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叔父得知我到了长安，立刻遣人送消息给我，让我去杨府见他。

杨家在长安的府邸，比东都的杨府大了一倍。

想来这两年，叔父已经尝过做皇亲的滋味。

本就是钻营权势之人，如今却骤然跌落，又担心被牵连，叔父的白发都多了几分。

“环儿嫁人后一直随夫婿奔波在外，黑了也瘦了。”

叔父的话语中满是心疼，我却丝毫不觉感动。

当初三姐姐封妃，他迫不及待地将我嫁入裴家，一是不想多带个累赘到长安，二是防着我在长安露面，会使三姐姐的婚约生出变故。

如今这当口召我来，多半是我有他可用之处。

我摇头：“出去走走身体也结实许多，倒是叔父憔悴了。”

果然，未与我多做客套，叔父便引入正题。

“瑶儿受寿王之事牵连，现今人困在太虚观中，朝局动荡，我多方求助无门。

你与瑶儿自幼一起长大，若能找找门路去看她一看，也能为叔父解解心忧。”

让我使银钱打通门路去看三姐姐，一来他省了大笔花销，二来若真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他头上，这番一石二鸟的绝妙算计，我都想为叔父击掌喝彩一番。

只是他不知晓，虽然对姐姐算不得好事，此番过后，杨家却会兴旺几十年，正是歪打正着中了他的算计。

“叔父不必忧心，姐姐没与寿王一起圈禁，正是吉人自有天相天相，往后怕是有大机缘。”

叔父以为我不打算帮忙，顿时拉下脸：“你就半点不念姐妹情分吗？！”

“怎会不念，叔父息怒，环儿回去就让裴郎帮忙想办法，裴家在长安经营多年，定是有些门路的。”

听我如此说，叔父才安心。

又简单寒暄一番，我才出了杨府。

坐上马车，云容已经气得脸跟河豚一般圆鼓鼓，忿忿不平道：“二老爷可真是好算计！”

我笑而不语，这两年我与裴郎奔波在外，一是经营裴家生意，二是为三皇子办差。

此番回长安，正是奉三皇子之命。

如今事态，他离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去太虚观看个人而已，对我来说不算难事，当然这些不能对叔父言明。

况且，我也想在三姐姐进宫前，再见她一面，若她愿意回头，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终究不忍心，让她陷入我前世的悲惨境遇。

11。

太虚观内，我见到了一身道袍的三姐姐。

同样两世为人，她知道接下来就是富贵滔天，脸上不见半点忧虑，甚至隐隐透出兴奋与期待。

见到我，她丝毫不掩饰眼中的防备。

“环儿这是后悔了？可惜，一切都晚了，昨日圣人已经来看过我了，他应允过段时日，就接我进宫清修。”

“姐姐，裴郎如今身体康健，待我甚好，裴家上下也都对我敬重有佳，我没什么好后悔的。

倒是你，真的要想清楚，看人看事，别只用眼睛，多用用心。”

“你想说什么？”

“寿王和武惠妃谋逆，连盛宠多年的武惠妃都被一杯毒酒赐死了，有多少家族为她们愚蠢的野心陪葬，为何独独你和杨家逃过一劫，你就没想过吗？”

“你是想说我不配？只有你沉鱼落雁之姿，才配被圣人放在心尖上？我们杨家的权势，都是这两年圣人赐予的。

我如今赤条条一人，若不是因为圣人心里有我，还能是为何？”

“姐姐，圣人今年多少岁了？他这一生又见过多少女人，你以为独独一个你或者我，就能让他枉顾人伦？在他眼里，我们就是他求仙路上的一味药啊！”

三姐姐嗤笑一声：“环儿，你怕是嫉妒得疯魔了，连这种谎话都编出来了！”

我冷静下来，不再出言劝说。

重来一世，命运交替，我与姐姐各有各的怨念得失，我不该来劝她，也劝不动她。

离开道观后，我叫云容回杨府递消息给叔父，说三姐姐一切安好，让他放心。

几日后，消息传来，三姐姐被传召进宫清修。

而后几个月里，杨家封赏不断，圣人终于不顾朝堂反对，下旨封三姐姐为贵妃。

为安抚百官，三皇子被封为太子的旨意，也随之而来。

自此，太子奉命监国，圣人除了偶尔下几道封赏杨家的旨意，不再理会朝堂之事。

太子监国不久，裴家通过遴选，成为新一任皇商。

我在裴家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前世虽然有盛宠之名，却始终被囚于宫墙内。

如今我出入自由，崔夫人赏识我的能力眼光，将我当做接班人培养，裴郎亦信重于我。

可见人若有所图，还是要先立自身。

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别人身上，终究会受制于人，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当我在皇宫次月的采购清单上，看到荔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到来。

12。

我借裴家送账册的机会，进了趟宫。

三姐姐看起来比进宫前丰腴了不少，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上，摆弄着青葱一样的手指，瞟了一眼跪拜行礼的我，抬手示意我起身。

一旁的鹦鹉蹦蹦跳跳甚是活泼，嘴里叫着：“雪花娘，雪花娘。”

三姐姐掩嘴轻笑：“圣人私下里对本宫的戏称，被这小家伙听到，便跟着叫个不停。

妹妹对这称呼可熟悉？”

