日的余晖里,我看到他满是怀念,「怎会不记得?若不是倾儿,朕也不会有今天。」
「今日你救我一命,他日我定护你一世无忧!皇上可还记得这句话?」
他忽然变了脸色,「你怎会知晓这些?是倾儿告诉你的?」
我没有回答,而是自袖口缓缓拿出一个遮面,然后抽了金钗散了头发。
「皇上可熟悉这装扮?」
「你是,你是?」
他一个踉跄没站稳,差点摔倒。
下雪了,莹白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将一枚有裂痕的玉佩缓缓送至他面前。
「见佩如人!」
虽迟,但到了。
他脸色灰败,早已失了血色。
「当年的小姑娘,是你?」
我看到他眸中女子,素衣长裙,泪流满面。
「一直都是臣妾。」
「怪不得那么像……」
他喃喃。
寒风中,他佝偻着背,像个垂暮老人。
我在他的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登上了最高处,这么多年,只有这一刻,他是仰望着我的。
「江行舟,那日青竹寺一遇,我爱了你整整十年,这万里江山里,有我一半的功劳,可你又是如何对我的?」
那些痛苦的回忆一帧帧一幕幕,过电影般从我眼前闪过。他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求证,可他偏听偏信。
一次次纵容宋倾儿来伤害我。
「江行舟,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只是弄错了,错把宋倾儿当做是我,才会那般折辱我。可你好狠的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他如梦初醒。
「江行舟,这么多年,你对我从未有一丁点信任,往后余生,我要让你永远活在内疚和自责中,我要让你夜夜梦魇,不得安眠。」
「江行舟,后会无期,愿来世,我们永不相见!」
「江行舟,我恨你!」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铺满了皇宫各个角落。
漫天飞雪中,我听到江行舟绝望的声音响彻整个皇宫,「晚意,对不起,我错了!」
你没错,错的是我。
我不该爱上你!
我想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时候,肯定是极美的。因为我竟然从江行舟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所适从的慌乱和紧张。
他以前可从来不会紧张我啊!
我流了好多血,只觉得寒意彻骨。
他解下披风将我裹在怀里,温热的眼泪伴着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很快便失了温度。
「意儿,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做了太多错事……你该恨我的……」
「意儿,你睁开眼看看……」
「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你的夫君啊……」
夫君?
从前,我不过是想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妇,男耕女织。
却奢望无比。
如今死了,他倒认了我这个弃妇。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白,很快便将我身下的血迹覆盖。
而我的生命,也永远停在了他最爱我的那一刻。
只是生前执念太深,死后,我的亡魂始终不愿离去。
听宫里的人私下议论:那天,江行舟抱着我的尸体,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是被太医院的人抬回来的。
「意儿,你该恨我的……」
他嘴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后来,还是太医给他喝了点安神汤,这才渐渐沉沉睡去。
自那以后,他便落下了痛疾。
每每刮风下雨,双膝疼痛难忍,似刮骨剜心,可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方才低声轻喃。
「意儿,我疼,你可愿来看看我?」
他用利剑刺穿自己的腹部,「意儿,你看,我落了和你一样的伤疤!」
仿佛那是功勋!
那些凡是之前曾发难过我的侍卫、婢女、宫妃,全部被他送去了皇陵。他废了宋倾儿的皇后之位,更是将她打入冷宫,每日诵经为我超度。
不日,他又将我的继母秘密赐死,对外宣称是她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的。
他将我曾经住过的偏殿,更名为--思意苑。
在里面种了满院子的海棠树。
花开时节,深深浅浅,风起,海棠花落,他坐在树下,不知何时已是老态横生。
「意儿,海棠花开了,你簪在头上,一定很好看。」
「意儿,宫里又进新人了,她们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梳着和你一样的头发,可却没有一个人是你!」
「意儿,我好想你!」
「意儿,这些天我睡在你睡过的床上,吃你曾吃过的冷饭,做着一切你生前喜欢做的事,想要留住所有与你有关的回忆,可你的脸怎么反而越来越模糊了呢」
「你说我是不是病了,不然怎么心口那么疼?」
一年后,江行舟久病不起,主动退位让贤于尚且年幼的六皇子。然后,带着我的骨灰远赴莫州。
「意儿,我终于想明白你当初为何执意要去莫州了。」
「不要怕,我很快就要来陪你了!」
我叫宋倾儿,是宋晚意同父异母的妹妹。
第一次见到江行舟的时候,是父母带我去宫中赴宴,他是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我是宋府集万千宠爱的千金小姐。
只一眼,我便喜欢上了他。
可宋晚意竟也喜欢他。
她是什么身份?
她配吗?
后来,我无意间得知她曾救过江行舟的命,便将她的玉佩偷了过来,并告诉她玉佩被贼人偷了去,丢到了湖里,找不回来了。
那日,我算好了江行舟会去太后那里请安,便求母亲带我也去了宫里,制造了偶遇的假象。
「是你?」
他一眼便认出了我腰间的玉佩。
我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悄悄红了脸颊。
回去之后,皇上下旨给我和江行舟赐了婚。
我高兴得一夜未眠。
以后,我可就是皇后了。
只是临近大婚,江行舟却突然被贬。
朝中局势风云变幻,他这一去怕是再难回来了。
我可不愿随他去那贫瘠荒凉的莫州。
于是,我便让爹爹将我那住在偏院的姐姐接了回来。
一个是上不得台面的弃女,一个是被贬的流民。
再合适不过。
我本以为他们此番前去,一辈子都待在莫州回不来了,可没想到江行舟不仅回来了,还登基做了皇上。
一想到宋晚意要代替我做皇后,我便百爪挠心。
我死也不可能让她如愿。
我暗自庆幸当初玉佩没有还给她。
我让人散布她和穆萧的谣言,让江行舟误以为孩子不是他的,震怒之下赐死了他和宋晚意即将出世的孩子。
这期间我三番五次去看宋晚意,我给她端去避子汤,让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怀上江行舟的孩子,我故意在他面前激怒她,杀死她的小猫,让他们矛盾激化。
可我没想到,即便如此,他还是爱她。
可他是个懦夫。
只敢在梦里叫宋晚意的名字。
我嫉妒得发狂。
深夜我醒来,看到他坐在案前认真描摹一幅画像,等他上朝后我打开来看,画像上的女子可不就是我那个痴情的傻姐姐?
