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笑啊,到最后还要把责任都推到孩子的身上。
后来,他们一家三口一起来看过我。
薛先生是个看起来十分严厉又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只是礼貌地问询了我的伤情,然后就一直在安慰哭泣的妻子。
薛明也是眼圈红红,像是个伤心至极的大狗狗,抱着我哭泣。
我拍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
“护身符,记得随身带着。”
董德宁在我住院很久后才来见我。
那时候病情已经恶化,我几乎不能独立坐起来。
胃部和断腿也是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让我日夜都无法安眠。
出院的计划自然搁置一旁。
我每天每天只能昏昏沉沉,在医院靠着镇定剂得到一丝安宁。
孙教授在一边照顾我。
董德宁是在我好不容易睡着之后来的,来的时候胡子拉碴,形容憔悴。
两人见面就爆发出激烈的争吵,猛然把我惊醒。
“这是你亲儿子,你把他的腿打骨折了,你还是个人吗?虎毒都不食子,你就是禽兽不如的家伙!”
“我能怎么办,我看到他接近宝宝,我一着急就......我都被拘留十五天了,现在我老婆也知道了我以前还有个孩子,要和我离婚,你还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有病吧,又不是我把你送进去的,你有本事去找医院啊。再说了,你这二十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的,人都要死了想起来看看了,有必要吗,在这里装什么好爸爸?”
“我对他不闻不问,你对他就好了?是谁在他入学之后害怕地给我打电话,说不会被他认出来纠缠吧?”
“你......我好歹还给过抚养费,你呢,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狗屁的抚养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打了五年就没再给了,拢共才一万块钱。这话说出来,你亏不亏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一直养着他呢!”
他们互相谩骂揭底,好像要把这些年的怨气以及我生病过错,全都推到某个人的身上。
我静静听着,心里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想,能不能要求医生再给我一针。
只不过胃里突然一阵翻涌。
压抑几次还是压抑不下,我侧身哇的一声吐出一滩鲜血。
两人的争吵被我打断,急切地呼唤医生。
我眼前阵阵发黑,但是心里想的却是: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清醒之后,我遗憾叹口气,没死成啊。
看到旁边守着我的是董德宁,又叹口气。
“你醒了。”
他站起身有些局促,似乎不知道该干什么,该说什么。
我淡淡应了一声,懒得开口讲话。
他踟蹰片刻才说:“我当时就是太生气了,不是故意......”
“没关系,董先生已经被依法处理过了,我也不好再追究什么。只是不想再见到你了,滚吧。”
我此时听到他的话,情绪已经没有太大起伏,只是不想看到这个碍眼的人。
也许是胃太疼、腿太疼,心里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他张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颓然地离开了。
后来董德宁没有再来,他的夫人倒是带着小孩儿来了一次。
董德宁二婚的妻子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士,说话温温柔柔的,让人忍不住放轻声音和她说话。
小孩儿依然穿着病号服,看着比初见时消瘦许多。
看到我,他开心地想扑过来,却又不知道想起什么,瑟缩地躲到母亲身后。
董夫人关怀看我,没有提起董德宁,也没有说癌症和断腿的事情。
她关心我最近的睡眠和食欲,好像真的只是带着孩子来串门。
听到我还没有吃午饭,她主动下楼去帮我买饭。
小孩儿在母亲走后终于在凳子上坐不住了,一点一点地蹭到我的身边。
我将人一把抱到怀里,挠他的痒痒肉,弄得他咯咯乱笑。
“小朋友,你怎么还没出院呀?”
“我也不知道呀。”
小孩子憋起嘴巴,非常的不开心。
我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对着小孩儿也说不出来,只能继续逗着他玩。
两人没有打扰很久,看着我吃完饭,董夫人就带着小孩儿要离开了。
走之前,她回头看我,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和董德宁已经离婚了,宝宝也判给了我......”
她欲言又止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孙教授又来过几次,但是每次都是眼眶发红,人也憔悴许多。
有次我听到她在外面打电话,语气哀求:
“老公,求你了,不要和我离婚好不好?
我已经知道错了,当年我只是太年轻了......我不是有意要抛弃小亮的......
我现在已经在尽力弥补了......求你了......
学校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我不能没有你和小明......”
我闭上眼睛,对着刚走进来的依然流泪的孙教授说道:
“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们一个个,只让我觉得恶心无比。”
所谓的忏悔,不过是利益受到伤害时,所做的补救手段罢了。
那么多年没有想到过我,又怎么会在我病的要死的时候,幡然醒悟,哭着求我原谅。
董德宁不过是怕老婆与他离婚,失去岳父家的助力,被打回一无是处的凤凰男。
孙教授也许心里真有几分愧疚和母爱,但是更多的,不过是怕社会舆论的压迫,怕丈夫儿子瞧不起她。
若不是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恐怕我就是死在他们眼前,他们还要松口气,觉得不用再被纠缠了吧。
滚吧,都滚。
那么多年没有求来的东西。
现在哪怕送到我的跟前,我也再不稀罕了。
后来我的病房终于清净下来,原本病得快要死得我,却慢慢好转起来。
薛明每天下课会过来找我说会儿话。
有时候是学校的八卦,有时候是一些有趣的新闻,有时候则是他自己的一些烦恼。
薛明告诉我,我同宿舍的三个人因为犯了点事,都被学习勒令退学了。
我有几分惊讶。
“他们霸凌同学的视频被传到网上了,影响闹挺大的,恐怕以后工作都难找。”
薛明说的时候笑嘻嘻的,我却深深看他一眼。
后来,他又说起董德宁。
如果他不提,我都要忘记这个人了。
他说董德宁进了局子,被判了刑,要坐很多年牢。
“他在他老丈人公司的时候可挪用了不少钱,现在离婚了被踢出公司,还被追责。估计七老八十才能出得来。幸好你也没和他相认,不然你都不能考公了......”
