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山河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07
山娘说,她是在华山长大的。
她的妈妈应该是为了躲乱世在晚清的时候藏到华山之中的,至于父亲是谁,她并不知道。
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妈妈死了,她只能靠自己在山里吃野果,吃野草,活得像个野人。
她说山里是有很多野兽的,但是野兽们都不吃她,偶尔她还能在住的小茅草屋外看到一些被扒了毛的动物尸体和放在边上的动物皮毛。
不知道是狼还是熊给她送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山里活了多久,用寒来暑往来算的话,可能有三年。
渐渐的,她开始不太能说完整的话,开口总是支支吾吾的,听不太清楚等到她再大一些的时候,她也只会呜呜哇哇地说一些不太清楚的话,因为她娘妈死后,她就没再跟人说过话了。
「山野林间,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了。」
后来山上来了一支队伍,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不像是土匪的样子。山娘为了追一只野兔,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他们驻扎的地方。
一瞬间,无数只土枪的枪口对准了她。
她害怕极了,觉得自己就要跟妈妈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但是她没有,队伍里也有一个扎着两个麻花马尾辫的姐姐,姐姐她给警惕的她洗干净了身上,换了新的衣服,扎了和她同样式的麻花马尾辫子。
「你瞧瞧,多漂亮的小姑娘啊!」
她那时候第一次照上了镜子,知道自己长成了什么什么样样子,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脖间还有一颗红痣。
这并不陌生,因为她妈妈也有。
大姐姐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摇摇头,不会说话。边上擦枪的大叔听了,就乐呵呵地笑起来。
「华山里接到的丫头,就叫华山呗!」
「你看看你起的,哪像个丫头名字!」
「那大名叫华山,小名叫山娘,现在像个姑娘名字了不?」
所有人都笑,她听不懂,但她也笑。
那天过后,她有了自己的名字,队伍为她登记了大名华山,可所有人都爱叫她山娘,然后伸手捏一捏她肉嘟嘟的脸蛋子。
那是她第一次和那么多人一起度过一个冬天,后来县志上有记载,那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但山娘却觉得暖得很。
有棉衣,有篝火,有大姐姐的怀抱。
像妈妈。
天暖起来的时候,队伍要离开华山了。山娘站看在一棵大榕树底下,看着他们很是匆忙地收拾东西,他们脱掉了统一的衣服,打扮得更像村户。
她的小辫子梳好了,姐姐一边梳一边同她说,已经同山脚的村落打好了招呼,他们会帮着抚养山娘。
那时候的山娘能说清楚一些话了。她有些难过。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们一起走呢?」
「因为你太小了,孩子。」
「也因为我们要做的事,太危险了。」
「比山上的狼还危险吗?」
「是的,我们的敌人是更加凶猛的豺狼和虎豹。」
姐姐说的话太深奥,山娘并不是很懂。只是她在村里的那个夕阳,目睹队伍走了很远很远。
村里的人对山娘不错,她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屋,也知道了托付她的那个队伍叫做八路红军。
村里就有一个老八路红军,是因为受伤被留在了村里疗养,而山娘就在他的身边长大。
他就是山娘嘴里的“俺爹”。
老八路红军也是农民出身,认识的字并不是很多,只有些在战斗中学到的比较实用的知识,比如药品的使用,比如简单的日语。
他把那些都教给了山娘。
山娘她总是相信,队伍会回来的,扎着麻花辫的姐姐会回来的。
直到随着飞机的呼啸,一枚炮弹落在了村子的正心,山娘没死,她被老八路红军护在了身子底下,老八路红军最后留给她的,是一件八路红军的制服。山娘抱着制服跌跌撞撞,从村里靠一双脚走到了镇上。
那时候所有人都疲于奔命,没有人管她,她累极了,趁着半夜爬上了火车车皮,等到一觉睡醒,火车已在山林间呼啸而过,而她的华山,也越来越远。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这列火车的终点,是南京。
那是1937年的夏。
在南京,山娘度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日子,她藏起了自己八路红军的制服,跟在秦淮河姑娘屁股后面做跑腿的丫头。
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用手指勾她的下巴,平时凶巴巴的姑娘们就也会大声地嫌弃她,说这山里来的野丫头有什么意思,然后打发她去锅炉房烧水。
她知道,姑娘们是好意。
山娘觉得该是让她们也与自己穿着麻花辫的姐姐聊聊,或许她们的人生,也会有一番完全不同的天地。
入了冬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天上的飞机越来越多,城外的炮声越来越响,来秦淮河的军。人越来越少。,有些人来了身上也带着伤,妈妈都不由得笑骂,说她这里开的不是医馆。
「妈妈借宝地一用,今天过了,明天就不晓得能不能活咯!」
「你呀!说这晦气话!是个晦气鬼!」
那是12月12日。
过了天白,一声来自城门口的巨响划破了天际。
城破了。
被鬼子从地窖拖出来的时候,山娘身上就穿着老八路红军留给她的衣服,她梗着脖子咬着牙,不去看姑娘们已经看不得的惨状。
然后开口。口。
「我是八路红军,这是华。夏山河,我是炎黄子孙我是一名中。国。人。」
这是老红军教她说的第一句话。
08
山娘坐在那张照片底下同我讲了很久,久到已经要闭馆了她才重新操控我的腿站了起来,很慢很慢地往外走着。
我也终于明白,这个原主,为何是我。
因为我和她的名字连起来。
就是华。夏山河。
我能够感觉到山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我几乎都要听不见了。,我开始变得焦急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山娘!山娘!山娘!」
「小河,俺听到了,俺听到了,俺只是有点累。」
她说话的声音微不可闻,同时时候,我却觉得我也感觉我身体的掌控权,被她完全还给了我。
「你,你要走了吗?」
「俺不知道,俺只是觉得好困,好困。」
山娘说着,我眼角却又不知道为何滑下一滴泪水。
,这一次我有感觉,这滴泪水,来自于我自己。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执念,才让山娘走了这一趟,见过了新的山河,见过了她心中的祖国。
然后让我带着她回到这里,认识她。
可对于我来说,她改变的,是我原本污糟的、不见光明的未来。
我不想她走,我想带她再去很多地方。
,至少,至少再见一见如今的华山。
我在展厅外找了一个长椅坐下,这里能看见南京的地标,我坐着望了很久,山娘就跟我一起望。
我和她,似乎都从未如此平静过。
山娘似乎是困极了,她开口的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又没有什么逻辑。
「为万世......之崛起......」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一句是我刚刚在先锋书院里念给她听的。
为万世开太平。
一句是我们刚刚相逢时,她念给我听的。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我应道。
「好。」
之后我的世界像是又重启了一般,头疼欲裂,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片刻之后才安定下来。耳朵就像飞机刚刚落地时复位的鼓膜一般,对周边的声音听得无比清晰。
我能听见公交车门的开合,听见路边小摊的吆喝,听见风划过翠绿的叶片。
但是唯独,再听不见我身体里。
山娘的声音。
我知道,她走了。
或许回到她那个远山之中去了。
09
大一暑假那年,我没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份实习打了一个半月的工,然后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在五岳里好像不算最高的那个,但对我来说也实在不算是什么轻松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