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1 / 2)

遗书(三合一)

一时间气氛变得微妙,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探寻,有打量在方宜脸上的好奇,还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郑主任。”

稍年长的医生率先打招呼,侧身伸手挡住了电梯门。

两个规培学生没见过郑淮明,慌张对视一眼,连忙鞠躬问好。

这下方宜不进去都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将轮椅推进轿厢。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她心生慌张,手下失了力气,后轮好巧不巧卡在连接缝里。

一位男医生见状,帮忙抬了一下把手,轮椅这才稳稳推进去。

轿厢狭小,其他医生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中间的空位。同事和下属围站一旁,只有郑淮明坐在轮椅上,大家视线或多或少俯视着看向他。

方宜心揪了一下,顿时后悔今天的提议。

谁知,郑淮明脸上倒是淡淡的,微微颔首算打了个招呼。

他简单问了两句病人的情况,视线扫过那两名年轻学生:

“夏医生,这是科里新来的学生?”

“北医大的,这个月刚轮到咱们科。”夏医生突然被点名,“老周出差了,先让我带两天。”

郑淮明这些天病着,自然没精力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他点点头,温和问:“刚从内科转过来吧,观摩过手术了没有?”

学生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我们刚来,夏医生说,后天有一场手术带我们上!”

郑淮明又关心了几句实习情况,始终眉眼微微带笑。可他身上又有股难以接近的淡淡距离感,让这份亲切就像和煦的微风拂过,不远不近、捉摸不透。

两个学生一问一答,紧张得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叮咚。”

数字终于降到一,电梯门打开,男医生先迈步,不卑不亢地替轮椅扶住门。

郑淮明默许了他的动作,客气道谢。

走出住院部大楼,冬日午后的暖阳穿透薄薄云层,仿佛温暖的金粉,均匀地洒满大地。枝叶熠熠生辉,不少病人和家属在花园中闲聊谈笑,一片美好景象。

由于刚刚的小插曲,方宜稍有忐忑,悄悄观察郑淮明的表情。

他倒是先笑了:“怎么了?”

阳光久违地将郑淮明笼罩,让苍白的面色也增添几分暖意,他眼中如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平静中带着一丝笑意。

方宜放下心来,笑问:

“是不是和在病房里不太一样?外面空气清新,也更暖和。”

郑淮明点头,轻笑说:“以前我经常叮嘱病人要多出来走走,原来是这个感觉。”

方宜调皮地蹭了蹭他的脸:

“是吧,你可比病人不听话多了。”

沿着花园散了一会儿步,期间遇到了一个郑淮明以前做过手术的病人家属,阿婆热情地拉着他闲聊,还把孩子吃的曲奇饼干分给他吃。

郑淮明笑应着,曲奇饼这样油腻的食物他还不适合吃,道谢、解释后递给了方宜。

阿婆走后,方宜找到一片有长椅的树荫。两个人坐在树下,她像平时一样,轻轻把头靠在了郑淮明肩上。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暖融融的阳光和树影落在脸上,弯了嘴角:

“郑淮明,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特别美好?有你在我身边……”

两人自然地牵住手,十指相扣。

郑淮明视线微垂,只见方宜小巧的指甲光滑圆润,透着嫩嫩的粉色,边缘露出小小的月牙,是那样健康漂亮。

而他的手惨白、毫无血色,手背的滞留针旁是一片片交叠的淤紫,青筋和血管脉络清晰可见。腕骨间,还残余着之前化脓发炎留下的疤,狰狞惨烈。

这两只手紧紧相扣,显得十分违和、刺眼……

“是……很美好。”

郑淮明喉咙干涩,努力让声音稳一些。

心爱的女孩依赖地倚靠在他肩上,但他能感觉到,她顾及他身体,还在悄悄用手撑住扶手借力。方宜细腻的发丝在他耳侧轻蹭,有点痒痒的,萦绕着洗发水的清香……

他手指微动,被她更坚定用力地握住。

肩头的重量忽而一轻,“刺啦”一声,方宜撕开了阿婆给的曲奇饼。

她咬了一口,绵软的香甜盈满唇齿:“好吃。”

郑淮明微笑接过包装袋,低头翻看:“什么牌子,下次给你买。”

这时,一小块曲奇递到了他嘴边。抬眼,只见一片绿意中,方宜甜甜地笑了:“奖励你今天出来晒太阳,可以允许你咬一小口,只能一点点哦。”

郑淮明怔怔地,就着她的指尖,咬下一个边角。

他并不喜欢甜食,甚至是一种负担。可注视着方宜笑意盈盈的眼睛,那一点点饼干在口中化开,郑淮明第一次感受到了“甜”是什么味道。

暖阳透过绿叶,绰绰地落下来。

很美好……美好到他想时间永远地留在这一刻。

可这对她来说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她还有明媚的未来和自由的人生,可以选择一个能真正让她幸福的男人……

如果他用那一封遗书和自己的生命为要挟捆住她,就太自私了。

郑淮明释然,不是一起留下来,而是美好到他甘愿死在这一刻。

可上天没法如他所愿。

十几分钟后,花园里起风了。虽有阳光,深冬的风还是寒凉,怕郑淮明吹了风不舒服,方宜提出早些回病房。

他看了眼她羽绒服领口露出的半截脖颈,点点头:“好。”

回到病房,方宜望着外边的晴朗,有些惋惜:“听说最近天气都不错,可惜我后天就要去出差了,不然每天都能一起出来散散步。”

郑淮明笑了一下,宽慰说:“没关系,我会让老周帮忙,每天出去转转,恢复得快一些。”

“好啊,那我可让周思衡监督你。”方宜笑眯眯地将轮椅停在病床边。

这些天,郑淮明的变化很大,那层别扭矛盾的外壳好像完全融化了。他越来越依赖她,开始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情绪也总是平静温和,会笑、会打趣,越来越像以前的模样。

看来她的努力是有用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了。

方宜十分好心情地摸了摸郑淮明的侧脸,还嫌不够似的,俯身浅浅亲了一下。

郑淮明轻轻牵住她的手,温声说:“我想吃苹果,你再去买一点,好不好?”

难得他主动提出想吃水果,方宜自然是高兴的:

“那我现在就去。”

然而,她在雀跃中忽视了,郑淮明身上的刺永远是向内的,不会扎伤别人,只会将消极的情绪吞进身体里,不断折磨自己。

病房门轻轻关上,郑淮明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下去。

听到方宜的脚步声走远,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深深地折下了腰。两只手都不要命似的抵进肋间,一碾再碾,无声颤栗。

坐在轮椅上被心爱之人推着走,轮子每转一圈,都像一把刀在胸口搅。那种滋味,比被架在火上烤好不了多少。

可他爱的偏偏是一个纯善至极的女孩。

她怕他再去寻死,担心他受风感冒,为他在医院和工作之间奔波……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强忍到等她每晚走后才将一天咽下去的东西搜肠刮肚地吐出来。

太可惜了,那都是她精心煲的粥、煮的菜,他连这世上最寻常的东西都没法留住,又何谈其他?

痛苦、悲哀、自厌,几乎将郑淮明完全吞噬。上腹的器官本就残败不堪,哪里经得起这般激烈的情绪,疯狂地抽搐、收缩……

他垂头生生忍着,指尖发麻越掐越紧,冷汗如雨般滚下来,滴落在地板上。

但男人脸上丝毫不见疼痛的表情,郑淮明眉头仅仅微蹙,眼神涣散无光地虚焦在半空,薄唇半张着轻轻喘息,仿佛被他残暴对待的,是一具别人的身体。

灵魂在头顶飘摇,回想起刚刚方宜明媚的笑容,他周身一颤。

之前是他太自私了,至少……至少等她结婚,等她找到幸福,等他安然地退出她的生活……

可这一天还要等多久?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结束?郑淮明无望地颤抖,深深闭上了眼睛-

枫城影视节现场后台。

下午三点,颁奖礼已经在进行最后一遍彩排,伴随着耳麦里导演的提示音,音响播得震耳欲聋。

搭建的简易走廊上,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两侧是艺人和嘉宾的休息室,有的半敞着门,隐约看到几抹靓丽的色彩。

好不容易等来十五分钟间隙,方宜按掉对讲机,小跑进拐角第二间休息室。

由于是在室外搭建的露天舞台,后台不算宽敞,八九个平米的小房间里,只有两套化妆桌、一个小沙发,和一些生活常用品。

外面声音嘈杂,人员混乱,她回身关上门,噪声终于被阻隔大半。

许循远已经换好了一身西装礼服,坐在化妆镜前整理头发。

方宜笑笑:“许医生,借你的房间用一下,就五分钟!”

透过亮光的镜子,许循远一眼就看出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他哑然失笑,点了点头,这姑娘开心成这样,大概只会因为某个人……

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弹出一个视频对话框,方宜忙不迭按下接听。

屏幕里摄像头是对外的,映出阳光灿烂的小花园,随着手持微微摇晃。

郑淮明带一点笑意,叫了声她的名字:“方宜。”

醇厚磁性的声音传入耳畔,方宜忍不住弯了嘴角:“你又下楼了?今天谁陪你下楼的?别拍外面,我想看看你。”

画面一转,放大对焦在郑淮明的眉眼上,他拿远些,终于露出整个上半身。这个倾斜的角度有些陌生,他背后空荡荡的,方宜愣了愣。

未及她反应,郑淮明先笑了:“今天没人陪我,我已经可以自己下楼走走了。”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镜头转了转,另一只手空着,没有扶任何东西。

“真的?”方宜惊喜,随即又有点担心,“你别太着急,慢慢来……”

“没事的,这两天恢复得很好,氧气也拿掉了。”郑淮明又切换了视角,重新对准花园景色,不等她问,就主动说道,“中午老周拿了鱼汤上来。”

他顿了顿,温声说:“我都吃完了,味道还……还不错。”

听见这句话,坐在化妆镜前的许循远回头瞥了一眼,喷发胶的动作稍顿。

然而方宜未觉不妥,满足地点点头,镜头始终对着自己的脸,笑得眉眼弯弯。她恨不得立刻回到郑淮明身边吻吻他,但距离几千公里,只能隔空亲了一下镜头:

“你乖乖休息,等我回来再补给你。”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有点肉麻,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

又闲聊了几句,背后的门突然被轻敲,推开一条缝。

工作人员喊道:“许医生,下一个到咱们节目了,麻烦您先过来候场。”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清晰地传进手机听筒。

方宜意识到休息快结束了:“我得走了,等下导演该找我了。”

画面边角里,许循远的背影推门离开。

她担心郑淮明会介意,大大方方主动解释:“这次是《健康医学说》领奖,许医生也在,不过我们好多人一起来的,你别多想。”

“不会的。”郑淮明为了让她放心似的,镜头重新对准了自己的脸,面上是清浅的笑容,“快去吧,你先挂。”

对讲机果然很快传来了传呼,方宜急忙又亲了一下镜头,挂断电话,匆匆跑出了化妆间。

画面“滴”一声定住,她的笑脸停在屏幕上。

郑淮明眼中笑意消散,眸光稍暗。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微微弯下腰,手机从修长的指尖滑落,“啪嗒”掉落在地面上。

踉跄两步,他脱力地扶住沿路长椅,跌坐下去。

掌心全是冷汗,潮乎乎的。郑淮明闭眼埋下头,手肘撑着膝盖,喘息了好一阵才从眩晕中缓过神来。

零下的天气,羽绒服里的衣领已经完全湿透了。

上周还连坐轮椅都费劲,哪可能几天就能下楼走路?不过是仗着她对康复训练一知半解……而这样刀刃的上日子太过煎熬,他也快受不住了。

郑淮明摸索出一板止疼片,掰开两片干咽下去。

许久,他缓缓起身,将手机捡起来,一步三晃地朝住院部大楼走去。

电梯里人不算多,但空气不流通,仍有些闷。郑淮明没力气松一松领口,站在角落里合眼忍耐着轿厢上行的失重感。

终于到达楼层,他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门框,往外走去。

电梯门口一片嘈杂,围了不少人。郑淮明刚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婆一把拦住,急切道:“郑主任,您终于出差回来了!您看看,怎么有这样的人——这怎么办啊?”

他后知后觉地抬眼,看清了那人群中拉拉扯扯的两个人。

“爸,求你了,赔偿款很快就到了,先把房子抵押给姐治病吧!”少年褚博哀求地拉住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满脸胡子拉碴,大白天一股酒气,脚下穿袜子踩着一双拖鞋:

“哪里烧的哪里赔!我们是受害者,还要我们押房子,有没有天理啊?”

他想甩开儿子,褚博虽断了一只手,却紧紧地拉住:“保险公司拖得起,姐拖不起了……爸,爸,你不能走,账户里真的没钱了……”

周围的病人家属窃窃私语,目光犀利地投向这个中年男人。

他被打量得如芒刺背,恶狠狠地一把将褚博推开,连电梯也来不及再等了,冲进消防通道,摔上了门。

褚博还要再追,被江阿婆拽住,气愤道:“小博,你爸就是不想治了,你还追他做什么!你姐姐住院,他就来过两回,还都是来问赔偿款的!”

少年被这句话砸得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消防门。

另两个同病房的家属也围上来劝,七嘴八舌。江阿婆连忙将褚博拉过来:“这位是我跟你说过,心外科的郑主任。他刚刚出差回来,人特别好,上次我搭桥就是他做的,还帮我们家申请过……那个什么残疾人补助!”

褚博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怔了怔,没有拆穿郑淮明出差的传闻。即使眼眶猩红,依旧礼貌地鞠躬:“郑主任……我、我姐姐她……”

郑淮明注视着这个青涩无助的少年,推搡中,他打石膏的绷带被蹭掉,手狼狈地悬在空中。

见褚博支支吾吾,热心的江阿婆絮叨道:

“郑主任,这个孩子苦啊,他是打羽毛球考大学的,四月就要考试,现在手断了没学上,她姐姐又躺在床上!您一定帮帮他——他们那个爹,就惦记着赔偿款,根本就是不想管了,这么长时间一分钱都没拿出来!”

