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正要向燕容清磕头,他面无表情地将我拉起,轻声开口:「按她说的做。」
暗卫依令照做,白寒竹被人带下去,不断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唤我。
我恍若未闻。
就这样,我再度回到淮南王府,住回了正屋偏房。
偏房被重新修缮了一番,富丽堂皇,应有尽有。
甚至,燕容清还拿了正妃的册宝来,说要交于我,让我掌管后院一应事务。
我看了他一眼,将册宝砸向他面门。
身边伺候的丫鬟下人明里暗里与我说,燕容清极为宠爱我。
任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我想要,他都会摘来给我。
我听得不厌其烦,便统统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丫鬟服侍我。
燕容清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
那丫鬟古灵精怪,和在永安镇时的我有些相似,不止性情,眉目也有些像。
我给她取名轻絮。
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活泼样子,我也能得到些许慰藉。
每日用膳,我心情好时,便用上两口。
心情不好时,任是轻絮如何哄我求我、燕容清如何威胁我,我也不会进食半匙。
白日闲事,我多会诵读些佛经偈语,偶尔也看些杂书。
想到闲文里说的那句:「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我一坐一想,就是一下午。
直到门掩黄昏,霞光轻抚我的脸庞,这才回神。
夜里,燕容清有时会来,摸上我的床,抱着我,絮絮叨叨地说话。
旁的,他也不敢做,怕惹我厌烦。
摆烂一年后,我开始抚曲「长相思」。
燕容清一见我抚曲,便怒极掀琴。
弦断琴毁。
燕容清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永安镇白保长的儿子和柳员外的女儿,自小青梅竹马。」
「一人舞剑,一人抚琴。镇里皆称道好姻良缘。」
我难得回应他,呛了他一口:「原来,你也知道先来后到?」
他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6
次日,他差人送来一把价值连城的玉琴。
但我不要他那玉琴,任由其在库房里落灰。
我差轻絮随意给我买了把木琴来,只弹长相思。
又一年后,我开始日益消瘦,偶然间吐出一口鲜血,把轻絮吓坏了。
不过一会儿,燕容清穿着朝服就来了,身后还领着一个太医。
「姑娘长期郁结于心,并无纾解出路。」
「自毁形销,日渐式微。」
「依微臣所见......已有下世的光景了。」
那个称制朝野、不可一世的淮南王轰然跪下,不死心地追问:
「王太医,可有医治的法子?」
王太医摇头:「究其郁结源头,若是远离,能多活几年。」
「不过,一切皆看姑娘的造化。」
燕容清欲图握住我的手。
我抽手,翻身不再看他。
「此状,于我而言,反倒是好事。」
「我命不久矣,也算作解脱。」
燕容清愈发不敢进来见我了,只远远的房门前望上一眼。
知我安好,便不再打扰。
我看着窗外春华秋实,以为我会再在这淮南王府心竭力衰而亡。
直到又一年后的某日,我难得出了房门,想召轻絮来扶我去花园一逛。
却见四下无人,有个机灵的丫头上前:「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答:「扶我去花园逛一逛吧。」
花园虽入秋了,但仍是生机勃勃,叶长花盛。
而我,上了年岁,红颜弹指老,芳华不复返。
也不知,若我真走到了年老色衰的那一步,燕容清会不会放还我自由身?
但只怕是,我已经活不到那一天了!
我只闲逛了一刻钟,便使不上力了,让小丫头扶我回房。
进院,仍不见轻絮的身影。
若是以往,有半刻见不到我,这丫头便已嘟嘟囔囔着急来寻我。
我使上最后一份力气,去轻絮常住的耳房找她。
推开房门,却见两人厮混在床上,颠鸾不知天地为何物。
一人是出落的越发水灵的轻絮;
一人是王府的主人:淮安王燕容清。
7
黄昏晓光,屋内只剩我和燕容清。
我疲倦开口:「淮安王,你放我走吧。」
燕容清突地跪在地上。
痛哭流涕,求我原谅,让我留在府中。
我又道:「燕容清,我不恨你了。」
他身形一震。
回神过来,扯住我的衣袖,絮叨着这些年我都听腻了的那些话。
我直直地看着他:「当年,我父母的死,你也有参与,对吧?」
他颓坐在地上,嗫嚅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之前。」
我这句话,瞬间击溃了燕容清的心理防线。
他的自傲、自尊重新占据内心。
沉默半晌,终于同意了我的离开。
「城东人多眼杂,恐会冲撞你。」
「你身体不好,我送你从城西出城吧。」
我婉拒了燕容清,独自走出了淮安王府,顿时感觉连肩上似乎都轻快了不少。
我听着隐隐从城东处传来的敲锣打鼓热闹声响,心中微微一动。
燕容清真的会因为有了替身,就会放我这么多年执念离开?
我不信。
所以我提步去往城东。
一路上人头攒动,人人都去瞧热闹。
「左丞相独身多年,总算结亲了,咱们必须去凑个热闹。」
「新娘子是何等人物,让咱们丞相欢天喜地地娶回家?」
「嗨,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是越地太守的千金,太守回京述职,左丞相一眼就看上了人家的千金宝贝,求得皇上赐婚呐。」
「哎哟,这可不得了,能得皇上赐婚,那可是一等一的荣宠。」
我被人流推动着,站到车水马龙的左丞相府门口。
远远看着一队人马正往相府赶来,当头领队之人骑着骏马,身着大红喜庆婚服,不住地向人群招手,神态好不得意。
风扬起喜轿,喜轿里面头戴喜冠霞帔的新娘子露出半分红颜来,脸前的一席珠帘也挡不住的月貌风华。
「要说这丞相可还真是个人物,先中进士,调往绵州,回京晋升少卿,再右调侍郎,勤恳几年,由尚书直坐丞相。」
「丞相祖籍渝州永安镇,那小地方却出了个大人物,真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啊!」
听着身边百姓滔滔不绝的议论声,我却默默朝反向离去。
少时的记忆如利刃刺入脑袋:
——「你当新娘子,我当新郎,今日就是我们结亲的日子。」
——「来,你同我一起念......」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新郎驾着马,从我身旁擦肩而过。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新郎下马,踢轿门,伸手邀请新娘下轿。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喜婆笑着调侃新郎,快把嘴角收一收,莫露了怯。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新娘下轿,牵着新郎的手,踏火盆,迈过门槛。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百姓赞这对新人是郎才女貌、天赐良缘!
