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色的夜幕与辽阔的海际晕染成一团怎么也化不开的浓郁墨色。在海水波动起伏中, 游轮甲板像幼时的摇篮般缓慢而又稳重地晃动。
迎风而立站了个身材中等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头发微长, 架着副金丝眼镜, 眼镜下的一双单眼皮眼睛稍稍眯起, 朝远方看不见的尽头望去。海风呼啸, 扬起风衣衣摆,正在猎猎作响声中,有个白裙金发女孩端着酒杯靠近。
她白净的脸上洋溢起热烈的笑容, “平川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看风景?”
“我不是在看风景, 我是在看人。”平川春原伸手指向前方, “你看见了吗?”
“这片海除了我们, 还有谁吗?”金发女孩循着手指方向看去, 但无论怎么睁大眼睛都看不见任何一艘船的身影。
“没有啊。”
“不,他们就站在那里, 正看着我们。”平川春原一开口, 轻声的话就散入风力, 只让女孩听清一两个单词。
她懵了一瞬, 面对这位著名的作家,试图再次搭话, “那您知道他们是谁吗?”
“是我的家人。”平川春原一出口, 女孩的脑子跟头发一样在风里凌乱。
什么叫他的家人。
作为拜读并且崇拜这位平川先生的忠实读者, 女孩对他的遭遇能倒背如流。
平川春原, 三岁丧祖父,五岁丧父母,同年, 颇为兴盛的平川家族一家上下几十口人,全部因为意外纷纷暴毙,只剩下他一个年幼的孩子。
后来平川春原靠着一本自传书爆火,所著的书被翻译成十几个国家语言,畅销几十个国家。也靠着这本书,让无数人都认识到这个命途多舛的天才作家。
女孩没了话,愣愣站在一边。
平川春原却提起兴趣,主动说道:“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大海。这里非常平静,祥和又开阔,到处都是自由的生命力。”
“但是,东瀛不就是岛国吗?您从小应该经常见到大海才对啊。”
平川春原沉默,偏头看她,不远处的灯光反射到镜片上,东亚人特有的黑色眼珠此时已经和夜色融到了一起。女孩看不清,也不知道平川春原此时脑中想到的画面。
潮湿的海腥瞬间将思绪拉回几十年前,女孩风中凌乱的长发下的脸和记忆中的疯女人重叠在一起。
幼年的平川春原仰头看着巨大箱子中只露出一个头的疯女人,她的皮肤枯黄如树皮,头发比夏天疯长的野草还蓬乱,两只黑色的眼珠像墨色的扣子,只是缝在脸上作为装饰。
除了听不懂的咒骂,平川春原从来没听到她说第二句话。
父亲骂她疯婆子,母亲骂她下滥货,周围的叔叔伯伯没一个对她好脸色,似乎多看一眼都是晦气。
他起初并不知道这个疯女人是他亲生奶奶。她被关在箱子里,像被插在花瓶里的仙人掌,格格不入又生命力顽强,似乎怎么也死不掉。
后来平川春原才听从堂兄口中得知,原来疯女人每天面对的黑白照片就是他已经过世的祖父。
至于祖父为什么过世,大家都说是被疯女人气得。祖父原本身体就不好,施舍这个逃荒来的疯女人各种好饭好菜和一个能遮风挡雨的房子,而代价仅仅只让她来照顾祖父而已。
她却连这都不能办好,甚至不甘寂寞的和祖父的兄弟眉来眼去。
祖父的病越来越重,常常咳血,就在这时,他又撞见疯女人和别的人勾搭滚在了床上的场景。
他为了惩罚疯女人,特意托人从海外运来一只大箱子。假装里面有要找的东西,叫疯女人钻进去去拿,等人完全缩了进去后,忽然从后面锁上。
疯女人只能靠着一个仅能容纳头颅的开口存活。
祖父告诉她,这是惩罚,什么时候愿意改了,什么时候就放她出来。
疯女人信了,乖乖在箱子里一呆就是一个多月。
祖父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宽容,从时不时的打骂,到后来能温柔的抚摸。疯女人成为一个安顺乖巧的床头花瓶,听从他的各种指示。
就在她以为能获得自由的时候,祖父突然自杀了。他当着疯女人的面,将掌心中长长的铜制钥匙生生吞了下去。
等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床上,身体僵直。
疯女人还没从死亡的恐惧中走出来,便想到另一件事。没了钥匙,她怎么出去?