阿婆一把年纪,话糙理不糙。

褚博脸色一下子变了,微微发抖道:“不是的!姐突然病成这样,爸只是打击太大了,他还没法接受……他对我们很好的,只是现在身上没钱,他肯定回去想办法押房子了……”

江阿婆恨铁不成钢地抹泪:“好什么好!真的好就不会把你送出去受苦……”

少年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体育天赋,褚父却以培养为借口,将他送到不正规的训练营当陪练挣钱。封闭式的营地,三个月才有一次假。

这回假期,念着他开胶的鞋底,褚雅攒了好久钱,想给弟弟新买一双运动鞋,周六晚上,姐弟二人喜悦地走进华达商厦……

褚博本能否认着:“不是的……不是的,是因为家里穷,爸也没办法……”

他眼眶猩红,蓄满了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

见过了太多人情冷暖,可少年的几番反驳,让郑淮明心头微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褚父冷漠无情,根本不关心女儿性命……

郑淮明轻轻叹气,缓声说:“你跟我过来吧。”

他不欲多说,更是没有力气多说,朝骨科门诊走去。

主角离场,身后围观者渐渐散了。褚博追了上去,将保险公司用材料为难他们的事一一阐明,跟在他半步之后:“郑主任……谢谢您,陈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如果没有再高烧,或许可以给姐姐安排手术了。”

郑淮明勉强微笑了一下,找医生帮他将打石膏的手重新固定。

换绷带的几分钟,挺拔如松的男人借力撑住门框,背过身掐了掐刺痛不已的上腹,克制地轻轻呼气。

等褚博出来,他提了一口气,留下一个私人号码,言简意赅道:“材料不要急,你回去等我电话。”

褚博感激地再三鞠躬,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郑淮明眼前忽明忽暗,强撑的身体已是没法独自走回住院部。他随手推了一间骨科休息室,无法再顾及其他,抬手扣上锁,任由自己陷进沙发。

即使已经冷汗淋漓,他还是打开手机,先给负责报销材料的乔医生发去一则邮件。

按下发送键,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已经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了。郑淮明将手机哆哆嗦嗦地抵进肋间,高大的身子微微辗转,就这样阖眼昏沉过去-

颁奖礼顺利结束,庆功宴上大家都喝了一点酒,方宜微醺,又拨通了郑淮明的视频电话。她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了,脸颊微红,捧着手机絮絮叨叨。

谢佩佩没吃几口就跑去追星了,许循远隔两个座位,遥遥见她支着脑袋,好像手机小小的屏幕就是全世界一样。

方宜醉意朦胧,说话不免有些颠三倒四,可视频对面的男人始终宠溺地笑着,句句回应。

晚宴结束,场馆距离酒店不远,一众人乘着夜色走回去。

枫城位于南方,远没有北川寒冷,微凉的风吹拂脸颊,方宜酒醒了大半。可一想到明天就能回去,脚步还是轻盈雀跃的,俨然一副热恋中小姑娘的情态。

许循远瞧着她的背影,心有怅然。

明年他与电视台的合同就到期了,台里节目模式更迭后,他就不再是常驻嘉宾。方宜不过是临时搭把手,年后又会回到纪录片的创作中,两个人恐怕再不会有太多交集。

许循远加快两步,走到她身边,闲聊几句。

不一会儿,方宜手机又响了,眼带笑意地回了两条语音:“你早点睡,明天见,一定要等我回来吃晚饭。”

医院之间没(ONVp)有不透风的墙,更别提有意关注,郑淮明病重抢救的事,许循远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昨天听到你打视频,他已经能自己下楼了?”

方宜轻松答:“是啊,上周还只能坐轮椅,我一直让他慢慢来,不过听周思衡说确实恢复得不错。”

许循远诧异:“他愿意坐轮椅?”

“嗯,我推他在花园里走了走。”方宜点点头,话题一说到郑淮明,脸上笑容根本藏不住,“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不过他最近情绪都挺好的,恢复得也越来越快了,说不定年前就能出院。”

听到她这句话,许循远神色却有些凝重。

同样作为男人,无论是尊严还是脸面,生了病他都绝不会愿意每天将吃下几碗饭、去哪里散步这样的事摊开来谈论,尤其还是对真正心爱的女人,简直像被人剥了皮一样难堪。

即使这世上有不在乎的人,也绝不可能是郑淮明。

他不可置信,郑淮明如此自尊要强的一个人,居然甘愿坐上轮椅“游街示众”……

许循远直觉不对劲,委婉道:“真的么,其实大部分病人在手术恢复期,面对身体的变化和周围人的看法,都会有很多消极情绪,他一点都没有吗?”

“一开始的时候是有点,但是最近……”

方宜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一切都好转得迅速——好像太过顺利了。

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当局者迷。

许循远轻声劝道:“和他好好聊聊吧。”

回去的飞机上,方宜回想起这些天相隔千里,郑淮明一次次微笑着说“好多了”“不碍事”“不疼”,虽然寻不到任何破绽,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夜里落地后,她迫不及待地发去信息,想直接去医院与他见面。

然而,在滑行的颠簸中,对话框里很快跳出的一行字,让方宜脑袋“嗡”地一声失去了反应能力。

郑淮明说,他已经出院了,在家等她回来。

一个小时后,方宜拎着行李箱,站在金悦华庭家门口,按下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密码。

推门而入,客厅明亮整洁,空气中飘来一股饭菜的香气。

瓷白的餐桌上,已经摆了两道菜,厨房里传出沙沙的翻炒声。

郑淮明闻声走出来,目光略有惊讶,随即温和地笑了:“怎么不敲门?累了吧,马上吃饭了。”

他穿了件高领的深灰毛衣,遮住喉结上气切留下的狰狞伤口,袖口挽到小臂,勾勒出他修长结实的身形。

温润、斯文,方宜有一瞬恍惚,像是回到了他们刚搬到一起的时候。

她呆呆地看着郑淮明回到厨房,半晌才回过神,浑身的血液全都涌向心脏,指尖冰凉得发麻。

不到半个月前,他还靠吸氧和营养液煎熬着,连自己坐起来都困难,如今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对她微笑,炒菜做饭等她回家。

纵使方宜再不懂医学,再被爱情蒙住了双眼,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她换上拖鞋,连行李箱都来不及放,冲进了厨房。

郑淮明正垂眸抬起锅,将糖醋排骨倒进圆盘,一旁的燃气灶上的砂锅里还煲着汤,一缕蒸汽从小孔里氤氲。

“你什么时候出院的?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今天早上,搬回来不麻烦,很多东西放到值班室就可以了。”郑淮明温声说,“我真的没事了,这样比住在医院方便。”

男人脸上神情平静自若,反而让方宜心间突突直跳。

她伸手关掉燃气灶,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努力压抑住翻涌的情绪:

“郑淮明,你先出来一下……”

女孩语气坚定,丝毫没有辩驳的余地。郑淮明搁下锅铲,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客厅。

对坐在餐桌两边,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一旁的花瓶里久违地插满了浅粉的郁金香。

方宜皱眉问:“谁说你可以出院的?周主任签字了吗?”

郑淮明手肘撑在桌面上,指尖微蜷,勉强笑了一下:

“我就是医生,能把握情况……真的没事了,所有指标都符合出院的标准。”

“是吗?那我现在打电话问问李栩。”

方宜已经翻到了联系人,可要拨出去的刹那,还是将手机“砰”地反盖在桌上。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担心你?你能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负一点责任?”她失望地吸了吸鼻子,只感到不争气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你才能下床几天?家里什么设备和药都没有,你要是再出什么事让我怎么办?”

“不会的,只是偶尔有一点胸闷,家里有便携的制氧机。”郑淮明低顺地示弱,抬眼间,眸中泛起一丝安抚的清浅笑意,“真的没事了,我已经和医院打了申请,年后就回去上班。”

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上班?距离过年不过半周,这个月余前还躺在重症监护室的人,居然提出要回去上班?

一句“你是不是疯了”卡在喉咙口,她张了张嘴,只见郑淮明仍是那样温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就像一座表面柔软,实则坚硬到任何武器都无法刺入半分的雕塑。

“饿了吧,先吃饭……”

不等她回答,郑淮明回避似的撑着桌子起身,指骨微微泛白,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往厨房走去。

方宜猛地站起来,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她堵住他的去路,眼眶微红:“先把话说清楚。”

郑淮明弯了弯嘴角,抚了抚她的肩膀,轻声讨好道:

“你累了,吃完饭再说吧……”

方宜侧身甩开,脸彻底冷了下来:“郑淮明。”

三个字掷地有声,砸在僵持的空气中。

面对她受伤的表情,郑淮明笑意彻底僵在了嘴角,肉眼可见地淡下来。

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声愈发沉重,似乎有些难以站住,踉跄了一下,掩饰地扶着沙发坐下:“好……”

眼前的男人身子前倾,鸦羽般的眼睫垂下,投射出淡淡的阴影,掩去所有情绪。仿佛和那平日里温润笑着的不是同一个人,那么遥远又陌生。

许循远的话在耳边回荡,方宜噙着眼泪,茫然问:

“你其实没有表面上恢复得这么快,是不是?郑淮明,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郑淮明再挤不出一丝笑意,脸色那么苍白,轻声说,“……早点回到正常的生活而已。”

这个解释太过单薄和敷衍。

方宜并不气愤,只是伤心,悲哀于这个同床共枕、最亲近的人对自己还有所保留。

“郑淮明,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轻笑,抿唇抹掉滴落的眼泪。明明是无比欢喜回来见他的,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今天如果不说清楚,你不给我一个答案,谁也不许走……”

柔和的灯光下,方宜落下几滴清泪,可水光泛滥的眼眸是那样坚定、决绝,一分不挪地直视着他。

郑淮明指尖抖了抖,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本不想今天说的,哪怕是幻境,能再像以前那样过几天正常的生活,再留下一点可供回忆的温暖和美好……

激烈的情绪横冲直撞,药效已经完全压不住了,上腹深处的器官又开始痉挛,如冰锥在磨,却不比他心口的疼痛更甚。

“我现在……已经能正常生活了,马上就能继续工作……”郑淮明艰难地开口,喉结滚了滚,沙哑到已经不像是他的声音,“如果你想搬出去……想去工作,想……”

男人漆黑的瞳孔中,宛如一条湍急无底的暗河涌动。

他尝试了两次,短促的气息流过唇齿,依旧无法念出那残酷的“分手”两个字。

“想……重新开始生活,我尊重你的选择……”

郑淮明连嘴唇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胃里猛烈地一绞,他实在无法压抑,右手指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从侧面掐进去,一瞬抵到眼前发黑。

他狠心地将话说透,不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我不会再寻死的……方宜,你放心……我现在很好……”

什么叫重新开始生活?很好,哪里好?

仿佛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方宜浑身寒冷彻骨,连牙齿都在打颤。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做梦都没有想到,两个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关头,他居然还在想推开她。

郑淮明显然也并不好受,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脸色已经青白到了极点,明明痛苦万分,眼中写满了眷恋,还要强装出一副平静淡然的神情。

为什么非要彼此折磨?

方宜大脑一片空白,纷乱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撕裂,眼泪簌簌而下。

滚烫的血液不断上涌,冲断了她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

她突然俯下身,将郑淮明整个扑倒在沙发上。动作几乎是失控的,两个人重重地陷进沙发背里,失去了重心。

方宜用力地吻了上去,毫无理智地啃咬。

撬开郑淮明的牙齿,这个吻横冲直撞、野蛮生涩,截取彼此的气息,直到弥漫上一股血腥味,也不肯松开。

她一边吻,一边哭得不能自已,泪珠如断了线往下掉,染湿了男人的脸颊。

喷涌而出的爱意,无法言说的气愤,心神俱碎的无力和悲哀……

方宜扳住他的肩膀,用尽力气紧紧搂住脖颈,阻断郑淮明所有反抗的可能,一再加深这个吻,像在诉说着她深深的爱和恨,又像是惩罚他那番伤人伤己的话。

郑淮明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毫无推拒,任由她掠夺、泄愤。

不知过去了多久,方宜吻得气喘吁吁,神志缓缓回笼,才发觉郑淮明反应不太对劲。

她稍稍退开,离开了桎梏,只见他脱力地后仰,软靠在了沙发上。

郑淮明意识迷离,带血的薄唇缺氧发紫,难耐地微微颤栗着。嘴唇半张,他急促清浅地喘息,却不见胸口起伏,竟是连倒抽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即使是难受到了这样,他也丝毫没有要推开她。

“郑淮明?郑淮明!”

方宜吓得无措,去拍他的脸,又帮按在胸口帮他顺气。

可触上是一阵湿冷,郑淮明神志时有时无,只剩冷汗如雨。

她手忙脚乱地插上制氧机,调到最大,送进他口鼻。

随着氧气源源不断地送输入,郑淮明肩头辗转,缓缓掀开眼帘,沉重地喘息。

他挡开她的手,自己压住输氧管,艰难地侧背过身,将头半埋进沙发背,不愿她看见自己狼狈脆弱的模样。

方宜后知后觉嘴唇的红肿刺痛,哭着抱住他:“我爱你……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信?你要我怎么证明给你看?”

郑淮明脸色灰败,唯有唇上咬破的鲜血明艳,显得那样刺眼。

他身体还在不断发抖:“我会好好的,忘了遗书……不会再去寻死了……不会死……”

一口一个“死”,方宜听得心惊,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

“因为我爱你才怕你出事,不是因为看到了你的遗书……我哪有这么无私?我是真的爱你,你懂不懂?”

“我害死了他们,我过去隐瞒……你走是理所应当的……”郑淮明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甚至弯了弯几近透明的唇,“别有负担……别有……”

话音未落,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整个人抖得方宜都压不住。

她这才发现,郑淮明隐在阴影里的右手不知何时掐进了上腹,小半截手臂都死死埋进去,几乎要将肋间戳穿。

方宜倒吸一口冷气,拼命去掰:“你胃穿孔刚好,不能这么按!”

生怕刀口裂开,她急忙摸索着掀开他的毛衣,只见手术刀口附近,是掐出来层层叠叠的青紫,新旧叠加,在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这么多天她陪伴左右,他从没说过一句疼,不敢按压、不敢吃药,却生生把自己掐成这样。

“应该的……别有负担,方宜……”郑淮明眼睫湿淋淋的,不断喃喃着,“别恨我……”

方宜猛地回想起那不敢再看第二遍的遗书——

【我和母亲和弟弟都是因为我而死的。】

【他们都恨我,我知道,我也恨我自己。】

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方宜突然意识到——在郑淮明心中,那恐怕不是想坦白告诉她的一件事,而是……他觉得只有死后她才能知晓的事。

可那时候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眼看在情绪和疼痛的裹挟下,郑淮明已经难受到快要昏厥,像是逃避看到心中既定的答案,目光低垂着不敢看她。

方宜看着他脆弱至极的神情,心像被完全揉碎了。

她双手捧住郑淮明冷汗淋漓的脸,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吻上去,哽咽道:“我不在意那件事,错不在你……我真的爱你……”

可男人依旧失神地重复:“别有负担……真的没事……”

方宜终于哭得不能自已,摩挲着他的脸颊,泪流满面:

“郑淮明,你是不是病了……你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啊……”

————————

方方终于意识到郑医生的心病在哪里了,找到伤口才能去缝补-

万字三章加更,同时很感谢宝宝们的支持和营养液~

薄纱(二合一)

餐桌上的菜凉了,飘起一层薄薄的油腻,蒸汽凝结成水珠,顺着盘沿滑落。

惨白灯光下,郑淮明高大的身子微蜷,整个人仿佛坠进了情绪的漩涡无法自救,眼神失焦,不断地发抖,任方宜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

她惊慌失措地将电话打给周思衡。可他从二院赶过来也要时间,嘱咐她郑淮明的钱包夹层里有应急的药,先给他服下观察情况。

方宜光着脚扑到鞋柜上找到钱包,掰下两粒,又接了半杯温水,递到他嘴里。

但郑淮明陷在沙发里,胸口起伏愈发剧烈,根本咽不下任何东西,十分痛苦地蹙眉辗转。好不容易喂进去的温水从他唇边溢出来,全洒在衣服上。

方宜学着医生的动作,掌心压在他胸口来回按揉,试图让他好受一点却无济于事。

她害怕得直掉眼泪,心都快绞碎了:“郑淮明,你别吓我……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我……”

明明吸着氧,不到两分钟,他脸色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不知哪里疼得厉害,浑身肌肉紧绷到开始痉挛抽搐。

药怎么都喂不进去,方宜焦灼至极,将药和温水含进自己嘴里,俯身吻了上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抬高郑淮明的下巴,艰难撬开他因疼痛紧咬的牙关,将混着水的药片渡进去。

气管收缩,郑淮明难受得本能抗拒,无力呛水。

来回之间,药片半融的水几次被方宜咽下,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一心只想他能哪怕吞进去一点,一边轻拍湿冷的脸颊让他放松,一边封住唇齿往里送。

终于,她的努力有了效果,郑淮明眼睫微颤,喉头无力地动了动。

两人胸前的衣料都被水洇湿,但方宜没心思去擦,俯身抱住他痉挛的肩膀,带着哭腔的声音竭力安抚道:

“没事了……那些事都去过了,郑淮明,都过去了!你听我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可郑淮明连彻底昏厥都做不到,意识全然陷在黑暗泥泞的沼泽中,心慌和恐惧将他吞噬,只能隐隐听见女孩遥远的哭声,越挣扎越是窒息……

几公里车程如此漫长,大门被“哐哐”敲响,方宜腿一软差点站不起来。幸好周思衡知道密码,直接冲进客厅。

眼前如此骇人的状况,他也吓了一跳,快速判断后,上前将郑淮明的身体放平,用抱枕垫高脖颈。

方宜急切:“他一直在发抖,好像不只是胃疼……还是去医院吧!”

