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最后,竟将她卖了去。

她泪水涟涟,将我抱得紧紧的,突然抬手轻抚我脸上的皱纹:

「小姐,你也吃苦了不少。」

接着,抱着我又是一顿哭嚎。

我无奈又好笑:「没事,都过去了。」

「一切会好的。」

「我现在准备重新开始了,我将宅院翻新了,就想着添置些家具,就可以住人了。」

逢春眼睛亮亮的:「那我可以回来和小姐一起住吗?」

我笑:「当然。」

她抱住我一顿狂亲:「太好了!」

「小姐,你为了赎我肯定花了不少钱吧?」

「不过,我这么能干的姑娘,怎么能让我们家小姐饿肚子呢?」

逢春从鼓鼓囊囊的胸口、后背掏出一大堆的银子,一脸得意地求我夸奖,竟比我赎她的银子还多。

她还是没变,还是如此轻信于人!

我哭笑不得:「怪不得你抱我的时候,我怎么觉得硌得慌呢!」

就此,我和逢春回了宅子,安顿下来。

我们置了五亩地,雇了两个长工,其营收也能维持我们的生计和开销。

一年后的某日,她神神秘秘地趴在门框上:「小姐?」

「怎么?」

「我有个小礼物要给你。」

我停下做饭,回头看她:「什么东西?」

逢春吭哧吭哧抱过来一个大物件。

我一见其形,便明了了。

——是我的伏羲琴。

「当年我回来找过小姐,可已人去楼空。」

「其他的倒也罢了,这伏羲琴可是小姐最钟爱的物件,我就带走了它。」

「几经辗转,它就随我到了怡红院。」

「我留在怡红院的东西都被老鸨私吞了去。」

「就这把琴,姐妹们知道我视如珍宝,给我保了下来。」

逢春笑呵呵地看着我:「这是小姐的东西,如今我物归原主。」

我揭开薄布,轻拨琴弦。

伏羲发出一道悦耳的沉鸣。

我心念指动,我弹出我此生的最后一曲长相思。

11

曲毕。

我摸上琴身右上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机关,弹出了一个纸条。

展开那泛黄的纸条,它如是写道:【岁岁年年长相见,朝朝暮暮皆欢喜——寒竹。】

我笑了笑:「阿春,把它拿去烧了吧。」

逢春不解:「小姐,为什么?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把琴了吗?」

我抬头看她,真心实意说道:「那是以前了,现在的我也该释怀了。」

「我有你平日耍滑逗宝,就够了。」

见她又要掉银珠子,我忙塞了个包子在她嘴里。

「晓鞋,以又系呼我——」

又一年后,恰逢逢春生辰。

我准备送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亲自缝制的一套香囊。

昔年,我还待字闺中时,初次学缝绣就是做了一个香囊。

逢春看见了,又赖又拐地磨着我把香囊送给她。

我耐不过她,于是就给她了。

那香囊是我出此学成的绣品,针脚歪歪扭扭,青雀绣成胖鸡,不堪入目。

她很喜欢,天天戴着它走街串巷。

后来,她入了怡红院,香囊就不知所踪了。

如今,我绣艺熟练,便打算绣个精致小巧的新香囊给她。

我游荡于市集上的各个绸缎店铺,最后选中了一块浅粉双桃样的布匹,爽快地买下一尺,心满意足地走出店铺。

阿春如果知道我不仅记得她的生日,并且还给她准备了礼物,不得高兴得手舞足蹈。

啊,对!

她一定会掉眼泪,我得做几个包子先以防万一。

我心中偷笑,往家的方向走去,却看见以往冷僻的巷尾却围满了人。

我一般不凑热闹,今日却鬼使神差般地往那走去。

穿过人群,却见一个像阿春模样的人躺在人群中央,腹部有一大抹红色。

我愣了一下,扯了嘴角。

阿春?不可能!

阿春还等着我回家给她做包子呢。

这个小傻子,还不知道明天有个大惊喜等着她呢!

