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办法保证,眼前是真正的江盛,还是幻形的川莲。
“你不相信我吗?你在怀疑我吗?”
他抓起我的手,放在胸膛上,那里一片坦荡。
“我要问的是,那年月夜走廊里,你们说的什么穿越,什么任务。”
江盛面容松动,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川莲救过我,她医术高明,法术却稀,我和她灵魂互换了一月余。”
看来挟恩图报,是她的惯例。
我紧接着问,“那你的任务,也是铲除顾平吗?”
江盛露出苦笑,眉头蹙了蹙,有些难为情。
“她给我的任务是,先休了你,再娶她为妻。”
我瞬间觉得这个世界有些凌乱,好像每一个人都是不干净的,包括我。
新皇祭祀,烈日当空,没有一点云彩。
顾平褪去礼服,颇为疲倦地靠在软榻上,眼下是一片片的乌青。
“什么川莲,什么仙女,孤才是天子,孤才是天意。”
川莲破门而入,怒言,“呵,肉体凡胎,分明是大逆不道。”
顾平掀了掀眼皮,觉得眼前人十分聒噪。
“见人皇而未请安,同样是忤逆为臣为民之道吧?”
川莲冷笑,持刀侧过身子,让他能够看清被挟持的我。
她一字一顿,“那你这位心上人,也是大逆不道喽?”
顾平笑容一僵,手握成拳,竭力维持面上平静。
“告诉孤,你想要什么?川莲。”
川莲扬眉,知道拿捏住了蛇的七寸,她把刀更迫近我的血管。
“我要陛下传位于我,否则我就杀了她。”
顾平直起身子,眼睛在我和川莲之间来回打量,没有立刻应声。
川莲趁机附在我的耳边点火:“看吧,他没有选你哦。”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每个人提出无理取闹的要求,又恨不得毁灭每个人。
“川莲,他若选了我,我才真要看不起他。”
听了我的回答,川莲的刀更为迫近,刀尖划开皮肤,渗出一点鲜血。
“闭嘴,你个装腔作势的白莲花,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我吃痛,闷闷地喘不上气,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耳边咆哮声不断。
“为什么他不愿娶我为妻?为什么他不愿封我为后?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去死吧。”
眼看着刀起,我用尽全身力气踩她的脚。顾平趁机将人擒拿,用脚把刀踢远。
“川莲,爱而不得最难忘怀,我活着确实要比死了好很多。”
川莲垂着头,不再挣扎,反而露出可怖的笑。
“清河,倘若你已经死了呢?倘若他们都忘了你呢?倘若这是我亲自为你编造的美梦呢?”
法术啊法术,编织梦境吧,快快显灵吧。
“秦娘子醒了,秦娘子醒了。”
婢女推门,见我幽幽转醒,忙放下药碗出去报喜。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的头很昏很沉,连声音也有点老态龙钟的味道。
“姑母——姑母——孩儿来见您了——”
顷刻间有人推门而入,跪在我的床前,细细看去,眉眼间有几分像江盛。
“好孩子,你都长这般大了。”
他不再是喊我阿娘的三岁小儿,我伸手想要摸他的脸,却惊觉手上满是皱纹。
跪在他旁边的女眷抬头,赫然是川莲的脸,“侄媳见过姑母。”
【天子另有新欢,江盛命丧沙场,这是你独自抚育嫂嫂遗腹子的第十八年。】
一个声音进入我的脑中,不容我质疑,冰冷又机械。
【这也是你的真实结局,现在进入陈词环节,请发言。】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相聚离开,都有时候,就让往事随风去吧。
【你不怨也不恨,那为什么召唤我来呢?别装了,秦娘子,喝了这碗药,我们重头来过吧。】
接受真实不好吗,川莲,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啊。
【秦娘子,请问你芳名为何。】
我叫...我叫...
我想不起来我叫什么名字,世人称我秦娘子,秦家的娘子。
没有人在意我的喜好,也没有人能长久地爱我,顾平与江盛都是我的臆想。
将军征战在外带回来一见钟情的医女,天子登基后立即扩充三宫六院。
【秦娘子,就算这样你也接受吗?命运待你不公,为何不反抗?】
我如受蛊惑,忍不住对天外的声音发问,“那我又是谁?”
【川莲,你叫秦川莲。】
“秦娘子,名叫,秦川莲吗?原来我是川莲吗?”
我觉得哪里不对,头痛欲裂,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忽然一双手紧紧攥住了我,“姐姐,别睡了,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旋即江盛的声音飘了进来,“清河,不要上当。”
【喝下这碗药,跟我说,我叫秦川莲。】
我抿唇,不出一声,透过药碗看倒影,万事万物都虚得很。
我这才瞥见跪地的男女,裤腿都是空的,随阴风飘动。
这是个局,专门为我设的局!
我将药碗打翻,药汁滴落在他们的衣服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不叫秦川莲,我叫秦明月。”
顾平说我整整昏睡了一个月,他为此请来了无数方术道士。
“你要是真答应她做什么秦川莲,被偷了魂,就被上身了。”
我玩心四起,故意学着川莲的模样,手舞足蹈起来。
“笑话。你怎知醒来的是原主还是冒牌货?”
