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听得微怔。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李珩的反应,分明就是识得这位‘南国公主’的!
即便这场为南国使臣团接风洗尘的宴会到最后,他们再无一丝哪怕是眼神上的交流,可我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李珩的变化。
我感受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这一晚,他没有来上阳殿,用膳也没有。
第二日,便听闻那位女将军想要单独面见李珩,而李珩,同意了!
*
女将军单独入宫面前李珩这日,晴光正好。
听闻,她在宣政殿待了一上午,出宫的时候,瞧着心情不错极了。
宫中悄无声息又掀起了一阵流言。
上阳殿的宫人们很替我忧心:“娘娘,陛下不会真要迎那位南国公主入宫吧?”
“两国和谈。”
我站在书桌前,心平气和地铺纸磨墨。
“只有和亲是最好的方式。即便陛下身边真添了新人,本宫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本想提笔练字静心。
可一闭眼,便总有些陈年旧事涌上心头。
我下意识摇摇头,将笔搁置。
到院子里,沐着暖阳,令宫人拿来毽子,平日里做什么,现下依旧做什么。
“娘娘怎么就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呢?”
不。
我不是没有危机感。
我想说。
可若是遇到一点风吹草动,便大动干戈,那倒也不是我一贯的性格了。
我在等。
等一个有人主动给我解谜的契机。
*
该不该说我心里念着什么,就能等到什么。
这个契机,很快就到来了。
要同南国联姻此事,朝中赞成者过半,可也还有一半坚决持反对意见的武将呢。
一位曾在李珩到处征战时就一直跟随他的将军的夫人忽然递了帖子入宫,要来拜见我。
我原本不想见她,她却令人传话。
“贵妃娘娘难道不想知道,陛下和那位南国公主的所谓旧事吗?”
我始终表现得很平静,约束宫人,不问外事。
但大约,我陪在李珩身边这些年名震天下,不必提,想必也有很多人对此刻我的想法很感兴趣吧?
我召见了她。
这是一个年纪约莫在三十上下的女子。
我坐在主位上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的时候,大约她也在打量我,过了好半晌,才道:“贵妃娘娘果然和妾身想象中的一般,气节高华,美姿仪。”
我微微笑道:“本宫蒲柳之姿,当不得夫人如此称赞。”
短暂的沉默。
我不是能言善道的人,这位将军夫人显然同样不是。
可她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是将自己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悉数吐露给了我。
原来,李珩同那位女将军真是故人重逢,情分不低。
甚至,那女将军同我,也有数不清的牵绊纠葛。
*
李珩和女将军相遇在那惨烈一战。
她那时不是南朝声名鹊起的女将军,却也随同自己的父兄征战四方。
他们在南朝的成名一战就是对上我父兄那一战。
我父兄本不是必死之境。
可当时大晋的皇帝昏庸无道。
他作孽无数。
大事上滥用奸宦,识人不清,间接导致我父兄战败惨死,死后尸体还要被南将下令五马分尸。
私德上内帏不修,逼死臣妻,强纳弟媳,惹得人人唾弃。
倘若没有我父兄拼死保护,李珩原本应当也要惨死在那一战当中的。
可在将军夫人的描述中。
他当时重伤濒死,长达半年没有音讯,却是被南朝那位女扮男装的将军捡了回去。
女将军对他一见钟情,想要将他强留在南朝。
“我是大晋的子民。”
李珩却说:“我是不会留在与我有血海深仇的南朝的。”
她的父兄想要杀了他一绝后患,她却不惜违背父兄的令,私下将他放回大晋。
等他九死一生回到大晋,却亲眼目睹将要成婚的妻成了兄长的贵妃。
*
瞧着将军夫人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浑浑噩噩许久,我才记起来。
噢。
她说的这个本该家族和睦,夫妻恩爱。
却一朝父兄被残害,满门尽灭,被昏君逼迫。
即便重新回到丈夫身边,只能忝居妾位,还要感激丈夫不离不弃的妻,是我。
......