突地,有个妇人指着那具尸首,啐了一口:「哟,这不是怡红院的春艳娘子吗?呸,下贱胚子,勾引男人的贱货!」

「狐狸精!这个贱女人这么轻松就死了?倒是便宜她了。」

我猛地推开妇人,抱起阿春,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抱着她跑回家。

阿春不可能死,怎么会?

她只是吓我的,像以前一样逗我玩的!

等我回了家,她又会活蹦乱跳地告诉我:「哈哈,小姐,你被我骗到啦!」

「小姐,这布料也太漂亮了吧!做成荷包肯定好看!」

阿春说着说着又要哭了,我连忙拿起包子想堵她的嘴。

手探了几回,没摸到。

诶,我准备的包子呢?

我再一回头,阿春也不见了。

阿春呢?

阿春......

12

「阿春!」我猛然从梦中惊醒。

空荡荡的室内响起我唤阿春的回音。

我这才意识到阿春已经走了有月余了。

那孩子活得那样辛苦,好不容易和我过了几天安乐日子,又走了,变成黄土一杯,独我一人活在世上。

我不仅给阿春绣了荷包,还搭配了一身衣裙。

我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想着阿春如果穿上这裙子,肯定漂亮极了。

她会转一个圈,然后歪头问我:「小姐,好看吗?」

我会笑着点头:「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裙子。」

她会作势来找我算账,我会笑着跑开。

然后,一切,不复存在。

宅子里又剩我一个人了。

我有时想,我不如也随阿春去吧?

这人间没了她,真没有任何意思了。

可我又想到阿春死得不明不白,我不能让她这么枉死。

可天地之大,我去哪儿寻呢?

我去衙门立案,他们说:「谁关心一个妓女的死活?」

我去怡红院,老鸨把我赶出来。

就算我找到她的姐妹,也都是一概不知。

我去问附近的居民,他们又怎会知道一个妓女的去向?

我走投无路,地狱无门。

偏偏那时,他又回来了。

白寒竹白丞相他荣归故里了。

外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我挤在人山人海当中,却只看到一个装饰华丽的轿子。

人声鼎沸,我就算使尽全力喊,他也不一定听得到。

既然他都回来了,我可以直接去造访他,求他查出阿春的死因。

我这样想着,逆着人流回家。

往后七日,我日日在正门等候,告诉守卫柳氏求见。

可守卫每次都只是回我:「大人在忙,你再等等。」

可我又等了七日,还是没有回应。

看着各路达官贵人纷纷涌进白府,我终于等不住了。

也许,是那守卫见我只是个瘦弱妇人,轻视我,从未禀报呢?

我去侧门等了三日,终于等到了一顶雕花小轿。

我忙跪下拦住,磕了个响头:「柳氏芸卿有要事求见白大人,求这位夫人引荐。」

轿中人拉开轿帘,下了轿子,和一旁的嬷嬷对视了一眼。

我不明所以。

我看了片刻,才渐渐觉得她有点眼熟。

是那年和白寒竹一同去寺庙祈福的女人,也是那个穿着大红喜服嫁给他的正妻。

我已想明白:那守卫的确是从未禀报,但并不是轻我这个瘦弱妇人!

嬷嬷领着我进了一个大堂,神色威严:「还不快跪下!」

我急忙跪下。

女主人高坐正堂,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水,轻抬眼看着我:「你就是柳芸卿?」

我答:「正是,夫人。我就是柳芸卿,我有要事求......」

我话还未说完,女主人的茶杯已甩在我脸上。

茶杯四分五裂,我的脸也被划开几道口子。

我急忙跪俯在地上:「不知何故,得罪了夫人?」

女主人疾言厉色:「你还装模作样?」

「当初尼姑庵是你勾引我家老爷,如今还从京城追到这里来?」

「真是厚颜无耻、不知检点的老女人!」

「你还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黄花大闺女吧,啊?」

她笑得花枝乱颤。

她确实说得没错。

她和我差不多年纪,她却保养得极好,和我比起来,她看起来确实年轻很多。

我刚想解释,我不是为了他家老爷而来。

门房却报:「老爷到。」

她大惊失色,急忙跑到我跟前,将我扶起,抢先开口:「哎呀,老爷,刚刚妹妹手滑,不小心将茶杯打碎了,辜负我一片好意,脸上也被划伤了。」

「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白寒竹不知所谓:「哪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女主人面上笑吟吟的,强硬地把我别过身,和她站在一起。

