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半个时辰内第十几次问阿满,她那边怎样了,阿满哭笑不得:“司空,女郎仍在休息呢,您嘱咐过小的们,女郎起床了就立马通报您。”
我哑然而笑,瞟了眼案上堆积的案牍。
根本无心放在这些事上啊。
满脑子都是她。
“交代厨房预备的膳食,可都安排好了?等她醒了立刻开灶,定要让她吃到热的,合口的,还有她最爱的那几道……”
“司空,这话您已经说过了,”
阿满颤悠悠抬手,比划了一个数字,“第六遍。”
我尴尬地眨眼,尽力想将飘散的思绪收拢。
公文上字迹密密麻麻,渐渐在眼前形变,终化作她含笑的眉目。
诚然,我失败了。
曾幻想过千万遍的重逢,真到了这一天,竟直教我惶惶难安,沉稳与理智土崩瓦解。
怕是镜中花,水中月,怕又是我一触即散的执念。
清晨,与失去记忆的她一同乘马车回到西楼,我先带她去了竹林小院。
从前我们同榻而眠的的屋室,就在那院中。
她盯着繁密的竹林,不掩惊愕,喃喃道:“平城的冬天,那么冷,它们熬得过吗?”
而我按捺着翻涌的心绪,目光无法离开她面庞一刻,千言万语终凝练成一句——
“就是熬过了数载秋冬,才会在今夕,与你相见。”
竹子是。
我也是。
后来她去休息,我便来到书房处理公务。
结果就是大半天过去,案牍的小山仍没减多少。
我惦念着她,惦念得失了魂,丢了魄,俨然有了渎职之嫌。
直到傍晚,有侍女来报,说她起身了,还与苌生说了一会儿话。
我于是匆匆站起,拖着几夜未眠的身子,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换,直奔往她的身边。
冷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她的屋门敞开着。
她就立在门畔,呆望着我,欲说还休,眸如春水潋滟,似闪烁着细碎的悲与喜,含蓄却浓烈。
我脚步微滞,喉间蓦地发紧。
故作沉静的外表,也许早就抑不住那暗流汹涌。
失而复得的狂喜击退了一切悲伤。
爱与思念便似燎原之火,拼命灼烧着,放肆灼烧着。
反复相思字,中有故人心。
……
【二】
她变了许多。
时常怔忡,眼底凝了化不尽的郁色,举手投足间满是疲态。
而她望向我时,常透着几分局促,怯生生的,小心试探着什么。
就如惊弓之鸟,连最细微的声响都似惊雷贯耳;又或许是迷途许久的旅人,历尽千帆方得归乡,却已力竭神伤。
教我如何不心痛?数年霜风,已将我的爱人磋磨憔悴。
恨不能逆溯时光,替她承受所有苦楚,却惊觉——自已原是那个,唯一被她亲手推出局外之人。
曾怨她狠心决绝,以恶毒冷漠为刃、斩断我们至深至滚烫的情意,徒留寒霜经年覆满我心。
可,每当我念及她颤抖的眸光,念及她独自咽下的苦楚。
念及她身似无蒂芳,念及她肩上抗千钧。
这份怨,还是输给了心疼。
又也许,我本就不是怨她。
我只是爱她爱得无可救药,是明知会痛,仍放不下她。
我愿倾尽所有但求她能平安快乐,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至她眼前。
因为她是窈窈,是我人生中最初的悸动,也是永恒不变的,唯一心动。
她现在不记得过往,我也不想她回忆起过往。
这天,我去寻她,才踏入屋内,便见她正对着铜镜梳妆。
她抬着手臂,生涩笨拙地绾发髻,很简单的发式。
见我过来,她又露出那种小鹿一样澄净温和的眼神了——是极高兴的,但也透了些小心翼翼,还有少许道不明的黯然神伤。
“我来给窈窈描眉,可好?”
我跪坐在她身侧,有一刹那好像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冬日清晨。
她微怔,很轻地应喏,然后自然地仰起小脸来。
我执起螺黛,两指轻托起她下巴。
目光交汇,她蓦然乱了眼波,颊泛薄红,连呼吸都屏住了。
沿着饱满精致的眉骨、柔畅的毛流,我细细落笔描摹。
她眉形生得好,我不过是为这份天生丽质稍添几分雕饰。
离她这样近,我难免分神,笔尖微有悬停。
心中感慨,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给心上人画眉了罢。
“好了……么……”
她小声问。
“嗯,好了。”
我浅笑,搁置了螺黛。
她扭头望向铜镜,眉心微颦,艰涩地眨了眨眼。
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不满意?”
我连忙问。
她转过脸,表情很僵。
“司空说过,并无家室,”
她不抬眼看我,就这么低垂着眼睫,“那,侍妾呢,通房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懵然张口,说,自是没有的,我从来独身一人,从来如是。
“司空很擅长画眉,”
话音虽轻细,她语气倒是极其冷淡,手无意识地揪起膝上裙,都快揉皱了,“想必,不知已给多少女郎描过眉,才练就了这样的手艺……”
我顿时哭笑不得。
五年前初次为她画眉,我总是画不大好,画了又擦,擦完再画,直到她眉下肌肤都被蹭得微红,才终于掌握了技法——如何起笔落笔,时隔多年我还记得清楚,而今也就能得心应手。
“我身边当真没有别人,”
我叹了口气,“窈窈便不许我,无师自通?”
她半信半疑:“不可能罢,裴司空一表人才,定是惹人思慕的。
而且我不信司空泥古不化,这么多年,真就六根清净,从未对谁动过心思?”
我没有立刻作答。
“可以,牵窈窈的手吗?”
我问。
她犹犹豫豫地点头,垂首咕哝:“马车上都牵了一路了,现在可还有征求意见的必要……”
我笑着握住她微凉的指尖,肌肤相贴,心跳不由自主便加快了。
“可以……亲吻窈窈吗?”
我又问。
她一怔,还是点头,幅度更加细微。
我低了头,唇轻印上她光洁的手背。
“人间纵有弱水三千,”
凝望她一双剪水明眸,我沉声道:“裴西遒这一生,也只饮取——”
“窈窈这一瓢。”
……
【三】
本人,裴西遒,从没见过雍羽醉酒的样子。
但现在,本人见到了,戚窈窈醉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