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确实没有办法对着这样一张长在他审美点上的样貌,说出不好看三个字。
一声“好看”话音刚落,亓官殊突然鼻尖一动,一阵奇特的香味,传入他的鼻中。
药草的香味,以及淡淡的桂花香气,都是他比较喜欢的那种。
可,这股味道中,绝对不只有药草香和桂花香。
陌生又熟悉的气味,只是在亓官殊的脑海中转了一个圈,就呈现出来了答案。
亓官殊瞳孔一颤,猛的抬头,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自己和百里若,其实并不算熟稔。
手指扣在百里若的衣领处,在百里若接近慌乱的神色中,扯开了他的衣服,露出里边已经被鲜血渗红的包扎纱布。
亓官殊:“...... ”
百里若:“!”
少年大概只顾着要来见心心念念的少司官,给自己的包扎简陋不堪,在过来的道路中,就已经松散开来。
又因为衣着的繁复,佩戴了许多银饰,相撞之下,反而让本就没有认真清洗干净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鲜血刺激着亓官殊的双眼,他忽然觉得自己被一阵冰冷的浪潮拍入海底,不管他怎么挣扎,都没有办法再次上浮。
透骨的凉意,不断刺激着他的神智,他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只觉得体内的温度,也在一点点随着这股凉意散去。
无处可逃。
无人可依。
“你怎么弄的?”
亓官殊想要问出这句话,可一个“你”字,才刚刚挤到嘴边,亓官殊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还需要问什么?
他可以问什么?
还能是怎么弄得?非爀鴠日时,想要前往黄泉,除了身死,就只有一种办法了。
——为了给他取药,百里若没有任何迟疑地在自己身上下刀,让鲜血大量流失,来达到濒死出魂的状态。
稍有不慎,便会身亡。
亓官殊闭了下双眼,话头在嘴边重新组合了一遍,才低声道:“疼不疼?”
在亓官殊扯开自己衣领的时候,百里若的大脑中,就什么都装不下了。
从头到尾,都只浮着两个字——完了。
尧疆被族人捧在心尖上的少司官,从小到大最讨厌血迹的少司官,却看到了他最脏乱不堪的一面。
少司官会怎么看他?
是厌恶,还是恶心?又或是,两者都有?
他身上全是伤痕,连血迹都没处理干净,没有任何遮掩的,全部展示在了少司官面前。
这一点都不干净,也一点都不乖巧。
他彻底完了。
他之前在少司官面前,所假装出来的一切,全都完了。
百里若下意识想要下跪道歉,祈求少司官大人不要赶自己走,哪怕让他之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亓官殊眼前都可以,但请不要赶他走,让他留在峒楼。
能够默默看着少司官,也好。
可他刚想跪下,就听见他的少司官,语调颤抖的问他:疼不疼?
疼不疼......
很少有人会问他这个问题。
百里若从出生起,就是在数不清的疼痛中度过长大。
双眼的疼痛,身上的疼痛,饿肚子的疼痛,亦或是下雨时,他只能缩在角落,抱着自己,连身换洗衣物都没有的心中疼痛......
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他,也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他早就习惯了疼痛的感觉,也早就忘记了什么才叫做疼。
但,当他偷偷喜欢了多年的少司官大人,问他疼不疼的时候,百里若突然觉得,自己那颗已经破碎不堪的心,被一双手,小心地捧了起来。
“...... ”
这双手温柔,温暖,他以为自己心理已经很强大,却还是在这双手捧上来的那一刻,忍不住依赖般的扑了过去。
呼吸加重些许,百里若从来都觉得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是此刻,他却突然感觉眼眶湿润,透过微微打湿的缎带,望着眼前的少司官大人。
放肆的,大胆的,委屈抿唇,任由自己哭出声来:“疼。”
可是,好暖和。
少司官大人看着我,心疼我,会特意问我疼不疼,心里,好暖和。
意料之中的回答,亓官殊在百里若错愕的目光中,拉上他的手,带他走到桌子边上,让他坐下。
接着,又“看”着少司官大人去取来药箱,动作生疏地为他解开衣服,剪开已经粘在伤口上的纱布,用清水小心擦拭。
到了这个时候,百里若的理智才彻底回归,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咋咋呼呼地要去穿衣服,颈部连着耳根,快速升起红晕,急道:
“不,不可!我,我自己来!”
他怎么可以让少司官大人为自己清理伤口呢?
这可是少司官啊,是他要供奉起来的神明啊!
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的神明,为自己弯腰呢!