周思衡没有时间解释,利落地连上便携监护设备,从药箱取出两支相同的药,快速推进血管。

意料之外的,药起效非常快。短短几分钟,郑淮明就从磨人的颤栗中缓过来,肩膀卸下力气,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方宜心有余悸:“他怎么会这么疼?这是什么药?”

“镇定剂。”周思衡皱眉,担忧道,“已经用到最大剂量了,他现在不适合移动,先观察一下,再严重只能去急诊了。”

气氛一时凝固,唯有制氧机发出“嘶嘶”的运作声,心率仪上的数字不断跳动,波动着从一百五十多逐渐下降。

郑淮明胸膛起伏平稳下来,额角还残留着细细密密的冷汗,右手脱力滑下来,垂在沙发边缘。方宜后怕地蹲下,将他修长的手指握住。

镇定剂……

只是说起那件事,竟痛苦成这样,方宜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他是如何被折磨透支的。

相恋三年,重逢一年,两个人如此亲密无间,她却丝毫没有发现,那个自己以为向来强大可靠、无所不能的男人,心里早已经被腐蚀蛀空,只余一副光鲜坚硬的外壳。

“现在情绪波动对他身体负担太大了,你……”

周思衡欲言又止,一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停在嘴边。

俯看女孩满脸的泪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心疼和难过。他不忍问了,沉默着回车上取了一支折叠输液架,挂上两袋药。

凌晨一点半,等输完解痉和止疼药,见郑淮明各项数字稳定下来,周思衡才疲惫地松了一口气,将人小心翼翼地架到主卧床上休息:

“现在其他指标还可以,后半夜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如果醒来胃疼,先不能再吃止疼片了……实在疼得厉害就给我打电话。”

周思衡走后,屋里再次陷入沉寂。

方宜去卫生间洗去脸上干掉的泪迹,沾湿热毛巾,帮他轻轻擦去冷汗。

换上干净的睡衣,方宜侧躺在郑淮明身旁,用目光描摹他因镇定药物而沉睡的眉眼,苍白而宁静,毫无血色的嘴唇连睡着都不安地轻抿着。

她将自己温暖的手掌探进衣服,贴上他冰凉的腹间。

指尖划过那道疤痕,方宜仍能感受到凹陷皮肤下的偶尔抽动,于是一边暖着,一边轻轻地打圈按揉。

既担心,又心疼,就这样一夜无眠,直到黎明灰蒙蒙的微光照进房间。

方宜脑海中浮现了许多过往的画面——

大二那年,何志华和池秀梅来北川找她,反常地堆着笑,甚至在平时舍不得吃的食堂四楼点了一桌小炒。即使里面没有一道她真正爱吃的菜,何志华不断地给她夹着,米饭上堆成了油腻的小山。

他表面关心她的学习,明里暗里却是在讨要她刚拿到的国家级奖学金,足足几千块,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钱。

那是她要攒来交学费和住宿费的。青涩胆怯的女孩憋红了脸,支支吾吾解释,上大学欠家里的钱会慢慢还,这些钱不能一次拿出来……

何志华脸色一下子变了,但没等他开口,池秀梅先搁下筷子,微笑说,小宜,家里这么困难,妹妹马上高考了要补课,妈妈知道你孝顺,不会不管妹妹吧。

食堂里人来人往,她没吃一口,藏在桌底的手紧绞着在抖,不敢看母亲和继父。余光中,却看见了隔一条走廊那个熟悉的身影。

郑淮明正在和辅导员、几位学生会干事吃饭,侧对着她,爽朗地笑着举杯说了什么,引得一众笑声。

她更难堪了,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将脸遮去,不愿暗恋的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何志华还在拐弯抹角地游说着,池秀梅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剑将她穿透,如坐针毡。在逐渐凉透的食物气味中,脸皮薄的少女红了眼,拼命忍住眼泪。

突然,一道清朗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方宜,马上要开会了,怎么还不去学生处?”

她错愕抬眼,只见郑淮明一身干净的白卫衣,自然地冲她微笑。

“叔叔、阿姨,老师都在等她呢,我们先走了。”

说完,他无视对面两人难看的脸色,径直俯身拉起她。

哪有什么开会和老师?

那只大手礼貌克制地握住她的小臂,轻柔而坚定地,将她带离那个狼狈的餐桌。

她跌跌撞撞地跟上,呆呆地注视着郑淮明的侧脸,此刻一切嘈杂都成了背景音,唯有他牵着年少的她走向遥远的光亮……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时的一瞬悸动还犹在心间。

相恋后,方宜曾问过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那时郑淮明温柔搂住她说,从放下餐盘开始,他就注意到她面对家人的窘迫和不安,又隐隐听到了何志华所说的事,分明是在施压为难。

眼看她噙着的泪水要滑落,向来做事思虑周全的少年第一次如此冲动,在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目光中,搁下吃了一半的饭,猛然起身。

“那天感冒了,本来不想去吃饭的。”他疼惜地抚抚她的长发,“还好我去了。”

思绪逐渐回笼,天际线的晨光彻底升起,朦胧地照亮万物,也落在郑淮明无知无觉沉睡的侧脸,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爽朗意气,取而代之的,是饱经岁月磨砺的成熟与沉稳……

方宜眼眶有些潮湿,轻轻与他十指相扣。

从年少到成长,郑淮明给过她太多爱和温柔,让她一步、一步走出家庭的泥泞,出落成如今自信大方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给自己留一点爱-

早上郑淮明又起了低烧,胸闷难受得喘不上气。周思衡出门诊前过来看过一次,说是由于身体亏空和情绪波动,怕刺激胃不敢开退烧和消炎药,只能多加了安神的成分。

为难许久,他临走还是留了一袋止疼药,说如果实在不行再输。

方宜早已经对换药、拔针驾轻就熟。她一天哪都没去,守在床边,一次次换湿毛巾给他降温,看着郑淮明昏迷中仍疼痛辗转,却始终清醒不过来。

她不知道这些日子他背地里受了多少疼,才将自己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身体折腾成这样……

等待的时间,方宜做了很久心理准备,才躲在次卧,又一次打开了那封遗书。

信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凹凸不平。她掐住掌心,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再读一遍……

那夜郑淮明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她情绪崩溃,恐怕忽略了太多的细节。

这封遗书里,关于母亲和郑泽去世的事,虽写在开头,但着墨并不多。方宜只能勉强勾勒出事件一个简单的轮廓,却也足够残忍。

郑泽天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经历许多次手术才保住性命。

郑国廷忙于工作挣钱,叶婉仪贴身照顾,一家四口磕磕绊绊,过得却也还算幸福和睦。

但十八岁生日那天,少年因贪恋班中同学为他庆祝的短暂幸福,迟到了与弟弟的约定,导致偷溜出医院为他庆生的弟弟一个人在家中发病,不治身亡。

弟弟死后一年,母亲随之自尽,父亲再娶,隔年诞下一个女儿。

方宜捏着信纸的手直抖,强忍许久,还是额头抵着床沿哽咽了。

郑淮明没有写下太多细节,但光是这寥寥数语,她都能感觉到郑泽对他的依赖和信任,甚至已经远超了对父母的感情。

孩子是最敏感的,同时他的爱也是最不会骗人的——她不敢想,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少年,是怎样呵护体贴,才让久病的弟弟依旧能毫无负担地保持天真。

可方宜反复读了几遍,心中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有什么被蛛丝包裹,隐藏在白雾中,让人看不清楚……

如果往事真如郑淮明所写的这样,时隔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疤也总有愈合的一天。

他为什么还会如此讳莫如深,甚至哪怕只是一提,都痛得无法承受,到了要用镇定剂的程度?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张骨髓移植的检查单成了唯一的线索,方宜立刻给海城的老同学打去电话。夏末她去参加婚礼的初中好友柴惠,她新婚的丈夫就在派出所工作。

名义上的父子却没有血缘关系,原因无外乎有三,再婚、出轨、领养。方宜托柴惠帮忙查一查郑国廷的婚姻和家庭情况,不到两个小时就回了消息。

“你要查的这个人没有再婚或收养过孩子的记录,一切正常,我老公说,他几个月前已经过世了。”

“你怎么要查他?他好像还是我们这块一个律师,后来迁户口去广城了。”柴惠声音高了些,“他大儿子就是我们那当年那个状元呀,你不知道,现在一中门口还挂着你们的照片呢。”

郑国廷出轨过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方宜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随意编了个理由,继续问道:

“他是不是有个小儿子,叫郑泽,大概是十年前因病过世的?”

手机听筒被捂上了,柴惠似乎和他丈夫说着什么。

两分钟后,她回过话来:“对,是叫郑泽。”

方宜连忙抓住这个线索:“你能不能查到他是在哪家医院去世的?”

柴惠为难:“这倒看不出来,不过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她在县医院工作,我帮你问问吧。”

方宜感激地挂了电话。时隔十三年,世事变迁,她不知道当年的人、事还能留下多少,但有关于她爱的人,还是想奋力一试。

郑淮明是临近傍晚才清醒的。为了保护心脏和胃,周思衡药量用得重,他虚弱地掀开眼帘,思维还有些迟缓,半晌才得以渐渐聚焦。

昏暗暖黄的光晕中,是方宜担忧的目光。

气氛无比静谧,她如海藻般的长发散落,是那样坚定、温和地注视着他。

“郑淮明,你先什么都别说……”方宜攥紧他试图抬起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确信我爱你,即使看过那封信……你就是你,我不在乎过去的事,我只相信我眼前看到的、这么多年认识的你。”

她感受到掌心中的手指在微微用力,双手更加紧实地握住:

“你别把错都怪在自己身上……没有人能掌控所有事情,那是个意外。”

言语往往是单薄的,可话音刚落,方宜却见郑淮明漆黑幽深的瞳孔猛然一颤,指尖也顿时失了力气往下沉。

怔怔地望着她盈满水光的杏眼,郑淮明像是漂浮在一片虚空中。

意外。

那么多年,所有人都在指责是他一手导致了那场悲剧。

第一次,他听见有人说——那是场意外。

“我是很担心你,怕你疼,怕你难过,但不是因为任何原因,只是因为我很爱你。”方宜毫不吝啬于表达爱意,微弯的朱唇轻启,“因为我认定你了,过去、现在、以后,都只要你一个人。”

她忍住眼角的潮湿:“你每次疼,我心里都跟着疼……你不是最怕我伤心吗?以后……以后永远不许再这样了。”-

还有不到一周就要过年了,北川市弥漫着浓重的年味。

医院环境冰冷,方宜没有执着于让郑淮明回去住院。亲自去和周主任讨论后,改成李栩每天汇报工作时来检查,顺带将要输的药带过来。

方宜将家里贴上春联、福字,故意踮着脚撒娇,说自己够不到。

郑淮明温和地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贴纸,耐心细致地抚平边角。她便趁此钻进他怀里,小猫似的亲亲他的脸。

一天天过得温馨,但都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夜的话题。

“想吃皮蛋瘦肉粥……我去买,你来做好不好?”方宜趴在沙发背上,眼巴巴地看着郑淮明,“我做过两次,都没有你做的好吃。”

她刻意挑最简单的饭菜让他来“照顾”自己。

“再炒两个菜吧,买一点牛肉和青椒……”

方宜阻止:“不用了,我最近减肥,就喝粥。”

郑淮明了然她的小心思,心尖柔软,无奈地笑了:“好。”

但晚饭就喝了一点粥,深夜半梦半醒间,方宜还是感觉到身边的床榻克制地动了动,随即是卧室门轻轻开合的声音。

她警觉地追出去,只见郑淮明弯腰伏在洗手池上,用哗哗的水声掩着,吐得极其艰难。

方宜连忙架住男人无力下滑的身体,掰开他抵在胃里的手腕,用自己的手覆上去轻揉:“慢点,别太用力……”

粥都吐干净了,胃里只剩胆汁和酸水,郑淮明还在止不住地呕逆。宽厚的肩膀在她怀里颤栗,方宜轻轻替他顺着后背,心疼地安抚:“不能(XfYn)再吐了……这样太伤胃了,郑淮明,深呼吸……”

不过是一点瘦肉粥而已。

住院那几天,她喜悦于他能吃下东西,还煮过鸡汤、馄饨、炖牛肉。郑淮明为了让他安心,甚至吃下不只一碗,不知道夜里一个人该是何等的辛苦……

好不容易停下来,方宜接了温水给他漱口,又小跑着去找药。

视线里女孩急得拖鞋都只穿了一只,入口的水是那样温暖,郑淮明咽下一口,只觉身体里的疼痛也没有多难熬了……

回到床上,他侧身将她搂进怀里,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仿佛永远都不愿松开。

方宜能感觉到那股力量,被熟悉的气息所包裹,轻轻牵住郑淮明的手,安心地睡着。

第二天中午,她就接到了柴惠大学同学的消息。

当年郑泽在海城人民医院有过断断续续的住院记录,医院和海城一中距离不到十公里,这也和郑淮明遗书中所写的“午休骑车去送饭”相符。

郑国廷和叶婉仪都已经离世了,也没有什么相熟的亲戚,医生和护士阅人无数,不可能还记得十三年前的病人。

方宜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当时同病房住院的人身上,但当时小地方医疗系统不正规,更没有联网,她等了两天,收到两张残破泛黄的住院记录卡。

海城人民医院410病房,六张床位。

那一年,人人家中还有固定电话,如今多数拆除了。方宜一个、一个打过去,六个里有四个是空号,只有一个名为李桂兰的阿婆,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待接听声。

柴惠同学说:“我这边看到,这位李阿婆上个月还在县医院有过挂号记录,人应该还在海城。她现在的信息按规定我不能透露给你,但是……”

住院记录卡上模糊写着一个老小区的地址。

方宜盯着那串歪歪扭扭的字,心脏突突直跳,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距离除夕只有两天了,可她想起那晚郑淮明脆弱痛苦的神情,还是片刻都无法安下心。他惯是表面云淡风轻,可她知道他心里一定从未好受……

连续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方宜实在按捺不住,以工作为由拜托沈望帮忙扯谎,当即订了一张去海城的高铁票。

傍晚时分,她拎着一袋水果、一箱牛奶,站在了那扇破旧的绿色防盗门前。

楼道散发着潮湿闭塞的味道,门边生锈的牛奶箱半敞着。

方宜深呼吸,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

等了几分钟,她不死心地又敲了两下。

死寂般的时间里,方宜知道自己此举太冒失了,简直是荒唐。

可就在她心灰意冷时,“吧嗒”一声,里层的木门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双苍老的眼睛。

隔着防盗门,李桂兰打量:“小姑娘……你找谁?”

