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以安静地休养了几个月,除了周家爸妈,顾家人一次都没来看过。
包括宋祁安。
听说顾宝珠术后恢复不太理想,全家人都在劝慰。
我身体恢复得还行,等得了张大夫的首肯,就出了院跟着爸妈回老家休养了。
虽算不上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但经历了这么一遭,我也还清了顾家的生恩,以后两不相欠。
我万分期待今后平庸安宁的日子。
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后,宋祁安的到来,如同石子投湖,又一次打碎了平静。
“顾宝珠自己不爱惜身子,好了就喝酒吸烟,整晚熬夜蹦迪,复发了能怪我?凭什么还要我再捐一次骨髓?”
我怒不可遏,将承诺书砸在他脸上:“我又不是你们的骨髓库,当初谁说的两不相欠,放屁也不带这么轻巧的吧?”
离了顾家大半年,有了父周家爸妈的照顾宠爱,我渐渐脱了那层唯唯诺诺的枷锁,找回了曾经那个明媚的自己。
“大夫说,宝珠身体已经适应了你的骨髓,再来一次的话,用你的排异反应会最小。”宋祁安扫了我一眼,虚无的目光落在墙角的紫丁香上。
“当然了,如果你坚持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勉强,再想其他办法就是。”他深吸一口烟,轻轻吐出烟圈,纠结和沉思将我一圈圈笼罩其中。
以往看着他这样子,我会心疼得什么都答应。
如今我后退一步,双眼忍不住泪意:“宋祁安,你有没有想过,再来一次,我可能会死?”
墙角的紫丁香随风摇曳,却被掉落的烟头烧灼了脆弱的花瓣。
“可是如果你不捐,宝珠就要死了。”宋祁安瞟了我一眼,目光晦涩地望向天边。
须臾间,天色变了,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
烟头的火星随风而涨,火舌添上紫丁香。
我也似乎感到心脏烧灼般的疼痛,忍不住转身就走。
只是我没想到,顾家竟然这么狠。
在接到警局认尸电话时,我眼前一黑。
我最在意的人,养我长大的爸妈,竟出了意外车祸,当场身亡。
“顾小姐,醉驾的司机已被逮捕,还请您节哀顺变。”严警官强忍悲痛的声音传到我耳边。
他是爸妈的老友,愤怒于他们的遭遇,亲自周密调查,得出了醉驾意外的结果。
调查没有问题,但我知道,这都是表象。
顾家的心狠手辣,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为了顾宝珠一个养女,他们竟然会这么对我。
到底还是对破碎的亲情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付出了最沉痛的代价。
明朗哥哥单位封闭涉密,毫无音讯,我只能强打精神,在严警官的帮助下,办完了爸妈的后事。
浑浑噩噩了好些日子,顾宝珠的一通电话,让我在剧痛中清醒。
“怎么样啊顾大小姐,你考虑好了吗?”变声器里她笑得得意又张狂:“不就是区区一点骨髓,难道比性命还重要?”
“这次是那两个老东西,下次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就算她伪装了来电号码,又用变声器矫饰了声音,可那嚣张的样子,我闭着眼都能认出。
我忍住脱口的痛骂,抬头将眼泪憋回去:“再次捐赠不是不行,但你要在我爸妈坟前道歉。”
11
顾宝珠会道歉吗?