他们相互爱着对方,却不自知。
爱而不得让我彻底失了理智。
我以宋晚意的口吻,给远在边关的穆萧送去了一封密信,信里向他倾诉了这么多年的思念,以及在皇宫里的种种不快,祈求他能回京带自己离开。
没多久,穆萧这个傻子果然回来了。
可江行舟不仅不放人,还一怒之下下旨让穆萧永世不得回京,就连一世功勋的穆老大人亲自求情,他都不肯松口。
她不过是从小被家人嫌弃,住在偏院上不了台面的粗鄙女子,我想不通为何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喜欢她。
我心里不痛快,便时不时去偏殿找宋晚意的麻烦。
只是,我没想到江行舟竟然也在。
他默默地站在海棠树下看着她傻笑,树下躺着的,正是宋晚意这个贱人。
要知道,他对着我可从来没有笑得如此温柔啊!
我让人偷走了她的绣帕,并自导自演了一场捉奸让江行舟误会宋晚意,他果然生气了,把她送去了皇陵。
去了那种地方,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更何况,我还重金打点了里面的人,要好生伺候宋晚意这个贱人。
可她远比我料想的要幸运。
就在我以为江行舟将她忘记了的时候,太后的寿宴到了,江行舟趁机下旨将她接回了宫中,「寿宴就是要圆圆满满。」
这拙略的借口。
傻子都知道,可他们当局者迷。
整个晚上,他眼珠子都粘在了她身上,后来又跟着去了偏殿。
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只好假装不舒服找人请来了太医。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他还在乎我。
却也是远非爱情的在乎。
太医告诉江行舟,我得的是一种怪病,需要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做药引方可治好。
那段时间,江行舟遍寻名医,清瘦了许多。
宫里皆在传皇上有多爱皇后,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干,就是不忍心去伤害宋晚意。
后来我以死相逼,他这才应了我,会取她的心头血来给我做药引。
「这是最后一次,这么多年,朕欠你的,都还清了。」
他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晚,他宿在宋晚意那里,我亲眼看着他拥她入怀,他们缠绵悱恻了一整晚。我站在偏殿外,气得指甲将手心抠出了血都没有察觉。
翌日,我便找到宋晚意,将她一顿羞辱。
我知道她母亲的死是她的痛处,于是便故意戳她心窝子,「宋晚意,你真以为你娘是生你的时候难产死的?实话告诉你吧,那是我娘用药毒死的,哈哈哈,你和你娘一样没用。」
她低头不语,亦不做反抗。
她越是这样,我越发生气。
「你是宋家嫡女又怎样,爹爹不还是不喜欢你?这辈子你都注定要活在我的阴影下。」
后来我假装怀孕,栽赃陷害欲除掉宋晚意。可没想到江行舟还是给了她一线生的希望。
我知道,两杯酒都是无毒的。
他为了让她远离是非,不惜顶着巨大压力,也要答应她去边关这么荒唐的理由。
我以为她走了,江行舟终于能看到我的好了。
可他却仍对我不理不睬。
他只有当着宋晚意的时候,才会对我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
再后来,我频繁从他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意儿已经走了整整十天!」
「意儿不愧是朕的女人!」
「边关传来消息,意儿又打了胜仗!」
「够了,江行舟!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是你亲手毁了你们之间的情分的,哈哈哈……你们回不去了……」
那天,江行舟第一次动手打了我。
他说,「宋倾儿,我不打女人,不代表我不会打。」
「宋倾儿,从始至终,我对你都只有感激,并无爱情。」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输得彻底。
后来宋晚意凯旋归来,我以为他们会再续前缘,却没想到这个傻姐姐竟表露一番心意后,当着江行舟的面跳下了城楼。
她用血色浪漫,谱写了一曲壮烈的悲情之歌。
江行舟一下子老了十岁。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两鬓添了华发。
一天前还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走路却需要人搀扶。
他越发勤勉,有时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直至天亮。
即使再忙,他每天都会去偏殿坐一坐。
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只是,他的眼里,再也没有光了。
他在偏殿种满了她生前最爱的海棠树,海棠花落的季节,他就坐在树下描摹她的画像,一画就是一整天。
偏殿里挂满了他的思念。
雨打芭蕉,声声慢。
他读着她抄写的佛经,轻声呢喃,「晚意,朕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他又开始选秀了。
新近的宫妃全都白衣素裙,轻纱遮面。
神似宋晚意。
他教她们诵经礼佛,可却从未宠幸过任何一个。
年轻的姑娘们,耐不住寂寞,找人私通,他也全然不在乎。
只是轻飘飘说上一句,「你不是晚意,晚意不会这样。」
然后,毒酒赐死。
而我,被革去皇后封号,打入了冷宫。
余生都将青灯作伴,为宋晚意超度。
某个起风的夜里,我恍惚看到宋晚意坐在那里冲着我笑。
「倾儿妹妹,我一个人好孤单,你来陪陪我好不好?」
「不,不要!」
黑漆漆的冷宫里,我身上冷汗涔涔。
我看着窗口天光一点点亮起,终于下定了决心,拿起了藏于枕下的利刃,结束了自己荒唐又可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