她用一张嘴,好话求了个遍,求他们大发慈悲放她出去。
大家族的人自然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听她的恳求,说不动容是假,更何况她还有几个孩子。
但是一问起钥匙在哪。
疯女人便说在祖父的胃里。
在活人的胃里尚且不能吐出来,更何况死人的胃?
人死了本来就可怜,怎么能用刀子剖开腹部,割开红色的胃去出一把冰凉凉的钥匙?这是对亡人的冒犯。
于是,所有人都想尽了借口拒绝她。
钥匙不行?
那锯子呢?
平川家的人请了工匠试图打开木箱,不想祖父找的箱子都是特殊材质定做,看着普通,实则暗藏玄机。
割也割不开,打也打不开。只能让她在里面一直呆着。
平川家的人将祖父风光大葬,按家族祖训,丈夫死后,妻子要守孝三年。
正好疯女人出不来箱子,离不开这个家门半步。
于是他们将巨大的黑白照片挂在墙面上,三五个人抬着箱子把她移到照片前,好让她一解相思之苦。
这个好主意正是和疯女人滚过床单的小叔子想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哥哥,于是想了这一招来弥补。
他又觉得自己对不住嫂子,于是起初会天天亲自喂她吃饭。
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办的再完美不过时,疯女人突然疯了。
她一开始还能软下声音,求助各种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主人下人。可没一个人能帮她。于是她疯了,见到谁都是破口大骂。
她骂的越凶,家里人越说她疯了,更不把她当人看。
几个月下来,被装在密不透气的箱子里,身体再干净也是污臭熏天,气味被风一吹,能飘十里远。
渐渐地,大家觉得太不能入鼻,干脆连房屋的门都锁了上去。想到她,才去喂一顿饭,想不到,就只能饿着。
记不清到底将她关了多久,反正年纪还小的平川春原误闯了进去。
他仰头看着她,从她杂乱灰白的长发中,隐约窥见那黑洞洞的眼睛,盯了会,突然从里面爬出一条又长又粗的蛆虫,在空气中蠕动着白嫩嫩的身体。
疯女人没有死去,她的头还在随着呼吸平稳地缓慢地晃动,却入了定一样,感受不到外界的存在,口里只知道重复一句话。
“平川家的人都该死。”
祠堂里,髑髅忽然扯起更加尖锐的声音,重复大喊:“他们都该死!全部都该死!这群畜生,我不能容忍有一个杂种活着!”
空洞洞的窟窿用尽力气迸射自己的恨意,讲述接下来的事。
“我在木箱中整整呆了一年零三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下来的,我感觉到我身上爬满了虫子,箱子里不见天日的身体不断腐烂,散发出难闻恶心刺鼻的气体。腐肉上的虫子肆无忌惮啃噬我的血肉,钻入我的血管在里面产卵,然后无数的虫子游走在我的身体里。”
“有的虫子爬上我的脸庞,爬到我的头发,钻进我的耳朵,从耳朵又滑入眼睛森*晚*整*理,一点点吃着我的身体。到了最后,我两只眼睛全部都看不清了,我的舌头,我的鼻子,全部被吃了个干净。”
“都是他们害的,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救我,没一个人是想救我的。”
“可是平川家的人也不知道,虫子啃噬我的身体,我也在啃噬他们的身体。靠着他们,我强撑着活过一年,我知道我就是在等这个箱子最后的时间。它能帮我报仇。所有靠近箱子的人都会被吸干生气而死。”
姜斯低头看着一个小小的髑髅在地上翻动,问道:“你的身体是谁分解的?”