“娘娘,您是最应当站出来,反对这桩荒唐可笑的联姻的。”
将军夫人对我说。
“南国人多阴险诡诈,兼之娘娘父兄又是命丧南将之手,妾身想,娘娘应该比妾身等更不愿见到那南女入住咱们大晋皇宫罢?”
我沉默了很久。
心里忽有道声音响起来。
“薛颐真。”
她刻薄地叫我的名字,声音尖利地提醒我:“你有多大的能耐你不知晓么,难道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是啊。
我有多大的能耐呢?
我又劝不动李珩。
和南朝的仇,是我父兄的仇,是普通人家的仇,是我的仇,不是李珩的仇。
他是天子。
他到底,是要为百姓民生考虑,为天下的安稳考虑啊。
我已经很久不想这些陈年旧事了。
可是这个将军夫人一句话,或者说,因为一个女将军,便轻而易举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最不愿回想起的那一天。
*
父兄死了,将要成婚的夫君下落不明。
乱了。
家里都乱了。
我来不及想李珩,也没有空暇再去想他。
李煦令人将母亲和弟妹抓起来,逼迫我就范。
“我求求你,只要你放过我娘,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跪到李煦面前,攥紧他的袍摆,几乎字字泣血地求他。
李煦微微俯身,捏着我的下颚,目光如豺。
他俯身至我耳畔,气息吐纳在我颈侧,嗓音低沉,语气阴沉狠厉:“美人垂泪,真是令人好不怜惜。”
我下意识一颤。
“但琬琬,朕想要什么,你是知道的。”
母亲立刻叫道,“琬琬,你是薛氏女郎,你要有你的风骨,不要为了娘去求这个狗皇帝!”
我下意识看向母亲,可有人的剑比我更快。
“娘——!”
我不顾李煦阻拦扑上前去,可是太晚了。
母亲已经倒了下去。
耳边传来弟妹惊慌失措的哭嚎声。
我尖嚎到失声,撕心裂肺。
最后瘫坐在一地血泊中,求天无果,告地无门。
李煦依旧抓着年幼的弟妹,威胁我:“琬琬,你这对弟妹生得真是玉雪可爱,想必你也不想他们和你娘一样,便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罢?”
“朕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弟妹仓惶哭喊的声音传进我耳里。
“阿姐!阿姐救救我们吧!阿姐,我们害怕!”
我神思恍惚地转过头去,看向他们。
*
那一天,我到底是辜负了母亲,出卖薛氏女郎的风骨,保住了自己和一双弟妹的性命。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鲜活的薛颐真,已经彻彻底底死在了那一日。
“人伦败坏,寡廉鲜耻!”
“你这个贱妇!”
父母双亡,家族被残害得只剩我和一双年幼弟妹。
我木然地顶着一片骂名,从李珩的准王妃摇身一变,成了李煦的宸贵妃。
我几度寻死,可总是被救下来。
后来,李煦拿弟妹的性命来威胁我:“琬琬,你若是敢死,朕就活剐了你的这一双弟妹,为你陪葬。”
怕我不信,
他当着我的面,活活剐去了阿弟身上的一片肉。
他尖叫哀嚎,伤口血涌不止。
我再不敢求死,这个疯子,他真的知道怎么威胁我。
我只好拼命地活,活得不像刚刚经历家破人亡的一个人,于是,又背上无数的骂声。
就连我一心想要护好的弟妹,也恨透了我。
后来,李煦昏庸太过,失道寡助,轻而易举被李珩拉下那个位置。
李煦被杀那日,阿弟和阿妹站在一起木然地看着我。
“阿姐,他都死了,你怎么不一起死了呢?”
是啊。
我怎么不一起死了呢?
我也想。
所以,我麻木地坐在梳妆台前,用簪子刺破手腕,用烛台点燃了那座处处残留着李煦存在过痕迹的昭明殿。
可我还是没死成。
一朝醒复,我成了李珩的贵妃呵。
*
“两国交战,如联姻能乞得边疆和平,百姓免于战乱流离之苦,不是好事么。”
回过神来,我看向将军夫人,说了一句,于天下大义来说,这是好事。
她眼里泛着希冀的光倏地一下,灭了。
可她并不愿意轻易放弃,“那娘娘自己呢?您自己父兄的仇呢?难道就这样过去了不成?”
