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夜里都会在西山竹林教我剑术,还夸我天赋卓绝。
谢渊眸中有些讶异,但笑了笑没说什么,只让我好好练剑。
直到我十八岁那年,京都又发生剧变,有朝臣联名上书为先太子翻案,郕王构陷先太子之罪确凿,流落民间的皇孙被迎回了京城。
那时我才知道,谢渊就是那个忍辱负重的皇孙,山庄遇袭那日,是郕王要斩草除根,后来谢渊离开山庄,是先太子的旧部说服庄主合作保护谢渊。
我那时剑道卓绝,刚在武林大会上夺了剑仙的称号,往日都是谢渊护着我,我觉得我终于有能力保护谢渊了,可谢渊要走了,横剑山庄不是我的家,父不以我为女,我忽然就有些茫然。
江铃很高兴,她热络地和谢渊说话,时不时露出些女儿家的娇态,我上前的步子突然就有些迈不开。
谢渊注意到我,笑着恭喜我武林剑道夺魁。
随即在我不知所措的沉默里又问我。
“你可愿和我一同回京?只是京中险恶,你恐怕不能像现在这般恣意。”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谢渊在哪我就在哪,我如是想。
谢渊闻言很高兴,我都没有注意到他眼底不容拒绝的神色。
于是我随他离开了横剑山庄,进了潜龙司。
谢渊那时没站稳脚跟,明枪暗箭数不胜数,我看在眼里,日复一日地往上爬。
京中大小官员的秘辛,谁是谁的朋党,圣上对谁不满,又希望谁忠心。没有人比我记得更清楚。潜龙司是帝王耳目,我却是谢渊的耳目。
一步一步爬到指挥使的位置,获取帝王的信任,上面哪样都是长年累月的功夫,如同刀尖舔血。帝王用我越顺手,便对谢渊越有利。
扳倒皇长孙谢清那回,南州拐卖女童一案正闹得如火如荼。
南州知府是谢清的母族人,他的嫡子与此案密切相关,但因为牵连甚广,一直没能查办。谢渊当时提的计划是,以知府名义杀了举报此案的义士,便能激起民愤。
我皱眉想都没想便反对,谢渊便以玩笑口吻岔开了话题。
后来义士还是死在了南州,知府也离奇身亡,果真引起群情激愤,我将事情呈给帝王,帝王勃然大怒,但知府已死,他的怒气便尽数撒在谢清身上,但毕竟是长孙,帝王思虑了半天,还是重拿轻放。
当时谢清还不服气,呛了我几句,看谢渊的眼神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待他出了禁闭,必然不会放过谢渊。
谢渊回去的路上不知在想什么,问了我一句,“横剑庄主病重了,你可有回去的打算?”
我犹豫着没吭声。
谢渊张了张嘴,似是想提起什么,犹豫再三又转了话头,“阿玖还是留在我身边好,若是有一日你走了,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当他开玩笑,没成想他一点都不允许我的违逆。
接手并完成南州一案的收尾工作后,返程时我顺路去了横剑山庄,庄主这次没有阻拦我。
他屏退了所有人,我头一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病榻上的人,头发白了不少,我的眉眼像他,但我从没叫过他一声爹。
“你的剑术可曾荒废?”
我有些怔愣,这句话只有一个人问过我,那个自称长老教我剑术的蒙面人。
平心而论,我对这个父亲没什么感情,也不想有什么感情,他只不过悄悄教过我剑术,便像我欠了他一般。
临走前我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为什么抛下我娘?”