宁市只有一个头颅,那就说明身体被分布放在了其他各市。
髑髅冷笑,“是他们请的高僧,说我怨气太重,必须找同样的几个箱子,将我分成四块,分别锁进去,这样才能让我的诅咒的消减。”
“你知道吗?平川家是一个非常大又很潮湿的木制宅落,就和这间祠堂一样,到处弥漫着发霉的难闻的味道。这群人以为把我分尸就能解决问题,为了不让外人知道,花重金打点好高僧的嘴,将四个箱子分别埋在东南西北四个角,美名其曰:用人气压制诅咒。”髑髅哼笑,“他们错了。”
“他们以为就我一个人,其实我身边有好多人。这箱子里面,有无数道人抓出来的指甲印,一道印就是一个人。这些蠢货还找了同样的四个箱子将我们关进去。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其他人都因为你和这些箱子死了?”姜斯问道,“那平川春原怎么躲掉的?”
“......”髑髅道:“他和你一样,想放火烧我。我放了他,他跑了。”
“正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的时候,过了几十年,他居然又回来了。他还是害怕家族的诅咒会蔓延到他身上,于是特意来解决我们这些祸害。他觉得既然我是要报复,就干脆找一群人来给他挡命,什么时候我消了气,他就能好好活着了。”
姜斯抿唇,“所以,他特意开了家剧本杀店,又特意将这里装修成平川家的模样,诱导不知情的玩家进来做招魂仪式,实则是让你吸气运平复怒火的?”
“是这样。”髑髅嗤笑:“他怕死,连来也不敢来。找个你们的国人当合伙人,忽悠他代笔写了个故事。结果刚把我带到这边,那个合伙人就死了。他也是个蠢货,谁都信。”
这话音外的不屑谁都能听出来,在场的人毕竟不是冷血动物,听到接连有无辜人死在他们一家人来回的算计中,说不愤怒是不可能的。
姜斯一脚踹在髑髅身上,冷声道:“你找平川家复仇就算了,其他人何其无辜,他们不仅没做过什么错事,反而更多人是对你抱着同情的。你就这么趴在他们身上吸走气运,当真心安理得?”
“有什么不安的?人性本来就是下流又龌龊的,同情算什么东西,能把我从箱子里放出来吗?”髑髅心安理得说着,甚至笑了几声,腾空飘起,似乎在和姜斯对视,“你别忘了,我也能要了你的命!”
姜斯越过它看向姜老头,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安心。丝毫不在意它的要挟,甚至上手一把抓住它,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把你挫骨扬灰。”
髑髅沉默半晌,恨恨道:“今天,我必须要杀了平川春原。”
“平川家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你知道他在哪吗?”
“隔得太远,我感应不到。”髑髅骂道:“说不定早跑到其他国家,他那么贪生怕死。”
“我来找人。”海棣终于开了口,旁若无人地忽视其他视线,盯着姜斯认真道:“我应该知道怎么联系他。”
“嗯。”姜斯点头。
髑髅补充要求,“我要他出现在这个城市。这样我才能动手。”
不等海棣说,姜老头沉声道:“按照东瀛习俗,女子出家从夫姓,你自己也是平川氏。你可记得?”
“......”
姜老头不管它有没有回话,继续道:“人间曾有屠全族者,行凌迟之罚。屠杀自己亲族,在地府中判决更重。在地狱则是一一受过十八重地狱才行,你确定想好了确定要杀这最后一个人?”