方宜赶紧简要说明了来意,并掏出身份证、工作证,以及和郑淮明的合照给她看。

那张手机里的合照递到眼前,意料之外的,李桂兰满是皱纹的脸上褪去警惕,浮现出一丝惊讶。她抬头瞧了瞧方宜,又看看照片里的女孩。

李桂兰眯起眼睛,努力回忆:“这个小伙子有个弟弟,当时和我住一个屋,他还经常帮我忙,特别勤快,叫……叫……”

“叫郑淮明。”方宜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他弟弟叫郑泽,是不是?”

李桂兰打开防盗门,将她迎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独居老人的房子,灯光昏暗中,鞋柜上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用细绳捆了几叠纸壳。沙发旁摆着一尊遗像,下面供着些苹果和香蕉。

或许是很久没人和她讲话了,一提到过去,李桂兰不着边际地回忆起来。

从当年跟丈夫迁来海城生活,到儿子失业,她五十多岁去当清洁工,却被老板压榨,劳累到犯了心脏病住院……

方宜耐心听着她的诉说,恰到好处地问道:“当时,隔壁床那个男孩子,他哥哥是不是每天中午都会来医院送饭?那他母亲呢?”

“哎呀——他妈妈本来有个工作,后来好像去超市还是什么地方做零工了,三班倒,又要工作,又要来医院……累啊,累了脾气就不好。”

时隔这么多年,可有些画面李桂兰还历历在目:“有一次他儿子送饭过来的时候把汤颠洒了,她过去就朝脸上扇了一巴掌……”

“她经常骂呀,一点小事没做好,还上手打,那小伙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我说这孩子已经够孝顺的了,一边上学一边上医院,有几个能这样的?我们这些当奶奶的都看不下去……”李桂兰皱眉,“他爹……我没见过两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每次回来都为钱吵架,摔摔打打的。”

窗外零下飘着雪,屋里昏黑潮湿。

李桂兰沙哑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方宜呆呆地听着,从血液到骨髓,冷得整个人直发抖。

按照郑淮明遗书里描述的,郑国廷是个深沉慈爱的父亲,顶着压力忙碌奔波,却不失对妻儿的关照。叶婉仪慈爱贤惠,一心扑在照顾儿子身上,为家庭操劳。

他笔下是一个遭遇不幸却温情的小家。

然而,现实却与之大相径庭。

“哎,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可他妈对小儿子就特别上心。”李桂兰絮絮叨叨道,“所以当时我们好几个老太婆都猜,这大儿子说不定是抱来借运的……”

方宜猛地一个激灵:“什么意思?借运?”

“哎,也是瞎猜……”

她追问:“阿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人一生的亲缘都是命定的?以前迷信,好些人怀不上孩子,或者总是生不出来,就会去算生辰八字,去抱一个命里有手足的孩子。”

“这样就能借他的运,成功生下孩子……但这种孩子容易命薄,像他弟弟这样的,天生带毛病的,缺胳膊少腿的也不少……”

离开李桂兰家时,夜色中大雪纷飞。

方宜没有打伞,怔怔地走在雪里,头发上、羽绒服上,都落满了雪粒。

正是除夕夜前一天,大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是红彤彤的春联、福字。海城历年冬天极少下雪,不少孩子欢喜地打着雪仗,一片欢声笑语。

她仿佛失去了知觉,脑海里全是那沧桑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放。

不知走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着,微信消息不断地跳动。

方宜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冻得通红的手指划开屏幕,是柴惠同学回来的消息——

十五年前,叶婉仪在中心医院真的有过三次流产记录,全都是不到三个月的自然流产。

看清图片后,方宜差点拿不住手机,眼前一片模糊。

真相就在那一片薄纱之后,触手可及。海城有不少老同学,她可以立即打电话,请在当地工作的旧友帮忙查找。

三十年前信息闭塞,或许凭郑国廷的人脉,抱养一个孩子可以逃避记录。可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无论是亲戚转送,还是孤儿院、收容机构,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指尖已经划着通讯录,但方宜迟迟无法点下去。

她虽然爱郑淮明,却真的有资格和权利,替他揭开这一层纱吗?

无论往事到底是什么,纵使是再亲密的人,她不能。

方宜点开郑淮明的对话框,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又删除,回环往复。她一边打字,眼泪一边断了线地掉下来。

【对不起,之前一直瞒着你,我其实看过你的骨髓移植检查报告。】

删去。

【我有话想跟你说,我回了一趟海城。】

删去。

深夜气温不到零度,方宜心里是那样酸涩又无助,止不住地埋头抽噎。寒风灌进嗓子里,刺得生疼,大团大团的白雾缭绕,扰乱了她的视线。

突然,一把大伞遮住了落雪。

一双白色的板鞋映入眼帘,停在一步之遥。

“方宜……”

那略微沙哑、克制的男声,无比熟悉。

方宜无法置信地抬起通红的双眼,来不及抹去泪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只见郑淮明一身黑色羽绒服,就这样执伞站在自己面前。伞沿完全倾斜过来,飘浮的雪粒渐渐落在男人肩头。

他脸色苍白,眉头心疼而无奈地微蹙: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回了海城?”

————————

旁人看到的客观画面,和郑医生自己认知、回忆的不一样-

往事和心结浮出水面,其实正文部分也走向完结啦。

剧情线会比较紧凑地走完,正文完结后有一些番外~番外会根据宝宝们想看的内容增加,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哦[害羞]

柔软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

冷风吹疼了泪痕,方宜怔怔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踉跄着扑进郑淮明怀里。

那寒凉的怀抱如此真实,短短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再次见到他,她心间仿佛融化作了一汪水,那么眷恋、又那么后怕……

方宜努力克制,但一开口就哭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身体刚好,怎么能跑这么远啊?又严重了怎么办?”

伞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郑淮明双手将人紧紧拥住,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安抚道:

“我没事,出院那么多天,早好了……”

可话音未落,他就忍不住轻咳,胸腔深处发出闷闷的共振,即使努力压抑,方宜紧贴着也听得一清二楚。

“谁说好了的?”

她急忙摘下自己的围巾,替郑淮明戴上,又拿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发觉是凉的才放下心来。

郑淮明俯身,任方宜的手在自己额上试温,目光却直直注视着她难掩憔悴难过的眼睛。

“为什么回海城?”他轻声顿了顿,“是不是……和我有关?”

方宜的手瞬间滞住,惊讶于这个男人如此准确的直觉,转而坚定地牵住他的手:“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温暖明亮。

窗外雪色纷纷,浓稠的黑夜笼罩。热闹的鞭炮声时远时近,伴随着温馨的笑闹。

明明是他们都生在海城,长在海城,如今回来,却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在这座最熟悉的城市,只能像匆匆旅客一般住在酒店。

方宜烧好热水,看着郑淮明将该吃的药一一服下,从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张折叠的报告。

郑淮明没有主动问,只是搁下水杯,静静坐等她做好准备、愿意开口。

四目相对,触及那沉稳温和的眼眸,方宜的心忽然彻底平静下来,所有先前的那一点不安、踌躇都消散在玻璃般清澈无边的湖面上。

“对不起,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她打开那张半年前的骨髓移植配型报告单,递给郑淮明,“那天我去你办公室,正好遇上护士来送报告……”

方宜缓缓地叙述着,事无巨细,从那张报告单开始,到对遗书的内容产生怀疑,再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郑淮明久久不语,薄唇轻抿着,直视着她的目光渐渐垂下去。

“李桂兰的猜测……这么多年过去,有可能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了。”她哽咽了,紧握住郑淮明的手,试图给他一丝力量和支持,“虽然我知道,要再次面对这件事,你一定会很痛苦……可我觉得不能不告诉你……”

寂静的雪夜,唯有风呼啸冲撞着玻璃。

郑淮明始终没有追问,也没有回答,仿佛只是将这些话听下去,就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他眉眼平静,如同一片深沉无底的海洋,身体却紧绷着,微不可见地轻轻颤抖。

“要不要再查下去,我尊重你的选择。”方宜盈满水光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他,无比郑重地说,“但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会支持你、陪着你……”

或许将往事查清是正确的选择,可她切身体会过郑淮明的痛彻心扉,不愿再用话语给他哪怕一点点压力。

方宜前倾上身,极其温柔地将男人颤栗的肩膀拢进怀里,就像他无数次对她做的那样。她将脸颊轻轻靠上去,像是在安抚一个脆弱的孩子,从上至下抚摸着他的脊背:

“郑淮明,你不会再孤单了,这辈子、下辈子……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如果他不愿再触碰那片溃烂的伤疤,她也下定决心,慢慢将他心中那片荒芜用篱笆围起来,悉心浇水、翻土……不期望能长出什么样漂亮的花朵,唯独愿他不再轻视、伤害自己。

雪落无声,寂静中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颤抖逐渐平静下来,方宜听见郑淮明沙哑的声音说:“好……我们一起去。”

他的小臂缓缓抬起,环在她的腰上,开始回应这个温暖的拥抱,一点、一点收紧。

方宜眼眶再一次潮湿,她轻轻重复着他的话:“好,我们一起去……”

两个人就这样久久依偎着,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

海城市儿童福利院坐落于城北郊区,几年前刚刚翻新过,两座四五层高的小楼,中间是一片操场。

郑淮明出生年份前后,郑国廷有过一个为弃婴案打官司的记录,如果想要通过人情关系抱养,这家福利院的可能性最大。

两个人收到消息赶来时,恰逢日落。昨夜薄薄的雪已经化了,几个孩子在门口踢球玩耍,欢笑声不断。

值班的陈老师约莫六十来岁,满是皱纹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温和慈祥。联系的老同学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她耐心地询问了一些问题,带他们走进办公楼。

路上沉默,方宜有些不安,牵着郑淮明的手不自觉攥得越来越紧。

她悄悄注意着他的神情,哪怕只是咳嗽一声,都明显紧张。

郑淮明笑了一下,轻柔松开她用力到发红的指尖,转而十指相扣:“放心,我没事……”

档案室在二楼,朝南,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满是纸张油墨的气息。

陈老师让他们在会客区稍作等待,背影消失在档案架后。过了十多分钟,她取出一册老旧破损的塑料夹搁在桌上。

三十多年前的登记簿,泛黄缺角的纸张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前后五年的记录都在这里了,有些孩子如果是被遗弃的,年龄可能会不太准确。”

有些纸张连接处已经断页,陈老师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动。

那时还没有条件拍照,一页页手写的字迹早已模糊褪色,穿越漫长的时间,呈现在他们眼前。

郑淮明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对于福利院没有任何回忆,至少在五岁之前,甚至更早就离开了这里。加之这里不少孩子都是由于疾病或先天残疾被弃养,范围一再缩小。

突然,一页右下角的信息引起了注意。

这是一个送来时年仅六个月的男孩,一岁时就被登记领养。

方宜屏息,盯着陈老师的手指将档案翻到背面——

领养人的名字后,写的是完全陌生的两个字,包括电话、住址、身份证……

她失落地垂下眼,却感到身旁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郑淮明脸上全然褪去了血色,纵使夕阳的暖光将他笼罩,也无法增添半分温度。

“电话……”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嘶哑到了极点。

横线上,与手机号并排的,还有一串短些的号码。

当年或许是为了联系,所有虚假的信息中,这串真实号码被阴差阳错地记录下来——那是郑泽出生前,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老房子里时家中的固定电话。

短短八个数字……

也是郑淮明童年时,叶婉仪教他背下的第一个电话号码,数十年过去,依旧烂熟于心。

迟来多年的真相就在眼前,方宜顾不上内心涌满的酸楚,担忧地望向他。

然而,郑淮明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几行字,他名义上父亲年轻时留下的笔迹,像是要把它们深深地记住。

男人鸦羽般的睫毛轻垂,除了那略有紊乱的呼吸,他依旧神色温和,仿佛是一个旁观的局外人。

礼貌地道过谢,他们离开办公楼时,正遇上几个孩子在走廊上嬉闹。

“陈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包饺子啊!”

小女孩水灵灵的大眼睛充满期待。

“什么时候能放烟花?”

“去年是你点的火,今年该我啦!陈老师,今年轮到我了!”

孩子们的笑声在回荡,其中一个胆大活泼的男孩好奇地瞧着两个陌生面孔:

“你们是来陪我们过年的吗?”

“姐姐,你会包饺子吗?”

陈老师笑着解释:“平时偶尔会有义工过来,他们特别喜欢。”

这时天色已经稍暗下来,泛着淡淡的蓝色。郑淮明挺拔的身影侧立,神色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你们是专门从北川来的吧,这个点回去要赶不上年夜饭了。”陈老师慈爱道,“要是方便的话,可以留在这儿和孩子们一起吃。”

时间已经临近六点,就算现在立即赶到高铁站,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到北川也要半夜了。

方宜此时才意识,今晚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她本以为郑淮明会想静一静,却听他温声问:“你愿意吗?”

她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对面一楼大厅里明亮热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唯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的前序准备节目,几张小圆桌上正在准备包饺子,四周围满了孩子,小到五六岁,大到十多岁都有。细看他们当中有缺少半截小腿的,有面容异常的,甚至有眼球混沌、无法视物的……

可这样的不幸对于他们来说,是每一天都要经历的。

没有父母和家人心疼,左裤腿空荡荡的小女孩看着不过七八岁,瘦瘦小小,却熟练地自己拄拐,手里还端着蘸饺子皮的水盆;双目失明的小男孩大些,他摸索着桌上的馅料,一边包饺子,一边听着节目声响,脸上还挂着笑容。

他们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孩子团团围住。

“哥哥,我来教你包饺子,我会包小兔子……”

“我的这个圆,你看,馅都要塞不下啦!”