可我却不敢抬头,只怯弱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就如女主人所说,如今的我已人老珠黄、红颜不再。

13

白寒竹失手将茶杯打碎了:「芸妹,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回永安镇了?」

女主人一派贤和的模样:「你说是为什么,夫君?」

「自然是投奔你来了,为了重续旧情。」

「我们即刻收拾一间屋子给......」

我抢先打断:「我不是来续旧情的。我是来求你办一件事的,看在以往......我们的交情的份上。」

女主人的脸色变了又变。

白寒竹也错愕地盯着我。

半晌,他道:「好,什么事?」

「我的小妹,阿春。就是我府中从前的丫鬟,逢春。」

「她最近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我想求你查出她死亡的真相。」

我跪下,朝他磕了一个响头。

希望他能看着我们以往那一点交情的份上帮帮我。

毕竟,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了。

他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不缺我什么东西。

白寒竹盯着我看了半晌,目光中夹杂着心疼、不解还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道:「行,你先回去吧,明日给你答复。」

「谢谢大人。」

我退出白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来到白府。

这次,我顺利地从正门走到书房。

白寒竹端坐在书房中央,看着我来了,眼底闪过几道亮光:「快坐,芸妹。」

他比昨日在女主人面前,对我表现得更为亲切,好像还是以前那个寒竹哥哥。

但我可不敢乱称哥哥,只道:「白大人......」

白寒竹突然变脸,一拍砚台:「不要叫我白大人!你以前都唤我寒竹哥哥的。」

我看着他发怒的样子,只觉得陌生。

他已经不是我的寒竹哥哥了。

白寒竹惊觉自己失态,手足无措:「对不起,芸妹,吓到你了吧?」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伤心,我觉得我们生分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看着他鬓间的白发,又想起我脸上的皱纹。

这人间,谁都留不住。

屋内静默了半晌,我问:「阿春的死,查出来了吗?」

他邀功似地答道:「查出来了,是怡红院老鸨和他家的老香客搞的鬼。」

「一个觉得自己的摇钱树没了,自己不好过,也要让阿春不好过。」

「一个觉得自己的老相好抛弃了自己,觉得阿春恬不知耻、薄情寡义。」

「他俩合谋,杀了阿春。」

「我昨晚查出来之后,就派暗卫将他俩绞杀,待会儿中午,消息就会传遍整个永安镇了。」

我点头:「哦,这样啊。」

「谢谢白大人,民妇先走了。」

我欲提步离开,白寒竹却叫住我:「芸妹,你可愿回到我身边?入我府里,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以此来弥补我们的遗憾。」

「茉儿她只是性子野了点,心底还是很好的。」

「我会护你周全,竭尽我所能给你最好。」

「你说可好?」

我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离开了。

自此余生,再未见过他。

14

多年以后,距离曾经的人事已有多少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我怀疑当初那个说我命不久矣的太医,是诓大家的。

我还是活了这么久,都成老婆子咯。

以防以后我死了、臭了都没人知道,我每天都出去走走,和街坊邻里打个招呼。

这样,等哪天我没出来走走,就知道那老太婆死了。

我倒是想早些死,但老天爷就是不让。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回看我这辈子,大悲大喜,福祸相依。

该我有的,命里没有,任你如何,得不到,抓不住。

就算抓住了,入手才发现海市蜃楼。

不该我有的,命运却纠缠在一块,任你如何,插翅难逃。

执着半生,临到头,落了个荒诞的结局出来。

我想啊,若有来生,我不愿再托胎为人了。

任我是猫儿狗儿,是人人喊打的獐鼠,我也认了。

未开灵智,纵然喜怒哀乐,浑然不知,全然不觉。

即便炎凉世态、物非人换,不过仅执着于一隅之地罢了。

无感,及无念无悲。

我走了,勿念。

对了,下辈子看到鼠儿,先别急着踩死,你唤我一声柳芸卿,看我是应还是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