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还有点肥胖的身体哼哧哼哧爬了一整天,从天蒙蒙亮爬到天光渐渐成了橙红的艳色,我才一屁股坐在了山顶的石头上。
山娘山娘,真是累死我了。
我在山顶的那块石头上坐了很久,久到太阳都要落下去了,我看着那一轮太阳的时候脑子空空的,什么都没想。
山娘跟我说过,看太阳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什么都不要想。
太阳下去了,天黑了,我也要下山了。
我原来以为上来难,下去总轻松一点儿,没成想我没走几步,脚上就在不停地晃动着,又胀涨又酸,我只能走几步歇一会儿,下山的速度也就慢了很多。
边上路过一个看着和我差不了几岁的男生,他看我这副样子先是乐了一下,随后很有经验地把他手里的登山杖往我手里一塞。
「你用这个撑着点,不然按你这速度,下山得要三天。」
「怎么了,下去还得跟我收三轮门票呗。」
男生被我逗乐了,就开始带着我一起走,他很是自来熟地跟我介绍,说他是华山的野生导游,有导游证,就爱在华山上随机接散客。
然后他问我:。
「你怎么一个人来华山,不知道独自莫登山吗?」
「那叫独坐莫凭栏。」
我喘得气喘吁吁地纠正到他,然后想了想,把山娘的故事告诉了他。
讲她是如何在这山林间出生,如何被上山的队伍捡到,又是如何跟队伍一起到了南京,救下一个女孩。
我没有说我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故事,或许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
,我总想着我和山娘之间有些故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有一个关于山娘的瞬间。
想要只有我的知道我和她的故事。
或许是被分散了注意力,后续的路我明显觉得没那么累了,我们走到山脚的时候,山娘的故事也讲刚好讲完完了,男生站在我边上沉默了好久。
天色已经很晚了,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我不知道这野生导游他怎么了,准备把登山杖还给他就走,他却摇了摇头。
「送你吧,当报酬。」
「什么报酬?」
「故事的报酬。」
在回学校的绿皮火车上,我四周有好些都是刚刚爬完华山下来的大学生,他们看上去都累得很了,睡得的东倒西歪,车厢里回荡着些许鼾声。
而我把脸靠在那根登山杖上,没想明白。
一个故事,为什么需要报酬呢。
直到很久之后,我的大学室友和她男朋友一起去华山玩,她回来的时候饶有兴致地同我说,他们约了一个当地的网红导游,导游一路上跟他们讲着故事上山,一点都不累。
我那时候忙着写毕业论文,手指纷飞间噼里啪啦的时候头都来不及抬一下,只是略带敷衍地回应道。
「是吗?什么故事啊?」
「是一个可感人可感人的抗日小女孩的故事,叫山娘。」
我的手指停了下来,不可置信般很轻很轻地又问了一遍。
「谁的故事?」
「山娘。」
那个午后,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室友又把那个故事跟我重复了一遍。那个导游小哥比我有才华得多,整个故事经过了他的加工之后的确显得跌宕起伏,十分精彩。
「但是小哥说了,此故事纯属虚构。」
纯属,虚构吗?
10
我自己也常会觉得那是一场梦,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世上哪有什么穿越呢,说不准就是我那时候高考完疯了,产生的精神分裂症状罢了。
那时候只要有朋友到南京来玩,我都会带她们去看山娘,或者说,看那个扎着麻花辫,脖子跟下巴的交界处有一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红痣的的小女孩的照片。
似乎每在那个地方待一会儿,我都能再坚定一些地相信自己,山娘不是一个梦。
毕业之后我留在了南京,成为了一个民生记者。
因为我还没来得及教会她的那一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工作远没有读书的时候美好,更多的时候都是一地鸡毛。
,尤其是我们,不仅有业绩压力,还要提防新闻当事人的误解,我工作后瘦了很多,还落下了胃痛的毛病。
但我依然开心。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想要这样,拿着话筒和相机,记录下所有的真相,给所有人看。
生活的真相,社会的真相,历史的真相。
三十万的真相。
我后来做了一个专题片,就是有关南京大屠杀幸存者们后续的生活纪实。,在完成的过程中,我受到了很多阻碍,这些阻碍有些是繁体字,有些带着浓厚的翻译色彩。
这些阻碍大到我的领导,那个很憨厚的中年小老头都忍不住跟我说。
「小河啊,要不算了,记得的自然都是记得的。」
可是不行啊,如果只有记得的人记得,那等到我们这代死了之后呢,那等到我们忘记之后呢,谁又会记得他们。
谁又会记得山娘。
我说不行,我一定要做。
小老头说好吧,那你自己去说服摄影师,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跟你一起,我就同意你做。
他的话刚说完,与我同届的摄影老张就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我申请跟小河一起做。」
我问他为什么,他往地上很不文明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因为我他娘的我啊是个中。国人。」
「台里说了,吐地上罚二百,我检举奖五十。」
「你特么!」
我俩就是笑,然后一起碰了一口啤酒。
专题片上线的那天,我和老张一起找了个卖小龙虾的大排档,要了五斤小龙虾和两箱啤酒,结果虾一只也没吃,啤酒倒是喝了个干干净净。
在南京的街头摇摇晃晃的时候,我倚在路灯底下,好像看见了山娘。
麻花辫,脖间痣,可爱又憨厚。
她似乎站在那个路灯下,就这么看着我笑,我猛拍身边也有些醉醺醺的老张。
「你看!山娘!是山娘!」
老张揉红了眼睛,嘴里呜咽着。
「山娘?什么山娘,他娘的,你打着老子大腿了!」
「你看不见她吗?!她就站在那里!就站在那里!」
我有些急了,嘴里也说不出两句完整的话,老张像是被我整的烦了,甩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看着他在靠近山娘的片刻,那个上一秒在我眼里还无比清晰地身影瞬间分崩离析不见了。
世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张肥胖的身躯继续摇摇晃晃,嘴里还用南京话不断地呢喃着。
「啊还做梦啊,梦好啊,梦里摇醒小儿哭啊。」
梦里摇醒,小儿哭啊。
原来那个华。夏山河的故事,终究只是一场十八岁的幻想。
番外
五年后,我和老张结婚了,在我第四次大义灭亲之后,他也终于改掉了吐痰的坏毛病。
他求婚的时候说要减肥,也真的把一身肥肉都变成腱子肉之后和我办了婚礼。
老张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不过我也不是。
我们俩还是每天上山下海,我拿话筒他拿摄像机,我俩一起走遍大街小巷。
我也带他去过一次华山,那个原本只能招揽野生游客的小哥真的红了,红得现在都不用一趟一趟???爬山了,每天就在山脚下开直播。
看见游客是我,他显得很高兴,慷慨地请我吃了一顿饭,然后跟老张把山娘的故事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老张不由自主地鼓掌,然后小声跟我说。
「还好不是同行,比你会讲故事多了。」
是吧,我是不擅长讲故事的,我这儿只有一些空巴巴的真相。
从华山回去之后,我就怀孕了,孕反几乎没有,我一直工作到了九个月工作到了九个月也一点事儿都没有,就老张每天都吓得要死。
冥冥之中,我觉得那是一个女孩。
生孩子那天,是九月九号,不知道是谁放了炮仗,离医院很近,我就是在炮仗声里顺产生了孩子。
真的是个女孩。
脖子和脸交接的地方有一颗小痣。
我看到她的一瞬间,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医生把她放在我的枕边让我亲亲她,我却只直盯着那个红痣。
十年了。
我很想你。
一场梦境,如今才算苏醒。
这一次,换你做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