顾平气极反笑,弹了我一个脑瓜崩,“我自己的姐姐,我还认不出吗。”
我捂住脑袋问他,“所以你后来真的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注意身体,还是节制的好。”
顾平眼底的笑意愈发加深,好像找到了什么可以骄傲的证据,像个开屏的孔雀。
“都说了梦是反的,更何况这种噩梦。”
我点了点头,故意逗他,“那江盛也未娶喽?”
顾平面色十分遗憾,“他战死了。”
啊?我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正好卡在胸膛中间。
门外传来闷闷的反驳,“陛下,臣还健在。”
青天白日,我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些迫切想看到他。
江盛推门而入,顾平保持着体面的微笑,“你听错了。”
他的裤脚是满的,他有影子,无一不证明他是活人。
我忍不住弹顾平一个脑瓜崩,“再开这种玩笑你就死定了。”
看着我的动作,江盛的眼神更哀怨了。
川莲因迫害皇亲入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据说,她已经消耗尽法力,彻底成为普通人。
“秦娘子,你来了?为什么我就养不歪你呢?”
我隔着牢房与她相望,心中一片平和。
“我给你权利,让你成为清河郡主,可你却没有仗势欺人。”
“我令你幻灭,让你遭受双重背叛,可你却没有大杀四方。”
我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川莲的面容,如今看来,颇有几分唏嘘。
“川莲,你又何苦,作茧自缚。”
川莲哈哈哈笑起来,伤口又加剧了她的咳嗽。
可她仍笑着,仿佛我问了个傻问题。
“得不到,就毁掉,这样江盛才能记我一辈子。”
我张口想要说什么,川莲却招手唤我过去。
“过来呀,我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爱,我的爱。”
待我走近,她说,那四年的家书,都是她暗中截下来的。
“去吧,去告状吧,我就要他恨得我牙痒痒。”
川莲心满意足,嘴唇溢出汩汩鲜血。
“喂,你们记着,不是你们处置我,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她说完,竟咬舌自尽了。
川莲死后,天气骤变,大雨倾盆。
愤怒的民众将她视作妖祥,认为就是她活着才会导致大旱。
“说什么川莲仙女,我看就是妖女,差点就被骗了。”
“陛下乃真龙天子,陛下洪福齐天啊。”
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顾平并未骗我。
“姐姐,你觉得,我封她个仙君做做如何?”
顾平从街头巷尾的嘈杂声里抬头,撑着纸伞笑问我。
“为何?”我不明白。
“她阴差阳错替我拦了四年的家书,我不该谢她一谢吗?”
顾平侧身遮去雨水,将我又拉紧了些,他的手暖暖的。
“我那日兴师问罪,你怎么辩也不辩?”
我又想起先帝驾崩那日,原来他真的罪责是弑君,而不是拦截信件么。
顾平摇了摇头,忽然松开我的手,陷入到回忆里,神色温柔。
“我没什么好辩的,父皇说,他很高兴看到我,成长为合格的孤家寡人。”
“姐姐,激怒我,令我渴望权利,是父皇说的,能帮我的,最后两件事。”
顾平下诏,久旱乃天气之故,并非一人罪责,不必传妖祥云云。
各地应诏,修水利,尽人力。
我与江盛捧着川莲的骨灰,来到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
“我就是在山洞里见到她的,那时她穿着黄衣服,背个小药篓。”
江盛引我至山洞,这里已杂草丛生。
“物是人非,你也很感慨吧。”
我找了处能下脚的地方,矮着身子蹲下去,发现墙角有小小的嫩芽。
“嗯...川莲于我还是有恩的,不然我真的就战死沙场。”
江盛随后在嫩芽旁挖了个小坑,我们把东西倒了进去。
“没有她,又怎么会有清河?哪怕她的目的是让我得意忘形、身败名裂。”
我跟着感慨了一番,正要出去,不知哪里起的妖风,雨哦里啪啦下了起来。
我与江盛在山洞避雨,渐渐地,江盛烤火取暖,而我则沉沉睡去。
“睡吧,雨停了我喊你,别着凉了。”
梦里我遇见了四年前的川莲,她正在山洞边采药。
见我来了,蹦蹦跳跳来到我身边,歪头道,“秦姐姐,你来了?”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她了,只见她笑得前仰后合。
“什么江盛,我才不稀罕他呢,天下好男儿这般多,谁要一棵树上吊死。”
我噗嗤一笑,这是大彻大悟了。
“秦姐姐,每年都来看我好不好?我会好好修行的。”
我点了点头,种下一个希望。
“秦姐姐,你真好,我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喜欢你了。”
少女的爱恨来得都太快,打得我措手不及。
“现在,我也喜欢秦姐姐你。”
我扶额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江盛拍了拍我的背,将我拍醒了。
“做梦了吗?”他问,眉头微微蹙着,是关怀的神色。
“是个好梦。”我看着那迎风舒展的小小嫩芽,轻声回答。
此时,洞外,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