方宜被拉着坐下,稚嫩的小手教她怎么搅馅、添水。

回过头,她远远地看见郑淮明被孩子们簇拥着,眉眼间是清浅的笑意。

或许是曾经在医院节庆做过类似的游戏,普通的饺子皮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一转,就能变出各种花样,引得孩子一阵阵惊呼赞叹,抢着要他教。

在叽叽喳喳的哄闹声中,郑淮明慢条斯理地将饺子皮蘸水、翻转,再用木筷刮上漂亮的纹路,显得那样温柔、沉静。

像是感知到方宜的视线,他越过人群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入夜,福利院其他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加入进来,厨房不止做了饺子,还煮了汤圆。

一锅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接连端上桌,孩子们吃得大快朵颐,郑淮明没有给自己盛,只端着一碗热汤轻轻抿着,目光在那些小小的身影上流连。

一整个晚上,郑淮明一如既往,和平时在医院一样,十分耐心地陪伴着孩子,甚至还答应零点陪他们放烟花。他似乎是融入了这样的氛围,会在春晚演小品时适时地笑起来,还会为孩子灵机一动的表演鼓掌。

可他越是神色平常,方宜心里就越是担心——面对这样的事,就算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偏偏还是那个把痛苦混了血也要往下咽的人。

十一点多时,门卫师傅提前去车里整理烟花,郑淮明也站起来一同帮忙。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回来,方宜以为他们搬得慢,没有多想。直到余光中,看到门卫师傅不知何时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她心里咯噔一声,起身朝门外跑去。

夜里漆黑寒冷,无数居民楼窗口亮着光,家家户户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中,然而,方宜跑遍了福利院的操场、后院,都没有找到郑淮明的身影。

黑夜像一只吃人的猛兽,让她愈发慌乱。

突然,透过后院铁门的栏杆,远处一个隐约的光点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惴惴不安地走近,终于看清了那火光映照的侧脸——

后院面朝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黑暗无光,只有水浪时涌动,仿佛危险的无底深渊。

郑淮明一个人坐在夜色中,指尖忽明忽暗,烟雾缭绕,映照出他平静寂寥的眉眼。

方宜心跳仍有些快,缓缓走过去。

月光黯淡,长椅上散着一包刚拆封的烟,透明塑料纸还挂在烟盒上,这么短短一会儿,却已经抽得只剩两根。

“郑淮明……”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被一双手攥住般酸疼。

他连她靠近都没有注意到,怔怔地闻声抬头,本能掐掉了手里的烟。

郑淮明苍白的唇角微弯,似乎想勉强对她笑一下,但没能做到。

方宜向来是不喜欢他抽烟的,此时却轻轻在他身边坐下,拿出烟盒里最后两根。指尖生疏地按动打火机,想要替他点燃。

如果这样他能好受一点……

“啪嗒、啪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夜中响起,寒风太过凌冽,火苗刚一闪烁,就被吹灭。

方宜有些害怕烧到手,却一次又一次尝试。

郑淮明反常地没有动作,静静注视着她。

透过那摇晃的火光中,他那只没有拿烟的左手隐在身侧,紧攥着似乎在微微颤抖。

方宜不知是不是光晃动得太厉害,搁下打火机,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覆上去,竟摸到了一丝黏腻的潮湿。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借着月光定睛看去,只见他手背青筋暴起,用力到几乎要将掌心攥透。青白的指缝间,沿着掌纹渗出一层鲜血。

“郑淮明,你松手——”

方宜连忙去扳,试图将自己指尖挤进去。但郑淮明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如何都掰不开。

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难受跟我说好不好,你别这样伤害自己……”

在女孩带有哭腔的声音中,郑淮明的视线慢慢聚焦、清明。

可从头到脚,每一根神经都被剧烈的痛苦汲取紧缩,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痉挛的肌肉连着整条手臂不住颤抖。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歉意,眉头微皱:“对不起……”

本是再坚持不住才躲出来,没成想还是吓到了她。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方宜眼眶红了,回想起李桂兰说的那些话,她不敢想郑淮明少年时强撑过多大的委屈,才会(OekJ)连伤了自己还要对别人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一直以来你都太辛苦了,以后心里难过你都直接告诉我……”

“不是的……”

郑淮明忽然打断她,目光有些恍惚,涔涔冷汗顺着额角染湿了碎发,喃喃道:

“他们只是太累了……郑泽病了,他们太辛苦,没法顾及那么多……”

“他们对我挺好的……”说到这里,他有些喘不上气似的,艰难地顿了顿,“因为小泽比较乖,我、我……”

听到这句话,方宜心都快碎了——

为什么郑淮明口中的家人,和她所感受到的、听到的完全不同呢?

她抖着手摸出手机,找到那天与李桂兰的对话记录。那本是她害怕自己再漏掉什么细节,进门前就打开了录音:

“郑淮明,你自己听……他们除了给你一口饭吃,哪里对你好了?你醒醒……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根本不爱你……”

手机里,老人沧桑而略有愤慨的声音响起,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他妈可脾气可吓了,对外人倒是讲理,对自己儿子一点不如意上手就是一巴掌……”

“那孩子经常中午连自己都吃不上饭,就来给他弟弟送饭。冬天的时候,手上骑车冻得全是血口子,他爹妈连双手套都不给买……”

一字一句,在寂静中尤为刺耳。

郑淮明愣住了,他呆呆地听着,眸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一股剧痛却从胸口涌起,霎时疼得他无法呼吸,整个人想要蜷缩起来,四肢百骸却像是被冰冻住,无法动弹半分。

那些他自己都没法面对的、封藏在记忆深处的扭曲画面,走马灯般地逐渐浮现。

要钱交书本费时,郑国廷随手掏出几张零钱扔在桌上,满脸不耐烦“够了吗,买什么书要这么多钱啊,是骗钱出去玩吧。”

纸币花花绿绿,硬币滚落在地上,他趴在床底一枚一枚去捡……

叶婉仪劝他留在本地读高中时脸上堆砌起笑容:“你是妈妈最乖、最孝顺的儿子……”

午休送饭时连人带车被摩托车撞倒,可等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医院,叶婉仪只是夺过那洒了的饭盒,不满骂道:“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你弟弟吃饭!”

那个青涩天真的少年只能一遍遍催眠自己,父母还是爱他的。只是他性格不够讨喜,只是总做错事,只是弟弟生病所以更容易受到关注,只是……

不然如何熬过那漫漫黑夜,再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疼——

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死死攥紧自己的小臂。上面仿佛是少年时被掐下一块青、一块紫的淤痕,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止住那骨子里连着皮肉的剧痛……

方宜眼见他整个人突然向前蜷缩起来,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止不住地簌簌发抖。

答案显而易见,李秀兰说的都是事实。

刺激到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痕,方宜心疼地无以复加,更不敢细想,在旁人窥知一二的幕帘后,他受过多少伤,才会痛到连记忆都扭曲变形。

月光昏暗,勾勒出男人紧绷颤动的肩膀,薄唇已经无知无觉中咬得血肉模糊。方宜情不自禁想要抱住他、安抚他,让他不要再难受……

可理智又告诉她,郑淮明真正需要的绝不是一时慰藉。

他已经无力自救,她必须狠下心,在他那坚硬外壳重新闭合前,帮他将伤口处溃烂多年的腐肉剜去……

“郑淮明,他们根本不爱你……”

方宜半跪在他面前,膝盖触着冰凉的石子地,以一个虔诚的姿势,仰视着他失神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那么残忍,她哽咽着,强迫自己说下去:

“但不是因为你不够好,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只是因为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

“只有这一个原因,郑淮明,你听见了吗?他们对你不好,不是你的错。”

父母的爱总被世人歌颂,是无私的、奉献的。

但有时即使有着血缘关系,父母也不一定真正爱着自己的孩子,控制、迁怒、支配、强势、专横、映射,甚至是嫉妒、厌恶……

孩子却从小就被灌输:父母深爱着你。所以他们只能懵懵懂懂地强迫自己读懂——这些痛苦的感受就是爱。

黑夜无边,寒风呼啸。

浅蓝的牛仔裤被地上灰尘弄脏了,可方宜毫不在乎,不断地安抚着男人颤栗的脊背,尝试将他拥进怀里。

她一遍、一遍坚定地重复着:“让人痛苦的就不是爱,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够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郑淮明浑身僵硬,带血的掌心在衣料上反复紧攥,洇出杂乱的血痕,触目惊心。

艰难地掀开眼帘,他混沌的视线中,是方宜哭得红彤彤的眼睛。噙着泪珠,目光灼灼,盈满爱意和怜惜。

——爱是带来柔软的东西。

郑淮明脸色青白,漆黑涣散的瞳孔微颤,像被烫到似的,周身一抖。毫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随着感知回笼,他失控紧攥自己、几近将骨头掐断的手指终于稍稍松开。

方宜心疼至极,连忙轻声哄道:“放松……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那温柔的声音,宛如一汪温热的泉水,流入他每一丝颤栗冰冷的骨缝。

因应激而处于极度痛苦的神经骤然断裂,溃不成军……

热流从她指尖触及的地方蔓延开来,郑淮明紧绷的身体像抽断了筋骨一般,猝然软下去,迎面跌进她的怀抱。

胸口和肋间的刺痛翻搅,连哪里疼都无法分清,他下巴脱力抵在方宜的颈窝,还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但爱人的气息如此让人眷恋,他想要将她抱紧,却因锥心刺骨的疼痛无法做到,只有手指徒然地动了动。

可方宜已经先一步,更用力地紧紧将他拥住,不留一点缝隙。

卸去了抵抗的力气,郑淮明下巴脱力地抵进她颈窝,任由疼痛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

感受到怀中男人急促无力的气息在耳侧喷洒,方宜心如刀割,只能竭力拥住他难受辗转的肩膀,柔声安抚。

郑淮明发抖的薄唇相碰,低唤了声她的名字,甚至只有一点隐忍的气声,微不可闻:

“疼……”

方宜怔住了,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而下。

这么多年过去,连痛到昏迷都能强忍住痛吟的男人,第一次对她说,他很疼。

————————

郑医生彻底融化了……

委屈ing:老婆,好疼。

求婚(二合一)

荒芜的河流旁,唯有水声潺潺而过。

方宜抬眼,望进那寂寥无星的黑夜,纤细的手指一再环紧郑淮明的脖颈,一存、一寸往上抚摸。

脸颊紧贴他潮冷的颈侧,耳鬓厮磨。

他这一句克制到极点的“疼……”,将她心脏都尽数搅碎了。

方宜泪流满面,用唇角温热触上去,小心翼翼地吻着:“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忍着了……”

郑淮明的小臂缓缓抬起,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攀上她的腰际,艰难地回应着。

两个人紧紧相依,纵使只是一个拥抱,方宜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动容。从青葱年少,历经风霜岁月,她怀中是她此生唯一挚爱的男人。

而此刻,两个人的心终于真正交融。

忽然,颈侧的皮肤染上了一丝湿凉。

郑淮明的气息颤了颤,脸颊深深地埋下去,臂弯收得更紧。

方宜指尖微滞,随即意识到,他竟是无声地哭了。

男人肩头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并非只是一两滴清泪,顺着她脖颈细腻敏感的肌肤坠下,那么冰凉,又那么灼人。

郑淮明向来自尊、克制,方宜从未见他如此落过泪,心尖也跟着一颤,浸得湿淋淋的。

她轻轻去扳他低埋的肩膀,却感到他小臂微微拢紧,艰难地摇了摇头。

——不要看。

郑淮明哑得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将她禁锢。

可方宜领会了他的意思,便不再施力,顺势重新抱住他的脊背,轻轻地抚着。

他将内心最深处、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在她怀中,她愿意用这交错的拥抱,尊重他最后一丝脆弱。

除夕夜零点的钟声敲响,霎那间,鞭炮声四起。

无数烟花从四面八方高高绽放,绚烂璀璨,照亮了黑夜。孩子们的惊呼和笑闹声遥遥从大门外传来。

无数扇明亮的窗户后,是团圆与温馨。这一刻,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祝福和希望。

“郑淮明……”

烟花在空中交织,火光绚丽闪动,映在方宜潮湿的瞳孔中:

“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宜摸索着攀上了郑淮明的脸颊,。她的动作很轻、很慢,随时准备在他抗拒时停下。

但这一次,郑淮明没有。他肩膀的力气微松,任由她抚摸。

指尖掠过那湿润的眼睫,掌心一寸、一寸覆上他深邃的眉骨。

从青葱少时的怦然心动,走过黑夜、历经风雨,这是她今生永远不再放手的爱人。

方宜心间全然融化成了一汪水,情不自禁道:

“郑淮明……我们结婚吧,以后我来做你的家人……”

下一秒,她仰头,虔诚地吻上了男人微凉的唇。

这个吻不带一丝欲望,温情而绵长,宛如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

方宜用最柔软的唇瓣,小心翼翼拭过他痛时将自己咬破的伤口,将淡淡的血腥味卷入唇齿。

掌心微痒,郑淮明缓缓闭上了双眼。

鼻息交融,他抬手轻轻托住了方宜的脖颈,逐渐回应、加深着这个吻……

夜空如昼,晃动的光影中,一分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凝固。

这个世界此刻所有繁华、喧嚣,都与他们无关了。

两个人都不愿先停下,吻到呼吸不畅才不得不停歇。

湿润的唇角不舍地分开,转而额头相抵。郑淮明的气息有些紊乱,轻喘着,胸膛上下起伏。

近在咫尺,气息交缠。

他哑声轻唤着她的名字:

“方宜……方宜……”

郑淮明什么都没有再说,但这两个字,又胜过千言万语。

方宜注视着他,再一次吻了上去-

大年初一回到北川后,看着家里的红彤彤的春联和福字,方宜仍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短短几天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郑淮明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或许是在海城受了寒,低烧两日有余。他说不碍事,可方宜不放心,还是打电话给在值班的李栩,麻烦他来家里检查。

李栩一番忙前忙后,又是抽血,又是上设备,最后开了两袋输液药。

郑淮明看了一眼:“没必要挂。”

他的胃没法轻易用退烧药,这两样都是治标不治本,最多能起些补充营养、调节机能的作用。

李栩劝道:“领导,还是输一点液吧……”

“挂上。”

方宜一语定夺,语气温和,但没留商量的余地。

郑淮明怏怏地靠在沙发上,无奈问:

“什么时候更相信他了?”

方宜轻哼:“因为李医生不会替你逞强,还不会瞒着我给你开止疼药。”

又对李栩说:“大过年麻烦你跑一趟,休息一会儿吧,坐下吃点水果。”

随手将长发挽起,方宜端了茶几上的水果盘走进厨房,俨然是习惯了女主人的位置。

郑淮明微笑看她那半缕未扎上的碎发,落在纤长白皙的脖颈间,十分可爱。

李栩拆了输液针,趁这个空档,凑上前轻声说:“就算是补点营养,这样方老师才能安心呀……”

透过厨房磨砂的拉门,隐隐能看见方宜窈窕的身影。郑淮明了然地笑了笑,顺从地卷起袖口,露出青白的血管。

方宜端着水果出来时,只见他已在安安静静地输液。郑淮明穿了件杏白的毛衣,显得整个人斯文柔和,或许是因为还烧着,眉间浮现一丝倦意,扎了针的小臂轻搭在沙发扶手上。

静脉炎容易复发,他输液多是在手臂内侧入针。

方宜招待李栩吃水果,自己走到沙发旁,抬手自然地拿手背靠了靠郑淮明的额头。

还是有一点热。

“没有那么快,我已经好多了。”郑淮明温声说。

输的本来也不是退烧药,更何况他了解自己的身体。之前亏空太多,年前又奔波一番,情绪波动太大,回来后才会低烧连绵,养一养就好。

方宜轻轻拧眉,心疼道:“你就骗我吧……温度一点都没降,哪能好受?”