我微笑看着吵吵闹闹的薛明,忽然觉得自己如果能早些认识他就好了。
他一直没提孙教授的事情,但我从他偶尔红肿的眼睛知道,大约孙教授这段时间过得也好不到哪去。
薛明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见我走神,就忽然停下了。
“哥,你的仇人都受到惩罚了,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说这话的时候,薛明强忍着才没有哽咽。
他的悲伤,既是因为常亮,也为了他妈妈,更是为了自己。
他总觉得他亏欠了我许多。
我笑笑:“我还真有事要找你帮忙。”
我轻轻在他耳边说话,薛明听完后忍不住趴在我床边呜呜哭出了声。
前几天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
很快,我就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半昏半醒之间,薛明来到我的床前。
我努力笑了一下。
这是我给自己亲自挑选的料理后事的人。从我去找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薛明,一定会好好完成我的一切心愿。
“可惜,看不到今年的雪了。”
我艰难地开口说话。
“没关系,哥,我会带你去看雪的,放心吧。”
薛明趴在我的耳边,对着我承诺。
也许是前段时间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干了,他今天没有流泪。
我费力抬起手指指他脖子上的护身符:
“这里......拜托了。还有,谢谢你,弟弟......”
我吐出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到了这辈子前所未有的一丝轻松。
太好了,我要回家了。
薛明主持了常亮的葬礼。
他最后在护身符中发现了常亮买的墓地,然后如他所愿地将他藏进了那里。
葬礼办得很简单,本来常亮也没有什么朋友,最后就只有学校几个领导来慰问了一下,然后就是董夫人过来献了一束花。
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是董夫人了。
“叫我李女士就好。”
她的眼圈红红的,面上也全是悲伤之色。
薛明反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安慰了她几声。
李女士解释道:
“宝宝刚刚接受了角膜移植的手术,还不能离开病房,所以没带他一起来。等他好了,我会带他一起去常亮墓前看看的。”
薛明只是淡定道:“李女士有心了,哥哥知道一定会开心的。”
李女士听到这话却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是不是在怨我......怨我在他那么痛苦的时候,还要问他要他的角膜......”
她当时带着宝宝去看常亮,确实是想和他说这件事的。
但是,当她看到形单影只坐在病房里的瘦削男孩儿时,就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
只是,常亮太聪明了。
他看到宝宝那么久还不出院,就去打听到了他的病情,然后做了配型,签署了捐赠协议。
宝宝还那么小,还有那么大好人生,做母亲的即便再于心不忍,却也只能忐忑地接受。
“李女士说笑了,我们都是兄弟,不过是互相帮助罢了......”
薛明笑了。
刚知道消息的时候,他确实心中充满了怨恨,甚至哭着问常亮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点。
但是常亮的话劝服了他。
“这不自私吗?我不过是个透明人,不过三五年,大家就会忘记我。但我把角膜给了他,就好像寄托他的身体活了下来,而你们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了。”
他笑得很开心,是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所以,薛明答应了,帮他办理了相关的手续。
李女士走后,灵堂就没有人再来。
薛明孤零零坐在那里,守着常亮的黑白照片发呆。
忽然他注意到一个女人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转过头去,却对上一双惊慌的眼睛。
是他们的母亲。
她现在与以往的样子截然不同,原本保养良好的面庞上多了许多风霜,头发也花白一片,穿着不太整洁的套装。
“您有事吗?”薛明很平静地发问。
“小明......”
女人渴求地看着薛明:“你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薛明沉默片刻,才问:“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
女人连忙摇摇头,结结巴巴说道:“小亮......你哥......已经死了,当年的事情也过去了,你能不能和你爸说说,让我回去好不好?妈妈真的不能没有你和你爸。”
她呜呜地哭着,薛明却只是冷眼旁观。
他们的妈妈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自己的儿子死了,她来到灵堂却没有看一眼,只是哀求着另一个儿子,希望能够回家。
就像之前,明明并不想要认回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却装作对方不愿原谅的受伤模样,这么欺骗他。
此时,他好像也理解了当时常亮的心情。
看起来温柔善良的妈妈,其实没有爱过自己的孩子,爱得都是自己罢了。
“李女士。”薛明温声开口打断她的哭泣。
女人抬起头来,祈求地看他,涌起一丝希望。
“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薛明闭上眼睛残忍说道。
剩下的日子,他会替哥好好过下去,会带着那个孩子去看雪看花、看星星看月亮......这大概就是哥对他的报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