“我必须杀了他。”髑髅咬牙切齿,“他身上的血脉,这么肮脏,早就该灭绝世上了。他的父亲......是我被强迫生下的。当年心软放他一命,现在我早就后悔了。”
“好。”姜老头点头,“子时,阴差准时带你去黄泉。”
“就算暂时留下你,这箱子也不能再留。”
木箱成精,为祸人间。
精怪不似人类鬼魂,做错了事还有地府出面惩治,这种东西一旦走向邪道便只有毁掉它一个途径。
姜斯转头取出一沓黄纸,点燃朝那空了的木箱扔去。
髑髅本想说这箱子轻易烧不坏,却没想到这纸沾火居然隐隐泛着金光,沾了木箱,几乎瞬间就将其吞噬。
“这是什么纸?居然这般奇特?”向古旬忍着腐臭的异味惊讶开口。
“就是普通的黄表纸。”姜斯说道,“我把它在泰山石下压了一整晚,用来烧邪祟正好。”
纸灰飞做白蝴蝶,纷纷朝外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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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门被推开的霎那,金光随之倾泻进来。姜斯还没跨出门槛就见海林二人齐齐往这边看来,两人不仅年纪相仿,就连眼神都神同步,像小狗似的带着湿漉漉的期待。
“怎么样了?”海默昀最先耐不住性子,大步跑过来。
“今天就能了结。”姜斯说着,看向海棣。海默昀跟着期待看去,“哥。”
海棣颔首算是认同了这话。
海默昀发现只有他们两人,诧异问道:“是不是少了一个啊?向道长呢?”
“他在处理那堆牌位。”姜斯回头往里去看。虽然里面并没有什么鬼,但是毕竟是正儿八经的的牌位,向古旬在毁掉之前还得做个法事规规矩矩将其安顿。
而姜老头在交代完事宜后则径直离开,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姜斯多年没见他,不说落寞是假的,但是正事在前,也只能把这点情绪往后放放。眼见向古旬已经完事跟着出来,问道:“接下来的事——”
“我要去其他几个城市协助道友一一处理。”向古旬道:“事不容缓,我现在就要出发。”
“我安排司机送你。”海棣道。
向古旬也不推辞,向海棣道谢后就匆忙离开。
他离开了,海默昀以为自己也能跟着走,哪知刚迈步,就被喊了回来。
“你干嘛去?”姜斯奇怪,“事情还没完呢,得在这等着。”
“还有啥事?”林楠插话。
“还有个该死的人没死呢。”姜斯淡淡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循环就差最后一步了。”
他们留下来,一方面是等着最后髑髅报完仇,一方面是盯着它不能放任它滥杀无辜。
在地球的另一边,夜幕早就降临。凉凉的夜风和手机铃声一起来到平川春原面前。
颇为愉悦的心情被这通电话撕了个粉碎,他顾不得接下来还有的应酬,径直找到主办方表示要立刻离开,前往最近的机场。
主办方再三挽留,平川春原难得冷下脸,生硬地要求:“我必须现在立刻马上离开邮轮回到陆地上。”
见他这么强硬的态度,主办方只能答应,安排了小船送他先离开。
秘书为他预订好了机票。等平川春原一路终于上了飞往华国的飞机这才算安心。手心紧紧攥着轻便的手机,在源源不断的冷气吹拂下,竟然还沁出了粘腻的冷汗。
几个小时前,他接到的电话正是来自华国警察的正式通知,让他立刻飞往华国配合调查近期的意外死亡事件。
平川春原自然第一反应就是因为他搞出来的剧本杀游戏的原因,眼看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自然不可能自投罗网。
正要找理由拒绝,就听对面的警察用字正腔圆的英语道:“如果你不回来,那你私自偷渡入境的木箱将会遣返东瀛。我们也会以官方名义,通过对你提起警告和诉讼。”
平川春原现在的身份不在于他姓平川,而是他身上拥有的知名作家身份。
如果被华国警方这么一搞,他将会身败名裂,更别提还有麻烦的官司。
他只能先应下来,安慰自己只是回去而已。剧本杀游戏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此消彼长之下,在他身上的诅咒也不会剩余多少。
只要他足够小心......
飞机平稳落地,平川春原一直紧绷的神经在眼看乘客陆续下机后提到了最高阈值,像被上紧了的琴弦,经不起丝毫的拨弄。
他僵硬地下了飞机,没有行李的拖累,走得格外得快。
电话再次响起,依旧是华国警察。对方告诉他,已经派了公车在机场等待。
平川春原舒了口气,有专业的警察保护,这一趟肯定不会有什么意外。
却不想,他这个念头刚起,背后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发胖的身体顺着惯性向前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