当然不会。
他们没有任何歉意,只派宋祁安送来不菲的丧仪,像是买命钱。
事到如今,我要钱干什么。
我同宋祁安大吵一架。
他酒吧买醉,我尾随他进了酒店,一夜荒唐。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捐髓手术前夜,我消失了。
顾家大发雷霆,挖地三尺地找我。
直到一张医院检查单闪送到宋祁安手上,所有的搜寻都被叫停了。
我飞越半个地球,到了没有他们的国度。
听说顾宝珠歇斯底里地发疯,但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临时高价找来的配型。
术后排异反应很大,几经抢救才捡回来一条命。
她最后的执念,就是和宋祁安结婚。
她多次暗示,宋祁安却置之不理,只暗中疯了一般地找我。
我知道他不是在找我,而是在找宋家的骨血。
但顾宝珠不知道,她以命相挟,拖着术后病体长跪不起,只求能嫁给宋祁安。
顾昀虽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确是个成功的商人。
顾家在他的领导下,商业帝国日盛,而宋家却渐渐日暮西山,经济危机之下,差点资金链断裂。
联姻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一个父亲的拳拳之心,又满足了宋家起死回生的迫切愿望。
顾宋两家盛大豪华的婚礼,将在两人初识的海岛举行。
顾宝珠害死了我最爱的人,我怎么可能让她得偿所愿呢?
我在邮箱里,定期给送祁安写信,附上最新的产检报告。
“今天宝宝很乖,他说想和爸爸捉迷藏,我们去世界的尽头,看绚烂的极光。”
宋祁安来冰岛找我们,一无所获,却错过了去顾家下聘的日子。
“今天天气很好,苏梅岛的绿咖喱真好吃。沙滩婚礼也很美,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宋祁安追到苏梅岛,我们早已离开,他错过了顾宝珠试婚纱的日子。
“今天下雨了,我想家了,也想他。”
宋祁安回到了江南小镇,我戴着口罩,与他在机场擦肩而过。
他本该在这天,陪顾宝珠上岛,开始完美婚礼的最后一次演练。
你瞧,这世上很没有什么本该。
婚礼这日,碧空如洗,霞映金沙,一派幸福祥和。
我也踏上了圣托里尼岛的白沙滩。
在婚礼当天支走宋祁安,让顾宝珠在台上丢人现眼,不是没想过,但不现实。
这场婚礼,是顾宋两家合作的诚意和见证。
宋祁安小打小闹可以,但宋家绝不会让他直接破坏两家联姻。
而我的出现,已足以让某些人歇斯底里。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敢来?”婚礼后台,顾宝珠赤红着眼瞪着我。
“妹妹今日大婚,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要来恭贺道喜。”我笑得开心,不慌不忙地用手扶了扶微耸的肚子。
“你这贱人!看我不撕了你的皮!”要不是被高定婚纱束缚了手脚,只怕她立时就要冲过了来。
正在一旁伺候化妆的于茹茹见状,一步上前抬手就扇,似乎想替闺蜜出一口恶气。
我伸手一挡,反手狠狠一个巴掌,将她扇了个趔趄:“你算哪门子的狗腿子,也敢到处乱吠?”
见自己人被打,几个伴娘一拥而上,抓脸的抓脸,薅头发的薅头发。
我随手抄起一根滚烫的卷发棒,挥舞得周身密不透风。
皮肉烧灼的尖叫四起,格外悦耳。
“都住手!”一声厉喝打断了这场闹剧,宋祁安怒不可遏:“你们就是这么欺负一个孕妇的?”
“祁安哥哥,姐姐她不是故意来婚礼闹事的,她只是有些不开心......”
顾.绿茶.宝珠又想拱火,却被毫不客气地打断:“既然她不是故意,你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转头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下,他眼神湖水般温柔,满目关心一不小心就要溢出来:“你没事吧?孩子怎么样?”
“你,你们?”顾宝珠惊疑不定地站起来,颤抖着指着我问:“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野种?”
我轻笑着推开宋祁安,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顾宝珠的惊叫:“祁安哥哥你站住,婚礼就要开始了,你要去哪儿?”
12
宋祁安到底没有追过来。
但今日的婚礼,已注定不能美满幸福了。
我成了顾宝珠如鲠在喉的鱼刺。
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玉石俱焚。
她显然不愿戳破幸福的泡影,强撑着笑过了整场婚礼。
从她脸上,我看到曾经那个追着宋祁安,只求他回顾一眼的自己。
婚礼现场气氛热烈,台上的新人却表情僵硬。
宋祁安甚至在司仪询问“是否愿意娶顾宝珠小姐”时,沉默了三秒。
眼看顾宝珠摇摇欲坠,差点憋不住泪。
我憋不住笑出了声,摸了摸着微耸的肚子:没想到,顾宝珠你也有今天啊!