李栩走后,她就窝在沙发上,打开些无聊的电视剧或娱乐综艺,一边看,一边陪郑淮明输液。

过年间这些天大多是这样过去的,中途和周思衡夫妻吃了一顿饭,其他日子都没有出远门。对比电视上热闹的阖家团圆,两个人的年稍显冷清,却也温馨、平静。

方宜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身上多了条毛茸茸的毯子,外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灰蒙蒙的一片,电视也关掉了声音,只剩色彩鲜艳的画面还在闪动。

她本能地撑起身子,去寻郑淮明的身影。环顾四周,只见他还坐在刚刚沙发的角落,整个人笼罩在傍晚灰暗的光晕中,那样落寞、孤单。

药水已经输完拔了针,郑淮明却没有什么都没有做,眼眸如一汪平静无底的湖泊,静静盯着某处虚无,一动不动。

见她醒了,他弯了弯唇角:“醒了?饿不饿?”<(kOsy)br>

视线相触,男人眸中是流动着的淡淡悲伤与惘然,没有急于掩饰,也没有刻意避开目光。

从海城回来后,郑淮明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悲伤。看病历时、煮粥时、逛超市时、散步时……触景伤情,他目光间或黯淡下去。

他终于不再像一个坚硬光滑的木偶,时刻强撑着一副完美的外壳。

方宜心里反而安心了一些。

有一天深夜她口渴醒来,身旁的床铺上空着。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进客厅,一片漆黑中,次卧的门缝透出一丝光亮。

轻轻推开,郑淮明背对着独自坐在床边。家人留下的遗物,早在郑国廷再婚、卖掉海城房子时一件不剩了,他手里只有那张一直藏在钱包里的破旧合照。

岁月早让它褪色模糊,布满深深浅浅的划痕。

郑国廷和叶婉仪站在两侧,中间是一高一矮两个少年。

郑淮明沉默地看着这张照片,台灯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病后清减的轮廓。方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坐下,握住他的手暖在掌心……

就像此时,面对他的问题,方宜也没有回答。

她掀开毯子,小猫似的挪到郑淮明身边,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薄薄的夜色中,两个人安静地依偎。

过了很久,郑淮明浅浅地叹息,牵过了方宜的手。他掌心是凉的,除夕夜流血的刮痕已经结痂,贴着她的指尖,有些微硌的凹凸。

方宜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却被他攥住不让动:

“好了……真的好多了。”

“那刚刚是假的了?”

他轻轻笑了:“有你在……越来越好。”

夜色愈深,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大厦林立、车水马龙。而屋里昏暗,唯有空调嗡嗡地响着,好像另一个静谧的世界。

方宜蹭了蹭男人的肩,回身搂住他,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突然,郑淮明低语道:“明天,我们去看戒指吧。”

方宜怔了怔,回想起除夕夜那天,自己情难自禁时、捧着他脸说的那句“我们结婚吧”。

她脸颊微红,指尖羞涩地收了收,却被他更坚定地握住。

“我想和你求婚。”

郑淮明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念得极为清晰、郑重,“这么重要的事,应该由你选一枚你喜欢的戒指。”

方宜被他拥进怀里,眼眶不自觉有些潮湿。

分明她已经说过结婚,可他又用“想和你求婚”这样微妙的表达,将主动权重新交回到了她手上。

心疼于这个男人的过分温柔,方宜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头埋进他怀里。

其实她不在乎有没有求婚,更不在乎是谁提出来的。她只知道,他们的生命早在更久之前,就完全缔结在了一起。

那是比一纸婚书、一句承诺更深的东西,注定此生无法分割……-

年后医院事忙,科里大大小小的事放心不下。

大年初七没过完,郑淮明稍能体力自支,已经往办公室去了几趟。

方宜了解他的个性,虽是叹气,不忙的时候还会陪着去。又到中医馆找盛文荣开了几副中药,一顿、一顿盯着他喝。

“周主任说了,想将养好胃,得是个长期的过程……用中药调理是有好处的。”

郑淮明太了解他:“周主任说的?”

方宜被戳穿,抿唇笑了:“前半句是他说的……”

笑归笑,她眼里的担心掩不住。

他的胃病伤在长年累月,自然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养好的。如今能开始吃些清淡的饭菜,但那残破不争气的器官还是难免翻搅、疼痛。

一见他蹙眉,方宜就心疼得不得了,又是倒热水,又是帮他轻揉。一片止疼药掰了再掰,怕他疼,更怕他吃药伤身……

郑淮明从未如此后悔,曾自毁般将身体糟蹋成这样,如今叫她难过担心。

中药一顿不落地喝下;即使方宜不在身边,工作也完全按时结束;晚上一到点就搂着她入睡……

可尽管如此,好几次他还是难受得喘不上气,挂了水陷在沙发里昏昏沉沉。

方宜红了眼,倔强地守在身边不肯睡。

剧痛过后,郑淮明冷汗涔涔,虚弱得掀不开眼。他知道她是心有余悸,温声安抚:“我心里有数,真的没事……别怕,我怎么舍得扔下……”

方宜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郑淮明眉眼微弯,笑她的孩子气,却也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在木质的床头柜上轻敲三下。

自从有人心疼,好似连忍痛的耐力都浅了。

解痉药的副作用起效,他实在撑不住倦意,便哄着让方宜上床躺进他怀里。

“睡吧,别怕……你摸着这里,我一直都在。”

郑淮明的大手覆住她的,抵在自己的左胸膛。那里是心脏跳动的声音,“砰、砰、砰”有力地传导向方宜的指尖。

病中的男人就这样握着她的手睡着了,呼吸声愈发平稳。

方宜触着他心脏跳动的轻微震颤,久久不舍闭眼-

年后,北川再次落雪,二院银装素裹。

会议室里一片严肃,断断续续传来讨论声。郑淮明一身白大褂,坐在圆桌的左侧第一排,神色凝重地翻阅着检查报告。

这个熟悉的名字再次映入眼帘,不是一件好事。

褚雅,二十九岁。风湿性心脏病史,做手术置换过人工瓣膜,严重心衰,肺部纤化。

做过一次手术,但预后效果不佳。昨夜再次爆发急性感染,高烧不退,在重症监护室观察。

签字笔在指尖滞住,郑淮明望向那个角落里的少年。

短短半月余,褚博瘦成了一根枯枝,憔悴的双颊凹陷下去,原本属于运动员挺拔矫健的身形十分颓然。

上一次手术已经是铤而走险,如今说是在重症监护室吊着性命等待奇迹也不为过。随时一个小小的并发症,都能直接断送褚雅的生命。

华大商厦的患者大多已经离开了医院,轻者出院疗养,重者早已离开人世、结束痛苦。只剩那些仍在生死线挣扎的,连同亲属一起受尽折磨。

多科室会诊的病人不少,简单讨论后,就换到了下一位。

会诊结束后,医生们鱼贯而出。褚博静静地坐着,受伤的手挂在肩上,垂头始终没有站起来,有医生经过时无奈地摇摇头,但也只是叹了一声。

见郑淮明远望这个少年,陈医生偏过头,小声无奈道:“劝过好几次了,他弟弟还不愿意放弃……听说赔偿款已经用完了,他爸一分不出,这孩子已经借遍了亲戚……”

言外之意,倒不如早些放弃。

见惯了生死无常、人情冷暖,也剩一声叹息。

郑淮明沉默半晌,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将文件夹和水笔收好,起身离开。

等电梯时,褚博却追了上来。

“郑主任,之前我来找了您好几次,您都不在……”他气喘吁吁地停下,突然弯腰鞠了一躬,“真的谢谢您,还好赔偿款及时拿到了……”

郑淮明微微颔首,客气地笑了一下:“没关系。”

感谢的短信他已经收到过了,少年却还是执着地当面致谢。

他往心外科办公室走去,褚博也跟了上来,难掩急切地说着姐姐的病情。

郑淮明不是褚雅的主管医生,更是病假未销。治疗方案也已没什么可讨论的,但他没有打断褚博的话,静静听着。

言语之间,褚博明显还抱有一丝希望,甚至询问是否能二次手术。

“手术以后……我姐姐醒过一次。”说到这里,他悲伤的表情略有松动,眸光转了转,“她……她看见我了……还好当时就在身边,没有错过……”

以郑淮明的经验来看,像褚雅这样的危重病人,所谓的醒来,恐怕并没有清醒意识。

他垂眸,薄唇轻抿,选择不去打破少年美好的念想。

“目前还没有二次手术的必要。”

郑淮明说得比较委婉。不难看出褚博对他怀有期待,更直接的话留给陈医生说,或许是比较好的方式。

走到办公室门前,他的手已经触上了门把。打开门,就意味着对话该结束了。

褚博显然明白这一点,听到这个结果眼神暗了暗,礼貌地致谢,转身离开。

郑淮明目光不经意垂下,落在那双还穿着单薄拖鞋的脚上。

零下的温度,少年踩着一双尺码不符、鞋底开裂的拖鞋。联想到他经济困难的境遇,不难想象如今的生活。

握住门把的手微顿,郑淮明轻声问道:“你每天睡在哪里?”

褚博脸上浮现出一丝错愕,随即难堪地避开了视线。

每一分能借到的钱,都用在了褚雅的治疗上,他没地方落脚,只能缩成一团睡在监护室门口的走廊上。保安可怜他,睁一只闭一只眼,他就这样捱过一个个夜晚。

半个小时后,一把生锈的钥匙插入锁孔。随着卡壳的转动声,落下簌簌的灰尘。

这是行政楼三楼末端的一间杂物室,不到几平米,曾用于心外科储存临用文件。后来医院改建了副楼,便空置下来。

郑淮明将这把钥匙递给褚博:“二楼有热水和淋浴间,我会去和保安打声招呼。我办公室有一个折叠床,你拿去用,先将就几天。”

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

他温和简洁地交待完就径直离开。没有多问,也装作没有看见褚博偏头抹泪的动作,留给少年最后一点尊严和空间。

往后几天,郑淮明偶尔经过重症监护室,都能看到那个角落里失魂落魄的身影。

有时是在长椅上,有时是在地上,有时靠在走廊踱步。病情每况愈下,褚博已经哭得没有了眼泪,双眼红肿着,将自己缩得越来越小。

每次看到少年等待的模样,如此悲伤、如此难熬,见惯了生死离别的郑淮明仍是心头一酸。

他不禁联想到了另一抹纤瘦的身影。

还记得第一次醒来时,模糊视线中,方宜脸上的憔悴和泪水。那个原本明媚坚强,后来却连抚摸一下他喉咙上疤痕都要红了眼眶的女孩……

郑淮明指尖微微发抖,酸涩和心疼盈满了胸膛。他不敢想,自己躺在里面生死未卜时,她是怎么熬过来……-

落了一夜小雪,树木上盖着零零星星的白色。

清晨雾蒙蒙的,微光照亮偌大的办公室。

“我应该把家里的花瓶拿过来,你这儿都是一个颜色……”方宜笑着将相框摆在窗台边,调整着位置,“这样就好看多啦。”

浅木色相框里,是两个人某天散步时随手拍下的合照。阳光穿透树叶洒下来,方宜穿着浅黄色的圆领针织衫,靠在郑淮明肩上笑得眉眼弯弯。

这一抹鲜亮的色彩,在尽是冷色的办公室里,那样灿烂。

郑淮明合上文件夹,笑望了一眼,径直将相框搁在了办公桌的中央:“放在这里,我抬头就能看见。”

这照片成了办公桌上唯一的私人物品。

方宜撒娇地软靠在他身上,明知故问:“放这么显眼,就不怕被你领导和同事笑话?”

郑淮明将她拢进怀中,低头吻了一下:“挂到办公室门口去。”

这人怎么总能面不改色地说这种话?

方宜脸红,抬手轻推他胸口,却被更紧地禁锢住,又吻了一次。

她发现,这男人三十出头了,反而比大学时恋爱还要腻歪肉麻……

不过,她很喜欢。

闹了好一会儿,郑淮明才松开方宜,让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等。

“我把这些文件看完,待会儿带你去吃饭。”郑淮明说着,将李栩早上送来不久的文件夹一一展开。

这时,手机震动了两声。

他划开屏幕,只见陈医生发来一条消息。

【昨天夜里褚博的姐姐走了,急性心衰。】

郑淮明眸中的笑意瞬间淡下去,指尖滞在空中。

医院每天都有人离去,生离死别本是常态,可脑海中浮现那少年青涩热切的目光,他还是难免动容。

他整个人气场瞬间冷下来,连方宜都察觉出不对劲:“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郑淮明不想她增添无谓的伤心事,勉强微笑了一下:“没什么,病人的事。”

手中白纸黑字,他看了许久,却都没法入心。

正当他想要起身前去找陈医生时,办公室的门被礼貌地轻叩了三声。

“请进。”

开门进来的身影让郑淮明一愣。

褚博身上依旧是那件廉价却干净整洁的浅蓝外套,脸色霜白,嘴唇上尽是干裂的血口子,微微朝他笑了一下:“郑主任……”

他是来还折叠床和棉被的。

“节哀。”郑淮明轻声说。

褚博弯腰将东西拖进来,听见这两个字,动作微顿,没有抬头。他右手还挂着石膏,颇不方便。方宜想去接,但他没有松手,执着地要自己搬进来。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思索半晌,那夜急诊楼里焦急寻找姐姐的面孔映入脑海。

看着这折叠床拖进来,意思不言而喻。方宜心生悲怆,默默垂下目光。

郑淮明温声关心了两句,褚博回答得很简单,只说父亲要他辍学去打工,今天就要离开北川了。

少年失魂落魄、神色麻木,甚至有些怔怔的。郑淮明说的话,他沉默好几秒才七零八落地回答几个字。

末了,褚博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巴掌大的东西,在衣服上蹭了蹭,双手递给郑淮明:

“郑主任……谢谢您帮我,我没有什么能谢您的……这、这是其他床家属给我的。”

他眼神空洞而绝望,硬生生地挤出了一点惨然的笑意。

郑淮明接过来,是一条巧克力,包装图案十分精美,通体印着陌生的德文。

“谢谢。”他真诚地颔首。

这大概已是褚博能拿出来,他认为最好的东西了。

褚博出门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厚重的门“啪嗒”一声合上,尘埃落定,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

郑淮明伫立原地,望着那关上的门,内心始终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目光落在那归还的折叠床上。那本几年前他刚进二院时的旧床,有了固定的值班室后就不再使用,落了不少灰。

可褚博还回来时,将它擦得很干净,甚至是一尘不染。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被套甚至闻着有一股没洗净的肥皂味,摸着有些潮。

少年临走前那眼神,始终让他惴惴不安。

那幽黑的瞳孔褪去了往日的急切和担忧,连悲伤都没有,只剩一片虚无的空洞,仿佛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留恋。

这种感觉……很熟悉。

郑淮明心头猛地一颤,来不及对方宜留下半句话,就冲出了办公室。

开门的力气太大,木门“砰”地一声回弹,方宜愣了一下,追了上去。

这个时间行政楼没有什么人,最近的电梯缓缓上升,停在十楼。那里有一条连廊,直通对面的重症监护室。

郑淮明用卡刷了工作电梯追上去。

数字缓缓上升,方宜看着他越来越惨白的脸色,心中也浮现出相同的不好预感。

“你先报警!”

电梯门打开,郑淮明几乎是瞬间就冲了出去,两步并做一步,朝重症监护室的方向跑去。分明是才大病初愈的人,方宜却无法追上他,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喊住最近的医生,请他联系医院的保卫处。

雪白的走廊和拐角在眼前晃动,郑淮明顾不上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用尽力气跑向那个冥冥之中的方向。

如果有一个地方——

他日日夜夜等待着监护室中的姐姐,睡过的那一条走廊。

冲过拐角,只见几步之遥,那浅蓝色的背影已经跨坐在一米高的窗台上。褚博扶着玻璃窗,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似乎在低头观察着楼下的行人。

终于,那带着小孩的老人走过……

“褚博!”