百里若想着,连忙前去扶起亓官殊,可他又不敢真的碰到亓官殊,一双手悬在亓官殊手臂旁边,迟迟不敢落下。
亓官殊有些庆幸,百里若还保留了少年该有的青涩和羞涩,但他也很无奈,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此界太平如此,瞿镜如此,就连百里若,也如此。
“坐。”
忍着怒气,亓官殊凝视着百里若,淡淡开口。
他是一个冷漠惯了的人,也是一个被人尊敬惯了的人。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他想让别人如何,而这个人,绝对不可以反抗自己的话。
带着命令的语气,亓官殊冷下表情的样子,实在有些让人害怕。
百里若一愣,他心中惶恐,担心少司官生气,又隐秘间,有些不可言说的激动和兴奋。
这样近的距离,他可以清楚地看清少司官的模样,也可以清楚闻到属于少司官的清冷气息。
指尖抽动一瞬,百里若依照亓官殊的命令,坐回了椅子上。
紧接着,他的心跳猛的一滞,随后剧烈跳动起来。
他心心念念的人,他渴了多年的人,就在他的眼前,就在他的身前,为他清洗伤口,为他上药包扎。
他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清亓官殊的唇,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搂住亓官殊的腰。
这样近的距离,亓官殊身上的冷香,似乎都在不经意间,落在了百里若身上。
百里若低着头,不敢去看亓官殊的脸色。
他原本是打算让自己冷静的,可低头的动作,让亓官殊那劲瘦纤细的腰肢,毫无保留地撞入他的视线之中。
尧疆的服饰,很注重腰间的配饰。
皮质的黑色腰封束了一层,外边还会搭上一条坠着银链和铃铛的银质腰带。
层层叠叠的环绕,将亓官殊的腰线和腰围,完美的展现出来。
在为百里若包扎的时候,腰部移动时,腰间的银饰也跟着发出淡淡的铃声。
百里若的视线落在这腰间,像是被摄了魂一般,不受控的沉醉,沉溺。
只要他伸手,就可以搂住,他甚至可以想到,只需要自己的一只手臂,就可以完整搂住眼前人的腰。
他可以直接用手掌,丈量出亓官殊的腰围,或许还可以直接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拥抱自己的神明。
少司官大人,一定是专门用来针对他的蛊。
让他只是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欢喜,从而心生敬畏,从而心生觊觎,从而心生贪念。
明知不可为,却依旧甘愿上瘾。
有一道罪恶的念头,在百里若的心口生起,并且越来越茂盛,几乎快要冲破他的理智。
就在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打算放肆下去的时候,亓官殊离开了他的身边。
“好了,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连个伤口都不会处理,几岁了?”
收拾着纱布和药瓶,亓官殊随口问着,他只是有些无奈,都做到修罗位的人了,怎么会连最基础的包扎都不会。
刚准备伸手放肆,就被撤回了一个少司官的百里若,有些遗憾地收回手。
没能实现小愿望的青年,难得有些小性子上来,顿时有些不开心了。
他用手指扣着自己的护腕,闷声回答:“19岁了。”
亓官殊:“...... ”
百里若:“...... ”
你还真回答啊?
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亓官殊扭头看向不知道怎么噘着嘴耍脾气的百里若,双手抱胸,笑道:“19岁啦,已经是个大人啦,不过,这么算来,你得叫我一声哥哥呀——”
“哥哥。”
所有的打趣和沉稳,都被百里若这一句平淡又滚烫的“哥哥”打碎,亓官殊脸上的笑容僵住。
不但没有调侃到人,反而把自己折腾了个面红耳赤。
哥哥这个称呼,也不是没有人交过。
邬铃儿从小到大,都一直哥哥、哥哥的叫他。
亓官殊以为这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称呼而已。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百里若口中念出来,他居然有些被烫到不知所措了。
“把衣服穿好。”
语气干涩开口,亓官殊淡笑转过身去,盖好药箱,借着去放药箱的动作,让自己的热气,散去一些。
真是疯魔了不成。
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 如此孟浪了?只是一句“哥哥”,就险些溃不成军。
真丢人。
百里若能够凭借自己,坐到修罗的位置,心思细腻,城府极深,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亓官殊的异常。
他只是默了一下,微微歪头,如同犬类动物在思考问题一般。
很快,他的唇角扬起了灿烂的笑意,乖巧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低头穿衣,百里若无声又唤了一次:
“哥哥。”
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出这一声哥哥,当着心上人的面,叫他哥哥。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叫的,是阿殊。
但哥哥也很好。
非常好。
一边整理着衣服,百里若的脑海中就越发回想起,刚才亓官殊为他清理伤口的景象。
这一切,都像是美梦一般。
不,就连在梦中,他都不敢这样奢望。
就算让他在下一秒就去死亡,他也觉得值了。
穿好衣服,百里若取出被自己保护的很好的药瓶,双手捧着,走到亓官殊身边,低头递了过去:“哥哥,你的药。”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再次听到这一声哥哥,亓官殊的承受能力,已经上升了不少。