曾经那个活在爸妈羽翼下的小女孩,在惨烈的教训中悄然长大了,现在轮到你了宝珠小姐。
台上交换戒指的那一瞬间,我站起身离了场。
宋祁安恍惚之间,竟失手将结婚戒指滚落台下,引起阵阵惊呼。
我从没想到,自己也可以这般恶毒。
过往回忆一页页翻转在眼前,那些热茶烫手、冷水浇头、烧灼的烟头炙烤着皮肉的味道,翻滚在鼻尖,又被夜风吹散。
海岛的夜,可真冷啊,凝着寒气的风吹得人心头寒凉,渐渐冰结。
回到酒店,我翻来覆去品味这一天的痛快,终于沉沉睡去。
......
我是被扇醒的,连续十几个耳光,左右开弓石磨般碾过脸颊,生生将我痛醒。
“你个贱人!竟然敢毁了我的婚礼!”
“还带着野种来耀武扬威,我看你是找死!”
顾宝珠歇斯底里的叫骂声扑进耳朵,让我一阵恍惚。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怒骂,熟悉的拳打脚踢。
热流从腿间流下,暗红的血液浸染着地毯,开成一朵朵噬人的花。
我被撕搙着头发按在地上,泼天的拳脚雨点般落下,可青肿的嘴角暗自勾了起来。
宋祁安应该已经看到了吧?
他在我的房间安装了微型摄像头,此时暗光闪烁,显然是有人在看。
刚刚躲在被子里拨的那通电话,果然吵醒了他。
“把这贱人拖到‘有情崖’去。”顾宝珠一声令下,我被死狗一样拖走。
一路磕磕碰碰,腹部越发绞痛。
陡峭的悬崖矗立在海岸边,峭壁险峻,岩石裸露,仿佛一把尖刀直冲天际。
“将她扔下去。”顾宝珠狰狞着面孔,语气森森伸手一指:“我倒要看看,你和这个小贱种,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海浪轰鸣,似要将崖边岩石拍碎。
我被一推而下,披肩随风而逝,转眼被黑沉的浪潮吞噬。
“住手!”风中遥遥传来悲痛欲绝的嘶喊:“不!明珠!”
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被怒号的潮头一口吞没。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重要,就像失去了一切,我只能以身为饵,诱仇敌入局。
可没想到,这一次宋祁安竟然真的发了疯。
他派了无数搜救队员,没日没夜地在附近海域搜寻。
直升机轰鸣不断,飞了整整十个日夜。
一无所获。
宋祁安不吃不喝,像雕塑一般日日守在海崖,最后脱力晕倒,被宋家绑回了国内。
我竟不知他是这样深情的人。
真可笑,若真是情深,又怎会害得我家破人亡。
13
婚后的顾宝珠并不好过。
听闻宋祁安回国后,恢复了冷静自持,精明强干地接过了宋家的产业。
在岳父的支持下,很快将宋家起死回生,甚至开拓了新的商业版图。
只可惜他太忙碌,常年出差,没有时间陪伴新婚妻子。
甚至直接住在了公司,半年都不曾回过家。
顾宝珠哭过也闹过,甚至找顾昀哭诉过,却被父亲以“不懂事”臭骂一顿。
在他眼里,男人为事业疏忽家庭,那是天经地义。
妻子应该全力支持,怎么能不懂事地抱怨呢?
若没有男人们在外面日夜打拼,女人们昂贵的包包、珠宝,悠闲的下午茶,难道是凭空出现的?