郑淮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可少年没有回头,他倾斜上身,跨出了另一只脚,整个人如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往下坠去。

就在这一瞬间,郑淮明扑过去,右手拼了命地往前一抓,死死勾住了褚博一处衣角。

手抓住的重量顺着惯性下坠,腹部猛地撞在了坚硬的窗台棱角上。郑淮明疼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一颤,指尖却没有哪怕松开分毫——

在最惊心动魄的一瞬,他从后背抓住了褚博外套的衣角。

光秃秃的外墙上,少年空悬在十楼高的位置,被勾住的外套向上翻卷,卡在他的胸口上。

可那光滑的衣料哪里承受得住重量,褚博摇摇欲坠。这一刻,仿佛四周空气的漩涡都在加速坠落,楼下的人尖叫声连连。

郑淮明小臂青筋暴起,手指用力到痉挛,却没法将他拽回半分。他侧倾着身体,手肘卡在窗台上,没法用另一只手帮忙,更不敢松动半分。

短短几秒钟被撕裂、拉长,郑淮明能感觉到布料在指尖寸寸坠下的位移……

背后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尖叫声,方宜呼喊着他的名字,一切都成了寂静的背景音,嗡嗡作响。

想象中坠落灭顶的剧痛没有传来,褚博从绝望的深渊中回过神来,抬眼看清了那个拉住自己的男人,瞳孔一颤。

四目相对,郑淮明强忍住浑身的剧痛,嗓音仿佛是石头在玻璃上磋磨,嘶哑刺耳:

“褚博……拉住我。”

这一刻,悬在几十米高空,衣角即将滑坠。

郑淮明僵持着这样一个危险的姿势,无法动弹半分。

九死一生中,唯一的希望,是褚博主动抓住他的手。

“拉住我!”

“褚博!不要死,除了你姐姐和爸爸,这世上你还会遇到很多人!”

有朋友,有爱人,有真正关心你、在乎你的人……

郑淮明急促的喘息着,疼到视线发白,竭力呼喊着,试图唤起少年求生的欲望。

冷汗流进了眼眶,干涩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命悬一线的少年,画面颤动着,褚博的面孔渐渐模糊——

郑淮明看见了年少时自己的脸。

那再熟悉不过的青涩眉间,一双绝望空洞的眼睛,隔着十三年岁月,遥遥与他相视……

时间在这一刻扭曲变形,他拉住了曾经的自己。

————————

下一章就正文完结啦,有点舍不得呀~-

想保持剧情主线的完整,所以更多的甜甜内容都会放在后续掉落的番外中。

婚后生活,养病日常,郑医生视角分手的那些年……大家想看的梗我都记下了,还会有一些小惊喜哦[粉心]

一生【正文完】

十楼的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

失重让少年本能挣扎,望着奋力那拉住自己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慌乱。

“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郑淮明用尽全力喊着,他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小臂肌肉不断痉挛着,手已经没有了知觉,却仍不肯松开……

突然,一只纤细的手从背后探出来,一把拉住郑淮明的胳膊。

方宜也急红了眼,挤进狭窄的窗口。可她没有他高,再努力也根本够不到褚博,只能拼尽微薄的力量帮忙往上拽。

郑淮明哑声道: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想过结束才是最好的……可你看我现在……每天都能救更多的人。”

“活着才会有希望,褚博——不要放弃……至少不要现在放弃!”

褚博仰起头,瞳孔深深地颤了颤,紧咬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但那单薄的衣角根本承不住重量,越是紧攥,越是一点、一点下坠,眼看就要从郑淮明指尖滑走——

“褚博!”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少年伸臂抓住了他的手。

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相攥,郑淮明手腕一转,用力地卡住了他的虎口。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向窗口,几个医生和保安将一旁的玻璃窗卸下。空间陡然变大,好几只手伸下去,合力将褚博拉了上来。

所有人都惊魂稳定。

褚博因过度惊吓而浑身发抖,两名医生连忙将他架进房间休息。

郑淮明看着他安全落地,紧绷的神经的骤然松懈,一阵眩晕直涌上头顶,霎时天旋地转。

他扶住墙壁,难耐地闭了闭眼。

方宜见他额上冷汗不止,急切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郑淮明勉强弯下唇角,想让她放心:

“没事了……没事……”

可下一秒,高大的身子猛然一晃,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心外办公室。

郑淮明无力地倚靠在沙发上,微微后仰,突出的喉结有些艰难地滚了滚。

氧气从导管涌入鼻腔,他尚没能完全从刚刚的情形缓过来,双目半阖着,忍耐着轻飘飘的眩晕感。

接近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落在男人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淡淡阴影。

方宜怕他晒得不舒服,体贴地将窗帘拉上一半,屋里瞬间昏暗模糊了些。

李栩抬手将点滴的流速调慢:“别担心,输完这袋让郑主任回家再休息一下,晚上尽量吃点不刺激的流食。”

周主任刚刚也来看过,说没有大碍。主要是因为心肺功能没有完全恢复,剧烈运动造成缺氧,才会突然晕厥。

他走时轻轻关上了门,寂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方宜哪里能真的放心,刚刚郑淮明脸色煞白朝自己倒下来时,她心脏都快停跳了……

此时他额间又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毫无血色的唇有些干裂。

她问:“喝点温水,好不好?”

郑淮明正难受得紧,闭上眼便是一片晕眩,什么都喝不下。可见方宜担心得坐立难安,还是轻轻点点头。

方宜起身,先去取了玻璃茶杯,又去清洗、接热水。

窗帘只拉了一半,郑淮明坐在昏暗一侧,只见方宜忙碌的身影笼在明媚灿黄的光影中,来来回回。

尘埃浮动,柔软的发尾在金色的阳光中飘舞,逆光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腰身……

方宜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如水般流淌的目光,只顾着水的温度是否合适,自己先抿了一口,又弯腰添了一点凉水。

玻璃茶杯氤氲雾气,她走到郑淮明面前,他却没接。深邃的眉眼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喝一点,温度刚好——”

话音未落,男人缓缓前倾,搂住了她的腰。

方宜微怔,却也没有躲,静静任他环住,唤了声他的名字。

郑淮明没有回答,小臂渐渐收紧。额头轻抵在她平坦的上腹,随着呼吸声微微颤动,倾诉着饱含爱意的眷恋和依赖。

她身上馨香的气息,仿佛能渐渐抚平一切……

窗帘被风吹起一角,晃动的光影中,她站,他坐,一高一矮。

方宜恰能看见男人低头时露出一截脆弱的后颈,病中瘦了不少,苍白而修长,透出青筋的轮廓。

严肃的办公室里,这个拥抱的姿势实在暧昧。她心跳加快,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呼吸不自觉跟着错了节奏。

腰身随着吐息微微起伏,和男人的呼吸声形成某种共振……

方宜脸上发热,心中不禁有些潮乎乎的。她小心翼翼地接纳,搂住了郑淮明的肩膀,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静谧中,他低哑地喃喃道:

“方宜……还好我拉住他了……”

方宜心尖一颤,回想起刚刚郑淮明那样焦灼、竭尽全力的样子,尤其是千钧一发时,那一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想过结束才是最好的”,简直要将她心尖都揉碎了。

此时千言万语都是单薄的。

她温热细腻的指尖抬起,轻轻抚上他潮冷的后颈,心酸地摩挲。

半晌,郑淮明轻声道:“他父亲……只想让他辍学挣钱,可他年纪还这么小……”

方宜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婉声主动提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一年我们资助他重新参加高考……好不好?”

嗓音那样轻柔,宛如微风拂过,却又那样坚定、有力。

郑淮明深深地在方宜怀中埋下头,肩头止不住地颤动,双臂环得更紧、更紧,甚至让她有一丝喘不过气来。

“方宜……谢谢你。”

以他的薪资,要资助一个孩子上学绰绰有余,可她偏偏说了“我们”。

这一句谢谢,并非疏离和客气,饱含了更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方宜读懂了。

过了很久,郑淮明才渐渐松下来,但还不舍地不愿放开她。哪怕是体力不支,抱到手指有些发麻。

方宜眼中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仿佛是在怜惜他极其难得的一丝孩子气。

她轻轻弯腰,以一个更踏实紧密的方式回抱住他,吻了吻:

“坐好,把这袋药输完……”

“我们回家。”-

很快,郑淮明托人找到一个正规体校,给褚博办了一年高考借读。对方查看成绩后,爽快地接受了这名特殊的学生。

褚博临行前,他们一路将他送到车站。

“郑主任……我不能再拿生活费了。”他红着眼,深深鞠躬,“我可以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您救了我,又给我找学校、交学费,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

褚博坚持不接那张装了生活费的银行卡,可方宜还是趁等车时,悄悄塞进了他书包的侧袋。

年少时经济窘迫、处处难堪的滋味,她和郑淮明都尝过,那是一生无法根除的烙印。

阳光下,大巴车驶远在道路尽头,逐渐看不清晰了。

元宵节过后,气温略有回转,晴朗的日子越来越多。

假期结束,方宜一边筹备聋哑学校的拍摄,一边接洽商业项目,忙得脚不沾地。

郑淮明休养了一阵,在她监督下按时吃药、复查。虽还不能完全恢复工作,脸色也好了不少,不再是渗人的白。

每天晚饭后,方宜都不准他再工作,两个人依偎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消磨时间。一到点,她就催他早些睡觉。

郑淮明无奈地笑:“你把我当学校里的孩子哄了……”

方宜捏捏他的脸颊,轻哼道:“你现在身体还不如那些活蹦乱跳的小朋友!”

他但凡上床还看工作消息,她就故意往他怀里钻。

“不许看了……”

方宜撒娇,靠近吻了上去。

先是浅尝辄止的,她轻轻用齿尖刮着他冰凉的唇瓣,鼻息像羽毛一样掠过,痒痒的。

手机落在了柔软的被子上。

下一秒,未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被郑淮明大力揽进怀里,更深地掠夺。

唇齿交缠,男人清冽的气息萦绕,方宜被吻得微微后仰,本能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这种滋味是叫人上瘾的……

纤细的指尖一路向上,柔情间反复蹭过郑淮明的耳垂,他被撩得轻颤,落在方宜腰间的手难耐地滑进了睡衣下摆……

粗糙的指尖摩挲过细腻的皮肤,方宜不禁轻哼了一声,却轻轻抓住了他的小臂,阻止下一步的动作。

郑淮明软靠在床头,动情的眼眸中一片水光,呼吸已凌乱不堪。苍白的脸颊染有一丝血色,明显气息不匀……

不过是亲了一会儿,他已有些喘不上气来。

方宜笑了,指尖贴上他错乱起伏的胸口:

“你要遵医嘱,好好休息……”

她媚眼如丝,柔软的红唇湿润,是那样勾人。

可纤纤玉指偏偏搭在郑淮明胸前,用了些力,不许他再靠近。

已经是第三次了,把人撩拨到经不住了才收手,可他偏偏无法自持、次次上当。

“方宜……”郑淮明低哑地唤了一声,有些许无奈和宠溺,“你是不是……故意的?”

方宜得逞地笑了,软软靠过去,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滚动的喉结:

“乖,不许再加班了,早点好……”

说完,她就将自己彻底缩进被子里,不作声了。

郑淮明自知早上还吸过氧,无可奈何地作罢,将床头柜上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这时,方宜又转过身,只露出一个脑袋,眨巴眨巴眼睛,打了个哈欠:

“好困……没有人抱睡不着……”

有恃无恐,认准了他听话。

郑淮明弯了弯唇角,轻叹一声,钻进被子将人搂进了怀里:

“睡吧。”-

月末时,方宜又要去枫城出差,整整一周。

以前倒不是没有过,可自从郑淮明生了病,两个人是愈发黏在一起。她才去了三天,每晚一个人躺在冰凉的酒店大床上,就想念得翻来覆去。

不过方宜也下了命令,如果他敢不顾惜身体坐飞机找过来,她就一个月都不搭理他。

方宜每天空闲时间不定,所以每到吃饭他都会打视频过来,隔着屏幕陪她闲聊一会儿。

郑淮明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吃饭,听她讲工作上的事。

这天方宜打过去,他正好也在食堂吃饭。

桌子上搁了一碗鸡汤小馄饨,郑淮明手执瓷勺,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

方宜捧着盒饭蹲在后台角落,眉飞色舞地念着晚上的直播典礼,要来哪些明星,会有什么节目,几点才能结束……

她发现,自己一说话,郑淮明手就停住了,目不转睛地听。

“你快吃呀,等会儿都凉了。”

他微笑:“先听你说。”

“你吃,不然我不说了。”

郑淮明这才将舀了一勺汤喝:“刚刚你说,晚上那个来唱歌的演员怎么了?”

方宜知道他对这些娱乐新闻一概不感兴趣的,却还是很认真地听每一个细节。

她眨眨眼,凑近镜头说:“我说,我好想你。”

郑淮明轻抿着唇笑了,抬了抬眼,轻声道:

“我也想你,后天几点的飞机,我来接你。”

这时,背景音却爆发出一阵笑闹。

“李栩,你再偷我鸡腿试试,咱们今晚决一死战!”

“昨天夜班是你先喝我的柠檬茶……”

方宜一愣,脸一下子红了:“我……我(vAGj)还以为你在一个人吃饭。”

郑淮明轻笑,调转了摄像头,只见这桌坐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首当其冲是李栩和陈医生在互夹对方餐盘里的菜,笑得不可开交。

李栩似乎注意到了郑淮明抬起的手机镜头,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嗨,方老师!”

就这一瞬间,陈医生成功抢走了他的鸡腿。

听筒里传来一阵哀嚎。

镜头调转回来,郑淮明眼里泛着笑意:“没关系,我戴了耳机。”

“那……那也……”

方宜两颊发烫,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话题,幸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郑淮明看出她的害羞,笑了笑:“那你快吃吧,到时候我来接你。”-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回来那天,北川却突然下了大雪。

早晨的飞机延误到了傍晚,方宜落地时,已经夜里八点了。

郑淮明恰好因为急事被科里叫走,她本想直接去医院。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太打扰他工作,便打车回了金悦华庭。

郑淮明发来短信,说全院会议迟迟不结束。

方宜窝在沙发上等,目光触及搭在一旁的男士休闲外套,深灰色,那是他常穿的一件。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过,她将脸颊轻轻贴上去。

鼻尖被熟悉的气息所萦绕,方宜却是有些脸红——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只几秒,她连忙搓了搓双颊站起来,不敢再看那件衣服,回卧室取上换洗的衣服,钻进浴室里。

浴缸里热气氤氲,方宜将肩膀埋进水里。水温恰到好处,驱散了刚刚乱七八糟的想法,也卸去一周的疲劳……

就在这时,外面隐隐传来开门的声响。

接着,脚步声渐近:“方宜?你在洗澡吗?”

