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走一路捡,顺着山路到了江枕玉掉下山崖的地方,在树下找回了自己的弓箭。
应青炀摆弄了两下,居然没有一点发霉的痕迹,还带着点残留的松油,便知道姜太傅是故意引他上山了。
应青炀撇撇嘴,忽地拔出一根羽箭,射中了一只从树后窜出来的野狍子。
他敷衍地用麻绳把猎物捆起来,拎起麻绳向上提了提,满意地发现重量完美维持在了一定范围没怎么变过。
江枕玉看了一路,亲眼目睹一只伤了耳朵的肥兔子脱离魔掌,被应青炀一脚踢到了土坑里。
打猎是条件反射,放走猎物就是故意为之了。
江枕玉权当没看见。
再往前就是那片层层叠叠的巨网,江枕玉看了一眼,觉得这不是鬻字就能解决的事。
“这东西,你还要重新修好吗?”江枕玉开口问道。
江枕玉原想着有机会去附近的镇上,买个小马驹给应青炀养着,骑上战马圆梦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最缺的也是时间。
这捕兽网留不留都不太合适。
应青炀却是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扬眉吐气道:“咱们卖过一次药材之后就买点材料来把这网子补好,积德行善的大好事,我想想,全都补好起码也要个把月吧……”
那样子就像一个怄气的败家子终于找到了散尽金银的好办法,顿觉通体舒畅,恨不得现在就赚到钱然后再理直气壮地花出去。
然后借着这个由头告诉长辈自己没攒下多少银两,离开琼山的事容后再议。
江枕玉道:“顺便把养战马的事情也提上日程?”
应青炀眼睛一亮,回头看他,“江兄你简直是个天才!”
江枕玉:“……”天才的败家子吗?
应青炀一下就找到了两个办法当散财童子,心里积攒了几天的郁气终于消散。
他抬起头,视线逡巡一圈,又观察了一下太阳的方位,确认时间葱郁。
忽然道:“江兄,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江枕玉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把猎物和这一路的战果放到了一个隐秘的树洞里。
两人轻装上阵,顺着山路往上走了许久,越往上视线越开阔,攀过一块凸起的巨大岩石,眼前竟然是一小片平台,前方有几块重叠在一起的巨石,最上方的岩石平直,看起来像个天生地养出来的石床。
“到了!”应青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江枕玉被迎面吹来的冷风灌了个满怀,他眯着眼,确认两人到了这座山的山顶。
他被应青炀扯着手腕攀到最高处,在那宽阔的石床上并肩坐下。
视线更加开阔,向前方望去,群山看遍,重峦叠嶂,绵延不绝。万物回春的世界,盎然的青绿色铺天盖地,偶尔有几只鸟雀拍落树叶飞向云端,婉转啼鸣,回荡在山谷之间。
应青炀向西北方向看去,有些激动地拽住江枕玉的衣袖,“我就知道今天的运气肯定不错!江兄,你看那边!”
江枕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角度有些刁钻,但视野极佳,能穿过几个交错的山脊,看到山间那条并不宽敞的官道,一道亮银色撕破翠绿的屏障奔向远方。
暗红色的旌旗盘旋,虽只是押运物资,但大军有条不紊地前进,刀枪剑戟配着银甲,泛着冷光,马蹄声隐约传来,泛起一阵尘埃,有如大军压境,看着颇觉震撼。
视角太过新奇,即便江枕玉阅历丰富,此刻也有一瞬的失神。
应青炀托着下巴,感慨道:“你看打头的那匹战马,太潇洒了!见过一次之后我就喜欢上了,念念不忘了好多年呢。”
江枕玉对琼州的官道十分熟悉,自然知道这是雪灾之后向琼山各个重镇护送赈灾粮草。
可应青炀又是怎么知道,在这个位置能看到大梁军的车队?
江枕玉转头看向应青炀,少年看着远方,桃花眼里满是欣赏和一点微不可查的艳羡,仅仅为了一匹大梁军里随处可见的战马。
没有嫉妒,没有憎恨,看不到一点和身份相匹配的情绪。
让江枕玉几乎要质疑自己之前的猜测。
他不自觉喉头一哽,片刻后才低声问:“……何时见过的?”
应青炀回忆片刻,道:“唔,十岁的时候吧,听说边疆军平定天下,得胜归来,部分将士要回故土祭祖,那时十里八村的都知道这事,和过节了一样庆祝。”
“人人都说边疆军威风凛凛战无不胜,以后不会再有战乱,不必颠沛流离远离故土,好日子就要来了。”
“就连村口那个老乞丐都乐得不行,我就跟着夸了几句,他就把好不容易讨到的叫花鸡分了一半给我。”
“我实在太好奇了,那天夫子又刚好讲到站得高看得远,就自己一个人偷偷进山,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听过不少大应正统,其余各方势力都是下九流之辈,终有一天会有人匡扶大应的论调。
但他亲眼看到的却是,百姓为了新朝即将建立,天下太平而欢呼雀跃。
大应皇室也好,边疆军统领也罢,没有几个人在意是谁会登上帝位。
应青炀双手撑着石头,视线向石床下方看去,那里有个摔破的酒坛,一半已经掩埋进泥土之中。
应青炀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带着一壶偷来的酒,只身爬上山头,听着翻山越岭而来的颂歌,终于成为这芸芸众生里不起眼的一个。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挺不错的吧?”
“谁当皇帝,谁掌大权,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偶尔会觉得。那个人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当皇帝。”
应青炀神神秘秘地向江枕玉眨了眨眼,好像在请求他别把这段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说出去似的。
江枕玉深深看着他,窥探到了少年心里最隐秘的想法,便知道那些不符合身份的洒脱究竟从何而来。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将心脏层层纠缠,每一次血脉鼓动,都带出细密的疼。
他可以深陷泥沼痛苦不堪,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希望另一个人活得恣意,甚至想劝对方再任性一点。
再多一点点的欢愉都是快慰的。
应青炀说完,又笑自己糊涂。
心有天下,向往海晏河清,却唯独不想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天下能有几个人不在乎权势地位,能从登高之路中急流勇退。
他往那岩石上一摊,放松地把自己摆成“大”字形。
“我就喜欢当咸鱼,别人都说咸鱼不好,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江兄,来帮我翻个面。”
江枕玉抬手在应青炀头顶轻抚,把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捋顺,随后站起身,眉眼温润,唇边带笑,向他伸出手,“风冷,下山吧。”
两双含情眼忽而对视,应青炀错开目光,只觉得心跳乱了节拍,差点溺死在那双满含情绪的琉璃深潭之中。
他握住江枕玉的手。
“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