他从百里若的手中接过药瓶,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饮下。
从他进入峒楼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喝药。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非要喝药,还是从黄泉取的药。
但长老让他这样做,他便这样做了。他知道,这个药对他有好处,每到一段时间的时候,他就会心脏抽疼,几乎快要疼到呼吸不过来。
只有喝下这个药,他才会好过来,一直以来,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疾病,比如心脏病之类的。
但,他在上京的时候,也专门去体检过,最后的答案,都是一切正常。
他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甚至他的身体,都格外健康。
亓官殊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尧疆人,常年与蛊虫药物相伴,才会骗过机器,让他显得像个正常人。
但,后来他让秦政帮他检查了一次,结果依旧是一切正常。
就好像,每六年一次的疼痛,只是错觉一般。
现在又到了一次六年,他很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喝药会怎么样。
可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手指在瓶身上敲了几下,亓官殊知道,只要自己喝下药,就会慢慢变回少司官,慢慢...... 忘了瞿镜。
他知道,百里若也知道。
且,他拒绝不了。
亓官殊的迟疑,让百里若的心情一点点沉默了下去。
他心中的欢喜,逐渐浸在深渊之中,被他一直压制住的暴戾,在亓官殊的迟疑间,开始释放出来。
他抿唇静静看着亓官殊,好一会,才在旁边冷声开口:
“听闻哥哥在上京中,结识了一位好友...... 哥哥是怕忘记他,才不想喝的吗?”
好友。
这个词,倒是有意思。嘴上念着好友,话中的酸意却已经让亓官殊都忍不住侧目看了百里若一眼。
什么好友,只怕百里若想说的,是男朋友吧。
并没有太担心这件事的亓官殊,听到百里若的这句话后,忽然有些好奇起来。
他晃了下手中的药瓶,似笑非笑地望向百里若,没有去追问百里若话中的酸涩,以及他是怎么得知“好友”这个消息的。
亓官殊十分好奇,百里若会怎么回答:“你希望我忘记这位——好、友吗?”
好吧,既然百里若小朋友都说是好友,那就是好友吧。
谁让他还担了百里若的一句“哥哥”,自然是要纵容一下弟弟了。
猝不及防的反问,将百里若的计划打乱,也是这句话,让他反应过来,他现在所在质问的,可是尧疆地位最尊贵的少司官啊!
他怎么敢的?!
百里若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去,懊恼起自己的莽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 我...... 我...... 属下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说?
到底还是年轻些许,百里若在和亓官殊有关的事情上,完全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所有的心思,全都明摆着展露出来,就连遮掩,都这么的劣质无用。
“那就是希望。”
亓官殊点了点头,帮百里若说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得,明明瞿镜温柔体贴,像个温顺的缅因猫。
就算是此界太平,也是冷峻强势的白虎。
怎么到了百里若这,就成了毛手毛脚,又莽撞直白的狼崽子?
这个傻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一眼就能被旁人看出来,完全谈不上遮掩二字。
他不但不遮掩,还非常会顺杆上爬。
有亓官殊主动的提出,百里若居然真的认真点了点头,双手捏着腰间的银饰,轻声道:“嗯。”
嗯完一声还不够,他还要继续补充一句:“少司官大人有我就够了,不需要其他的好友,我已经长大了。”
最后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但亓官殊没有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了。
等了好一会,都没有等到亓官殊的责骂或是其他反应,百里若抬起头来。
“哥哥,你...... ”
一句话没有说完,所有的想法和话语,全都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理智绷裂,化为一片霜雪,空白冰凉。
在电光火石间,百里若的身体下意识做出了上前搀扶的举动,没有任何准备之下,亓官殊的重量,全部压了下来。
好在百里若的身形并不算娇弱,他将亓官殊抱在自己怀中,小心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这个动作之下,居然显得有一米八几的亓官殊,还有些瘦弱起来。
怀中抱着心上人,百里若却并不高兴。
他颤抖着双唇,一手搂着亓官殊,另一只手却迟迟不敢去捧亓官殊的脸颊。
直到亓官殊蹙紧眉头,从唇角溢出一抹鲜红后,百里若才慌乱上手,去擦拭亓官殊唇角的血迹。
抚摸着亓官殊苍白失色的脸,百里若有些不知所措:
“哥哥...... 阿殊...... 你理理我,不忘了,不忘了,我不要你忘记了,你醒醒好不好?”