——「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喜婆祝他们「琴瑟和鸣早结珠,举案齐眉万事顺」。
8
我行走在人群中,一张张脸停不住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又很快离去。
有人与我或有擦碰,但一见我灰败的脸色,便不再言语了。
我漫无目的走着,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直到双腿麻木,「咚」地倒地。
我强撑着看向前方,是一座寺庙,题为「静空寺」。
闭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我的寒竹哥哥。
他被众多暗卫围攻,却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
眼中血红,抱着必死的决心。
「今时今日,就算我死,你也要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再醒来,静空寺的住持收留了我。
她没问我来路,也没问我去处,只道:
「你既倒在我寺门口,便是与我佛有缘,且先带发修行罢。」
「苦非苦,乐非乐,红尘中些许往事,执念罢了,因果罢了。」
于是,静空寺尼姑庵,多了我一口饭。
住持知我身子朽败,便只让我做些轻快的活计。
直到我的身子养得大好了,才开始随着尼丘们晨钟暮鼓。
昼时,挑水诵经;
夜时,冥想打坐。
过往凡尘,渐渐成空。
一年后的某日,住持寻我:「时机已到,你已有佛心,入我佛门罢。」
我明了,双手合十,宣了句佛号。
「下月初十,吉日吉时,我亲自为你剃度。」
「这些时日,你便去大殿,诵佛经敲木鱼。」
「看看众生百相,许有顿悟。」
于是,我守着大殿,看着众香客来来往往,或急或哀或切。
初九那日,早蝉轻鸣。
一对夫妇,踏进大殿。
我敲木鱼的手微顿。
那男人搀扶其妻,尤为恩爱。
俩人三拜后,正欲离去。
那男人蓦然一瞥,看向了我。
离去的脚步陡然顿住,他急切向我走来。
我闭上眼,手上的木鱼声音未停。
却听那男人试探着开口,声音忍不住颤抖:「芸妹?」
我恍若未闻。
「芸妹,是你吗?」
我睁开眼看他:「阿弥陀佛,贫尼法号明空。」
他的妻也走过来,不明所以:「夫君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那妇人显怀的孕肚,开口道:「佛门清净,二位施主拜完佛,就离去吧。」
临走时,那男人回头望了好几眼。
我心下微叹:这静空寺,我是留不得了!
9
我去找主持,她也是一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你六根未净,业力难解,离开也是最好的法子了。」
我拜别住持,拜别静空寺。
阳春三月,梨花成雪。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离开了京西。
长途远涉,我缓积跬步,回到了渝州永安镇。
流年不经,物非人换。
我寻着记忆,摸索方位,回到了我的老宅院。
残垣断壁,雕梁倾颓。
我迈步进入。
眼前榕树新翠,坟前杂草衰竭。
我悉数除尽了坟前枯草,朝着墓碑重重地磕了三记响头。
「爹、娘,多年未曾回来看你们。」
「女儿不孝,愧对你们养育之情。」
我静静地落着泪。
想说得很多,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夕阳垂暮。
我收拾好心情,转身回看这垂垂老矣的宅院。
当年父母暴毙,我将那些丫鬟仆从尽数打发了回去。
如今只剩下我和这个老家伙了。
我穿过厅堂杂树。
忽见昔日佛堂,蛛丝满梁。
我上前清理了个干净,灰尘扫去,还这佛堂一个清净。
忆起少时,母亲成日吃斋念佛,我却不以为然,还说了些混话,惹得母亲不快。
但当父母二人病来如山倒,郎中长叹药石无医。
我却彻夜跪在佛堂中,求菩萨显灵,救我父母性命。
罢了罢了!
年岁大了,却愈发爱忆起当年事。
我想把我的老宅院翻修一新,在永安镇重新定居下来。
宅子里的家具都没法住人了,我决定往街市走走,看见合心意的就买下。
不经意路过青楼,忽而听见有人疾呼:「小姐!」
我一阵恍惚,已经许久没听见有人这么叫了。
从前,我还是柳员外千金的时候,还真是个金贵小姐。
我自嘲一笑,欲抬腿走人。
又是一声着急地呼唤:「小姐!」
我不经意间抬头看,青楼二楼果真立着一个妙龄女子,不住地向我招手。
几番辨认,我惊呼:「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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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那番动静,已经引来几个姑婆、龟公要将她强绑回房。
「小姐,救我!」
「待在这非我自愿,小姐救我!」
她的声音远了,我脑中繁杂。
逢春曾是我院子里最机灵也是最小的一个丫鬟,也是我最喜欢的丫鬟。
我无聊时带我翻墙钻狗洞,去街市上玩闹一番。
被父母发现了,替我受罚时,还悄悄做鬼脸逗我。
那年我打发她们走时,我还偷偷多塞了好几锭银子给她。
如今又不是战时乱世,她何以沦落至此?
我越想越乱,回家将我这几年的积蓄尽数拿出来,去了青楼。
老鸨满脸不快,但仍是手快将银子全卷了去。
我将逢春带回了家,她向我哭诉。
原来这些年所托非人,将她的嫁妆银两尽数充作了赌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