父亲的责难像兜头的冷水,浇灭了顾宝珠熊熊怒火。
她似浸湿了的哑炮,开始了漫长守活寡的日子。
宋祁安却出现在各种酒局宴会,香衣鬓影,软玉卿卿。
直到我再次出现。
是的,我并没有死。
更没有怀孕。
酒店那一夜,只是药物作用下,宋祁安迷乱的梦罢了。
至于那些产检单,网上随随便便找到的不要太多。
海崖上流的血,不过是绑在腹部的血袋,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父母祭日那天,我出现在墓园祭拜。
所谓的意外车祸明显存疑,但凶手了无痕迹,逼得我只能亲手拿起复仇的屠刀。
宋祁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抱住了我。
他双臂紧紧勒在腰间,似乎要将我嵌进身体里。
“明珠,这几年你都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孩子没了我不怪你,只要你好好的......”
我不言不语,只用力推开了他:“妹夫,请自重。”
短短几个字,他如遭重击,踉跄着半跪在地,颤抖着唇喃喃道:“不是的明珠,你听我解释。”
说着就想上前再搂住我。
“宋先生,请自重”,明朗哥哥坚实的手臂拦住了他,将我圈在安全的堡垒。
宋祁安脸色铁青,眼神晦暗看看我,又看看他,似乎被人揪着扯出了一颗心:“这么多年,你都跟周明朗在一起?”
是啊,如不是正逢明朗哥哥休假,恰好救了我,我早就成了海底的皑皑白骨了。
“哥哥,我们走吧,别管不相干的人。”我没有回答,戴好墨镜,挽着明朗哥哥,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在海里泡了太久,我伤了眼,从此不敢见强光。
大概是我眼神真的有问题,戴上有色眼镜以后,生活竟然平顺了许多,再也没遇到过那些渣男贱女。
我随哥哥住进了守卫森严的部队大院。
水泼不进的地方,让宋祁安无计可施,日渐焦躁。
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新的联系方式,他电话、微信、邮件日夜不停地骚扰。
他的反常没多久就被顾宝珠发现,成了引爆炸弹的最后一丝火星。
顾宝珠大发雷霆,冲进公司,在董事会上将宋祁安大骂一通,却被扇了一巴掌扔出公司。
她恨意陡生,将关系顾宋两家生死存亡的竞标低价透露给了竞争对手。
顾昀怒不可遏,亲自给了她一巴掌,却被她反手从楼梯推下,顿时磕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却是口鼻眼歪,中风不能自理了。
顾宝珠自知理亏,卷了家里大量现金,一溜烟跑去了国外。
宋祁安趁群龙无首,掏空了顾家产业,肥了自家田地。
病重的顾昀惊闻噩耗,激动之下血压飙升,刚被送进抢救室就一命呜呼了。
顾宝珠不知去了哪里,连父亲的葬礼都没有参加。
最后的消息是她在拉斯维加斯赌场一掷千金,欠了一屁股赌债,高呼“我爸有钱”“我老公有钱”时,被人打晕拖走了。
宋祁安成了最后的赢家,他手握顾宋两家庞大的资财,款款深情:“明珠,我终于等到你,愿倾城以聘。”
他被自己的深情感动,张开双臂,似乎笃定我会奋不顾身扑进他怀里。
呵,居然在我爸、他岳父的葬礼上表白。
这可笑的深情狗。
我目不斜视地错身而过,反手一个举报,将宋祁安商业扩张时,不择手段低价围剿、恶意收购、谋财害命的证据交到有关部门。
群狼闻风而动,各个都想从宋家庞大的商业帝国中撕下一块肥肉。
宋祁安野心太大,手段激进,尚没有巩固地位完全掌控,就大肆驱逐了顾家旧臣,公司内部暗潮汹涌动荡不安。
内外交困,宋家就像熟透的西瓜,压力剧增多方围剿之下,“砰”地一声碎了。
宋祁安因不法勾当证据确凿入了狱,群龙无首的宋家很快被竞争对手分吃干净,片纸不留。
宋祁安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的那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明珠,等我。”
嗤笑一声,我删掉了信息。
他有他踩不尽的缝纫机。
我有令人期待的新生活。
我们终于分道扬镳,两不相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