榻上的人没有言语,只递给我一块庄主令。
“我亏欠你们良多,若是你愿意接受这个位子,希望你答应我善待铃儿,若是不愿,便直接交给铃儿罢。”
我不太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庄主就这般歉疚起来,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收下令牌离开了山庄,打算寻个有利的契机给江铃。
走时没有注意到门外偷听的江铃眼中有着怨毒的光。
后来应当是江铃飞书谢渊说了令牌的事,并提出交易,若是谢渊助她除掉我,她便将令牌交予谢渊任其驱使。
我从没想过谢渊不过只听了一面之词便要置我于死地。
我返京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刚进城门口,便看见撑伞等待的谢渊。
他黑色外袍浸得湿透,却只笑着问我:“回山庄为何不与我说一声,我好陪你一同。”
我顿了顿还不知道他如何得知的,随后只说顺路,也没放在心上,谢渊的笑意闻言却有些不达眼底。
那几日事多,我没有想起来令牌的事,恰逢谢清禁足解除,返回朝堂,第一件事就是捏了我的过错。我明面上效力君王,圣上很是信任我,并不觉得我与谢渊结党,听了谢清的话也只是不痛不痒将我放出京城一段时日。
谢渊那几日愈发怪异,我问他他却不说。
离京当天,又是大雨,谢渊要为我设宴,哄我喝了不少酒水。
行至半道,我遭遇了数百人马截杀。
玄铁剑在手,我本不必畏惧,但我调动真气,经脉却寸寸剧痛。
雨水糊住我的眼睛,我看不清道路,我力竭拼着经脉断裂逃到了南州,侥幸留下了一条命。
我不想怀疑谢渊,但我心知肚明,那晚的截杀是谢渊的手笔,酒里掺了断我经脉的毒药,我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随后不久,便听闻中州京城又发落了皇亲,据说是皇长孙暗害官员,失了圣心。
原来如此,那时我才发现,我不过也是谢渊争权夺利的一枚棋子,随时可以舍弃。
方才与谢渊对峙时,他在我耳边说,“孤原本只想断了你的手脚锁在身边,谁知你太过争气,天罗地网都锁不住你。”
然后再顺便利用我的死?真是令人作呕。
当初与谢渊相伴的日子就像一场虚伪的梦,梦醒后发现眼前人判若两人,好不容易在回风酒肆有了个家,又被谢渊毁了。
他必须偿命。
我回过神想了想现下处境,我带着月娘返京胜算能有多大。
圣上是个喜欢弄权制衡的帝王,谢渊成了储君,但谢清还有夺位入场券。
我只要能见到皇帝,便有胜算。
我跟月娘说了初步计划,她犹豫半晌才答应。
谢渊很快找到了我们,我再次续脉,这次只回复了五成功力。
我拖住谢渊吃力,但所幸月娘带着小黑走得快。
“阿玖,你总是不听话。”
谢渊笑着呵斥我,我被锁链缠住,抽出手给了他一耳光。
“打得好。”谢渊眼底闪过冷意,“你走后不久,我就去了结了你那个便宜爹。若不是他多事,我们何至于今日这般。”
“你猜我那天知道了什么?”
我看着谢渊饶有兴致的神色,不想说话。
“你爹当初失忆了,是他的师父——前任庄主亲自灌的药,所以他取了庄主千金生儿育女,连你娘是谁都想不起来。”
我猛地看向他。
“你猜他为什么教你剑,因为遇袭昏迷那次,他全都想起来了,说来还要谢谢阿玖,若不是你的缘故,庄主也不会那么利索和我合作。”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娘临死前都等着一个答案,可到死也没等到。
我等到亲生父亲身亡也没等到,等来的只有一次次利用。
谢渊将我带回了府邸,锁在内室。
过了几个月,我从丫鬟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了京城最近多了个有名的花魁娘子,唤做绯红。
我舒了口气,知道计划成了一半。
月娘名扬京城,自然能见到达官显贵,把证据递给有用的人。
当晚谢渊来见我,眼中意味不明。
“看来又是阿玖的手笔。”
“孤很期待你能做出个什么。”
谢渊不知将我关在什么地方,不准任何人探视。
直到有一天,月娘查到线索潜入这里找我。
“我已经照你说的,将证据递给了机要官员,他们要见人证。”
可是我贸然离开会惊动谢渊那个疯子,我想了想,计上心头,用易容术将月娘与我面孔互换。
随后我敲开锁链,将月娘留下,自己潜出了府邸。
在潜龙司几年,我对官员熟悉无比,直接翻进了他们府邸。
御史是直臣,被我的突然诈尸吓得魂不附体,听了原委后才反应过来。我立即催他找机会面圣。
第二日凌晨,天还没亮,我便扮成小厮随御史面圣。
圣上身体不复前几年康健,有垂老之态,但眼中精光未去。
我撕下易容,声泪俱下将谢渊残害兄弟一事一一禀告。
圣上气急攻心,咳嗽不停,精明一辈子的皇帝被孙子玩弄于鼓掌,任哪个统治者都受不了。
我安抚了圣上,“臣有一计策可试探储君忠心。”
与圣上商议完毕后,我又潜回去找月娘,我将月娘放走,让她寻个藏身之地。
月娘前脚刚离开,谢渊便过来。
他看见我手脚上的锁链被撬开,脸色阴沉。
我方才第三次金针续脉,恢复了三成功力。这三成打不过他,但足以让我溜之大吉。
“薛玖!”