“将军夫人可是忘记了?”
我回想了片刻,道:“那糟蹋我父兄尸身的南朝大将,三年前便被陛下一剑穿胸而过。”
“就因如此,难道娘娘还能面不改色同南女相处不成?”
“那是陛下纳妃,怎么是我同她相处呢?”
我微笑:“陛下喜欢就好。”
可是,李珩真的喜欢吗?
我不知道。
我倒是希望,那位女将军能成功。
就当是为了两国邦交。
可我前脚刚送走将军夫人,后脚便听闻,李珩拒绝了南朝和亲的请求。
不用特意听,我都能感受到,知道大晋和南朝不用联姻,李珩不会纳那个女将军,上阳殿这些宫人有多高兴和轻松。
但还有我不知道的是。
将军夫人刚出宫,便被李珩派出的人截住了去路。
*
将军夫人就是第三位攻略者。
我被蒙在鼓中什么都不知道,可李珩作为被攻略的人却知道,不但知道,他还知道将军夫人来找我,同我说了什么。
李珩怎么都想不到,他费尽心机想要我忘怀的一切,最终还是被所谓的攻略者旧事重提。
他匆匆来了上阳殿。
斜阳日暮,天色将晚。
宫人都侯在门口,白日的聒噪喧嚣褪去,整座上阳殿安静得像是从未住过人一般。
直到,他走到主殿,听到仿似水珠打在地砖上的滴答声响起。
我正靠坐在西窗下的胡床上,望着窗外的斜阳和枝桠出神,便听到那忽而急促、忽而停顿的脚步声愈发逼近。
而后,我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琬琬?!”
叫我就叫我。
这么惊慌失措做什么?
我刚想要开口,才发现,喉咙嘶哑疼痛得说不出话来。
噢。
我只是用金簪刺了个脖颈而已。
李珩目眦欲裂:“太医呢?把太医院太医都给朕叫来!”
身后跟来的宫人内侍见状,已纷纷掉头出门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我以为我应当是死了。
可一脚醒来,眼前依旧是熟悉的青雀纹烟纱帐。
我木然地转头,看着跪了满室的太医宫人,和坐在一侧的李珩。
“我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回,想要救回你。”
我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难道这一次还是注定只能失败么?”
*
“不要哭。你是皇帝,怎么可以这样喜怒形于色呢?”
我下意识同从前一般提醒他,顺便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拂去那滴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泪水,
可我的手却直直穿过他的脸,
我说的话,他大约也是没听见的,没有分毫反应。
我有一些诧异。
难道,我是真的死了?
可,我怎么还会有意识呢?
我很是茫然。
却亲耳听见太医告诉李珩:“陛下,娘娘尚有一息尚存,还请陛下莫要太过伤神。”
我没死?
我来不及多想,便见到李珩猛然抬起头来。
我以为他是因太医的话振作了起来,可他神色阴鸷,一阵风似地刮出了门去。
我猜不到李珩想要做什么,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一跟,就沿路跟着李珩去了内宫关押囚犯的地牢。
走到了,我才发现,李珩去见的,赫然是先前刚同我见过面的将军夫人——
我一直都清楚,李珩和李煦这对同父异母的皇室兄弟,有着何其相似的性格。
融入骨血里的暴戾,
脑子里和常人不同的理念。
可我没想到,李珩发起疯来,一点都不比李煦好多少。
“若是此次.....琬琬有事。”
他森然无比地盯着将军夫人,一字一句道:“朕保证,一定一刀一刀,亲自活剐了你。”
*
将军夫人被铁链捆住了手脚,在见到李珩那一刻,竟表现出一副十分畏惧他的模样,听完这句话,更是浑身颤抖起来。
李珩见了,狞笑一声:“朕当你真是胆大包天呢,原来,竟也会感到惧怕?”
“你放心,等朕的琬琬醒转过来了。朕一定亲自给你个痛快。”
“......李珩,你这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