我笑笑，要取你心头血，自然是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三姐姐看我不答话，又说：“妹妹怎么来了？是本宫疏忽了，当日为两位姐姐求了诰命，忘记为妹妹也求一个了。”

“民妇记得，娘娘一向不喜甜的。”

三姐姐眼中充满疑惑，愣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嗤笑一声。

“怎么，听说圣人要为本宫运荔枝来，妹妹心生感慨了？”

我摇头：“娘娘，民妇只是想为裴家争取一个，为娘娘运送荔枝的机会。”

三姐姐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用白嫩的手指指我：“妹妹嫁入裴家没多久，就变得如此市侩，这些年的诗书算是白读了！

本宫成全你。”

走出皇宫，我回望这个前世的囚笼：姐姐，是我在成全你。

荔枝产于距长安几千里外，天气炎热的岭南，运送一趟需途中驿站安排数匹快马与盛满冰的箩筐，如此换人换马日夜兼程不休，每次也只得一筐奉于宫中。

前世，圣人对外称我爱吃荔枝，于是才有此劳民伤财之举，世人对我心生不满，甚至有人作诗讥讽：“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没有人知道，其实我不爱吃荔枝，姐姐也不爱吃荔枝。

前世今生，如此劳师动众，都不是为荔枝。

与对我的盛宠一样，荔枝只是个幌子。

圣人召集天下能人求仙问道，终得制取长生丹之法，此法所需材料之中，只余两样难寻：一是生在极阴之时女子的心头血，一是生于极南之岛上的一味仙草。

我是那生在极阴之时的女子，而运送荔枝的筐中，正是那味产自极南之岛的仙草。

圣人如今寻到仙草，那就离取三姐姐心头血的日子不远了。

此时，圣人对杨家的恩宠也盛极一时，堂兄登高被封为相国，两位姐姐被封一品诰命，姐姐虽是贵妃却位同副后，有协理六宫之权。

如此盛宠，哪怕叔父和杨氏一族知道真相，也只会献祭三姐姐一人，换取这个全族兴旺的机会。

这也是我前世求助无门的原因，没有人真的在乎我。

13。

三姐姐果然依诺把运送荔枝的事，交给了裴家，如此恩赏更让她觉得自己此生才是赢家。

一个月后，第一筐荔枝运进长安，我遣人分出一盘送入东宫。

没过多久，安禄山觐见圣人，其人体态肥满，一曲胡旋舞却灵活异常，因此颇得圣心，更让三姐姐收他为义子，常常出入皇宫，一时传为长安坊间笑谈。

谁都没想到，这位贵妃的义子胆大包天，竟带着一队舞者围了养心殿，挟持起皇上与贵妃，造反了。

这等儿戏般的造反，自然当日就被镇压了，是太子带着禁军和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平乱。

据说安禄山看到太子，双目眦裂，嘶喊着“竖子安敢”

，却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这场动荡中，除了安禄山一干叛党，只有一人陨落，便是圣眷正隆的杨家贵妃，据说是受惊吓太过心悸而亡，圣人更因此伤心过度，不多日便迁至行宫闭门不出，退位称太上皇。

太子登基后，新皇念太上皇恩宠贵妃，对杨家众人加官进爵，却都迁至闲职，朝堂重归平静。

数日后，长安城外的某处驿站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

我走过去，掀起车帘，里面坐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正是三姐姐。

安禄山造反那日，她被绑在内殿，正在放心头血。

这是我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皇，事先商议好的，借势让她假死出宫，把她送到岭南，杨贵妃既然已死，就不能再出现。

她看着我，将下唇咬得惨白：“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耸耸肩：“我也没打算要三姐姐的感谢，我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

“前世我受的苦，背的污名，总要有个了断。”

我将那盘荔枝送到东宫时，附上一株仙草和一封密信。

虽然嘴上都称万岁，有哪个太子会希望自己的父皇长命百岁呢？太子是绝不会允许，圣人制成长生丹的。

更何况，我们这位新皇是有手段的。

几年前在幽州初遇遇刺的时候，那两个异族人中的主人，就是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那次他出现在幽州，正是与安庆绪会面。

安禄山子嗣颇多，独安庆绪骑射一流却不善权谋，倍受排挤打压。

新皇在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暗地结交各方势力中有潜力的公子。

前世安禄山羽翼丰满后起兵谋反，朝局动荡，后来也是新皇力挽狂澜平定叛乱。

今生我不过旁敲侧击的提示，他便对安禄山捧杀怂恿，骗他提早起事，将其诛杀以绝后患。

顺势让圣人退位让贤，救出三姐姐。

我转身要走，三姐姐叫住我，转身望去，她用手紧紧攥着着车门，手指泛白。

“你为何要救我？你可以不救我的，我一直很嫉妒你......”

“可是你没害过我性命，前世我的悲惨际遇并非因你而起。”

不远处，裴郎站在马车旁眺望着这边，眼眸深深，我步履轻松走向他。

三姐姐的马车一路向南，前世她因向往富贵而身死，今生她尝过荣华滋味，从此隐姓埋名，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要受的因果。

而我，前尘往事，至此了断干净，今日后，才是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