浴室门被轻叩,随即拉开了一条缝。

多日未见,想念已经快冲破最后一层纸,方宜心跳加速,抬眼望着站在门口的男人。

没有听见水声,郑淮明原是担心,只礼貌地将门推开了两寸。

可隔着半扇朦胧的玻璃,目光落下去的一瞬,他指尖一滞——

水中的女孩脸颊白里透红,长发湿漉漉地落下,一双眼眸泛着水光,白皙的肩膀半露在水面之上,还挂着晶莹水珠……

郑淮明喉结滚了滚,一股热流瞬间从心脏迸发,触电般流过全身。

“你……”他嗓音如被砂石磨过,生涩得说不出话来。

都说小别胜新婚,更别提……

方宜也有些紧张,脸颊愈发红润。她咽了咽口水,只见郑淮明推门径直走进来,脱去了外衣。

皮带的金属搭扣撞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她的影子,眼神那样灼热,甚至是滚烫的……

那方宜心脏砰砰直跳,羞涩地垂下了目光。

她没想到郑淮明会有如此冲动、直接的一面,可内心深处……竟有一丝期待。

男人停在了浴缸边,似乎在等待她的应允。

方宜耳垂红得欲滴,笼在濛濛的雾气中。她不敢看他,指尖缓缓伸向了调节温度的按钮,向下降了几度。

他心肺功能还没完全恢复,她怕他受不住这样热的水温……

这暧昧的寂静中,这“滴滴”两声,像是撞破了郑淮明脑海中理智的最后一根弦。

他大步跨进浴缸,一把托住方宜的脖颈,直接吻了上来。

水波荡漾、溢出,透明的热水在地面上晕开。

唇瓣相触的刹那,世界都安静下来。

郑淮明吻得极其小心、轻柔,像是在抚摸某件珍贵的宝物。可急促的呼吸声又暴露出他动情后的急不可耐……

热气弥漫蒸腾,这个绵长的吻让方宜几乎无法呼吸。可她不舍得推开,指尖不自觉攀上他的脖颈,逐渐收紧。

这股力量灼得郑淮明一颤,更加猛烈地攻势。

所有的思念、爱意全在这一瞬间被点燃。

气息交融,肌肤温度节节攀升。不知吻了多久,最后一丝氧气也被汲取殆尽,方宜眼前一片朦胧,喘息着软倒在郑淮明怀里。

柔顺的发丝缠绕上他的小臂,水珠滴落,漾起微小的涟漪。方宜没有一点力气坐住,身子软得像水一样,被稳稳他捞住,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

被吻到这种程度,她有些害羞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

郑淮明身上只余一件白衬衫,早被水浸透了,湿淋淋地贴在线条流畅的肌肉上。那平日颇有禁欲意味的衬衣,此时更让人浮想联翩。

他牵过她的手指,带她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纽扣,往胸口深处探去……

卧室昏暗,连门都来不及带上——

方宜的头被护住,缓缓倒进松软的被子,湿漉漉的长发立即洇湿出一块水迹。

一个个爱意至极的吻落下,郑淮明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从唇瓣,到耳垂,再到锁骨向下……温热的鼻息喷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带起一阵阵颤栗。

方宜的意念早已完全沦陷,整个人像漂浮在虚无中,任由他一次次索吻。

眼看一发不可收拾……

她尚有最后一丝清明念着郑淮明的身体,推了推他的肩膀。

指尖没有一丝力量,只像是小猫在挠。

方宜呢喃道:“还没好……不行……”

郑淮明笑了,含住她的耳垂轻咬下去:

“不行……谁说的?”

湿热的气息在耳垂蔓延,方宜被吻得一抖,感觉到了这危险的气息步步逼近。

男人俯身将她牢牢禁锢,她陷在柔软中,指尖不禁攀上郑淮明结实的后背。

从尚能回应他不间断的亲吻,到最后倦得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方宜眼角通红,尾音带了一点哭腔:

“之前你……你骗我……”

明明一周前还被她撩拨得无力反抗,怎么就……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一双幽暗的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浓浓炽热爱意,几乎将她完全吞噬。

“明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他再一次与她十指相扣,欺身而上,用一个吻堵住她所有音节-

三月初,海城一中百年校庆。

方宜在二院所拍摄纪录片《人间》突破重围,一举拿下年度纪实类大奖,备受媒体关注,她作为知名校友被邀请上台发言。

郑淮明特意从医院请假,和方宜一起回了海城。

毕业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回到高中,这个曾经他们有过千丝万缕联系,却不曾相识的地方。

绿荫小路,外墙掉漆的教学楼,十多年过去,一如当年。

陈旧的校门上,挂着校庆的横幅标语。学生和校友们来来往往,人流如梭。

方宜牵着郑淮明的手,坚定地带他走向那个无比熟悉的位置。

只是,高高的红色光荣榜上,第一排写着——

郑淮明,04年理科状元,北川大学医学院。

照片已经有些褪色,少年戴着一副眼镜,斯文而清爽,书生气十足。

然而,那不再是单独一个名字。

右侧挂着另一张照片,少女扎着青涩的马尾辫,脸庞白皙稚嫩,略有羞涩地垂下视线。

方宜,08年文科状元,北川大学外语学院。

这个小县城里,自此再没有人打破奇迹。光荣榜换了又换,他们的名字并排位列榜首,从未改变。

“你知道吗,以前我经常站在这里,仰望着你的照片……”

方宜笑了,对曾经考学的艰辛只字不提,轻描淡写道:“这里是风口,一到冬天真的特别冷。”

郑淮明握紧她的手,一想到他曾错过她那么多辛苦的岁月,心中无比遗憾:

“要是当时……”

方宜眸中泛起柔软的光:“如果当时不是想再次遇见你,说不定我也考不上北川大学,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最无助、痛苦的日子里,是他的名字,给了她黑暗中唯一一束光,让她寻着光的方向拼了命摸索前行。

那时“郑淮明”三个字,只是一个符号,可如今,他是站在她身边、近在咫尺的人。

强大、温柔,却也有脆弱角落的、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人来人往间,方宜眼含笑意,克制地将头轻轻靠在郑淮明的肩头。

下午的校庆仪式隆重而盛大,操场中央扩建出十几米宽的主席台。四周的树梢缠满了鲜艳绸带,校徽图案在枝桠间摇晃,折射着冬日暖阳细碎的光斑。

“接下来,我们有请08级优秀校友——方宜,她不仅是北川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也是荣获大奖的纪录片《人间》的导演。”

浅杏色长裙外,搭着一件正式而不失优雅的法式小西装。柔顺光泽的长卷发披肩,方宜踩着高跟鞋,落落大方地走上主席台。

掌声热烈响起,直到站在中央,望着底下密密麻麻数千名学生、家长、领导和校友,方宜仍有些恍惚。

十多年弹指一挥间——触眼可及的操场、教学楼、绿树,都还是曾经的模样。

调整了一下呼吸,方宜手握话筒,坚定而自信地开口:“大家好,我是方宜,很荣幸今天能作为校友的代表,在这个特殊的日子……”

她有过太多次站在台上的经历,却没有一次像这样,内心盈满了温热的力量。

咬字清晰、不急不缓,方宜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求学经历,谈及《人间》的创作感悟,再到对母校、老师的感激、对学弟学妹的鼓励,一气呵成。

台下无数双眼睛望向她,可她偏偏感受到了那一缕最炽热的视线。

郑淮明就站在台下侧边,身穿一件深灰色大衣,清冷挺拔,长身玉立,是那样显眼。可他目光是温柔的,隔着人群和距离,遥遥对她四目相对。

年少时,方宜躲在校门口,也曾这样隐在人流中,远远望着他万众瞩目的背影。

如今,时过境迁,换做他站在台下,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方宜眼眶微微潮湿,搁下话筒时,深深鞠躬。

在掌声雷动中,她一眨眼,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落下……-

庆典结束后,两人一起去拜访了当年的老师。

不少老师都还记得这两位当年传奇般的状元,感叹着这从指缝中溜走的十年。而他们紧紧相牵的手,更昭示着那不用言说的一切。

从校门走出来时,已是日落。

暖黄的夕阳洒满整座城市,为万物描绘上一层金灿灿的轮廓。

两个人牵着手,沿着曾经放学必经的路一直走,直到看见那条熟悉的河流。

它横向穿过整座海城,也是当年方宜遇上交通事故、意外溺水的地方。

“在这里……我们第一次遇见。”

这么多年过去,这座桥仍是许多百姓下班、放学的必经之路。一到傍晚,车流不息,四处是归家的上班族、接送孩子的老人,还有一群群穿着校服、欢笑打闹的学生。

方宜目光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轻声道:“当时掉进河里,水那么急,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那一刻,她永生无法忘记——水影摇晃模糊,不断下沉的窒息感将她包裹,意识似有似无,在那最无助、绝望的瞬间,是一只少年的手将她紧紧拉住。

命运的齿轮,早在十三年前就缓缓转动。

“如果不是你救了我,现在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即使曾许多次感叹,再次和他谈及,方宜心中仍湿漉漉的。

郑淮明轻轻握紧她的手,沉默了许久,开口时声音已有些艰涩和沙哑:

“是你……救了我……”

听到这句话,方宜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只见他清俊深邃的眉眼间,藏着一丝她看不真切的复杂情绪。

郑淮明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那天,我跳下去救你……其实……”

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河面,再一次勾起了他的回忆。

那是郑泽离世后不久,郑国廷逃避般地酗酒、消失,叶婉仪崩溃入院……年少的他白天上学,放学了再去医院照顾母亲,接受她的责问、怒骂。

每一夜都是辗转难眠,他在愧疚和痛苦中自我折磨,即使累到极致陷入浅睡,也会一次次被噩梦惊醒……

那一天傍晚,他放学路上经过这座大桥,眼看公车撞断围栏,车门玻璃碎裂。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被摔出车外,坠进深河……

他冲向桥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冰冷的暗流,拼尽全力将她救起。

就在托着她游到岸边,有好心人已经拽住那小姑娘的手臂时……

整个人沉浸在刺骨的江水中,水流不断地涌向耳膜和口鼻,那样刺痛,却一时盖过了他内心的痛苦。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在此刻沉下去,一切就终于……终于可以结束了……

于是,他松开了她的手,想要放任自己意外溺死在这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然而,下一秒,那小姑娘竟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说是力气大到快将骨头捏碎也不为过——她五指深深攥住他的腕骨,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几秒钟后,他被连带着拉上了水面,岸上的陌生人齐心将他拽到了岸上。

直到半跪在踏实的岸边喘息,那小姑娘受了惊,浑身湿透了,却依旧握着他不放、瑟瑟发抖……

“后来我回过神,才觉得自己当时实在太自私了。”郑淮明唇角惨然地弯了弯,“要是我死了,那个被我救上来的女孩该有多内疚……”

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那被她视为救赎的美好回忆中,是他想过要结束自己生命的瞬间……

她眼睛红了,喃喃道:“我……我当时可能只是很害怕……”

那只是一个刚刚经历溺水的人,被救起后本能地想要死死抓住拿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知道,但你确实……拉住我了。”

郑淮明将方宜搂进怀里,轻轻安抚她因后怕而微微颤抖的脊背:

“别怕,那是很近以前了,我不会再有……再有这样的想法。”

在那一刻,不只是他将她从河水中救起,阴差阳错地,她也拯救了他的生命。

暖融融的日落照亮两个人依偎的侧影,淹没在这一片人间烟火中。

“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方宜有些后悔,当年相恋时,她好多次满脸幸福地提起这件事。

郑淮明清澈的眼眸中,那一丝释然的笑意那样真切。

他抬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

“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难受……”

方宜忍住眼泪,拼命眨眼:

“那我不难受……我不哭……”

她蹙着眉、强忍眼泪不往下掉,那神情实在是太过可爱,郑淮明不禁笑了。

方宜吸了吸鼻子,嗔怪着拍他:“你笑……你还笑……”

忽然,郑淮明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个深红色精致的小盒。

方宜来不及反应,那盒盖已经打开,那黑色的绒布中,静静躺着一枚钻戒。

在这金黄的日落中,郑淮明缓缓单膝下跪,郑重地说道: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所以,……我也想在这里和你求婚……”

他眼中饱含温柔的爱意,仰视着那个此生唯一深爱的人

“方宜……嫁给我,好不好?”

四周有路人投来祝福的目光,有放学路过学生们新奇的惊呼,还有车辆驶过的噪音、小鸟鸣叫的声音……

但这一刻,一切都是安静的。

方宜眼中只有那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夕阳在他眉眼间染上一丝暖意,郑淮明的眼眸中也泛起些许水光,深深地注视着她,满是柔情。

四目相对,其实这一句回答是多余的,他们早就了然彼此的心意。

可方宜还是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眼角潮湿,嘴角弯起:

“我愿意。”

郑淮明闻言也笑了,他没有立即起身,修长的手指捏过那一枚戒指,维持着这个虔诚的姿势,将它戴进了她的无名指。

微凉的金属戒圈划过皮肤,方宜心尖也跟着微颤。

郑淮明缓缓站起来,将她再一次抱进怀里。

他眉眼带笑,俯身低下头……

方宜以为他要吻自己,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吻没有落在她唇上——

郑淮明拨开她额间的碎发,轻轻地、怜惜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清朗的嗓音响起:

“还你一次……”

方宜眨眨眼:“还什么?”

“在医院……我欠你两次。”

一个吻,在重症监护室里。

一个吻,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

方宜想不到他还念着这个,笑着问:“那第二次什么时候还?”

郑淮明弯腰将她紧紧搂住,下巴抵进她颈窝,温声说:

“等五十年以后再还……”

“五十年?那要付很多利息了。”

“多少利息都付。”

【正文完】

————————

正文完。

接下来的番外随榜更,不是纯小甜饼,都是有剧情的,还会补充一些主线中的细节。

两个人分开的那四年、婚后的生活……等等等等~-

接下来是可能稍微有点长的完结感言,来自多愁善感的我,大家可以选择性忽视。

《再逢秋》连载了整整五个月,首发第一章是24年11月10日,很巧的是,正好五个月。

作为一篇连载文,它真的很长、很长,所以我在此特别、特别感谢,那些一直追更,给我评论和支持的宝宝们。谢谢你们给了我很多力量和反馈,让我将这篇文写下去。

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本书。

一开始我预计是二十万字……结果写到最后,是四十六万字,比我想象得长太多。

我深知,在各个方面都还有进步的空间,也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和建议(鞠躬)

作为一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很多个夜晚疲惫地工作回来,或者在出差的时候,都在不停地敲键盘。所以也经常会更得比较晚,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理解!

下一本《昨日春》会在天气暖和以后开,这次我一定会先存一点稿再开哈哈,不然有时真的有点狼狈~

多愁善感的我,在一个冬末的晚上写下这段话,窗外已经由淡淡的蓝色,转为彻底一片漆黑。

陪伴我的,是一杯很提神的奶茶,点的是热的,现在已经冰凉了。

关于郑淮明和方宜的故事,主线就结束在这里了。其实不用多言,这是一个救赎的故事,两个在原生家庭受到过伤害的孩子相互拥抱取暖……

或许他们在大学的相爱,也是一种命中注定。他们都是内心破碎的人,所以才会察觉到彼此的温柔,会想要去爱、去温暖彼此。

好在,最后他们没有错过对方,或许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关于番外,会有养病日常、郑医生视角分手的那几年、两个人有宝宝的温馨日常,等等……

关于宝宝,其实我犹豫过,因为现在的社会议题下,生宝宝似乎……

但我最终还是决定一定会写这一篇、或者说这一个系列。

因为他们都是在家庭受过伤的人,所以我非常希望,他们能够有一个温暖的小家,郑医生和方方会爱他们的孩子,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