谢渊抓空的手紧握在半空。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将证据递交给皇帝,以他的野心,恐怕已经筹谋多日了。
我算的一点都没错,从我踏进皇宫那步,谢渊开始了行动。
禁军统领被换成了谢渊的人,承天门鸦雀无声,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圣上用了月娘的金针,精神抖擞了起来。
“朕这一生子嗣不多,偏偏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站在龙椅一旁,轻声道,“陛下,储君有动作了。”
谢渊逼宫了。
禁军兵甲作响,迅速闯进澄明殿,与御前侍卫司对峙。
“阿玖,孤早就等着今日了,你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分别呢?”
谢渊脸上挂着笑。笑自己胜券在握。
“是吗?”圣上眯着双眼声如洪钟,“朕的孙儿是记恨朕吗?”
“父王输在不够果决,孙儿不过把过程往前提了些罢了。”
谢渊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我。
“阿玖,孤说过不想杀你,你怎么总是这么执拗?”
我冷冷回视,“殿下,我起初以为我们算亲人,后来发现你把我当玩物。可是一切不是你说了算。殿下曾经待我很好,我从不想去恨你,只是殿下并不信任我。”
“我今日,为救命恩人讨债。”
话音落,谢渊神情转冷,下令禁军统领动手。
然而下一瞬,副统领现出匕首干脆利落割了统领的喉咙。
变故就在一瞬间,饶是谢渊镇定也神色剧变。
“你设计孤?”
“我说过,我对朝廷的每一个官员都知根知底。你下哪步棋,是瞒不过我的。”
月娘看准时机,抛出了蚊须针。这是摇月楼兵器榜排名前几的暗器。
钻经断脉,行动受制,痛苦不堪。
谢渊欠我的,终究也要还。
我的续脉时间结束,常年折磨我的痛苦逐渐归于平静。
自今日起,我武脉尽毁,再无续脉可能,好在赶在最后为秀才讨回了公道。
“阿玖!”
月娘厉喝一声。挡在我身前。
一枚钢针穿过月娘喉骨。
我愣愣接住月娘的身体,太过突然,我哑然在地。
“阿玖你忘了?孤学东西很快的,暗器,孤也会用。”
谢渊的笑声令我生厌,我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忽然就改了主意。
“你不会死,我会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谢渊的神色更加癫狂,如同毒蛇一般,权势真的会改变一个人,或者,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孤要与你同生共死,求而不得,哈哈......”
月娘急切的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吐出几个音节。
“我懂,我会带你去找他的。”
我拭去她眼角的泪,平静地抱着她离开了这里。
我回到了回风酒肆的旧址,将月娘葬进后山,与秀才一同长眠。
我费了些心思将已经成为废人的谢渊从京城带了出来,来到了横剑山庄。
江铃因勾结之名已经被朝廷势力管制下狱,我带着庄主令出入自由。
西山的竹林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该在这里结束。
我没有回头看谢渊狼狈的模样,无视他的呼喊。
这一回,不会有人救他回去。
我回去重建了回风酒肆,一人一猫守着酒肆,平淡度日。
酒肆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要打出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