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青炀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呜咽,他支支吾吾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反正……我就是觉得太上皇是个好人。”
江枕玉从不会昧着良心给自己说好话,所以他道:“我方才应声,是因为陈叔说的确有其事,单看这些事迹,他的确不能称之为好人。”
应青炀显然不这么认为,“坑杀贼寇是因为琼州城被敌军合围,为了以少胜多保下一城百姓不得已而为之。”
“边疆军纪律严明,军令如山,一是强兵之计,二是保护百姓不受侵扰,三是收拢人心。”
应青炀说的这些曾经的琼州人人皆知,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世人对太上皇的评判逐渐变了味道。
应青炀不明白江枕玉为何不依不饶,从前总能理智分析对错的人,如今非要说几句太上皇的错处来,“江兄你明明都懂的!”
江枕玉终于沉默了。
他当然懂,没有人比他再清楚不过当年的每一道军令为何颁布。
江枕玉攥了攥拳,长叹一声,“你只听过传闻,少时又受他影响生活拮据,缘何这般盲目信任?”
应青炀嘴唇嗫嚅,不知道该如何做声。
他有时甚至都不理解,命运为何总是这般会开玩笑,两个在某些方面高度的相似的人,却偏偏生来便立场对立,你死我活。
受此限制,应青炀从记事起,无数人在他面前否定太上皇的所作所为,就好像连着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在时刻遭人唾弃。
应青炀并不喜欢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名字,以及由此延伸而来的一切。
可他因此所得到的关爱并非作伪,在他十九年的人生中占据了绝大多数篇幅。
应青炀没有勇气,也时常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他从不觉得自己身为前朝遗孤,就一定要走上一条所谓的复辟之路。
大梁已经立国十年,即便他为此筹谋多年再度掀起战火,无论鹿死谁手,终究是百姓在无端遭受战火。
谁登临帝位,谁手掌大权,真的那么重要吗?
应青炀经历过和平的时代,又侥幸死而复生,“活着”在他这里永远是最重要的。
然而他这般满心苦闷,却没有办法一一对江枕玉言明,便只能说一半藏一半,言语间俨然是个太上皇饿忠实拥趸。
他小声嘀咕:“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上辈子救过我的命?要不我怎么总会有这种想法?”
两人都知道这是胡说八道。
江枕玉道:“没有必要将他想得太好,说不定以后会后悔的。”
虽说这些曾经军营里的事能传遍大江南北,少不了江枕玉本人的授意,推波助澜,直到今天。
但他本人也从不无辜,从他决定自琼州起兵开始,就已经“纯善”二字搭不上边。
应青炀直接原地蹲下了,开始耍无赖,“总之你不能像长辈们一样说那些话,我不喜欢听。”
他蹲在在,手一点点拔着地上的荒草,像个阴郁的蘑菇。
他回头看向江枕玉的方向,威胁似的呲了呲牙,“你要是不同意,我就生气了!”
江枕玉哪会说一个不字,他再不将名声看在眼里,也不会希望时刻有人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此刻他心里一阵暖意上涌,却又忍不住想笑,“怎样生气?”
“扣你三天蜜饯!”应青炀十分硬气地说。
江枕玉语气苦恼,“那可就麻烦了。”
“但是青天大老爷,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每次听到这种不顺心的话,都是怎么做的?”
应青炀没好气道:“村里都是长辈,待我极好,左不过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我当耳边风就是了,怎么好和长辈吵嘴。”
江枕玉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应青炀摧残荒草的手停住了。
也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
——自然是觉得太上皇是个明君!
他沮丧的眼神顿时一扫而空,眼睛逐渐明亮,“所以江兄你……其实对那位没什么意见!”
江枕玉早便做好准备将前尘往事一并抛却,可此刻即便他盲着眼,也能感受到应青炀此刻的希冀,以及对那姓裴的隐隐约约的憧憬之心。
“……没有。”江枕玉这话说得有些艰难。
他并不明白自己心里燃烧着的那点恼火是从何而来,褪去那层光鲜亮丽的身份,他在应青炀面前又能有多少分量。
总觉得已经比不上那姓裴的了。
应青炀没有发现对方那点隐藏的情绪,他“唰”地从地上站起身,整个人都满血复活了。
他捧住江枕玉的手,终于心情舒畅,道:“那我们说好的,要统一战线才行!”
江枕玉点头应声。
只是他觉得对方这番想法实在是有些幼稚,江枕玉有些想不明白,这无缘无故的崇敬之心是从何而来。
万一哪天突然冒出个人来,在他面前伪装身份,应青炀会不会摇摇尾巴就乖乖跟着骗子走了。
看这家伙这种态度,江枕玉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杞人忧天。
于是准备叮嘱两句有备无患。
——“如果他是个和你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人,你待如何?”
然而他还没能把这话说出口,便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光亮,几次明灭。
江枕玉若有所感,他抬起另一只手,扯了一下眼纱末端,轻纱被他收进掌中,阳光有些刺目,逐渐清晰的视野之内,少年俊秀的眉眼映入他眼中。
翘起的额发带着几分俏皮,桃花眼里满是笑意,神采飞扬的模样和江枕玉想象中的别无二致。
江枕玉瞳孔微缩。
他探出手,放在应青炀颊侧,拇指揉了揉对方的眼尾处,那一小块皮肤便泛起细微的红色。
少年在他的触碰下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睫毛拍打着江枕玉的指尖,“江兄……?”
他略微抬眼,便和江枕玉清浅的眼眸对上视线,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像是要把他这个人深深刻印进眼眸深处。
又像有什么犹豫许久的事,终于在心底尘埃落定。
应青炀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随后扬起嘴角。
他又往前凑了凑,笑意盈盈,很骄傲地问:“江兄,你看清了吗?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